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中一小簇细微的浪花——巴金先生保存的“追悼马宗融先生特刊”

2016-11-09 11:31李存光
郭沫若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特刊巴金

李存光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21)

长河中一小簇细微的浪花——巴金先生保存的“追悼马宗融先生特刊”

李存光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21)

20世纪前半期,巴金向被称为“自由作家”,即在文学领域,他不属于特定派系,是一个“自由的”个体。但巴金又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一批怀有共同理想、信念和志趣的文学工作者或文化、教育工作者,若隐若现地聚集在他的周围,构成了一个有形无形的群体。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中鲜有党派团体的“显赫”人物,大都是一些“平凡”的人。这些人热爱祖国家乡,心系社会民生,追求真理信仰,埋头认真工作,大都如巴金的《〈怀念〉前记》中所说:“那些人虽说平凡,却也能闪出一股纯洁的心灵的光,那是一般大人物少有的。他们不害人,不欺世;谦逊,和善,而有毅力坚守岗位;物质贫乏而心灵丰富;爱朋友,爱工作,对人诚恳,重‘给予’而不求‘取得’。他们是任何人的益友。我从他们那里得到过不少好处”。[1]469认识这些人的行为、情怀和品格、理念,有助于更全面地了解20世纪20-40年代某类中国知识人,也有助于解读那一时期巴金的思想和作品。巴金最好的朋友之一马宗融,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位年长者。

2012年,我在1992年出版的《马宗融文集》基础上,重编内容更丰富、收罗更完善的新文集《拾荒与拓荒》,立民寄来从巴金先生留下的大量书籍报刊等文献中发现的一份报纸大样图片,使我如获珍宝。该报右上侧印有“追悼马宗融先生特刊”九个手书大字,以整版的篇幅刊载了四篇文章和一首长达121行的诗。文章为胡鉴民《宗融与我》(未署写作日期)、卢剑波《悼念马大哥》(1949年5月14日作)、张履谦《记马大哥》(1949年5月4日作)、谦弟《怀念》(1949年5月7日作),诗作为牧子《该活的人死了》(1949年4月25日夜9时作)。经我考订,谦弟、牧子是张履谦的笔名,因此,五篇作品实际只有三位作者。这份“特刊”未及公开刊出、广为传播,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值得关注介绍。同时,它留下的一些悬疑也需要做初步探究。

先简略介绍作为“特刊”追悼对象的马宗融先生。

马宗融(1892—1949),四川成都人。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5年回上海后,开始翻译法国文学作品,12月在《东方杂志》发表所译第一篇法国短篇小说《仓库里的男子》。此后,《小说月报》刊出他撰写的《罗曼·罗兰传略》和长篇小说《红与黑》、《巴黎圣母院》译述。1929年,他与后来以笔名“罗淑”发表小说惊动文坛的罗世弥同返里昂,并在那里结婚。1933年冬偕妻女回上海,任复旦大学教授。此后,在陈望道主编的《太白》发表散文及多篇关于非洲、澳洲风土人情的“风俗志”,并在《文学》、《作家》、《译文》等刊发表译文、散文、杂文、论文和评介法国文学名家名著及文坛近况的文章。这期间,与巴金、靳以、方令孺、陈子展、李健吾、黎烈文等文艺界人士交往甚密。1936年秋,携家赴桂林,任广西大学教授。抗日战争爆发后返回成都,任四川大学教授。以极大的热情,积极参加各种抗日文化活动,并发表杂文、散文和译作。他多次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或候补理事,并兼任郭沫若领导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政治部第三厅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曾发表诗作《赠沫若》,[2]力挺郭沫若的心胸,热力和文化贡献。他还任“中国回教救国协会”五位常务理事之一,倡议并发起组织“回教文化研究会”,坚持回汉团结,强调社会进步。1939年夏任内迁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教授,直至1946年秋。这期间结识了叶圣陶、老舍等众多在渝文学界人士。老舍先生所写幽默小品《马宗融先生的时间观念》[3],活脱脱展现出马宗融那古道热肠、天真有趣的生动形象,风靡一时,至今流传不衰。1947年去台北,任台湾大学教授,与许寿裳、黎烈文、乔大壮等关系甚笃。1949年2月带病携子女乘船返回上海,4月10日逝于贫病之中,遗留的一女一子为巴金收养。

马宗融先生的著译散见于《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学》、《作家》、《译文》、《太白》、《新蜀报》、《抗战文艺》等多种报刊,结集出版的有史著《法国革命史》、杂文集《拾荒》、通俗读物《伦敦》和《罗马》、寓言《蜜蜂与蚕儿》和《两个狐狸》等,以及法国米尔博著短篇小说集《仓房里的男子》、俄国屠格涅夫著中篇小说《春潮》等译著。马宗融先生对我国新型的文学、文化事业别开生面的贡献在于:

其一,他的著译为新文学增加了新的成分和新的色彩。作为翻译家,马宗融先生是我国较早翻译介绍法国文学和阿拉伯文学的人之一。他本着“于社会有益,于本国文学进步有些帮助”的宗旨,译介阿拉伯和法国文学,他涉及的法国不同时期、不同流派作家就达20余人,显示出他对法国文学的深厚修养和全面了解。他撰写的《浪漫主义的起来和它的时代背景》、《阿拉伯文学对于欧洲文学的影响》等长篇论文,是30年代我国评析研究浪漫主义文学和阿拉伯文学的重要论文。他对译介外国文学作品的目的、意义和方式方法的意见,眼光远大,见解深邃,至今仍闪着动人的光彩。作为作家,他不多的散文、杂文作品始终贴近现实生活,始终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其散文题材多样,知识丰富,不论是介绍域外风土人情,还是抒写身边见闻感受,大都有深邃的联想、隽永的含义;其杂文发扬了鲁迅的硬骨头精神,或烛照黑暗、揭发丑恶,或礼赞所爱、颂扬正义,均文词尖锐,真率明朗,充溢着憎爱分明、嫉恶如仇的凛然正气。

其二,他不仅是一位独立思考、耿直爽快、见义勇为、极有个性的可敬可爱的知识分子,还是中国现代文化、文学史上一位有着特别意义的回族人士。在现代中国,像他这样既是学者、教授,又是翻译家、作家和社会文化活动家的回族人,绝无仅有。他不愧为中国现代发起和倡导回族文学、回族文化研究的先驱者之一,促进和推动抗战时期回族文艺的第一人和促使回族文化主动融入多民族的新文化潮流的主要推动者。他撰写的《我为什么提倡研究回教文化》、《理解回教人的必要》、《抗战四年来的回教文艺》、《中华民族是一个》等,表现出开放的、富有远见的、符合中国实际并具有时代精神的回族文艺观、文化观,至今仍富于启迪意义。他既倡导发展本民族的文学和文化,又尽力倡导各民族间的互补和回族与非回族文艺家合作交流。中国回族文学是在像他这样有卓识远见者的倡导和推动下,才进入了自觉的时期,才主动融入了多民族的新文学潮流之中。他对促进汉回民族团结共济,对增进汉回之间思想和文化的理解、沟通、交流所做的贡献,在新文学发展的历史上,值得大书特书。这是观照马宗融先生文学建树时应有的一个视角,和一个不应忘记的重要事实。

马宗融先生逝世三十三年后,1982年农历正月初五深夜,78岁的巴金先生坐在寓所的书桌前,没有炉火,没有暖气,老人不顾手僵脚冻,写作《随想录》第76篇——《怀念马宗融大哥》。在这篇7000字的长文中,巴金先生以无限的深情和哀思,回忆与马宗融这位“一见如故”的“长兄似的友人”二十年交往中的点点滴滴。他大方好客,爱书如命,热情、健康,性格耿直,对人真诚。巴金说,他有一个长处可以掩盖他一切的缺点,这就是他做到了“为了维护真理顾不得个人的安危”,巴金表示:“我看见中国知识分子的正气在他的身上闪闪发光。”[4]353-3631992年9月4日,在北京举行了纪念“纪念马宗融诞辰一百周年学术座谈会”,研讨他的文学文化业绩,缅怀他那真诚正直的人格。巴金送来花篮,冰心手书题词称他“爱书如命,嫉恶如仇”,曹禺为新出版的《马宗融文集》题写书名,阳翰笙、萧乾等发来贺信,老舍夫人胡絜青题词“急公好义披肝沥胆博学多闻桃李满园”,盛成、吴祖光、樊骏、马贤、林松,老舍之子舒乙和学生邹荻帆、苑茵(叶君健夫人)等60余位作家、学者、伊斯兰教界人士与会。对马宗融先生来说,这是一次迟到却十分必要的忆念。

“特刊”诗文的撰著者胡鉴民、卢剑波、张履谦,也需略作介绍。

胡鉴民(1896—1966),江苏宜兴人。社会学学者。1921年到新加坡,在华侨举办的《新中华日报》社任编辑,后考入法国里昂斯坦斯堡大学,攻读社会学、心理学等,获社会学博士学位,在法国与马宗融和巴金先后相识。1931年春回国,不久受聘于中央大学,任社会学科教授。1936年受聘任四川大学教育学系教授。成都解放后,任文学院代理院长兼历史系主任。1954年后辞去行政职务,专任历史系教授。

卢剑波(1904—1991),四川合江人。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早年在泸州等地从事无政府主义宣传活动,经重庆“适社”负责人陈小我介绍,开始与巴金通信。1922年到南京求学,参与创办无政府主义刊物《民锋》,次年与巴金在南京首次见面。1928年于上海国民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四川教中学。1944年受四川大学邀请授课,1946年正式任教于四川大学直至逝世。1947年6月,巴金从卢剑波寄来的40多篇文章中选出26篇,编成散文集《心字》,由他主持编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巴金在《后记》中写道:“剑波是一个病弱的人。但是他却有着极强的精神力量。他过刻苦的生活,做过度的工作,二十年如一日,不仅物质的缺乏折磨着他,他还受到常人无法从其中自拔的精神上的煎熬。”他“始终保持年轻人的认真与热情”,他“不会失去他那颗‘赤子心’”。“虽然他至今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学教师,可是我喜欢我有这样一个朋友,我更以能够代他编辑这一本集子为我的光荣。”[5]345-3481987年10月,84岁高龄的巴金回故乡,两位同龄老友在成都最后一次见面。

张履谦(?-1957),四川人。笔名有谦弟、吕千、牧子、吴为等。早年与卢剑波一起在川南师范进行无政府主义活动,后来到长沙参加星社,出版《破坏》等刊物,1926年至1928年在上海参与编辑无政府主义刊物《民锋》。30年代初在成都主编《兴中日报》副刊《大地》。20-40年代出版过《病中裁判》《妇女与社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民众读物调查》《民众娱乐调查》《暹罗纪行》等。1957年后曾在四川大学任教,后退职。

通过以上简介,有两点值得一提:

第一,三位作者不仅与马宗融熟识,且都与巴金相识或熟识,卢剑波、张履谦是巴金早年在成都的同志和朋友,胡鉴民与巴金20年代末相识于法国。

第二,三位作者、马宗融和巴金都与四川大学有密切联系。胡鉴民、卢剑波、张履谦都曾任四川大学师长,其中,卢剑波、胡鉴民任教达三、四十年。马宗融1937—1939年也曾任教于四川大学。巴金离蓉前就读的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1926年并入公立四川大学,算是该校校友。

现在,该看看“特刊”上的诗文。

比马宗融小四岁的胡鉴民是三位作者中的长者,也最早结识马宗融,他的文章《宗融与我》列于刊首。文章开头写道:

生当这个年头,谁不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呢?动不动要撞到□□①,举目便见燹燧干戈,真是忧国忧民又忧己,怎令人不思尽望得“中山千日酒”,妄想着“酩然直到太平时”的幻境?

宗融兄的噩耗传来更加深了,我这已经断伤了的心病……

接着,回忆1922年冬在巴黎“一个心情很闲适的晚上,空濛的月色和零落的散布在拉丁区的街灯相映为辉的时候”,与马宗融初次见面的场景,以及1929年在上海的交往和马宗融对人类学的爱好。

卢剑波《悼念马大哥》开篇写道:

以沉默而哀痛地接受传来的马大哥的死信。

马大哥魁伟,健谈,朗爽,坦率,幽默,比起我他应该后死,可是,遇着这么一个时会,他反而先死。他先死,和我之拖着病躯还要拖下去而未死,难道是他的不幸和我的幸?

这是不堪回答的问题。

在这么一个“反淘汰”的年岁,他怎会不病?病了怎会不死?死对于残存者只是一个时间的“晷刻”问题。

“瓶之罄矣,维垒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也!”

我要吟哦这一首“诗经”,以慰马大哥“在天之灵”。

然而,文章简述二十多年来与“马大哥”的交往和情谊。最后说:

我记得他那坦直,朗爽,而又幽默的风格但他却不是没有棱角,没有锋芒,更不是那种泯灭善善恶恶之辨的“乡愿君子”,他虽则没有宗派教条意味,他却有嫉恶与直指的真率和气魄。这不合处乱世的“明哲保身”之道。但我喜欢马大哥的地方却正在这些地方。也正因为这些,所以他一样否塞,一样流离,一样穷病,以至于“早”死,和那些敢于指斥社会之不公正,而倡导一种更合于理想□□□□□□组织与生□□□□□□,同其命运□□。

马大哥译作的数量颇不少,他曾赠送过我一章随笔集子,可惜早不在身边了,但我还记得他引证了不少人类学或文化社会学上的许多例证,以指驳那些阅见与心胸都窄狭的老顽固和新顽固。

但言文与肉身都会朽灭;也用不着替死去的老友伤感,“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们相信“薪尽火传”的真理与事实,即使有朝一日马大哥之名,已消灭在人们的口上和心上,而马大哥也是不朽的。

张履谦《记马大哥》回忆抗战爆发后在成都和重庆与马宗融交往中的若干事例。其中有两个细节。一是马宗融在妻子罗淑(世弥)难产去世后的表现:

我记得世弥从医院的病床上抬到楼下装殓时,他□直是抱尸□□,那时一波、一萍和我三人曾拉开他若干次,他对世弥那种无邪的、童真的爱,使我们今天回想起来,真觉得是我们这冷酷的世界中少有的,而且也令我们这登报结婚,离婚的社会的人感到羞耻呵!

一是马宗融与小学同窗,成都竹琴大师贾树三的关系:

当他同贾树三先生说话时,两个人不但无新与旧的争执,而且也没有艺人教授的鸿沟。好像小学同学时的操场并肩走着散步样的真诚,这使我非常感动。我有一天同李劼人兄说到这点,曾说,“宗融这人确不像我们这样越大越不天真,越大越不长进;他实在是一个越大越天真,越大越长进的人!”

张履谦用笔名“谦弟”所写《怀念》,与前篇的叙事不同,采用第二人称直抒胸臆。

我们好似垂危待毙的衰弱老人,在恶劣的环境中要倒下去了,换句话说,便是不睡在死亡的棺里,也得掉在“奈何桥”下后回到人间前吃一碗“孟婆婆”的“茶”!

宗融兄,这就是我们今日的生活。在这生活中您是被考验过,您是被折磨而且在您五十八年的岁月里,也曾目睹过不少被侮辱、被损害的血案,而且使您愤怒过,使您发狂过,竟走向了为万人争安乐,为万人争自由的路上。

就在这路上,我认识了您高大的个子,胖胖的身材,智慧的头颅,和悦的脸谱,无邪而充满了热情与挚爱的心灵,爱人,您也被人爱的伟大。

我总没有想到您这么健康,这么有活力的人会被病魔劫到坟墓里去,而像我们这样瘦弱,这样无活力的小弟弟们还生存着呵!

宗融兄,说您死了,说您患病而死了,这消息谁不惊骇,谁不惊骇?!

当我在十三号的报上读到了台大教授马宗融病逝的消息时,我以为不是您,而以为台大还另有一位马宗融教授哩;因为我知道您已经回到了上海,并听说您又接了复旦之聘。

但十六号接到一萍寄来航信,报告您病逝的消息,我又将十三号报载的新闻找来重读,您死的噩耗竟证实了!

哀痛窒息了我,死亡威胁了我,宗融兄,您在我们心中燃起的爱焰熄了,播下的正义火种灭了。我没有哭,我是呆着了,我一言不发地就在写此文的桌前纳闷了半天,晚间连饭也没有吃便蒙头睡了。

整夜没有入睡,我的泪不由自主的流出,泪水湿透了被角,湿透了汗衫,到这个时候,才意味着您的死,您不复与我相谈,再笑,再吃,再玩,再一块儿工作了!

死,带给了我以恐怖,带给了我以迫害,而且把您给我的友情,给我的革命火种也带到回教公墓里去了!

可是在您的坟前,我不仅未亲手埋一撮土,而连最后的丧礼也没有行一个,亡友,这该是何等残酷的事,这惩罚将永远地,永远地伴着我长眠地下。

记得你由台湾返沪疗养时,我曾存心写封信慰问您,可是,多次提起笔来均搁下了,原因是,在今天除了只许说“天气好外”,其余话是不喜欢你说的。而今我们这时代,还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时代,我们应当识趣些;这样就一直到你的“死讯”从东海之滨传来时,我还是没有写完那封信,而那封信怕也就永远也写不完了。

宗融兄,就让我欠下您一笔信债吧!

张履谦用另一笔名“牧子”写的诗歌《该活的人死了》,朗声赞扬马宗融的品格信念,严厉指斥社会的黑暗肮脏,沉痛悲怆,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全诗值得引述:

我们的世界,

该活的人死了,

不该活的人活着,

宗融兄,

这便是自古以来的人哲理,

“好人命不长

祸害一千年。”

你这走近花甲的好人,

不死也应当“生藏”?

在这个男盗女娼的社会内——

你是越大越天真,

越大越进步,

不向豪门拜倒,

不向权贵乞怜的傻子——

你贫,

你病,

你死,

寡妇孤儿无人照料,

亡妻坟茔无人祭奠,

——那是活该!

而今人类,

还是走不出: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路,

宗融兄,

你抚养过你的孩子,

你育过的学生,

何能了解你不向胜利者,

不向强权者

低头,崇拜的“理想”,

这世界,

是有“强权”的胜利者的世界,

这社会,

是拥有“奴隶”的资产者的社会,

这人群,

是口蜜腹剑的伪善者的人群,

像你这样爱真理,爱世界,

爱自由,爱和平,

宣传正义的穷教授,

——怎能生存!

你该死,

该死在这迷信强权,

杀人不眨眼的烽火漫天的时代,

在你的幼年,

饱尝过寒冷与饥饿,

在你的青年,

辍学而做过锦城的警兵,

在你的壮年,

冲破云围工读与革命的巴黎首都,

在你的中年,

曾执教于天南地北的各个大学,

卢沟桥的反侵略的炮声响了,

你逃亡,

回到了你的故乡,

留给你的:

只有亡妻的悲痛,

孤儿的哀伤,

你的血,

你的泪,

你的汗,

流尽了,流尽了,

却没有疗好你的创伤,

是生活压迫你,

是思想苦恼你,

作了工商业社会中的游牧时代的人,

在战争中流浪,流浪,

逃亡,逃亡,

一家五口,

离开了只宜养花的蓉城,

寄生嘉陵江上,

在忍饥,受难的岁月中,

渡过了二次大战的汹涛黑浪,

世界敌人倒了,

以血洗血的崎岖道走过了,

和平的胜利,

光荣的日子,

终于来到,

我们庆祝胜利,

我们高歌胜利,

而且卅四年,

在锦城的朋友们,

也曾为你五五的寿辰,

举杯祝贺你精神不老!

呵,谁知今朝,

谁知今朝,你竟与我们永别——,

从台湾,

到上海,

一病九月便慵慵地死掉,

我不知道,

你是否有遗言(?)

你弥留时是哭(?)是笑(?),

你一生为真理奋斗,

为信念牺牲,

为爱而忘餐,

为情而废寝,

在生之历程中,

你并不是只开给我们一张空头支票。

你的诚挚,

你的坦白,

你的豪爽,

你的热情,

是永远地,

永远地烙印在我们心上。

你魁伟的躯体,

有力的拳头,

慈爱的笑颜,

无邪的心灵,

也是永远地

永远地会令我们不能忘却,

宗融兄,

□□,

狂风在吹,

暴雨在落

你教养过的孩子没有了你,

你抚育过的学生没有了你,

朋友们也没有了你,

这世界,

该是何等的凄凉,

这社会,

将是多么的凄凉,

这人间,

该是怎样的感伤……

说到马宗融先生的离世,不能不联想到他的妻子、作家罗淑病逝后文坛的反应。1938年2月27日罗淑因产褥热在成都去世后,成都《华西日报》3月6、7日连出二期“幻想罗淑逝世特辑”,揭载邓天矞、毛一波、谦弟、沙汀、吴先忧、周文、陈翔鹤等的纪念诗文。6月,巴金、靳以编辑的《文丛》第2卷第2号开辟“纪念罗淑女士”专栏,发表黎烈文、巴金、靳以的悼念文章。此后,《鲁迅风》1939年6月第16期以《写在罗淑遗著的前面》为题,刊发巴金为罗淑小说集《地上的一角》所写《后记》;《文艺复兴》1946年第1卷第6期“抗战八年死难作家纪念”专栏发表李健吾《记罗淑》。

以马宗融先生的人脉、人望和影响,他离世后,各界人士的悼念和追思肯定纷至沓来。不幸的是他死不逢时。是时,社会正待巨变,历史即将翻页,上海物价飞涨,人心忐忑。他在这个时段去世,“凄然一棺,萧条身后,子幼女弱”(《募集马宗融先生子女教育基金启》),情景冷落而凄凉。

1949年4月12月即马宗融遗体殡葬那一天,方令孺、巴金等82位文学、教育、新闻出版等界和伊斯兰教界人士联名发布《募集马宗融先生子女教育基金启》②,全文如下:

马宗融先生以本月十日病逝上海,享年五十八。噩耗传来,凡在知好,同深悲悼!宗融先生一生献身教育,从事译著,沟通回教文化,贡献良多。而其为人性情真率,仗义勇为,热情盈溢,朋友皆敬而爱之。今忽于兵戈扰攘之中,和平将临之际,溘焉长逝,凄然一棺,萧条身后,子幼女弱,后死者能不兴悲!同人等集议,拟以薄奠之仪,为赙赠其教育基金。如荷海内友好赞同斯议,敬祈寄交:

江湾国立复旦大学靳以

巨鹿路一弄八号文化生活出版社

上海

北京路二六六号中一大楼四楼文摘社

中正中路三九七号同昌首饰商店

为感!

1949年4月12日,上海《大公报》以一幅照片和一则简讯报道马宗融逝世。简讯《马宗融遗体昨举行大殓》称:“著名文艺翻译家马宗融,于十日在沪病逝,昨天上午在上天殡仪馆大殓,文艺界李健吾、巴金、靳以、梅林等都参加祭吊。马夫人现在台,不及赶来奔丧,只有马宗融的子女马小弥(女)、马绍弥(子)守在灵边。又,马氏遗体定今日上午十时,在徐家汇清真别墅(亚尔培路口)遵回教教典举行殡葬仪式,并安葬于回教公墓。”简讯上部配发的照片是4月11日巴金等四人与马宗融遗体告别的场面,说明文字为:“图为大殓时前往吊祭的文艺界人士,左起第一人为巴金。”此后,各地不多的报纸有简短消息披露。至于哀悼文章,目前我查到的只有波多(即林松,回族)《哭宗融先生》③和济生(巴金胞弟)《悼念马宗融》④等寥寥几篇,与十一年前妻子罗淑去世后的反应形成鲜明对照。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已经编竣的一整版“追悼马宗融先生特刊”,殊为难得。

这版“特刊”的大样当是最后一校,按四开报纸的版式编排,上端无报头、日期(或许是待报社确定日期后再嵌入,因为报纸的报名大都是特殊字体),下端无广告,页面有明显折叠揉皱痕迹,文字总体清晰但有若干文字因油墨过深难以辨识,还有五处被油墨黑团遮盖。目前我没有查到这份“特刊”正式刊出的线索。这样就留下疑问:“特刊”依托的是何地、何种报纸?为何没有正式面世?“特刊”大样又何以保存在巴金先生手中?

何种报纸无从考查,但此报所在地和大样何以留在巴金处,我揣度有两种可能:一是上海某报。在成都的三位作者集稿后将文字稿寄巴金,依托上海某报编排付印,但因政权更迭或其他原因未能正式刊出;二是成都某报。依托成都某报编成并排版,终因故未能出版,后将报纸大样转送巴金留阅。我以为,最大的可能是后者。理由有二:

其一,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5月12日解放军发动上海战役,26日解放上海主要市区,27日上海完全解放。据“特刊”各篇作者所署写作日期判断,“特刊”最早编成于5月后半月。如从成都将文稿寄到上海,当是五月末甚至六月初了。成都组稿者已知上海情况,还从国统区寄去稿件,可能性不大,而上海在新政权刚刚建立之时,以专版公开悼念刚从台湾返沪的马宗融是否合时宜,也是一个费斟酌的事情。偏居西南的成都,情况有所不同。1949年上半年,成都虽然形势紧张,人心不稳,但尚有言论的间隙。11月解放军发起成都战役,四川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等相继宣布起义,12月27日成都宣告和平解放,30日解放军入城。因此,五六月间还有悼念“非共人士”马宗融的空间。至于为何没有正式见报,有多种可能,除当事人外,我辈无法揣度坐实。

其二,特刊题名的字迹与大样校改文字笔迹相似,应是胡、卢、张三人中之一。我推测文稿的组织者和汇集人最大的可能是张履谦,刊名书写和校改也可能是他承担。一则在三人中,张履谦是列入82人署名的《募集马宗融先生子女教育基金启》唯一的一位;二则他一人为“特刊”独撰二文一诗,热情最高,且他同成都报界熟络;三则大样上的五篇作品,胡鉴民和卢剑波的文章无一字改动,有改动的只有张履谦写的三篇,除去改正手民误植的文字外,还作了一些字词修改,如《怀念》中“一萍寄来航信”中的“寄来”原文为“复来”,“我一言不发地就在写此文的桌前纳闷了半天”中的“写此文的”四字是校样增加的。又如,诗作《该活的人死了》中“便”原文为“你”,“永远地烙印在我们心上”中的“烙印”原文为“烧烙”,“你抚育过的学生没有了你”中的“学生”原文为“人类”。这样的改动当为作者自己所为。我无渠道见识张履谦的笔迹,这一判断尚不能完全确认。

我还有另一种揣测,提出聊以备考。这就是组稿者有可能将稿作寄给正在重庆的巴金胞弟李济生先生,⑤由他依托重庆某报排版出样并将大样寄成都校区。大样校毕返渝后却未能正式刊出,他只好带回上海,交巴金先生一阅。就局势和环境看,解放军1949年11月27日、28日相继攻克重庆外围的江津、顺江场、渔洞镇等据点。30日进入重庆市区,五月末六月初筹划在重庆发表“特刊”还是有可能的。

得见“追悼马宗融先生特刊”这份欲公开披露而终未如愿的佚报,不免令人心生感慨。像马宗融先生这种正直坦率、刚烈豪爽、一身正气、可爱可敬类型的知识人,当时不多犹存,现今稀缺难觅,是幸事抑或是不幸之事?在特殊时段编排就绪追悼马宗融先生的“特刊”,这一行动所体现的友朋情谊、良知闪光、正义追求,是无谓之举抑或是值得珍视?我的回答是后者。在历史长河中,“特刊”绝非巨浪惊涛,不过是尚未翻卷就转瞬即逝的一小簇细微之极的浪花而已。六十七年后的今天,能够摘取并定格这簇细小的浪花,要衷心感谢一直保存着它的巴金先生。

(责任编辑:王锦厚)

注释:

①原报中残损或完全无法辨识的黑团文字用方空格□表示。以下诗文同。

②本启单行印发,未在报刊揭载,发出后也未实施。82位署名者为:方令孺、巴金、王辛笛、王理成、王叔磐、毛一波、伍蠡甫、任钧、台静农、朱洗、朱锦江、沈子善、吴克刚、吴朗西、吴剑岚、吴先忧、何德鹤、何廼仁、李健吾、李采臣、李蕃、李维时、李炳焕、李青崖、李翼安、金幼云、祝味菊、胡继绳、胡文淑、周谷城、夏德仪、姚蓬子、梁祖辉、梁惠芳、毕修勺、盛成、孙绳曾、马秀峰、马松亭、马受百、马心田、马树礼、索非、常子萱、常子春、莫仲义、陈达夫、陈宅孚、陈白尘、陈望道、陈子展、陈仲谊、陈恩凤、陈西禾、贾开基、曹亨闻、康嗣群、路顺奎、梅林、章益、杨启森、杨子辉、郭泰嘏、贺昌群、张明养、张履谦、张孟闻、张定夫、费鸿年、靳以、赵清阁、赵家璧、阁湘帆、蒋学模、邓静华、黎烈文、漆琪生、潘震亚、鲍正鹄、萧乾、华林、卫惠林。

③载昆明《观察报·伊斯兰通讯》“宗融先生纪念专号”,1949年5月13日。

④载《重庆新民报日刊·新民附页》第365期,1949年6月12日。

⑤1949年6月12日重庆《新民报日刊·新民附页》第365期发表李济生《悼念马宗融》一文,文末署“一九四九,五,十二,于重庆。”

[1]怀念[M].开明书店,1947年8月,《巴金全集》第13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2]纪念郭沫若先生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特刊[J].《新蜀报·蜀道》第530期,1941-11-9.

[3]《新民报晚刊》,重庆.1942-06-23.

[4]怀念马宗融大哥[N].香港《大公报·大公园》,香港,1982年2月11-13日;《巴金全集》第16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5]心字[M].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11月;《巴金全集》第1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016-07-27

李存光,男,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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