宋尾
下 汉 口
家里最先醒来的人总是婆婆,其次是父亲、母亲,最后是我。这天也不例外。不过,这次我不是被他们揪着耳朵拉起来的,也不是被他们的吵骂惊醒的。在我看来,醒来即意味着争吵,或者换个角度,是争吵让一天开始。不是婆婆和母亲对嚷,就是父亲跟母亲对骂,有时婆婆跟父亲也骂,但这种情况的确较少。总之,我一醒来就会听到吵闹,可以是为了任何一件事情。有时是互相指责对方起得晚。婆婆拖板车收完街上的垃圾回来,如果母亲仍躺在床上就会被咒“懒得屙血”;有时是母亲埋怨父亲没有帮她把麻袋搬到板车上——她靠着堆在墙角的那七个蛇皮袋里的武侠和言情书籍维持这个家;有时根本没有原因。他们习惯了,所以我也习惯。我躺在他们的吼声里继续做梦,他们在吵闹中还不忘突然扯掉我的被子,喝令我立即起床。但今天我不是被吵醒的,我觉得是身体里有一根弦把我拨响了。
这次是为了带在路上的几个白水蛋。母亲煮是煮了,但她煮了三个,被婆婆狠狠地咒骂道:“蠢得冒烟!煮三个,哪个吃,哪个不吃?”矮小的媳妇一直不大敢跟她对骂,懦懦地辩解:“你们一人一个,我又不吃!”“我吃?你哪次看我吃过你的蛋!”她们争吵时,父亲耷拉着肩膀,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拨弄他的单波段收音机,迎春牌的,那个东西时好时坏,所以他成天拿把螺丝刀,拆开捣弄半天,有时能行,有时又不行。于是他总是这样撬来撬去,一直到收音机的各种零件和螺丝滚得到处都是,最后,总是只剩下一个壳,和一块主板。这个收音机大概也好不了了。我一边想一边端着搪瓷碗来到后门,对着火红的鸡冠花,边撒尿,边刷牙。院子里原来有一只大公鸡,现在它死了,被我们吃进了肚子。还有两只下蛋的母鸡,现在一只在院子里散步,一只被装进了一个布口袋——剩下一个乌突突的脑壳在外面转来转去,今天它将被我们带到汉口去。
那三个白水蛋最终谁也没吃,被包进一个小布袋,放到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挎包。那里面鼓鼓囊囊,塞满衣服、毛巾和袜子。“蛋放在那是最安全的。”婆婆忘记了不快,为自己的小聪明乐了起来。她是那种极易满足的女人。
她们执意送我们到长途车站,这似乎是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路过生产街菜市场,母亲去早点摊上买了四个肉包子,我吃了一个,感觉肉有点腥。我告诉母亲时挨了她一顿好嚼:“哪里腥?你嘴巴腥!肉哪有不腥的!”她将剩余的包子也塞进包裹,拿一张试卷包着。
如果不是凭票进场,她们肯定跟我们到车上直到发动,可是长途车站兴检票了,她们被拦在外面,一脸沮丧。我却顿时轻松了不少,跟着肩挑背驮的父亲跨了进去,一个面无表情的登记员冷冰冰地瞟了一眼车票,扯下票根,像轰鸭子一样把我们吆上了车。
车上稀稀拉拉坐了七八个乘客,但整个车厢似乎已经被塞满了。货架上,座位下,驾驶室,走道,甚至引擎盖上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品。这时我才理解婆婆说的,“东西实在带得太少了!好难得下一趟汉口,该带的都要带上”。可是又如她所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可带的。除了行李,那只母鸡,她翻遍了整个屋子,终于找到一小袋子炒米,那是前阵子九真乡下的亲戚用一辆二八自行车驮来的;还有就是在菜市场刚买的十五个锅盔。“谁让我们穷呐!不过,”她说,咂了一下干瘪的嘴唇,“你幺大最喜欢锅盔了!蒸肉的时候,垫一个锅盔,不晓得几好吃!”她喜欢什么就说“不晓得几好”!她总是说汉口几好几好,说得好像她去过一样。
这是我头一次出远门,也是我头一次单独跟父亲待在一起,还要挨得那么近。
不像我们那条街上任何一对父子,他从不问我“你成绩怎么不行啦”“晚上你想吃点什么”或是“这个暑假你想去哪”。从不。我相信他连我读几年级都不一定知道。我们在屋里撞见了,总是漠然地擦身而过。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是说,以当时我的年纪很难考虑到这种问题。那是1985年,我刚满十岁。还谈不上对他有多少了解,有多憎恶。只是惧怕,就像鼠与猫的关系,不是迫不得已,我尽量不跟他接触。
他是街上出名的酒鬼,从晚饭开始喝,可以一直喝到凌晨。有时他喝着喝着会突然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酒话,问题是,我从来都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他哭哭啼啼的时候,我恨不得把整条街都挪走,叫别人听不到他的号啕。可街道是挪不走的。我母亲就习以为常,她说:“他哭他的,你睡你的,当他不存在。”可是,他明明存在呀。他不光会哭,还会发酒疯,冲着所有人咆哮,砸碎所有的碗碟,以及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东西。我家已没什么可扔的东西了,连大门上也有他踹过的破痕。我最怕他动手,因为挨打的总是母亲。偶尔,那种粗暴也会转移到我身上——有一回,我被他倒挂在床架上,用皮带抽了十几下。但那次他是清醒的,原因在我,我撒了谎被他捉到。
其实白天他并不是这样。他不是暴君,而是一个清秀、寡言的人。往往这时,邻居们蹲在门口笑话他昨夜是不是又发酒疯,别人戏耍时他也跟着笑,像个犯错的孩子。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他哈哈大笑。从来没有。
这时他已经病休在家了。婆婆说他之前在县里的第四机械厂烧锅炉,也就是站在锅炉前铲煤的工人,婆婆说他的胃被切掉了三分之一,铲不了煤了,就被调到纠察队去了。婆婆说到他的胃的时候还要拿手比画,“这么长”。我似乎真的看见那遗失的形象,就像一块完整的猪腰子。可是,无论哪份工作我都觉得跟他不符,对不上号。他太清秀了,又太腼腆了,他怎么可能铲煤和抓贼呢?总之,他现在的工作就是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这更符合他。
相比而言,我偏向于白天的他。但总归来说,不管是白天的还是晚上的他,我都尽量避免跟他接触。当然,能够让我们接触的时候并不多。
但这次不可能了,我得紧紧地挨着他,而且还要跟他待上更久,从上午九点半开始,我们像两个陌生人并排坐在从县城驶往汉口的长途班车上。
不过,对于汉口的向往,远大于跟他坐在一起的不适。
我们一直在车上等到上午十点一刻,那辆深红色的长途汽车才终于在乘客的抗议声里发动了引擎,整个车身瑟瑟抖动,像是一个极为痛苦的哮喘病人。一些不耐烦的乘客兴奋起来,车厢里说话的声音也跟着提高了,因为如果不这样,他们的声音就会被那股巨大的噪声所淹没。
我跟父亲坐在第八排,正对着紧闭的车门,下面是那个低吼的发动机,这个巨大的震动器让我的肛门一阵酸麻,这是一种既尴尬又奇怪的体验。
那排座位上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这是个三人座,还有一个陌生人跟我们坐在一起。好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样我可以一直盯着外面——尽管那里什么也没有,这一路上,所有的房子,屋顶,河塘,牛,鸭,鸡,甚至人,都是一个样的,但我必须紧紧盯着它们,我必须让自己显得对它们更感兴趣,这样我就能减少跟他说话的机会。
他边上是一个戴帽子的人,四方脸,他说自己是搞销售的,他很能吹,就连像我父亲那样的木讷的人,他都能找点话说。他太能说了。
比这更让人惊奇的是,父亲居然也能搭上几句话。比如那个人问他去汉口做什么的时候,他甚至回答说,去找自己的妹妹什么的。
当然更多时候他只是全力在应承,他跟不上那个人的思路,只能用哦、嗯、嗬之类的词来应对直到那个能说会道的人都感到索然无味。
我发现此刻坐在我边上的父亲才是正常的,因为他不像在家里那样,尽管他也不大适应跟陌生人交流,毕竟他看起来与世界上其他父亲、男人都没甚区别,甚至还有一些假模假式的神态。
还是春天那阵,幺大(姑姑)从汉口来信,是喜讯。说自己的老娘也就是我婆婆一辈子都没出过一回县城,现在她好难得分到了一个房子,小是小,但总归是个人的,还在江岸区的永清街,盼老娘到她那里去住几天,享几天福。
“我哪里享得起那个福哦!”婆婆听父亲念完,从小凳子上起身,“那么死鬼远,汽车颠一天,只怕我的肠子肚子都要呕出来!茂堂你带进伢儿去。哎哟,腰疼,生炉子去了!”
她可能觉得让父亲带我下一趟汉口,是对小学毕业的我这个暑假最完美的安排。因为她总是耿耿于怀前两次去幺大家我毫无记忆,一次是在母亲肚子里,一次是两岁半。要知道,能拥有一个在汉口的亲戚是很金贵的,还是直系亲属,就更金贵了。这是我们一家唯一拥有的一种可依靠的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对我来说,则是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可以向别人吹嘘的事情。
我对汉口的好感是难以形容的。每次幺大从汉口回来(当然她极少回来),就是我最欢喜的时候,因为她多少会带回一些礼物:苏打饼干,大白兔奶糖,麦乳精,龙卷酥,水果,或者是一些熟食,比如一块卤牛肉之类。都是我没见过,或是没吃过的稀罕玩意。
从她嘴里,我知道汉口还有更多诱人的事物,比如解放公园里的旋转木马,六渡桥的无轨电车,蜿蜒而过的长江,还有黄鹤楼下的长江大桥……我甚至无法想象那些石头是如何跨越一条宽阔的江面的,但我知道那条桥应该很壮丽,那条江则可以淹死掉我所有在小学里拥有的形容词。
我喜欢汉口。跟现在相反,那时我就喜欢大得无边无际的东西。
何况,我最好的朋友童伟也在汉口,那几乎是我唯一的朋友。
这条街上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从来不和我耍。当然,除非他们需要一个猎物,可以戏耍的一个多余的人。嗯,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跟他们耍我占不到一点儿便宜,我知道,但是我仍然远远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其中一个喊到我的名字。
童伟是唯一没有欺辱我的人,他总是维护我。他甚至还送给我一个他父亲自制的乒乓球木拍。我是这么信赖他,我喜欢有他在的时候。从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我感受到别处没有的那种温柔,还有安全。他像我的哥哥,尽管他只比我大半岁。可是,这唯一对我好的朋友三年前突然搬走,听说,他去了汉口。他走后,我常常黄昏时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紧闭的房子。他再也没回到这里。
车出县界后,父亲第一次开口跟我讲话了,虽然简短,但声音很低,很温柔,而且难得地带着征询的意思,一点不像我熟悉的他说话的样子。“吃点东西?”他拿出那三个肉包子,面皮上是试卷上的墨迹。我摇摇头,上车前吃了一个,现在我嘴里还是腥的,闻到味道就反胃。于是他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白水鸡蛋,剥掉蛋壳后递给我,自己则解决那些冷包子。我拿着鸡蛋,没有一点胃口。我注意到,他一边咀嚼着,一边将另一只手垂下,将蛋壳撒在座位下。不知为什么,这个微小的动作让我有一点羞耻。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把眼睛侧向窗外。
过了十分钟,他才发现我并没有吃。所以他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怎么还不吃?”但是语气里并没往常的凌厉和叱责的意味。
我艰难地吞咽着寡淡的白蛋,注视着窗外。一旦房屋开始密集起来,我知道,我们马上就要经过下一个市镇了,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新鲜感,车外的人,摊点,门店,徐徐从你眼前划过。美妙的时刻。你会觉得这儿的什么都跟你所在的县城不那么一样。那些地名更是吸引你的注意。田二河——是有两条河?城隍庙,街边还真有一座庙,庙门上是描金的罗汉。
这时,车厢里的声音渐渐小了许多,对于邻座的搭讪,父亲显然捉襟见肘,那位推销员看到自己的话题总得不到恰当的回应,果断地闭嘴,假寐起来。
再有一会儿,车厢完全安静了,只有一些鼾声埋伏在四处,就像漂浮在隆隆的河流里,时高,时低。经过一段冗长的约四小时的颠簸,一度陷入昏沉和酣睡的乘客们再度骚动起来。就像他们体内有一个准确的闹钟——“要进城了。”一些人很老练地说,一些人在对自己表上的时间,还有一些性急的人已经开始翻点自己的行李了。汽车带着刹拐了个弯,我看到一块“卓刀泉”的路牌。我想象不出它是什么意思,县城里没有这样奇怪的地名。
一路上我没怎么说话,但也睡不着,那些隐隐的兴奋并未消失,它们随着车窗外的树林一路小跑,事实上,我感觉奔驰的是林木而我是静止的。
直到客车抵近汉口郊区,我的口腔里还是那个鸡蛋的味道,它似乎是揳在我的嗓子里,上下不得,让我有一点难受,我的嗅觉和胃是饱的,尽管我的身体是饿的。
好在,我们已经到了。马上就有很多的好东西可吃了。
我是这样以为的。
汽车终于上了进城的大道。
其间车子在308省道路口停了一会儿,有两个乘客从这里下车转道武昌。现在,从车外我能看到的事物有很多,很丰富,街市,车辆,行人,延绵的门店,那是一种宏大的让我突然觉得振奋的场景,我第一次见到街道的内容竟然有这么的丰富。
又走了二十分钟,车上的女售票员开始嚷嚷:“水厂!水厂!要下车的提前准备!”
我开始变得紧张,我问父亲:“是这儿吗?”
“不是。”他把头探出去,一边倾听售票员的吼声,一边盯着车窗外。我发现,他比我还紧张,可是他来过汉口的啊。
水厂是一个大站,客车在这里暂停好些时间,太多的货物要在这里卸下。几分钟,又开始向前行驶。此时的车厢轻松了不少,车座、车厢甚至车顶都是空荡荡的。
几分钟后,售票员又报了一个站名,我没听清楚,但是父亲紧张不安的表情——却被我看到了,我一直紧张地看着他。我着急于他为什么不问问售票员。事实上在售票员叫嚷时我小声说过:“你问问她?”他“嗯”了一声。
“不是这站。”他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如释重负。我也看见了外面街道上的地名:唐家墩。在幺大写的那封信上,曾指示我们应该在哪一站下,但显然,我记得她所写的不是“唐家墩”。
从这一刻起,父亲一直焦灼地注视着窗外,似乎在尽力搜索着可能的讯息。又有四个乘客在这里下了车,我也怀着那种焦虑——眺望他们离开,混入浩浩荡荡的人群,瞬间就再也找不见,被这座城市所吞没。
我很想提醒说,“我们在哪站下?”或者是,“你去问问售票员吧!”但我没说,这点我太像他了。
这也是头一次我发现他其实并没想象中那么粗暴,相反,他甚至不敢上前去问询那个胖胖的女售票员,“要到我们要下的那个站啦”?
车子陡然摇晃了几下,继续往前行驶,他呆呆地盯着窗外,看他迷惘的神情,我知道他其实一无所获。
我的腿因为紧张而有些麻痹,我将它们卸下来,搁在车道上。我满心焦急却不敢说什么,父亲把我感染了。我盯着那个售票员,她在跟驾驶员说些什么好笑的事,咧着嘴哈哈大笑。
下一站,她报的名字,不是幺大写的那个。
下下个站,也不是。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当汽车再度停靠路边,他犹豫了几秒,突然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带着我尾随几位乘客下车了,他是被一种绝望的压迫感驱赶下去的。
可我明明知道我们不应该在这里下车,至少不是这一站。只是我也没说。其实我很想上去,对那个胖女人说:“麻烦您,我们要到永清街,应该在哪一站下车?”这句话我在心里至少默念了二十多遍,还是没勇气说出来。我想他应该也是。
黄昏时,我们像游魂一样在人行道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沿着宽阔的解放大道往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走。他在前,我在后,他走得很快,我必须用尽力气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自我们下车后,他一直没问过路,一次也没有。
他背着两个蛇皮袋,里面是一只六斤重的母鸡,一袋炒米,十五个锅盔;另一个则是我们的换洗衣服,以及两套厚厚的书,金庸的《鹿鼎记》和《天龙八部》,是从母亲的租书摊上拿的。我也提着两个布袋,我甚至忘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也许有一块旧毛巾(我们家从来没新毛巾),但绝对没有牙刷(这不可能),不重,只是两个袋子分量并不均衡,我必须要经常换手才能让自己舒服一点。
其实如果父亲不是总走得那么急的话,在汉口走几个小时也不会很累,这儿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街两边都是店铺,四面都是五层左右的楼房,远处还有更高的,数了数,吓一跳,妈呀十几层!街边的房子大多涂成深红色,墙壁上有很多广告,甚至镶了霓虹灯。
走着走着,父亲会停驻在某个巷口,想一想,看是不是记忆中的那样,然后拐进去。这些里巷就像一个个迷宫一样,但是最终这些巷口都到不了那个我毫无印象的永清街。他会失望地从另一个巷口走出来。我知道他认错路了。
但我隐约知道那个永清街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因为我们穿过了近十个里巷,每个里巷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甚至那里居住的人都是大同小异的,门口搁着竹凳,上面摆着同样的红金龙香烟,或者同样的黄鹤楼酒瓶,深褐色的竹床随意地竖立在楼道,靠着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墙壁。在巷子里,我看到的那些中年妇女都是相似的,踏着拖鞋,穿着宽大的白色或花点的连体袍子走来走去,白色的肉体肆意地从胸口、袖口和裙底流淌出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睡衣。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些盒子一样整齐的单元楼房里飘出来的油烟味,很香,香得让我的胃一阵痉挛。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分辨出那是酱油的味道。可是我们家的酱油为什么从来没这么香呢?
我们经过了无数的行人和住户,每到一间打开的门,我忍不住向里面张望一眼,兴许童伟就住在这里呢。
自始至终,父亲没有询问过任何一个人,经过每一个路口,每一个治安亭,每一个戴袖章的人的时候。
天黑了下来,我听到从暗处飘来新闻联播的旋律。
现在,这个城市就像被上帝拨动了开关,我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奇幻的灯火世界,天穹是黑漆漆一片,但我四周都是灯光,不均衡的灯光,照耀着眼前的一切,包括阴影。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次第燃放——再没有比这更叫人激动的时刻了,我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在一个大城市里迷失了。
我们已经在晦暗中走了很久,父亲没有表,他的一块梅花表早就被拆得只剩下表盘了。对于他来说,时间是最无所谓的东西。
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很久很久,路上的街市慢慢阖寂,路人越来越少,我们走的这条街上,霓虹也隐没了,只剩下枯燥的路灯。就在绝望的时刻,我们眼前出现了一道长长的铁栏杆,里面有亮光,可以看到草坪和高大的树木,还有影影绰绰的建筑。不知为什么,我隐隐觉得应该要到了,就我们的路程和花去的时间而言,走到北京似乎也应该快了。
“累不累?”
他突然问我。说话时很柔和,好像那神奇的路灯使他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
我摇摇头。
“饿不饿?”他继续问道。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但我的肚子已经回应道:“咕咕咕。”
他笑了,这很奇怪。
“再过刻把钟我们就到了。”
他说这句话时,有着非比寻常的笃定。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我饿得已经不行了,走了至少五个小时,路过了各种各样的小吃铺子,饭馆,面馆。我们路过了热干面的芝麻味,牛杂面的香气,焦黄的欢喜坨,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锅贴。他从不曾向它们瞟上一眼。他不吃任何东西,于是也不问我是不是需要吃什么东西。他就这样走着,没有目的地走着,而且走得那么快,仿佛我们来到汉口就是为了走上这几个小时,为了这个盲目的路途。
几分钟后,他回头,声音里有一丝兴奋:“你看,到了!”
我朝他指向的街对面看去,就在铁栅栏的尽头,高高的石头门楣上,篆刻着几个大字:“解放公园”。
幺大家在离解放公园不远的永清街,这是我们全家都知道的名词。
可我们还是又走一个多小时的弯路才找到那条永清街。甚至不是找到了永清街,而是找到了那栋这条街上最有名的坐标——八路军办事处遗址。
过了三十年,幺大还记得那晚。
她说那天上了一整个白班,半夜睡得正香,做梦梦见有人敲门,“敲得那么鬼轻,我还真以为是做梦呢”!
“哪想得到嘛,”她轻轻叹气,说话时仍然是一多半汉腔,一点点土话,“你爸爸,就是不喜欢说话。”然后愤慨起来,“从来就不晓得问个路!一个苕!”
前不久,她也不提前招呼,突然从天而降。本来,她那个打鼓队要去贵州参加一个婚礼,可是她执意要邀请伙伴们“顺路”来重庆逛逛,“看看”她那神奇的侄子,从她娘家那个穷窝居然还钻出来一个混得不错的人物呢。于是,十几号人呼啦啦就来了,一点不客气,满满当当地占领了我的房子,三个房间四个空调全开起,阳台上,卫生间,卧室,客厅,到处挂着湿嗒嗒的换洗内衣。退休让她变了一个人。这老太婆宁可满世界穷游,也不愿安静在家待着。
晚饭后,离开闹哄哄的家,我带着她去小区散步,在浓烈的黄桷兰香味里,我们很自然地提到了父亲,然后就说到了那次下汉口的事情。她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但对我来说,在汉口的这份记忆完全消逝了,在那里待的我曾经那么期待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样食物,都不记得了。我偏偏记得这趟路途,它如此深刻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父亲去世,我们再也没有这么单独而紧密地走在一起。可是尽管有过那段独处的时刻,也并未对我们恶劣的对立关系有任何促进。
从汉口回来不久,我第一次敢于跟父亲对抗了。那是初一下学期,夜自习归来,我看见他又喝醉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眼睛鼓起,逮着一个无辜的过路人骂骂咧咧,手指头在黑暗的光影里划来划去。我扔下书包,横在他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他用同样凛冽的目光瞪着我。我们瞪了一会儿,他咆哮着,劣质高粱酒的味道全部喷溅到我脸上,“瞪着我干吗?你还想打人?!”我说你回屋去。“你还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滚!”我昂着头,“回屋去!”他的手指探出来,点着我的额头,犹如某种粗重的打桩机。“老子打死你个小鸡巴!”“你再不回屋我就动手了。”我拼命克制自己但身体在瑟瑟发抖。他讶异了几秒,手指头又点过来,看样子接下来就是给我一个耳光。婆婆突然在旁边说:“就打你!伢儿,捶他!捶他狗日的!”于是,我的拳头就迸了出去——那天,我们的纠斗以他流血而结束。我跑进厨房拿了一柄火钳刺伤他的手掌,血滴得到处都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但紫色的血让他的酒醒了。那年我才十一岁,已经长得像个大人了。
我们这一生都在对抗,直到他死去前四年才稍微缓和起来,那时,一场重症冠心病让他的脂肪不翼而飞,体重骤降到六十斤。他是陡然衰败的。
七年前,我从老家过完春节,返回重庆还不到一周,他就过世了,死在六十二岁。他是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离去的,对我们这些生者而言——在医院,他脆弱的血管由于承受不了这个寒冷的凛冬陡然爆裂,身下的被褥被血浸透,在血泊中他清醒地躺了整整一晚,然后他说要回家。翌日早晨他被送往家里,随后血尽而死,但一直不闭上眼睛。母亲说他是想等我回来。我的不幸在于目睹了这一段视频,堂弟用手机拍摄的,他在血泊中安静地蜷曲着,眼睛睁开,不知在想什么。这段视频,时间是三分五十七秒。我握着手机,浑身战栗。自那时起,我便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折磨家人,也折磨自己?
有一次我问母亲,为什么父亲天天酗酒?母亲鼓着眼睛说:“那还为什么?他就是一个神经病,酒鬼,街上哪个不晓得!”
“他脑壳哪里有问题?有问题那他喝酒了怎么不骂你婆婆?一次都没有!他是孝顺伢儿,他心里苦啊,你晓得为什么一直到十岁都让你跟着一起睡吗?”幺大的说法是,“你爸爸一直喜欢一个女的,他不喜欢你妈妈,自从生下你,他就再也没跟你妈妈同过床。”
可是,唯一知道答案的人早已死去。
但我一直记得那次路途。我们一块儿去汉口,他带着我在那个城市迷失了几个小时,那是我见过的他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刻。
拣 时 光
在我们那条街上,称得上人物的不少。比如夏显福,粮校副校长。比如刘黑皮,是葡萄牙归国华侨。比如坐了十年牢的尚登,县里第一个注册的个体户。包括我们城关的镇长也住在这条街上。对这些人,街坊都很尊重,但多多少少是尊重他们的身份。只有老茧,我们尊重的是他这个人,他没有身份。当然,也许他可以被归为老师这一类。
每个周六,是老茧授课的时间。通常是下午两点半至黄昏。我们如果要去旁观的话,就得磨皮擦痒地等他从悠长的午睡醒来。后来我们变聪明了,提前去给他打下手,帮着给炉子上煤,打水,把那尊练功的木头人扛到院坝里,再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套天青色的盖碗茶具。当老茧披着绸缎短打从卧室出来,沿着墙根的鸡冠花撒上一泡尿,就意味着——马上要开课啦。
不过,老茧这个老师只教一样东西,就是怎么合理地将陌生人身上的东西夹出来,安全地放进自己口袋。
老茧是扒手。
但没人这么称呼过他,至少这条街上没有。街坊一般叫他“老茧”。如果叫他“茧师傅”,那指定是有事要找上他了。我们这些孩子还有那些青皮晃晃,则称他为“魔术师”。因为他那混账的手指就像具有某种神力一样,瞬间就能把你身上的东西变到他手上来,他有这个本事。当然,有关他的一切,几乎都是传说。而传说中的很多部分,都是从海棠麻子嘴缝里漏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