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我一直觉得父母的感情不够好。
小学的时候,我一直很羡慕一位个头比我小的女同学,她虽然比我矮,但我总记得她给我炫耀她父母很恩爱时,我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别人都学不来的自豪,一下子就弥补了她的身高。至于什么是相爱呢?用我那位有些矮的小学同学的话来说就是:即便已经结婚很多年,孩子都上小学了,父母还会在晚饭后在家里不足10平方米的客厅里搂腰跳舞。这不是说笑,有一次我去她家耍时,真的看到了她口中所说的那种相爱,那种区别于我那毫无浪漫可言的父母的相爱。也怪不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这位小学同学妒恨到只记得她比我矮了。
我也曾试图从父母的点滴生活中找出一丝所谓的相爱的故事,这个念头穷尽了我童年的幻想也不曾看到,他们会冷战、会争吵、会向我谩骂、会摔门离去留下洋洋洒洒不肯落下的灰尘,却好像从来都不会相爱。我一度认为,他们是相恨的。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和我这两个甩不掉的累赘,他们早就恨不得和对方把关系撇得越远越好,遇见彼此对他们而言大概就是遇到此生的厄运与劫难。
后来,我也不太在意“爱与不爱”这种问题了,因为朋友的父母离婚的越来越多。我告诉自己,他们只要还生活在一起,还和我处在小小的房子里,每天早上一起起床、一起刷牙、一个接一个地用着卫生间,我就不再纠结让他们永不分离的是贫穷还是爱。
高三的有一天,我和同伴坐在教室后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南和地北,同伴是天生的指挥家,话到了兴奋的时候,手便化作了她的另一张口,在空中比划着嘴里来不及道清楚的故事。我注意到她的指甲极短,肉芽抵住了指甲的出路,那是常年咬指甲后无法掩盖的铁证。我试图以一个不咬手指的模范生给她说明指甲对于一个女生的重要性:在你生命最重要的时刻——戴上婚戒的那一刻,没有指甲的光秃秃的手指头该是一种多么影响心情的存在。我很快在脑海中想到了我妈的手,我妈的手指也是光秃秃的,她的手指甲倒并非自己咬掉的,我记得我妈的大拇指大概是因为生病了所以一直无法留长指甲,也是因为不好看,所以我妈的手上很少戴戒指。我爸则不同,当然不是说他戴戒指,只是说印象里的父亲右手,一直留着很长的指甲,长到你觉得作为一个男人的指甲长得有些碍眼的程度。我一直认为,这是我爸作为现代社会里迂腐的旧社会知识分子的明证之一。
不过,和那些知识分子不同的是,我爸从来只留着大拇指上的指甲,这突然的察觉让我觉得有些好奇,我攀着记忆曲折的支脉细细搜刮着脑海中关于指甲的记忆。至于他是什么时候留起指甲来的呢?我想大概是从我妈的指甲生病了之后。刚刚没了指甲的那段时间,她总在抱怨:“没指甲择菜真麻烦。”从那个时候开始,无论之后他们怎样争吵、冷战、摔门,父亲也不曾断过他的指甲。他总是在我妈洗好锅、热好油之后主动地将已经择好的菜递给那个正生着气或者口中谩骂不断的家中最有权威的女性,然后再若无其事地离开。
而那截长长的,又总是被菜汁染了色的指甲却被他悄悄地藏在了身后。
那个在别人看来不洁净、碍眼的存在,是父亲在温吞而平淡的生活中悄悄冒出头的给我妈的爱。它又丑又脏,不起眼到连身为他们女儿的我在这十几年的岁月中也一直偏颇地质疑着它的存在。
但它究竟在那里呀。
之前在,现在在,我回过头,看着在呛人的菜香和我妈叨叨不停的背景中缄默择菜的父亲,我想,它以后也会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