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陆 源
列车与远方城市
⊙ 文 / 陆 源
陆 源:一九八〇年出生于广西南宁。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译著有小说集《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
那几天,我急切地等待夜幕降临。因为身处这片陌生、郁灼而动荡不安的广阔城区之中,我始终双脚离地,飘浮在湿乎乎的大团热气里。下午四点钟,当黄昏展开它骨瘦如柴的双臂,世界便开始朝宁谧生长。随后黑夜缓缓爬向繁星的虚无底座,斩断一切联系:道路与方位、模糊的姓名、毫无建树的忙乱或无所事事,乃至我贪婪的愿望、勃发的激情和难以启齿的羞愧。晚间,远离尘嚣,我成为孤独而幸福的匿名者,正竭力拖缓黎明的冷酷进逼。浅黄的灯光洒在神秘书页上,照亮本人又清晰又黯淡的未来。
绝无仅有的三个周末,我成功摆脱仇家、生计和顶头上司的连环威胁,揣着一本《海市蜃楼的帝国》,在两座繁华的南方大城市之间往返。灯火通明的高速列车如炽焰焚尽乡愁,搭载我穿越无数街道、厂房、高架桥以及千态万状的废墟。它们彼此相连,延展到天际,好似年轮层层递推。大地已经钙化。所有界限趋向消失。阴影聚拢成浓郁的波浪,潮升汐落的轮换极为迅疾。我乘坐的火车如同撞入一个无止境的哀悼期,在四通八达、硕大无朋的混凝土蚁穴中久久爬行。这个省份的轻工业是一窝永远处于繁殖季节的小爪水獭,而沿途风景近乎几十头受到钢筋水泥禁锢的老迈巨魔。白天,崭新的空调车厢内嗡嗡作响,女乘务员穿着天蓝色制服短裙,端着各色商品往来走动,交替使用两种语言兜售价格不菲的零碎小吃。她们个个身材苗条,嗓音悦耳,深含不可言说的韵致,足以令你忘记天灾剧变的危险。坐在我对面的一家人,从旅行袋里拿出许多个精美的蛋糕小盒子摆满桌板。大头婴儿蛮横地仰躺在他状若乌猿的父亲腿上,以其特有的动作表情与响亮元音不停使唤、折腾几位长辈。这小家伙简直是个老于世故的土匪头子。列车穿过一片废弃的站台时,他睁得较大的左眼在转瞬即逝的黑暗中闪闪发光。
婴儿先天唇裂,嘴边还长了好几颗绿豆大小的鹅口疮。他身体溜圆滚肥,颈部满是肉褶,神色漠然、倦怠而又不可一世,极似历史上诸多生具异相的帝王,有一副非凡的熊心豹胆。两旁分别是一位老太太和一名小女孩,前者说吴越方言,声音奶油味极重,而小女孩一口纯正粤语,动听有如歌唱。我突然意识到,加上他的年轻父亲那变调走样的普通话,这个活像独裁者的婴儿同时接收、处理、反馈三门复杂的语言,所以脑袋才膨胀如热气球的吧。我戴着耳机,吃惊地望着他抱住一大块巧克力蛋糕,蚕食桑叶般一小口一小口啃得十分起劲。偶尔,他厌倦地、含混地下达一连串指令,其独创的语音语义,除这三人之外,谁也别想弄懂。
⊙ 黄土路·涠洲岛的夕阳
在列车上,时间总是越来越慢,仿佛驶进无形的磁力圈,它匀速的流动受到阻碍。有一回,距离终点只剩十几公里,暴雨忽至。窗外巨大的雨脚拖过一座山峰后急剧下坠,从乌黑的云底拽出一堆雾气似的物质,轻盈如蒲公英的絮球,实际上却使惊慌失措的树林几乎承受不住:它们是狂风骤雨的又一轮肆虐倾泻。天色越发昏暗,雨越下越大,已经看不见任何景致,仅仅能听到一种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延绵不绝的响声,各民族的神话均有记载,描述它伴随涤污荡秽的灭世洪水无情地洗刷人间。我缩在座位上又烦又累,兴味索然,觉得火车正穿过一块充满潮气的海绵,恍惚回到北京城那场令我失去一双拖鞋的倾盆大雨。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患有隐睾症并且在我看来十足疯狂的家伙,妄图通过逃票和到处借宿的方式闯荡全国。滚烫、粗粝的现实大约已令他神醉,劫灾不值一提,生离死别在所难免。但中国多大啊!有时候稍稍一想,便觉束手无策。不过,这小子作为我未婚妻往日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自然胆大妄为,特立独行。他把波斯先贤比鲁尼的《古代遗迹》当成枕边书,沉迷于潦倒而诱人的浪游生涯,并模仿一名身患绝症的老前辈写道:“越是清醒、纯粹,我便越穷,也便越硬,而且不死。”他以为自己活在超善恶的光明纯净深处,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此君怀揣荒谬绝伦的希望,怀揣对冰冷世事的幻想之爱,在一轮刷新纪录的暴雨下抵达北京城。他自称混沌论者,不仅嗅觉灵敏,还眼疾手快,抢走我好几本珍贵地图集,旋即水遁而去。没错,正是那些个不馊不腐的精神食粮,足够防止灵魂饿死在半路。唉,妙不可言的读物!光是名字已极富魔力,更不乏熊熊燃烧的真理!对劫书之人,我一直记恨在心,长久不忘。
那场奇幻夏天的大雨酣畅之至,从清晨下到傍晚,有如银河倒泻。城市各处,众多汽车变为一艘艘迷你潜水艇在立交桥下缓缓穿行。这位旅行家拨电话向我们求援,宣称已在走走停停的火车上苦战九个小时,以致浑身麻痹不堪,急需倒卧休息!谁知,当我的未婚妻好不容易把床铺收拾清爽,把屋里堆得像小山似的杂物塞进大纸箱丢到阳台,他却不顾自己一肚子臭粪,拍马奔向京郊,跟不知底细的网友碰头约会,借此实践他凶险、叵测、侠骨柔肠的荒唐白日梦。我这才想起他名字听上去很像一款痔疮膏,又像一声怒吼,夹杂着“蒋委员长”的咒骂和刘玄德捶胸顿足的长哭。此后暴雨降临,本人撑起一柄破伞,奋力保护一大包备受冷落的美好旧书,躲进一间破茶馆,趴在冰凉的桌板上打盹,等候天空转晴。但雨水似乎永无停歇,似乎要把我们一个不剩全数淹死。
这个从西安开启旅程,沿铁路踏遍中国,最后乘船抵达柬埔寨参加水灯节狂欢的天生怪胎、剪式跳高选手、不入流的专业哑剧演员,我与他本已敲定的倾心之谈宣告落空。此人精通厌世和偷懒两大艺术,以造诣深厚的星相学家及社会观察家自居。他打小便秘,肠子整天沉甸甸的,需要不时灌洗疏通、检查预防,仍险些由于肠梗阻而一命呜呼。若连缩入体内的那颗卵蛋也算上,他先天不足的五脏六腑该有多混乱多拥挤啊!因此,即使这个坏蛋一年四季只穿同一条长裤从不换洗,即使他顺手牵羊拎走我两双新鞋,夺走我一套绝版地图集充作学术界的通用粮票,也不会招致指责。很难说年轻人舍弃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反正他一贯不害怕踩到狗屎。这位仁兄是一名黄金货币论的坚定支持者,是一个死皮赖脸的卜算师,熟读《世界自然基金会濒危物种栖息地书目》及其附录,并以朝盈夕虚的热情孕育着狂躁抑郁症和人格分裂。他催命般奔走于五湖四海,浪迹天涯,嘴唇颤抖不止,眼睛眨动迟缓,尿色又白又浑浊。该男子永远处于漫游状态,永远在逃跑,坦然自诩无牵无挂的逃跑家,曾为巴纳姆创立的全球最大马戏团的编外成员,绝活是表演消失术!总之,他已迈入漂泊不定的生活,更声称世俗的安稳会侵蚀梦想,吞噬坚毅果敢的伟大品质,借助情欲的诱惑将其轻易摧毁。不过,这名业余画家仍暗暗希望,旅途中能够遇到一两个梳油亮大辫子的美丽村姑,毫无悔恨地一次一次化为她们裙下的亡魂……事隔三四个月,我在酷暑难耐的南方城市逛书铺,想买两卷《追忆似水年华》供睡前阅读。这时一位娇小、冷艳而困乏思眠的女店员鬼神附体般晃过来,她无欲无求、无神无采的大眼睛始终望着空荡荡的某处,随手将一套新版《追寻逝去的时光》塞给我,心不在焉地应付午休结束前她唯一的顾客。扉页上面,两行没头没尾的法语原文令我似有所悟:
……écrire un roman ou en vivre un, n'est pas du tout de même chose, quoi qu'on dise, et pourtant notre vie n'est pas séparée nos œuvres……①
①译文注释:
“……写小说和生活于小说之中,两者根本不是一码事,但无论如何,我们的生活与我们的作品难以截然分开……”
连续三个周末,我拖着行李箱,登上火车,去跟一位姓OY的朋友见面。他从小争强好胜,爱吃水晶包和肥肉粽子,如今定居在另一座城市,负责审讯嫌犯,他劈头盖脸地痛骂那些可怜虫,绞尽脑汁羞辱他们,蹂躏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以便完完全全粉碎其卑鄙下贱的营生。当初,我俩一起长大成人,共同顶住了发育过快的苦楚。他轻狂岁月的斑斑劣迹、棱角分明的爱憎、废话连篇的电子邮件,以及雄性荷尔蒙泛滥所导致的可叹灾祸,我不愿费力追想。旧事宛如包裹一桩桩一件件堆放在遗忘的角落,垒成朦朦胧胧的怪异形象,覆满了灰尘。不过,它们一旦拆封,便只剩下风化的粉屑,不仅充斥霉味、铁锈味与樟脑丸味,更旋腾飞扬,令人目眩并呛咳不已。据说记忆也有它自己的保鲜期,倘若反复咀嚼,便索然无味。生命易逝,恍似流星一闪。多年前的某天夜里,好友拨通我手机,说他真想一死了之。那晚本人搜肠刮肚,费尽唇舌,直至声嘶力竭,才堪堪阻止这个蠢货堕落成遭人唾弃的强奸犯和纵火犯。我朋友的父亲原是一名低级军官,他多才多艺,会跳乌克兰戈帕克舞,会弹班卓琴,会炒菜,还豢养一头巨硕的波索尔犬,再加上他脾气之暴躁惊世骇俗,前所未见,因此被誉为鸡窝里的斯大林。这匹半人马动怒时,前额的青筋鼓胀发黑,恐怖的死鱼眼缓慢转动,貌似准备把随便什么人活活剁成肉酱。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捣毁一切的冲动。对男子汉来说,风平浪静的年月无异于残忍折磨,更何况我朋友从小往父亲的黄铜大烟缸里撒尿。在他们家厚重而高雅的书架上,摆放着诸如《低电压晶体管电路》《电机及拖动基础》《微波电子线路》《高频电子线路》《电路、信号与系统》和《铣床通讯》之类的专业书刊,外加两排欧美各国的推理文学。这名高大魁梧的退役军官相信,自己本可以且应该成为另一位海明威。平常,他憨笑可掬,客客气气地请我留下来吃饭。但OY向来不给父亲面子,说他假惺惺,装热情,说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怪物。男人感到无地自容,立刻脸色大变,要狠狠地教训儿子,好让他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好让他尝尝父爱的滋味!即使我在场,两人也从不避讳,公然追逐动手。客厅瞬息间沦为他们竞技的拳台,烂油桶般咚咚直响。
那几年,各式军机频频划破晨空,新一轮世界大战俨然已迫在眉睫。我和OY一同接受一名心律不齐的倔老头教导。此公饱经世变,开课授徒数十载,谆谆不倦地指引我们推诚接物,最终在退隐之际认识到:归根结底,人是教不好的。老顽固能领悟至这一层,我们颇感欣慰。彼时OY还是个感伤派理想主义者,为超脱尘世生活而踏入神圣之道,偷偷研究奥修的著作。而本人因太想在博大精专方面胜过他,竟罔顾浅陋,恬不知耻地啃起了室利·阿罗频多的艰深大部头。我很快便发现,这位圣哲不愧为重复说空话的高手,他书中傻乎乎的太始天神、万灵之主以无数条手臂抱持诸界,面庞如炽盛的大火,可尽焚全宇宙,令邪魔、巨怪、仙家望而惊嗟。该世尊据称从未抛弃任何人,也从未偏袒任何人,其状貌要么是一个滥施慈恩的老富婆,要么是一名生养幻胎的高龄产妇。哲人鼓励大伙一心皈命,以欣崇而虔敬的风采投入一场壮阔的自我牺牲,换得一切智慧之智慧,掌握一切秘密之秘密。那阵子我确乎接触到一股无比巨大的本源,它持载万端,无处不在,宏伟高超得要死。后来很遗憾,性欲喷薄的青春期迅速将我们彻底接管,这场肉身革命的结果是,印度哲学的梵轮被女人的温存取而代之。姓OY的朋友当过一阵子电影院的引座员,这个时期他陆陆续续爱上不少姑娘:有的放浪形骸百无禁忌,处心积虑在你面前裸露自己;有的像模像样,美得无须男人运用一丁点儿想象力;有的非常糟糕,本质上是些女疯子;还有的又活泼又聪颖,能用眼睛说情话,用腰身写艳诗。然而,等待与期盼终于使他筋疲力尽,丧失所有自信,变成个销神流志的老瘪三。
连续几天,我和OY在浊浪滚滚、白沫飞溅的大江边晃来晃去,穿过一条条拥挤的窄巷子,以此消耗分泌旺盛的忧愁。烈日挥动它热得冒烟的大板斧,把我们冻僵的脑袋劈成两半。路旁的摊位摆满各种新奇玩意儿,令无数半大不小的孩子流连忘返。湿漉漉的石板路简直无穷无尽,好似狗扯羊肠不断延伸,直到夜暗的潮汐淹过高耸入云的层层楼宇。那几日,我们聊到天快亮才睡觉,慨叹神头鬼脸的冒牌货笃定会充塞街巷。但有些事不可多谈,例如永恒、挚爱、诱人的命运,例如心头的黑色溃疡,它唯有时间方能够治愈,舍此别无他法。回忆和交谈使我们懊恼不堪,噬脐莫及。
那场新千年的大瘟疫爆发前夕,OY在北京城经历过一段杀伤力极强的恋爱,所以,首都的气象风物他至今难忘。应该说此处的街景别具深意,尽是年轻人伤心失落的可恶烙痕。有一回,我走到什刹海,力困筋乏,感觉阴历八月的天地间布满初秋的氧化物,便心血来潮,给他发去一条短信息,提及遥远、泛黄而愚昧的集体求学史。当年我急欲翻越宿命的猪栏,急欲跨上狂暴乖戾的时代挥鞭疾策,于是终日全神贯注,把生活视为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对周围的隐衷幽情一无所晓,更不知道怎样追欢逐乐,怎样安抚烦躁的健康少女。朋友莫名其妙回复说,离我不远有一家拿鲁迅做招牌的老饭馆,冬天可以温梅子酒。那天下午,秋光大盛,爱情在许多灵魂的边境设伏。我眼前是并头交颈的露水鸳鸯,是依依不舍地吻别的恋人,而往昔已消失于身后浓稠、寂静的黑暗之中。残留脑海的印象和旧影,既无助于今日,更无益于将来。除了把它们遮遮掩掩写进小说,强死赖活地探寻其意义,本人找不到更高明的方法将其短暂摆脱。
OY带领我钻进迷宫似的旧城小巷。天色向晚,电子钟沉厚的报时声从方位不详的高处坠落,在人群中久久回荡,驱赶着残余白昼,使阴影四散铺开。热乎乎的阵雨飘个不停,夕阳的针芒又温柔又悒郁,已悄然弥漫乾坤。水层在我们头顶、在云影疏朗的天上疾走,像世人一样忙于玄奥的变动游移,行色匆匆,各自赶赴同一场盛宴。七月的暮空澄明而深邃,清晖缓缓下沉,可是真正的黑夜兴许永无指望来到。密集的店铺犹如大大小小的豪猪、针鼹和刺猬,出售各类廉价首饰、人造宝石、影星招贴画、图案花色繁多的套头衫、匠心独运的打火机及精致烟盒、少女们用来祝福或施咒的道具、真人尺寸的加菲猫和维尼熊,乃至其余一切无用之物。凡是无用而又激起贪欲的东西,大概OY都感兴趣。我这位好友小学三年级时患过心因性面瘫,他奶奶弄来一大堆黄鳝,煮得半生不熟,敷在孙子僵木的脸庞上,很可惜效果不彰。最终,还是他父亲找到一位针灸高手,不计代价,不畏繁难,好歹将儿子治愈,却留下了脑部神经的隐症顽疾,令他从此笑容阴险。那个下午,阳光与我们大抵相似,已在纷杂流动的炫惑里迷失。诈瞎装聋、膝盖外翻的叫花子拖曳着残躯沿街讨钱,爱侣为让情火燃得更旺而争吵不休,普罗大众的狂热劲头让躲藏在彤霞后面的仙翁惊诧不已。我们被这股气浪冲得心神昏塞,活像一对大蠢蛋,满兜子陈年宿垢,两手空空地挤进人堆,到处乱转。天使般又笨又好看的姑娘接连擦肩而过,光影下她们波动的线条引人遐想,扭动的屁股美不胜收,转眼又隐入一层层由无数身体和遮阳伞组成的密林之中。
走进一家贩售七彩鞋绳的店铺,我恍惚觉得,那位抢去我拖鞋的职业旅行者也一定来过这里。春天时节,他穿着四五个月没洗的旧牛仔裤,全身毛发已大举造反,令我们想起一位居无定所的单身木匠。下午的一场急雨使他鞋子进了水,导致他裹着臭袜的妇人家的小脚极不舒服。那一刻天空正逐渐变为一片烈焰。年轻的逃跑家腹股沟长了金钱斑,后脑勺长了癞癣,发馊的大背包里装满从祖国各省搜罗的杂物破烂,其数量还在不断增长。据我想象,这个男人攥着皱巴巴的纸条,在偌大的城市中——不是这一座,就是另一座——野马般乱奔乱闯,找寻已消失的地址、素未谋面的老太婆,或者离散多年的至亲兄弟,他要么是一名隐身于深巷的天才刺青师,要么是一位深得亚历山大·雷扎真传的卓异珠宝匠。我未婚妻说,她这位喜欢画画儿的朋友,向来好逸恶劳,可归入超级懒蛋之列。他肤色苍白,高高瘦瘦,好像扬无咎笔端一枝孤零零的病梅花。此人凡事缺乏热忱,贪色而极度嗜睡,生来消沉悲观,最擅长夸夸其谈。为寻找自己的独特画风,他认认真真读过一本《中世纪末期的魔怪与奇迹》,收效甚微,因此决定走遍全球。也许,多愁多恨的变态思想、易于吸纳苦难的过敏体质,甚至是一惊一乍的内心醒悟,远比坎坷和挫折本身更令人备受摧残。于是这么一个似乎最不能吃苦的公子哥,平日拈轻掇重,偏偏要顶着遭遇车祸、空难或者水灾的恐惧,以极端的方式游历全国,充当人形圆规去丈量陆地江海,仿佛是呼应大卫王在《诗篇》里深刻隽永的吟唱:“准备承受种种不幸,心中常怀凄楚。”于是这么一名根本称不上顽强坚韧的年轻人,会手执罗盘,日夜渴望环游四大洋七大洲,虚构地球另一端的暴动,渴望逃逸如云烟,跟昨天的自己握别,走出不愉快往事的阴霾,抛掉戳心灌髓的愧疚,去领略最孤独最广阔的荒野之夜,去见证青铜月亮的盛大复活,去参加这个时代最后一场赶牛会。他们王子般诞生,乞丐般死亡,身上刺着流窜犯的可耻印记。这些精神病发作的奥德修斯,个个寡言少语,积存痛苦一如积存力量,再也没能返回他们甜蜜而贫瘠的伊萨卡岛。
太阳下山后,整座城市从热气中缓过劲来。运载集装箱的钢铁巨流却不见丝毫减弱。那些加长型卡车犹如一队队放大千倍的蚂蚁,首尾相衔,朝灯火辉煌的港口狂奔。大海正在退潮。这时,我慢吞吞走进冷气开放的新华书店,走到华而不实的书架前,随便抽出两三本新书旧书,扫一眼封面,看看版权页,翻翻正文,再按原样放好。我意志松弛,懒懒散散,脑袋不由自主轻轻晃动。门外是川流不息的民工大军,他们身穿统一服装,不分昼夜环绕街市,从兵营似的住宿区奔向厂房,又从厂房另一端返回住宿区,如同散阵投巢的大批灰麻雀。不分男女的人类洪流把道路两旁的冬青树冲得七零八落,衰敝已极。有一回,我不慎闯入这群操作剪板机、冷轧机、点焊机的技能高手中间,横遭蓝灰色溶液的围困,几乎立刻感受到一团沦肌浃髓的肃穆氛围,体验到世界的复杂和严酷。苍凉、稀疏的云朵奄奄一息,浸泡于晚穹沸腾的黑暗边缘。无家可归的月光在做梦,并悄悄爬往夏夜的顶点,它精银的圆轮周围尽是些星体残骸。广场上臭气熏天,六七名面目模糊的老头老太太一丝不苟做着太极操,饱含深情地练习白鹤亮翅、野马分鬃等等招式。在一座几乎还没什么老年人的城市中,这也算是稀罕图景。好多次,我惹人厌烦地待在书店直至打烊,然后横穿一条空落落、湿淋淋的大马路,走进冷冷清清的破旧公寓楼。万千鬼影在街头巷尾浪荡,无人照管。洗衣房深处,有个家伙正一展其知音难觅的歌喉。如果你步入餐厅,肯定会看到一名戴墨镜的女怪杰,她每个晚上来吃夜宵,永远只要一盘海胆炒饭,并且总是抓紧机会与素不相识的男子谈论国际金价的涨跌,炫耀自己成功的政治婚姻。而住我隔壁的一伙寂寞少妇,言行轻佻,经常在楼顶的晾衣台上伸懒腰,做健美操,引得附近的大学生宿舍一阵阵骚动。她们是那位戴墨镜的女怪杰不共戴天的死敌。那位戴墨镜的女怪杰——或者说金融圈的茨维塔耶娃——最讨厌这几个臭婆娘大半夜敞开房门,边吃鱼头火锅边收看台湾连续剧,媚眼乱抛,浪笑声响彻全楼。从走廊可以很轻易瞧见,在她们贴满帅气男模特海报的房间内,在三名卖春界的勃朗特姊妹火辣辣的艳窝里,全无千酬万应的血痕泪痕,反倒满是异域风情的重重幻象,比如粉色榻榻米、仿制的伊朗挂毯、鱼缸底部摇曳的花园鳗,甚至,饮水机上方的大塑料桶还顶着个红抱枕,宛似一尊复活节岛的摩艾石雕。很久以后我才听说,她们同是某一位副省级官员包养的情妇,必须随时待命,等候力不从心的老主人召去乱交宣淫。
冷漠、繁华和死虾烂蟹的气息在晚空下循着不可见的路径传播。傲慢的探照灯射出强光,像是一条条魔幻的触手伸入云端,不停搅动深夜这锅黑米粥。世界似乎正处在一枚宏大而神奇的鹦鹉螺内部,众星座围绕一根暗轴缓缓旋转,银辉流布,不疾不徐地涌向无限璀璨的时空极点。我没关窗户,躺在铁架床上,妄想自己的住所是一座冰凉的小木屋,房门不向朋友敞开,壁炉中燃烧着乌诺·凯拉斯那股绝望的冷火。楼下洗衣房此刻已曲尽声绝。我慢腾腾地、汗流如注地翻开《都柏林人》或《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同时忍不住效仿小说的主人公斯蒂芬,反复思考是否以写作为志业,改弦易辙是否已经太迟。实际上,我一直在磨炼时间挤榨术,但迄今尚未尝试过其他任何道路,所以完全谈不上什么转折不转折。怎奈欲望如同野火,在神魂的无边草原上蔓延,很难忍受平凡安逸的煎熬。哲人说你若想真正活着,并且让自己所做的事情真正活着,那么就该对一切外物置之不理,不屑一顾,把没有价值的意见统统踢开,仅以真实作为养料。毋庸置疑,我们的终极目标高居于愿望清单的首位,可日常生活里它又始终敬陪末座。这时候,阳台所连接的深远夜空已将繁星收拢,凝聚成一株明澈剔透的七叶树,向大地抛洒它无穷无尽的笑脸。我体悟到,或许写作不是要证明过去存在,恰恰相反,它把过去扔进废纸篓,送入虚空垃圾场。作家总是被仍未书写的句子征服。
在隔壁房间的吵闹中,在所处房间的幽暗中,我一字一字地阅读秘密教材。多少个深宵,睡神站在床边枯等,穷极无聊,只好蹲下来给时光之果削削皮。大大小小的梦包袱闪烁微光,从枕下鱼贯钻过。诚然,对夜游族来说,最动人的篇章非《阿拉比》莫属。它不仅使我联想到穆斯林神秘诗歌大师尼扎米,还是一座小孩子魂牵梦萦的诡异集市。文学在此呈现为无穷细分的意念结构、纯正的忧伤、韵律所捕获的精微快感。空屋子里除了一张笨重的黑铁床,尚有几只蟑螂跟我做伴,那方挂在墙头模仿凡·艾克兄弟风格的写实画作,正因白炽灯的照耀熠熠生辉,并贼头贼脑地慢慢挪动。时针又偷偷摸摸回到零点。忽然间,众嚣止息,岑夜安静得令人发狂,令人不敢倾听这夏末之暗的怪诞沉默。诗哲鲁米说白天是为了谋生,而黑夜只是为了爱。这位旋转的苦修僧劝我们不要睡觉,不要沉下去,像一条鱼沉入海底。他告诉世人渴望乃众妙之核,渴望能治愈一切,不过你必须规训自己的欲愿,忍耐是唯一的法则。
哦,酒鬼乔伊斯的小说集,我隐秘的启钥!爱尔兰暮色四合的图卷徐徐展开:深秋的鹅卵石街道和天主教堂、昏昏欲睡的旧商店橱窗、从石桥上缓步走过的一队葛衣修士、月光下油黑的海面及倾斜的防波堤……
我像一个采集橡实的农夫,又像一名持续积攒本钱的丹药贩子,借此收存珍宝,筛选死者流传后世的财富,继而汰洗旧物,琢磨小说匠的刀具与技法:永恒往往凝集在光阴停顿的短促一瞬间。
那位患有严重哮喘病、躲进遮得严严实实的小房间伏案创作的文学先知写道:
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值得重视的。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方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之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的本身,获得艺术的内容。智力以过往时间的名义提供给我们的东西,未必就是那样的东西。
凌晨,列车驶离一座人迹罕至的小站,离开茫茫夜色中那光亮的一点,沿着倏而汇合、倏而岔开的铁轨,撞向不断深入的沉郁昏黑,似要将旅客载往冥界。咔隆咔隆,咔隆咔隆,换轨的振动令窗外的群星抖颤不已。轰轰,轰轰,火车在隧道里毫不减速地疾驶而过。汽笛声偶尔一两次叩击黑水晶似的穹宇。此时此刻,如果一个人坐在拥挤的硬座车厢内,烦困欲眠,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能让自己安然入梦的姿势;如果耳机恰好播放巨匠的大提琴曲,使之渐渐脱离昏沉的沼泽;如果他隐隐感觉车厢克服了地心引力,受其自身散发的液态光芒所推动,从冰冷的铁轨上逐渐升入夜空;如果他话不投机的同伴皆已入睡,臭烘烘地磨牙咂嘴,鼾声如雷,只剩他独醒,仿佛一位疲倦的幻想家;那么,他会看见多少奇异的情景,又会触及多少匪夷所思的妄念和引人发疯成魔的至深奥秘?
到处是乘客们变换睡姿而造成的各种响动,轻微的耳语伴随着此消彼长的鼾声、梦呓,以及一个婴儿半夜惊醒的啼哭。离天亮还早,屁股已僵硬得犹如一片被野猪拱翻的香蕉林,光荣的未来在我头脑里阴燃,火势已扩展至肺腑。每过半分钟,我就不得不摆晃几下身体,好让麻痹感平均分布于整个臀部,好让没日没夜灼烧我心魂的辉煌图景因失焦而模糊片刻。大伙东横西倒,不停流淌黑汁白汗,有些人睡在过道的正中央,有些人睡在座位底下,有些人索性以站姿睡觉。近旁一对男女半公开地在做不堪视听之事。温度降低了许多,冷气却强劲如故,逼迫所有人缩作一团。长夜好似一册大开本的毛边书,未经裁切,粗糙而形状不定,星星和月亮均躲藏在闭合的天头地角之间,无法认读,无法完成它们映照全宇宙的神圣使命。男士们甩掉皮鞋,把一双双套着短丝袜的大脚搭到对面的座位上,无情地插入任何缝隙之中,各自沉沉赴梦。假如我突然变成皇帝,手握生杀予夺的至高权柄,假如我是个暴君而且神志清醒,会毫不犹豫地下旨将这堆可厌、忧郁、臭不可闻的大脚统统砍掉。
又一次进站停车。刻着地名的水泥牌子非常之破败,已经模糊不清。没法透过浓暗、虚幻的紫旋花,以及雾蒙蒙的车窗去分辨它上面的黑色字迹。许多发光的飞虫正在无声地燃烧,相继化作一缕缕青烟,湮灭无痕。小站位于荒郊野岭,四周是又深又暗的茂密林莽,望不到一盏灯,偏僻得令人生疑。但它确确实实存在,即便很像一片废墟,即便时刻表上缺少相应提示,乘务员事前也没有通知要停车,它仍旧存在,无须任何因由或证明。除了一名健壮的中年人领着两个小男孩奋力奔跑并挤入一节车厢,站台上空空荡荡,明暗反差十分之强烈。那个邋邋遢遢的汉子从我窗前一闪而过,秃头反射着列车的幽幽蓝光。两名男孩受到他有力的拖拽,像一双大气囊腾空而起。此时我并不知道,他正是大伙后来称作王忍的那个男人。十二小时后我遭逢祸事,被遗弃在另一座陌生小站里,很大程度上乃是拜他所赐。列车开动之际,我闭上双眼,车厢极不情愿地开始晃动,艰难而迟缓地前移。
铁轨两侧的护栏外,是在密集的栅条间剧烈抖动的平原和村庄。火车离我降生并染上麻疹的城市越来越远。又一次,清晰而不乏酸楚,我以为自己迟早会遗忘苍老的榕树、巨大的罗望子树、往日遍布大街小巷的凤凰树,会遗忘招惹台风的小叶桉,遗忘香透全城的扁桃树和木菠萝树,以及我从未见识过的、生长在城头的粗壮木棉树。然而,错杂广布的众多池塘、堤埂上颠颠顿顿的童年我还记忆犹新。那个蚊子成堆的奇特区域镶嵌在繁荣街市间,是一块块天光浇铸的明镜,能容纳各式倒影、霞烟、腐殖质,聚集日月的逆流,令往昔重现。当暮霭缓缓爬向一大片明亮水网,千百张灼烁的旧景从我眼前晃荡着逐一掠过,组合成凝厚的时光碎块,使人分不清昨天今天,难以确定自己究竟是个在暑期做梦的小孩,还是个忽遭忆念淹没的忙碌成年人。某一刻,列车上方,恒星沉陷,暗空频繁变幻着十七种黑色,游动着久已灭绝的巨齿鲨。我一腔痛心的愤恨和傲世之情,滚沸的脑子塞满不切实际的幼稚思想;从一座城市迁徙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名为故乡的地方走到另一个不是故乡的地方,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把告别当作甜美的蜜糖,把距离当作一缕特殊的暖意。
想当初,北京在一个星期内失去它万年不倒的城墙。它们并没有毁于战火,而是毁于众人建设一个新世界的热情。席卷全国的政治狂潮下,那座位于南方、由一位老军阀定为首府的边陲大镇,也迅速抛弃自己的古老墙垣。其实这一圈砖土不甚雄伟,更不像京师的城头那样,可容三辆大卡车并行。但一位终年泪汪汪的老姑妈告诉我,半个世纪以前,垣楼两边长满高大的木棉树,每逢五六月间,季风灼热,深红的木棉花便在市区上空怒放,把多雨的天边映红。如今城墙业已消失,只剩下宁寂的日光颓垣。木棉亦不复存在。至于招牌式的凤凰树,几乎全遭砍伐,理由是它们招来了数量惊人的毛毛虫。岁月逝去,残存的老树桩嘲笑着因噎废食徒有虚名的城市。
很多年后,当我抵达南美洲西海岸,亚非拉人民团结组织早已经重建并且再一次瓦解,当我头上落满星尘,胡须上沾满雾水,步入黎明的暗影,走进迥远的热湿凌晨,敲开一扇陌生的大门,沉重的行囊会装载旅途的所有日月。坐下休息时,我将回忆起从前的诸多景象,回忆起某个难以记述的宏朗夏夜,回忆起在某座火车站看到一群民工肩扛硕大的蛇皮袋,冲向灯光璀璨的月台,追逐仍未停稳、两年之内必遭淘汰的绿皮火车。那时,我又冷又饿,把一卷《永世流浪的犹太人史》塞到屁股底下,感觉老天爷紧敲慢赶地催促我们受苦,感觉列车不再是列车,而是一大串能让两旁景物往后飞驰的铁魔盒。夜空明湛,好像一位苍颜皓首的圆眼巨人在主持秘密会议。月光流入车厢,搅乱湖水似的实梦,尽情抚摩女人的苍白大腿。乘客们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群盲摸象般探入深沉的睡眠。我耳机里一遍又一遍播放那首名为《二十四》的怪诞歌曲,它异常舒缓、冗长,让听者迷醉并反噬其睡眠;宛如一道费解的谜语,宛如一个迟来的晚秋深夜,昏暗的露珠从枝头树梢慢慢滴落。时间正悄然推移。它奇妙的节奏越来越紧促,越来越复杂,最终变作使人癫狂的繁弦急韵。我是一只音乐国度的隐棘鼠,正不知疲倦地钻研各式各样的听歌诀窍,并努力调整呼吸,以防自己在席卷八荒的静穆中太快失去理智。
卖茶鸡蛋的中年女人摇摇晃晃,跌脚绊手,走过挤满熟睡者的通道,好比列车疲沓沓地穿越水汽朦胧的仲夏长宵。“茶鸡蛋,卖茶鸡蛋……茶鸡蛋,卖茶鸡蛋……”她声音倦乏、冷淡,一边吆喝一边往下节车厢迈进。这个女人很高大,有一张死气沉沉的苦瓜脸,眼睛始终望着某个她自己虚拟的远端。座位上挤得满满当当的旅客,她连看都不看,更别说低下头瞧一瞧在自己脚边摊开的胳膊、肚子和脑袋了。我觉得,这个形孤影寡的村妇根本不打算把鸡蛋卖给什么人。
“这么晚了,”坐我斜对面的姑娘,冲苦瓜脸女人的苦愁背影嘟囔说,“谁也不会买茶鸡蛋。”她是被吵醒的,表情又沮丧又不耐烦。此刻,火车驶过一座大桥,跨越闪光的阴郁河谷,悬空的声响以及窗沿飘忽无定的微弱亮斑使人感到心神不宁。那个睡眼惺忪的小妞,从事过很多沧桑的工作,久历风尘,实力不逊于任何一名老虔婆,传闻她正率领几位同乡姐妹在这趟火车上卖淫,顾客主要是买软卧票的中年男子,当然,硬座车厢的小伙子老头子也来者不拒。如果今后想从良,她们往往通过叔婶的介绍,去大城市开两年电梯,再当个饭店服务员,嫁给退伍军人安顿此生。
“就算没人买,我也得卖!”苦瓜脸村妇似乎已激愤难抑,微晃的头颅抛出一记含悲忍泪的仰角,但音量依然不大。她缺乏抑扬顿挫的腔调带有一股子茶鸡蛋味。“我要是像你这么年轻、漂亮,家底厚,男人没死,也用不着爬上火车来卖茶鸡蛋。可现在,我还得养活小孩,养活自己……”高大的苦瓜脸妇人说话时,甚至没停下脚步。
车厢外,断柱支撑的黑暗天穹向东南倾斜,北方七宿在铁轨远端招手,等候彻夜低声交谈。星光注泻,荒原滚涌。我讨厌茶鸡蛋,唯一的原因便是盘卖茶鸡蛋的女贩子无不可怜兮兮。其实她看似狭小的货筐里还装有腌牛尾、炒羊肝和油炸猪膈。无论如何,大伙并不怪罪她厚颜利嘴,反倒是女人这番话促使茶鸡蛋火速销售一空;许多乘客骤然间感到饥饿难忍,睡意全无,鼻涕口水一齐流淌。车厢内,人们几乎是拖拽着苦瓜脸村妇往前走,仿若众星拱月。肥胖的乘务员大发雷霆。可是,那女人收到的钞票依旧变戏法似的越积越厚,完全来不及清点。最后六枚鸡蛋由一名经济学博士统统买走,此举引发了全体旅客的义愤。好些人不明原委,从距离遥远的车头赶来抢购,他们听说有个农村妇人正在抛售一批美味超凡的茶鸡蛋。来自硬卧车厢的大胖子死活要买下全部熟肉,还要买下苦瓜脸女人的破竹筐。起初她不想卖,但为了逃脱这群好心人莽撞、盲信的重重包围,妇人不得不出售所有他们渴望的东西。
纷乱结束,火车在沉静中驰向华北平原。苦瓜脸女人走后,车厢弥漫着硫化氢和茶碱的气味。尽管空调还在全力运转,许多人开始不断冒油。红房画手们仍如孤魂野鬼哼哼着飘荡荒郊的《二十四》,我听得双耳坏死,听得神经中毒,听得心脏濒临崩溃。这会儿只有架子鼓嘭嘭嘭的节奏清晰可闻,其余乐音已悉数沉入背景,好像凡尘万物纷纷躲进强烈的月光之中,仅仅剩下月光以及月光统摄的众生界。哦,大自然的输卵管!不难预料,当鸽灰色的拂晓抬起它水肿、透明、千层卷般迟疑的厚眼睑,在这个一天之中最为脆弱的时刻,我苦苦等待意志的狂流涌来,于是会看见车厢继续静止不动,而风景将以一种不太真实的清晰感,往水银似的清晨后方无可逆转地漂移。
王忍带领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出现在车厢入口时,阳光正透过两层玻璃从窗外涌进来,让人睁不开眼睛。空幻的金色砂粒瞬间把车厢填满。永恒的秋天!硕果累累的节气!催使孕妇分娩!大伙隐约变成一车皮熟透的甜橙,满含酵素,发散着乙醇的芬芳。乘务员推起小车,驱赶横七竖八躺在走道上昏睡的人群。那个我称作王忍的汉子,颇具街头艺术家的气质风范,又不乏深沉温厚。他抱起两个小男孩,夹在腰间,等待一口京腔、满脸懈怠的乘务员走过后,才放下孩子,钻进车厢,寻找立足之地。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男人叫什么,好在讲述火车旅客的故事一向无须真名实姓,他们各怀私欲,偏偏又挤作一堆。举例而言,坐在本人旁边的青年喜欢捣弄粉盒眉笔,于是我称他为化妆师;坐在对面一脸坚毅表情、满嘴黏液、长着精明的三角形额头的家伙是本人同事,于是我也从俗称他为同事,当然,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叫他妖怪大叔。
匆匆回到京城,我又跟过去一样,不顾后果,不计得失、荣辱、毁誉,无惧才短思涩的严峻现实,躲开房东、债主、催账专员和理财顾问,缩在台灯制造的虚假黑夜中寻找叙事语调,恭候又聋又瞎的老缪斯跑来抽我耳光。然而,越是妄图追求不存在的精纯诗境或空洞风格,创作者越是徒劳无功,乃至命悬一线,落入难产而死的险地。我想写,可稿纸上尽是涂鸦、齿痕、爪印。在北京,你必须扼住物欲的咽喉,抵抗感情的不良影响,倘若沉湎于它们提供的幻景,迟早会成为敌手的笑料。多年以来,我时不时梦见自己坐在一辆乘客寥寥无几的公交车上,置身于一伙愚顽憨痴的鬼魂中间,它穿越一片蒿草丛生的荒地,开过一个养猪场,驶入一座小村庄,或许是要把我运送到湖区钓鱼。秋阳犹如一根不可动摇的火柱,君权至为稳固。晴空呈现乡野所独具的澄澈蔚蓝。轰鸣的大客机看似静止不动,实际上只一晃眼便飞走了。它们在梦国的苍穹留下一道又一道波痕,将其拱手让给冰凉的苍绿、金黄和宁静来分治共管。
有时候不去想一件事,反而比不去想任何事更困难;有时候听到一句不得要领的恭维,比挨一顿狠揍更令人无法忍受。我住所隔壁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婚纱摄影公司,因此经常会瞧见奇形怪状的新娘和她们情浓意挚的新郎在电梯内呆立,在楼道里奔走。可是那些天,邻居业务冷清,世界安宁,窗帘的阴影静静垂坠,而我跌进光阴的无底洞,浑似一扇死猪肉,又瘫坐在两三日之前的火车上变馊发臭,并且再一次责怪自己缺乏意志。我看见乘警逮住了一个假装残疾的逃票者,正要开出罚单,此人脱掉旧皮鞋,请大伙瞧一瞧他溃烂流脓的小脚趾,再来测一测他严重受损的智力,透视一下他纤维化的肺泡,为他主持公道。但长年在铁路线上穿梭的执法人员慧眼如炬,要照章惩办这家伙,因为他所持军人残疾证分明是伪造的。当天上午,那位人称王忍的瘦侠客,练过胸口碎大石、左脸有道闪电状疤痕、右臂刺了“王忍”二字的秃顶汉子,正以累时积晷的中年人的沉默固执来抵挡诸苦。他背着一只泥黄色帆布包,手里攥着一兜兜沉重饱满的食物,片刻不停地管束两个患有多动症的、野人似的小男孩。他神情威严,双目放光,浑如夜间哨立在枝头捕杀小动物的猫头鹰。看到肥大的汗珠从王忍的脑门一颗接一颗渗出,颤抖着旋转下滑,我不禁想起大学本科教政治学的胖老师;某些形象更换了身份,甚或修眉饰眼,改变体态,却从未远离我们。
这类人往往不大走运。临近正午,灾祸不期而至。那是一天之中列车上最为喧闹的时刻,到处播放着轻佻的音乐和听过无数次的相声段子。乘务员推起零食小车走来走去,婴儿使劲啼哭,拌面的卤子从我眼前堆满什物的桌面吧嗒吧嗒往下滴流,好似一团魔物在不住淌血。聚众赌牌的男人频发怪叫,其实他们是一伙意图销赃的假钞犯;两个民间哲学家正牛头不对马嘴地褒贬一位唯名论宗师的著述,过一会儿又激昂地感叹顺世论的远见卓识,大谈什么心者修行之根,德者事业之基;过道上有个小姑娘在父母的鼓励下,当众背诵白居易的七言诗;邻座的老头连连放屁,弄得人人掩鼻,向他投去嫌恶的锐利目光。
那一刻,王忍像块隔夜的臭糖糕,黏住刚刚抢到的座位歇气。两个男孩在九月的帆布袋间乱翻乱滚。几名查票的乘务员又一次走进车厢。王先生看见他们,不断挪屁股,扭摆腰胯,想保持坐姿从自己的裤袋里往外掏车票,恰恰此时,他身体陡然缩小了一倍,突如其来的疼痛使之猛烈扭曲,脊柱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四肢如筋脉过电,哆嗦个不停。旁边的老女人惊骇地、眼睁睁地看他越缩越小,似乎马上会因为受压过度而爆炸。查票的乘务员颇有些经验,请其他乘客腾出空位,让王忍伸腿仰卧,还吩咐说不能给他喝水。通过广播,火速找到两名医生,自愿前来救助。然而,为征服一节又一节拥挤不堪的车厢到达王先生身旁,他们显然浪费了不少时间和力气。两位可敬的医师几乎未做任何检查,便飞快达成一致:急性阑尾炎,应该立即做手术。
列车长赶来现场,郑重申明到站方可以停驶,况且,把病人抛在荒野毫无用处。于是乎庸俗的音乐再一次响起,聊天、玩牌的男男女女唯有重操旧业,老烟枪们又回归车厢连接处,点燃一支支星焰天使。两个小孩收获几根棒棒糖当作安慰,蹲在王忍身边安静下来。勾魂使者态度友善,像个圆滑、谦让而又熟门熟路的老农,悄悄爬进车窗,毫不碍事地立在男人身旁,并想告诉围观者,死亡无非是生命之焰上方飘动的暗烟,只可惜他鬼语喃喃的讲道谁也听不见。
火车小心翼翼驶过一处刚刚修复的塌方路段。两位医生仍在兴致勃勃地争论阑尾炎的起因,他们提到淋巴、粪石、肺穿孔和肝吸虫,以及我听不懂的大量专业术语。王忍婴儿似的蜷起他枯瘦的躯体,直到火车徐徐进站,停稳之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自告奋勇,将王先生扶下火车,随即伫立在中午日光直射的月台上,呼吸着充斥柴油味的炎热空气。
地面满是水洼,附近的苦竹林、矮树丛绿得晃眼。雨后知了的鸣声响彻寰宇。高处,鹞鹰滑翔。太阳,这轮亿万年燃烧不灭的庞大光源,这枚悬挂在虚无太空的炽烈浆果,准备用火芒将一切元素漂白。王忍靠墙坐在地上,身边除了我,还有个一同下车的男乘务员,此君缓缓转动他硕大的脑袋瓜,就像一台臃肿的活雷达。四下光线极强,亮得失真,恍似军事管制区。
世界已臣服于瞌睡之神的淫威,感官迟钝,沉浸在子虚乌有的安闲喜悦之中,物体轮廓如立体派的画作般纷然裂解,化为紫烟。目力所及的远处,高高低低的坟头密集排列,这些冷土荒堆一定布满蚁洞,向近旁散播蒲公英、看不见的瘟疫和阴间的流言蜚语,很快就将被铲平、清理、压实。然而,它们不会彻底消亡,反倒会沉淀成闹鬼住宅区的险恶基址。盛夏的烟尘层层铺落,来自琉球的风暴登陆在即。巨大的寂静,像一堵无影无形的厚墙矗立天陲,将喧嚣囚禁于所有车站与城市。另一种滚烫的情绪在湍流中暗自涌动,让人亢奋莫名,欢欣鼓舞,似乎表象已破裂,本质的不起眼一角隐隐显露。
兜售食物的手推车展开激烈竞争,滚着腾腾的热气,挡在我们和列车之间。月台边缘,有条老花狗正耐心搜索残羹冷炙。两个赤裸上身的小伙子躺在一大堆西瓜里睡觉,周围蝇聚蚁集。手执铁锤或小铁镐的工人把反光的轨道敲得嘡嘡作响。
仅仅一转眼的工夫,刚才还很空旷的露天站台已是人潮汹涌。那么多男人女人,热火朝天,豪情万丈,他们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在虚幻钟摆的催动下,在浓黑的事件激流表面,在各自内心欲望的灼烧之中,众人加快了脚步。他们互相推挤,碰撞,叫唤声此起彼伏。某个时刻,使人沉静而幸福的事物消亡殆尽;幽暗、宁寂、湿冷的空气、缓慢的孤独。我完全失去它们,困在明晃晃的尘世之环内,捏着一根阑尾炎患者没抽完的卷烟。赶火车的人们拼命拽起大箱子,扛起杂色麻包袋,怀抱婴孩,收拢想象。王忍和雷达状的乘务员湮没在人群里,有如一股蒸汽。他们并未消失,而是跟变色龙一样欺骗了旁人的视力。湿热的旋涡一团团滚动,举家逃难的大人小孩从车头跑向车尾,从车尾跑向车头,好比没头苍蝇,相互制造逆流而上的壮观场景。
我想起朋友OY的一句口头禅:像在放电影。当年他认真修炼过瑜伽术,渴望深入无底之渊,以强大无匹的神妙智识,观万千物象于眨眼一瞬。
火车已将我们的老家远远抛在身后。OY思念故乡,如同诗人但丁思念他再也回不去的佛罗伦萨。这是我认识的另一个OY,与前者兴许只是同名同姓;他形象近似于身穿长袍晨衣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从不会因为可恨的骨质疏松而整天困窘难言,也从不艾灸关元穴以补充阳气。此人一贯声称要前往中东,去援助信仰孔雀天使的雅兹迪教派,去搭救金发碧眼的纯洁女教徒。他至今只发表过几篇关于高速电梯的论文,给情人们献过几首歪诗,骨子里却深谙诗艺,懂得字句既浅显又深奥的最高秘密,懂得如何从名词与形容词之中,提炼紫晶般绚烂的纯粹自由。他说种种苦痛皆源于倾心和爱恋,并且不厌其烦地反复描写冗长、明亮的老式列车在午夜时分穿过田野,冰冷而静谧的雨滴垂直下落,犹如千千万万汲自冥河的冻水,又如北园克卫那本《黑暗之火》的诗页从夜空中坠降。在他琢磨过无数次的腹稿里,天边的苍白月色好像一道轻烟,万物沉寂,许多饥肠辘辘的阴魂沿雨阶向上攀登,图谋接近天堂的佳肴美食,走进神光灵彩的天堂厨房深处,触摸到云层后面纹丝不动的星辰发糕。
很久以来,男人一直尝试拓展其虚妄的疆土,曾在百无聊赖的下午构想一座空寂无人的东方城市,它使用优美的圆形字体和便于镌刻的多角字体,街道分别以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命名,路边是一列又一列蝶状汽灯。他无心的营造使之初露头角。据说,将有一条春分大街,有一条与它平行的秋分大街,再有一条蜿蜒小巷称作谷雨,还有一条半透明的单行道名为冬至。光线独特的下午,OY兀自回忆他那座安宁、温暖、荆豆花盛开的城市,极尽精致地雕琢浪漫瑰景,仔细切割其梦幻诗国的柯伊诺尔钻石。可是,很不幸,这位矫情的狂想家醉心于泛神论和诡秘的自我体验,并日渐沉溺此中,岂止荒废天赋,还损耗光阴。他挪用填充灵魂的物料,企图在幻觉与真实之间构筑一道马其诺防线,以抵御超验的痛苦,拱卫纯精神的独欢,最终却沦为庸俗的享乐主义者,远大抱负尽成泡影虚相。
至于我本人,是一棵久受历史学巨著腌制的泡菜,习惯把他臆造的市镇比拟成一位权力无边、喜怒无常的美艳女皇:她臀部是法庭和监牢,两个乳房是长途客运站,曼妙的腰肢是一所学校,平坦的可爱小腹是阳光灿烂的广场,脑壳是荒弃的花坛与废料仓库,阴户通往天园或地狱,城郊游荡着猎手、离婚的警探以及冷血杀人狂。这是我致密的现实主义。作为创造一个世界的设计师,作为幻想之境的统治者,我没命地追逐伟大事业,艰险如蹈锋刃,不得不乞灵于塞勒努斯的《编码学与密码学》以加固无中生有的规则秩序,并参照尼扎姆·莫尔克的《治国策》来管理那庞杂、精微的棱锥状官僚体系,来签订自己杜撰的条约;进而撕毁它们,发动全面战争,杀伐克敌,再将它们修补恢复,重使天下太平,使内政外交运转如常。或许一位作家正从中迅速成长。他笑容满面地承受风寒外邪的侵袭,否认怀才坎坷、赍志而殁的悲惨结局是命里注定。不过,他无疑需要更大的勇气,方可凭借狼吞虎咽的想象力熔炉,把一切形式、质料吸收转化,把一切观念一切主义埋入永眠的深坑暗穴,榨花生油似的榨出真实,从又脏又臭的猪圈走向芳香怡神的明净天空。
接下去发生的悲剧已不难预见:我插翅难逃,堕入无形的天罗地网,势必再一次饮下苦酒,踏上险途,深尝流落异乡的况味。归根结底,命数无从躲避。——本人没能够挤上开往北方的慢速列车,困在一座荒凉凋敝的小镇里,身无分文,行李证件全失,只好祈盼有个大救星从天而降,施放铁爪将我捞走。在钢轨一侧,低矮的屋舍膨胀不已,深灰色矿渣堆积于寂寥的旧仓房前,两旁的桤树落满尘埃。那位中国乡土版的罗密欧生死不知,状如雷达的乘务员恪尽职守,仍不停为他探测四周散布的隐秘震动。当时,我杵在月台脏污的水泥顶盖之下,呆若木鸡,坐以待毙地目送一节节车厢离开年久失修的火车站。
如果要描述得更精确些,那一刻,下午三点零五分,钟盘和指针闪闪发亮,极似烙铁,地震云悄悄浮现,鳞片般铺满大祸将至的天穹西北角,我柴立于一块干燥的空地上僵然不动,捏着一截别人吸剩的劣质香烟,观看众多男女怎样围住一个又一个车门,如洄游的大马哈鱼奋力前涌。那首《二十四》的旋律仍经由发疯失控的耳机持续传来,可是它意义尽失,不再把听者引向远古的冥荒世界,而只是浅浅地漂荡在他意识表层。正当我绕过热气腾腾的移动小店铺,寻找路径试图登车,这时,从站台的尽头奔来一老一少,他们神色惊急,慌不择路,互相辱骂,并飞快将我撞倒。落毛鸡似的老男人额头上长了些疥疮,背个大布袋,手拎小纸箱,年轻人则挑着扁担,两头是用麻绳捆好的大包袱。透过密密层层躁动不息的粗腿细脚,我看到地面上的积水有点儿发黑,原本五颜六色的油膜十分暗淡。天边又在下雨,空气反而越来越闷热,表明夏季已逼近自己的极限值。火车微微一动,致使气氛骤然紧张。又黄又瘦的年轻人竖起扁担,从大伙头顶把东西扔进车厢,惹来一片哄骂。到处人满为患,所以,无论没跨过车门的旅客怎么使劲、推搡,依然难有寸进。他们激动地高声嚷嚷,死命将涎沫喷向别人的头脸,准备做困兽之斗。月台上散落着一本踩烂的《弥兰陀王问经》。众人无分老幼,全在列车首尾之间跑来跑去,找不到一个接收他们的入口。十多米外,不知什么原因,成百上千只惊骇的麻雀狂扑翅翼,冲进老旧的候车楼。我眼跳耳热,满脑子不祥的预感,却仍天真地以为,火车会延迟启程。
那个长相挺机灵的年轻人发现,他身体一半拱在车厢内,另一半悬在车厢外,裤裆已裂开一道丢脸的大口子,于是气急败坏地回头招呼同伴,催促中年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顶进门里,自己再玩命杀上来。两人容貌相仿,很可能是一对父子,儿子要到大城市读书求学,老子要送儿子进城去。这意味着他们的苦难史才刚刚翻开序章,好戏还在后头。列车浑身发痒,又是一动。老男人赶忙抓住门边的扶手,用力将儿子及箱子袋子朝车厢内挤压。他孤注一掷、狗急跳墙的架势仿佛是在电击下做扩胸运动,双腿的静脉曲张此刻特别肿大,令人不敢直视。当火车忍无可忍,迸发尖厉的叹息,继而缓慢前移,站台忽然幻化为一条敞亮、开阔的步行街,又如一条荒寂的刑场之路。男女老少无不惊恐失措,更有三四个穿戴艳俗的东北婆娘歇斯底里地挥舞臂膀,因急火攻心而濒于窒息。但一切为时已晚。几秒钟内,救赎的通道纷纷关闭,只剩下我眼前这半扇车门,正由一个奋不顾身的农村老汉和他进城念大学的好儿子拼死坚守。
天地辽阔,犹似一双大乳房,遍布蓝色脉管,拥有无限的生殖力,它充盈的奶汁足够养活几十亿人。列车越开越快,大伙七跌八撞地跟随它奔跑。老男人运用他壮实的腹肌,运用他多年提水插秧睡媳妇练就的非凡腰劲,咬定牙关,以破釜沉舟的气概、不堪形容的姿势一次又一次往前挺动,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急躁,更凶猛。农民之神!劫难之碑!昙花一现的巨灵之力!好一场发昏发狂、没头没脑、不死不休的生存搏斗!该老汉激烈释放着自土地革命以来积攒的怨气,将不齿于人的仇恨注入现实,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似乎变成了一台活体冲床,或者一枚肉质大瓶塞;他本人一旦无力支撑,不仅自己会重重仰面跌落,滚向道边,车门还要往外噗噜噗噜喷吐大批乘客。
空中掉下几滴浑浊的雨点。两三只鬼蜻蜓飞进车窗,远方的老鸦呱呱乱鸣,世间万象悲怆不已。列车告别月台的瞬间,亦即判决书正式下达之际,我看见一只毛蓬蓬的巨手穿破人墙,探到门外,它紧握一根黑棍子,猛敲老汉发青的头颅,颇像敲木鱼,又像砸蒜泥。距离太远,无从得知惩处的短棒究竟是什么材质,也很难推断大脑袋有没有流血。不过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老男人被剧痛彻底激怒了。他使尽全身力气,爆发出穷途末路的骇人嘶吼,宛如一架红印斑驳的破风琴,正在恶毒地诅咒自己该死的身世不谐的命运。
此时,火车站外光秃秃的熨斗形广场上,湛蓝天宇大举奔泻而下,无休无止,毫无节制。高分贝喇叭在播放枪花乐队的某支曲子,伴随这首流韵深永的杰作所造成的阵阵空间波动,视野尽头不期然涌来一股光明洪潮,开始向宽阔的洼地猛烈倾注。那是一队身穿白衫白裤白鞋白袜的团体操运动员,他们一个个脸憨皮厚,形体浑圆,力量极大,几乎一眨眼工夫便在小镇中央搭起糖葫芦似的人梯。这帮家伙大概想效法并超越我们老祖宗的阴魂,想在大晴天而不是在雨夜搭建一条亵渎的凌空之路,甩开膀子直攻天界,与无聊的众神一较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