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夏 婳
触摸彼生
⊙ 文 / 夏 婳
夏 婳:华裔女作家。著有《无雨无晴》《不惑之年》《寒冬》等小说散文数十万字。小说集《搭错车》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现居美国北卡罗来纳州。
我觉得自己正式进入更年期了,虽然年纪还有点早。但那些医学报纸不是成天说现在的各种疾病都有低龄化趋势嘛,所以不到四十岁的我进入更年期也绝对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
我最主要的症状就是多愁善感,天阴了,下雨了,都让我开始心事重重。要是再碰上触动心弦的文字,那就是火山爆发,后果难以预计。今早从微信上看到这样一段话:令人尴尬的年龄,谈爱情已老,谈死又太早,和年轻人一起谈经历太幼稚,和老年人一起谈世故又太小,闲在家里孤单,出去疯狂又怕吵;任性说你要成熟,沉默说你装深沉,时尚说你妖,朴素说你老……
我觉得那描述深入我的骨髓,我现在就是这样,干啥都不对也不合适,想甩开,而烦心的事就和口香糖一样粘住了怎么也甩不脱,也不知跟谁说合适。这几句话简直就是我心声的描述,眼泪顿时如决堤的河水,稀里哗啦扑面而来。
幸好老妈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也算是避免了我的感伤泛滥成灾。但是老妈用很疲惫的声音让我赶紧回家一趟,吓得我又开始遐想万千。赶紧发了个短信给小保姆,询问我妈的确切情况。小保姆回复得很及时:奶奶很好!估计是想阿姨您了!
虽然确定了老妈没事,把心里的石头扔过了河,但还是要积极执行老妈的任务。要知道我的老妈,绝非寻常人物。她是自控力极强的一个人,喜怒哀乐在她的脸上和言语上别人是很难分辨得出的,估计就是天塌了,她也只会是淡淡地一句:“当被子盖好了!”
想当年纤细瘦弱的老妈独自一人领着我走过岁月的风风雨雨,把我养得人高马大的,粗壮得很。只是可惜了我一点也没有老妈的大家闺秀、淡定从容的风范,我是老妈的对立面,风风火火的野丫头。
匆匆地买了两只活龙虾,我急着赶去看老妈,想着给她熬个龙虾粥,或许可以缓解老妈对我的思念之情。把龙虾递给小保姆处理,我进了老妈的房间,她老人家正躺在阳台的躺椅里,闭着眼睛悠闲地晒太阳。我看见她好像睡着了,便轻轻地退了出来。
“家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我轻声问小保姆。
“没有啊,每天都一样的了,哦,奶奶今早接了一个电话。”小保姆一边收拾龙虾一边说。
刚想问是谁来的电话,老妈已经在叫我了,我只好马转前蹄奔回阳台。
老妈好像不是太认识我似的,盯着我看了很久才缓缓地问:“思如,我有个老朋友估计不行了,你可不可以代我去看看她?”
我被老妈盯得直发毛,看着老妈没有什么变化的神色,心里翻江倒海,思绪过山车般上蹿下跳了一大圈,没有忍住,还是蹦出了疑惑:“那个人是我爸吗?”
老妈一愣,我觉得我的猜想证实了。她避开问我探询的目光:“我不是告诉你,你爸早死了吗?这个朋友是个女的。”
女的!女的?我的肠子又开始绕弯弯:难道是当年爸妈之间的第三者?看来老妈对我爸真的是情深意长,独身这么多年不说,末了,还伟大到这个地步?同为女人,我佩服至极呀!像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读得最多的是浪漫虚无的言情小说,总是喜欢把那些不实际的故事情节生搬硬套地扯进真实生活中来。
“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老妈眼睛看着阳台外,声音里依然没有什么感情。
我顺着看出去,灰灰的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一丝云彩,凭空地给了我好几分压抑。转头再看老妈瘦弱的身躯,无来由的感伤更甚,我赶紧说:“想去,想去。你的朋友也是我的长辈,我怎么会不想去呢?”我说的是实话,对于我的身世,一直是谜,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我为什么跟老妈的姓,我爸爸真的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父母之间曾经有什么样的恩怨情仇,惊心动魄?而又是什么让老妈一直固守秘密?我很困惑,但也无处探寻。这说不定是个绝佳的机会让我了解过往,而且还有过了这个村便没有那个店的嫌疑。
“很近的,开车几个小时就到了,你可以当天来回。”老妈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但似乎也不替我考虑。
我心想:你当我开车的驴了,几个小时开到再几个小时开回来。我曾经尝试问过老妈关于老爸的事情,可是她除了回答“死了”,便不再解释。据说老妈当年从下放的农村回城,没有回自己的家乡广州,却空降在这个城市一家医院当医生。所以我们的老邻居或是老妈的单位同事,认识我们的时候,我已经芳龄五岁了,对于我在五岁之前的身世他们不能给我提供任何信息。五岁之后,我和老妈,筷子都不用多买一双,一直就这样过着,也不见我们家有什么亲戚朋友,童年的记忆里,再热闹的年节我们家依然是冷冷清清。
家里也没有照片什么的可以辅助我找寻,老妈说农村当时条件不好,没有照相机,可我依然蛮奇怪的,难道他们不可以带我到城里拍张照片吗?不过我总也不可能因为这去迁怒我的老妈吧。何况这些年,我与老妈相依为命,虽然孤单,但是浓浓的母爱渗透在我的生活的每个角落。老妈就是叫我上刀山入火海,我都会不打奔儿地跑去,这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回头去家里和公司交代我要去乡下的事情,我那永远长不大的老公一边玩游戏一边哼哼了几声,算是回答。我和老公婚后不久,就各自辞职出来,自己创业。老妈那时应该是顾虑重重,担惊受怕吧,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拿出所有的积蓄支持了我们。当年几个人的小厂,在我们的苦心经营下,已经发展到几百人,产品销往全国的好些省份。
不谦虚地说,在事业上,我觉得我们夫妇算是很成功,只是我和老公的感情却随着生意的红火越发淡漠起来,真的是共苦容易同甘难;虽然这几年我也在尽力缝补,收效并不大,夫妻之间,睁眼闭眼一下子往二十年奔去了,也越来越无话可说了。我的抱怨其实挺多的,老公贪玩,不顾家,跟个孩子似的,一路走来,辛苦得我是无话可说。
我们磕磕绊绊却终究没有分开,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我害怕,害怕孤单。原来家里只有老妈和我两个人,好容易婚后有了老公家一大帮亲戚可以来往,我不想又变成陌路人了。还有我们的宝贝女儿,我也不希望她在单亲家庭长大。虽然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单飞去了加拿大读中学,自立得根本不需要我的操心,反过来,她倒是经常地安排和调解我。有时想,我们夫妻关系不正常都影响到母女关系有些倒置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发了。导航仪上显示四个小时的车程,我却花了近八个小时才到,不仅兜错了路,最麻烦的是路好难走,坑坑洼洼不说,还有上坡下坡。我战战兢兢的,那感觉仿佛绕进了深山老林,跨越了好几座山,终于到了我的目的地——邵庄。
我拿纸巾擦了擦头上和手心的汗,开始细细打量这个不大的村子。房子很整齐,颜色也是统一的灰白色。小桥,流水,人家,水墨画一样,让我不禁想到上海的周庄。只是这里人很少,想找个人问问路都不行。处在梦境里一样,这些场景虚幻得一点也不真实。此刻的太阳已经西斜生出几丝凄凉,不知名的树在路上投下长长的身影,倒让我有些亲切和熟悉。
兜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一家小商店,我赶紧把车停了下来,想进去问问,还没有等我下车,就有个年龄和我妈相仿的妇人走了过来,敲了敲我的车窗:“你是思如吧?你往前开,第二个路口转右第三家就是了。”
我愣愣地听着,她怎么就知道和确定我是思如,还仿佛在等我似的?这一路上被吓得掩藏了的心事又冒了出来,难道这里真的是我久别的故乡?
那栋房子和旁边的房子造型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大门上的油漆有些斑驳,显得落寞。我站在门口,思量着怎样敲门合适,门却开了,是刚才指路的妇人,我又吓了一跳,她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神出鬼没的?刚想开口问,她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不以为意地说:“跟我来。”
我只好默默地随着她走,进门就见屏风墙,上面好像雕刻着一些类似龙的图案;两边有几棵开花的树,没有叶子,但是热闹得满树花开。我不知道那树名,我从来就喜欢这铺天盖地怒放的感觉,看到灿烂的花朵,心情也总是随之灿烂。院子很大,走了一会儿才进正厅。雕龙画凤的老房子,沉默地看着我,仿佛在宣称它有着挥之不去的往事。我来不及细细打量,却很想在某一处找到我问题的答案。
妇人并没有招呼我坐下,而是穿过厅堂,直接往楼上领我,木头的楼梯被我们踩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我仿佛回到远古时代。我摸着红漆脱落的楼梯扶手想象着,若自己真的是这家的千金小姐而没有离开,是否每日在这上落楼梯之间打发寂寥的春光。
那妇人将我领进了一间东厢房,因为是背光,窗帘虽然是打开的,但光线还是很暗,我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耳边有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思如来了,思如来了。”我顿时觉得自己其实还算个重要人物,这么多人等着我的到来;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我是谁,难道我的名字被写在了脸上?
眼睛有所适应后,我看见房中间的木雕床上躺着一个妇人,我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大家一齐簇拥着她,她的手朝我伸过来,青筋暴露瘦骨嶙峋,颤抖地指着我。莫名的恐惧涌了上来,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也感觉出这样是非常不礼貌的。
那妇人的声音仿佛是幽谷中传出来的,低沉沙哑:“思如,思如……”我听上去却似“死如”一般,心中的恐惧又翻了一番。想起老妈她是医生,对生死视若寻常,居然派遣我来面对这些,可怜胆小的我此刻没有魂飞天外,却已胆战心惊。我急中生智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了过去,客气地说:“我妈没有空来,希望您早点好起来!”
我想那只手本来是想抓我的,却不料抓了个红包,有些失望,倏地垂下了。我看见妇人的头也往后仰着,跟着是大家乱套的叫声:
“醒醒,醒醒。”
“拿水!”
“拿毛巾!”
“扶她起来试试!”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人的死亡。即便我猜想床上的人可能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恐惧还是越来越深。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更不知道眼睛该看向何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木然地看着慌乱的人们。
突然感觉到那个领我进来的妇人拉了一下我:“你还是先出去吧!”
我顺着这天籁之音回过身,朝屋外走去。无意间,我扫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一对年轻的夫妇并肩坐着,各自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我没时间对照片端详,却觉得照片里的妇人异常眼熟。
我们来到楼下的一间西厢房,老式的家具,客房的摆设,满屋的阳光静静地洒着,和刚才仿佛是天上地下。
“你先坐会儿,我去沏茶。”妇人很礼貌地招呼着。
我以为她一定会有话跟我说,谁知她只是端来了茶水,便一言不发,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一副置身度外的超然。
我确定了没有什么话要带给老妈之后,我犹犹豫豫地说着“我要回去了,这山路车难开……”,对这一切忽然间我没了好奇,我也不认为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跟我痛陈往事,述说过往。
妇人有些意外也有些犹疑,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将我送出了门。过廊里还是那些一树一树的花,只是这次我看到的是地上的落花。
上车之前,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妇人早已不见,黑黝黝的大门紧闭着,门环都不再晃动。我有些恍惚,我真的是从那里刚出来吗?我算是完成了老妈的任务吗?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和老妈的朋友有句交谈,企图揭开的身世依然一团迷雾。
等我到家,已经快十点了,这一天我就只在车上啃了两个干面包,饿得七荤八素的。我那可爱的老公竟然还没有回家,家里冷冰冰一片,真是让人恼火。
我无可奈何,老公是我自己选的,好和不好都得接受。当年恋爱的时候,觉得他很会玩,一直跟老妈过着单调日子的我深陷诱惑,大学一毕业,如飞蛾扑火般地就嫁了。不能说婚后不幸福,我一直觉得幸不幸福是个很抽象的感觉,幸福可以是一刹那的体会,转眼就会飘逝得无影无踪,就如我老公的思想。他不安分的、跳跃的思维用在生活里,永远不会停息。比起一成不变而言,我的日子自从和他牵扯在一起就惊喜惊吓不断,虽然惊吓在量上绝对是惊喜的好几倍。也不可否认,他的这些活络思维用在生意上也的确很有积极作用。谁也不是完美的,和谁过日子都是有缺憾的,这是我对婚姻的安慰词。
洗完澡,吃了点东西,我觉得畅快了不少。老公依然没有回来,我决定先睡。走进卧室,我看见了床头亲密相依的结婚照,很茫然,这些相亲相爱的情形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老公和我现在更多的时候像生意合伙人。突然,我有了个发现,在邵庄那里看见的照片中的女人,我觉得眼熟是因为长得像我自己。
这样看来,基于我和老妈从长相到性格无一相似之点,那女人是我亲妈的可能性更大。我顺着这思路想开去,越来越肯定那个垂死的妇人应该是我的亲生妈妈。可是我该如何去证实这件事情呢?还有关于我爸老妈这中间的纠葛我是百思不得其解。问老妈是绝对不可以的,不管怎么问都会伤害老妈,我脚趾头都想得出那种滋味。我只是电话告诉老妈,我已经去看过她朋友,老妈“哦”了一声算是作答。
第二天我跟老公探讨了一番,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还对我的奇思妙想很不以为然:“你就不可以消停点吗?老妈不过是让你去看望一个朋友而已,哪里有那么多的联想,要是老妈让你去接手个养老院,那你会怎样?”
老公的说法让我也意识到自己真的很荒唐,真实生活中哪里有那么多幕后和不可告人的事情。可是我一连好几个晚上梦见那房子,还有那照片,我总是想近距离地看,却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然后就会在我着急的大喊中醒来。醒来后的我对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忆犹新,而每次的梦境都是惊人的雷同。我觉得没有办法让自己继续在这种情形下生活下去,我要再回邵庄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事情的真相。
老公觉得我有些神经质,不过他说不想和更年期的女人去辩是非,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伸了个懒腰:“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别给我找出一堆岳父岳母就行。”
好在公司是自己家开的,离开一下也没有问题。再次去邵庄我也轻车熟路,所以中午时分就到了。我来到那房子前,发现檐下挂了几个白灯笼,想应该是我那日探望的妇人——我的亲生妈妈故去了,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疼和痛。
替我开门的依然是上次那个妇人,只是她这次见到我有些惊讶,完全没有了上次的淡定,良久也没有让我进去。
我决定先入为主:“她是我妈,对吧?”
妇人愣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这正是我需要的回答,这个回答足以证实我的猜想,我有些激动,毕竟这么多年来的困惑不是捕风捉影,我加重了语气:“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我有权利知道。”
妇人喃喃地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我指着那些灯笼:“想想这白灯笼为谁点的,你们若是真的认为我不知道更好,为什么又让我来这里?”
妇人轻叹了一口气,退身把我让了进来,领着我到了上次的东厢房,房间里的妇人早已没有踪影,只有一对白蜡烛在伤心落泪。这次因为是上午,房间的光线很好,我急忙转头去寻找墙上的照片,还在,这回我一定要让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妇人在一旁冷漠地说:“那是你爸、你妈、你哥和你,你们一家唯一的一张合影。”
妇人的话把我震得七荤八素的,我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亲人,为什么生命里出现的只有老妈一个:“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呀?为什么没有人找过我?”
妇人淡淡地看着我:“如今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顿时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太不合常理,也太不可思议了!
妇人看了我一眼,转过身,背对着我,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向我述说着:“你和你哥是龙凤双胞胎,我们村里的风俗是凡这种双胞胎一定要分开养,就是要送一个给别人养,不然肯定养不活其中一个。你妈当时都已经同意送走你了,可是你八十多岁的太奶奶不同意,因为你们的生日正是她女儿——也就是你姑奶奶宝如自杀的忌日。她觉得你就是你姑奶奶宝如转世,所以坚持要留下你,并给你取名字思如。”
我的脑海里开始浮现老电影镜头,这是真的吗?我出生的年代还有这么愚昧的人和愚昧的想法?好歹我们进入新社会好多年了,竟然还有双胞胎一定分开养才能都活下来的说法,还有什么转世?我和那个什么宝如姑奶奶长一样吗?这岂是荒唐二字可以形容的?
“那为什么还是把我送出去了?”我急急地丢出自己的疑问。
“你小的时候聪明,可爱,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不到四岁就会写很多字。”那妇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从柜子里取出一摞发黄的稿纸,上面的毛笔字写得歪歪斜斜,但是若真出自四岁的孩童,那又另当别论。
我接过稿纸一张一张开始翻看,后面的好多张重复地写着:邵宜真。
“邵宜真是谁?是人名吗?为什么全写她的名字。”
“这要问你自己,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有天早上起来,你就开始说自己叫邵宜真,让我们都叫你邵宜真。”
我忍不住有些想笑,想自己那时还是很天真可爱,记得女儿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出,一定要全家上下叫她姐姐。
那妇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可是你的做法绝不同于一般孩子的游戏,你是疯疯癫癫的,还告诉我们你会杀人,你要自杀,而且严肃认真。我们都被吓坏了!”
“什么?”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不寒而栗。
“那时你哥哥开始发烧,找医生也治不好,你爸爸听说有种草药可以医,就上山去采,结果摔死了。”妇人的口气掩不住的哀伤。
“什么?”我茫然地看着那白蜡烛,“这些都是什么呀?真的发生过吗?为什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妇人顿了顿说:“我们当时也没有办法,觉得你肯定中了邪,又怕你连你哥哥也害了,所以……”
“所以你们想活埋我?”我几乎是冲口而出这句话,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话,难道是记忆深处涌出来的?
妇人吓了一跳,她退了一步,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并不愿意这样做,只是觉得你太可怕了,不知道你还会给我们村庄带来什么灾难。”
“灾难?我爸如果真的是摔死那应该是意外,为什么你们这也要怪罪我,你们真的忍心活埋我?”我突然怒火中烧。
“我们不忍心,所以才会求来看你哥的医生偷偷带走你。”妇人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是我老妈救了我!”我终于理清了这脉络。
“是,她是有文化有见识有胆魄的人,她一点也没有犹豫就说,她一定会带你走。后来村长发现还追了你们很久……”妇人的眼里闪着崇拜的光芒。
我的心却跌入了深谷,放电影般突然闪现年轻的老妈拖着儿时的我拼命地逃,老妈的脸上全是汗水,我的脸被山上的杂草刮得生疼……我颤抖得厉害,我已经分不清眼前的镜头是我想象还是真的回想起,只有那疼是真切的,在心上,一丝一丝地刮着……
“你妈曾经想过要把你找回来的,可是后来你哥又夭折了,她也没有办法,村里人都迷信,始终觉得还是因为你,所以你爸和你哥才会遭遇不幸。我们都是思想老旧的人,希望你体谅……”妇人说得断断续续,口气里居然有怜悯的味道。体谅,这个词犹如刀子把我的心再次撕割着。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房子,不想再在那里待一分钟。我记得有人说过有的事情不去探究答案是终生遗憾,得到了答案便是后悔终生。那就是我此刻的写照,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真相,我宁愿它永远埋藏,不被挖掘。
我原来以为,我可能是老妈那代人浪漫感情纠葛之后产下的不被认可的附带物而已,却不料大幕揭开,我是命运坎坷九死一生的薄命主角。我在我亲妈眼里大约不如一只宠物,可以顺着别人的意思扔或者留,到死时才想起看我一眼。生活里不管是什么剧,我都曾经希望自己做主角,但是生平第一次,我希望这次可以重来,我不要做主角。
⊙ 黄土路·虫儿飞
山雨没有预兆地倾盆而来,打在车上噼里啪啦地响,我把雨刷调到最高速挡,可是依然扫不干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看不清前面的路,想后退更不可能,胡乱地往前开着,我想如果现在对面有车来,我必死无疑。
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多久,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漫长。只是忽然眼前一亮,再也不是山路了,马路,大道,雨也莫名地不见了,阳光灿烂。我惊讶得忍不住用手去捂嘴巴,却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有的冰凉,有的还有温度。
我想起老妈,还有老妈常提的龙虾。像我们这样的内陆城市,海里的动物以前只有在书本上看到,现在终于能在市面上看到了,但是要用大把的钞票买龙虾时,简直把我吓得心率律都不齐了,但是我偶尔还是会倾囊一把,每次给自己狂赞一番,然后拍照发到网上炫耀,引来一片嘘嘘声和赞赏声。那时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孝顺的女儿。每次买龙虾的钱我都以为花得好值,因为那些金全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现在才知道老妈谈龙虾粥时不是只说一道美味,更多的是回不去的时光,还有那浓浓的思乡情。我不是想象力很丰富的人,可是多年的阅历也让我知道,老妈当年选择了不回家乡,留在这里生活很大的原因肯定是为了我,试想一下一个未婚的大姑娘带着一个半大的、身世不清不楚的孩子,人们的唾沫足以排山倒海般地淹死我们母女。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带着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不过是见过一两次的别人的孩子,就这样走过青春,走过辉煌,走到了夕阳。这一路是怎样的艰辛,我不能说有体会或者可以理解,只是觉得我以前所有和老妈在一起的美好记忆底下多了一个奠基,那个奠基是老妈的苦,还有血和泪。让我想起时阵阵揪心的疼。我的老妈,绝对可以用上“伟大”这词,我尝试把自己摆进她的位置去设想,我觉得自己好难做到,纵然可以把小女孩带出来,但是如果真的和我的生活有冲突的时候,我难免选择放弃……
我用姜葱爆炒了一下龙虾,然后用筷子和牙签细细地把龙虾肉剔出来。以前我也是这么干的,因为根据老妈的指导步骤,剥离的龙虾壳可以用来煮粥,这样两吃的龙虾是一点也不浪费。只是以前每次剔龙虾肉时,我的用心都在龙虾的价钱上,而今天,我剔的是对老妈深深的感激,或者感激不够确切,也太浅了,我的确无法用言语可以形容得出我对老妈的深情了。如果说老妈对我是恩重如山,那么那山起码是喜马拉雅山,而我对老妈的感情是不断喷发的富士火山。
老妈散步回来看到我在,并没有什么惊讶。但是我盛了一碗粥,双手递给老妈,她愣了一下,接过了。我瞟见老妈眼里有晶亮的东西在闪。闪得我的心又开始疼,我觉得自己好失败,因为反复思量后,我认为不要让老妈知道我已知晓真相对她最好,可是我这不经意的盛粥递上却把我心中的秘密暴露无遗。我拼命地掩饰自己纷乱的心境。
“我朋友怎样了?”老妈平静地问。
“哦,过世了。”我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是人都难免的。”
“是。”我应声道,突然想到我老妈也有这么一天,我的更年期情绪毛病又犯了,悲从心来,忍不住扑进老妈怀里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我不许你有这一天。”
老妈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后背,那一刻我希望时光可以倒流,流到我小时候,我一定会做一个乖女儿,把所有让老妈生气操心的事情一一篡改过来。
我仰起头,很认真地问老妈:“你后悔养了我吗?”
老妈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怎么这样问?你后悔养囡囡了吗?”
现年芳龄十四的囡囡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我今生最大的骄傲,更是我的婚姻最直接和正面的产物,囡囡从小到大在学业上都很优秀,真的是一点也不让我费心。可是我的情况怎么可以和囡囡的情况相提并论,首先我不过是个弃物,再者,我从小到大就是麻烦的制造者,从来没有让老妈省心过。还有囡囡好歹也是我和老公当年恩爱的产物呀!
我的歪理老妈似乎全都知晓,她不紧不慢地说:“不管什么样的孩子对母亲来说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世人很多会以血缘去论定关系。至于孤独,其实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选择的人不多而已!”
我几乎被老妈说糊涂了:“那当年我早婚,你还积极支持?”
“我支持的是你对生活的选择,你就是不婚,我也一样支持。”老妈的神情依然淡淡的。
我顿时无语,也冒出很多的遗憾,或者说老妈的深意,我从来就没有懂过。所以现在我依然活得这么困惑。不过,我现在想做的不是去纠缠这些,我只想静静地陪着老妈坐一会儿,而今后,我会以实际行动告诉老妈,我绝对不在意什么血缘,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位母亲——就是老妈!
老公听了我的身世之后,也没有什么反应。我虽然知道让他感同身受不太可能,可是就这样无动于衷还是让我蛮难接受的。我想最起码他也应该拥我入怀,柔声细语兼无限深情地说:“老婆,以前的事情过去就算了,虽然有些残忍,但还是要感激,不然我们怎么会相遇,而且以后有我,我们会永远地幸福地在一起……”
我尝试着述说对亲生家庭的失望,和对老妈的感激崇拜,这些无处可讲的内心,我希望可以倒出来。而且我也希望倾诉的过程中老公对我会多些理解,我们会产生那些久违了的共鸣。可是我说得越多,老公却愈加不以为然:“都跟你说了,别没事瞎折腾。现在可好,折腾出亲生爹娘,把自己堵得一塌糊涂,吃多了撑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不知道我和老公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不仅没有激情,连应有的热情都不见了,剩下仿佛就是赤裸裸,赤裸裸的不是感情而是伤害。
是否每对夫妻都这样呢?我无从知道,我从小到大家庭里只有老妈一人,没有爸爸,或者正因为这样,我才很害怕孤单一人,所以我是迫不及待地进入婚姻,然后没有底线地去死守婚姻。婚后不久,老公就拉着我辞职做瓷砖生意,不可否认他有超前的决策,房地产市场的火热也带动着我们的生意欣欣向荣。可是这一路走来,他对我们的家庭是个置身度外的旁观者,而我却是那苦苦支撑的经营者。我们的感情也是起起伏伏,而每一次让步的都是我,婚姻对老公而言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品,于我,却似乎是必不可少的必需品。
我现在想或者我的心底都是清晰地记得的,我是怎样地被抛弃,所以我才那么迫切地需要温暖和守护,对婚姻的死守不放,内在真正的缘由不过是我不可以接受被父母抛弃的同时再被丈夫抛弃。我曾经以为老公是我的救命稻草,可是结婚以后一路磕磕绊绊,却发现谁也不是谁的全部。谁也无法对谁施救!我有段时间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和老公说起,他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若是抑郁症,我就是精神病,我们一直都很般配。”我们之间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心成了很奢侈的事情。
“你小时候也挺有趣的,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招呢,我如果要说,就说我是伟大的领袖……”老公絮絮叨叨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一把夺过他手上拿着的我小时候写的字,咬牙切齿道:“除了冷嘲热讽,你还会干什么?”
“我不是在帮你分析,解开你的心结吗?你说这个叫邵宜真的会不会是你的前生?”老公摇头晃脑地问。
老公真的是很有创意,把我要打上句号的事情重新拟了课题,让我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很有必要去探究清楚。四五岁的孩子无缘无故地认为自己就是另外一个人,如果说他们之间没有关联,确实是很奇怪的。而且那些疯言疯语都到了可怕的程度,可是会有什么样的关联呢?邵庄那妇人已明确告知他们都不知情。可以断定,邵宜真在当时是早已被人忘记了的!
那么真的是前世今生吗?照说出生时前世已死,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一喝便忘了往事,难道是我瞒过孟婆,偷偷地漏喝了些,所以今生对前世有些记忆?可为何又只记住了邵宜真呢?而且还说要杀人,真的算恐怖了,莫非前世卷进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情杀,其惨烈之程度到了投胎再生也久久不忘,就像那个美女俞飞鸿导演的电影《爱有来生》里的情节一样?这个设想对我有鸦片一般的效果,我顿时兴奋无比,瞬间忘了被遗弃的苦痛,对虚无缥缈的前世开始灌注很多美丽的幻想,那些为我生和死的痴情让我陶醉不说,说不定也因此会揭开我和老公之间的纠葛恩怨。
其实现在的我知道身世后,也是真情中夹杂着想象,在邵庄探来的信息不过是把我的一些想法推上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我自己都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我添油加醋的想象了。不过我决定要去查一查,要知道不管邵宜真是不是我的前世,至少这个名字对我的今生影响非常大,我差点因为这个名字被活埋,也因此被迫离开了家乡,从某个层面说是这个名字影响了我一生的轨道,设想一下,如果当年没有这个邵宜真事件,如今的我是否依然生活在邵庄里?会不会是那风韵犹存的绸缎店老板娘,数着铺前路上的石头排遣寂寞的时光?
“还风韵犹存,还老板娘,算了吧!我觉得你就会是个上厕所不洗手,满嘴脏话的粗野村妇。”老公毫不留情地击碎我的美梦。
公安局是我较熟悉的政府部门,我的活宝老公除了没有嫖娼和谋杀之外,剩下的因什么聚众赌博、打架斗殴、无证驾驶等等大大小小的事情,是经常进出公安局或是派出所大门的。我也因此跟公安局里不少人混熟了。他们经常开我和老公的玩笑,说我们是前世的冤孽。上一世我死后,我老公估计不仅埋了我,而且帮我挑了块风水好地,修了豪华大墓园,所以今生我对老公才会如此的死心塌地。
我今天倒是要找他们来查证一下。可是当我说出想找个故去很久的人时,对方的反应还是蛮激烈的。
“你要追魂啊,找死人干吗?”
“没有啊,她和我家有些渊源,我想找到她的后人什么的。”我不想据实相告,怕人家认为我有毛病。
可是当我把人名和死去的年份告诉他时,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归入了病人一列。
“这人都死了这么多年,大姐,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别激动,就是因为死去年份久了,所以才惊动您老人家的嘛。你们公安局不是有户籍科吗?”
“拜托,那是对活人的记载,死人都销户了。”
“是,是,是,可是不都有记录在那里吗?她有什么子女呀什么的!”
“可那管不了千秋万代呀,你总不能指望我们的记录从清朝开始吧!”
“没有,没有,从新中国成立开始就可以了。”
朋友为了证明他没有敷衍我,直接把我请进了户籍科电脑办公室。门上贴着的“机房重地”的字样把我笑得有些内伤,这年头,人人桌上有电脑,个个手上有iPAD,这还算重地?
“重要的是我们计算机里的内容,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也是为这个而来的!”
帮我查找的小伙子用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开始输入信息,电脑屏幕上出现:没有搜索到匹配结果。
小伙子换着方式试了好几次,依然没有变化。或者这将是伴随我一生都无法解释的谜,就如我和老妈这一世就有母女缘分,她没有将我生出来,兜兜转转千山万水相逢之后还是做了她的女儿。
公安朋友有些不忍心让我这么失望,联系了一帮同系统的同学,不过结果还是一样,我的耳边多了一些拨打电话的声音而已。机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个人,人们似乎都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找一个死去这么久的人。
我有些不自在了,便对朋友说:“算了,谢谢了。”
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我倒是认识一个叫邵宜真的人,不过死的时候应该是你找的那个年份的四五年后!”
我的心差点跳了出来,那不是我在说要杀人和自杀的年份吗?直觉告诉我这个邵宜真肯定是我要找的。
我按捺住激动的情绪说:“可以告诉我一些具体的情况吗?”
“她是我邻居,她死的时候我也不大,就十岁左右吧,我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她和她老公一起死的,说是一氧化碳中毒,公安局还来调查过,当时谣言满天飞,有人说她谋杀了她老公,也有人说她老公谋杀了她。公安局最后结论是意外。他们两夫妻都属于高干了,所以当时还是蛮轰动的……”
我觉得我的身子开始发凉,开始说这个邵宜真是我要找的,一半是不甘心就此放弃,一半是猜测加直觉,现在已经演变成事实了。据那妇人说的,我当年不停地说要杀人还要自杀,他们吓坏了,怕我是要杀我哥哥,现在看来其实根本和我无关,极有可能是这个叫邵宜真的要杀她的老公,她也要自杀。
“你可以帮我联系他们的后代吗?”我的声音抑制不住有些颤抖。
“我试试看吧。”
机房里的人似乎都对这离奇的故事感兴趣,就开始直言不讳地问我为什么要找邵宜真。我只有傻笑着不说话,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希望事情公告天下。
我听见那人打了一堆电话之后,递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这是邵宜真女儿的电话。住址我不知道了,我们以前住的干部大院都拆了,我也离开杭州好多年了。”
杭州,杭州……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地名,这个美丽的城市跟我生活的城市都不在一个省,难道说我的前世是在那里度过的?也不错啊,人们不是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那动人的千年白蛇和许仙的故事不就发生在那里吗!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展开我的杭州之行了。
老公听说我要去杭州,直说我疯了:“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开开玩笑而已,你干吗当真啊!要都和你这样,不仅这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的鬼都不得安宁!”我根本无心去搭理老公,更何况,我老是觉得他无法体谅我的心情。
机票是下午的,早上在视频上和女儿聊了一会儿,让我更加懒散,决定干脆不去公司,收拾收拾直接去机场。意外地接到公司会计的电话,她有些吞吞吐吐:“如姐,阿云有两天没来上班了!”
我真是莫名其妙,这些人的思维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人事部和阿云之间的事情吗?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压下怒火:“忙不过来吗?找人事那边调动一下!”
“不是的,不是的,如姐!”会计知道我误解了,有些着急,“阿云是带着二十万货款不见的,这两天都联系不上,所以我先跟您知会一下。”
我敢断定这是老公惹的事情,阿云是公司出纳,已经干了好些年,话不多,毫不起眼的孩子。算起来,拐了好几道弯,我们算是亲戚,她是老公姑父的表侄女什么的,跟着老公的表弟一道叫我们哥嫂,自然而又亲切;我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毫不犹豫地将公司的重要位置(出纳)给了她做。她蛮争气的,干活很踏实,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公却也借这个便利,偶尔会到她那里有借无回地拿些款项。好几次小姑娘填不了窟窿,就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这次应该还是类似事件,可能因为数目大了些,小姑娘怕了;其实阿云只是在我眼里是个小姑娘,实际年龄都已经往大龄剩女奔去了。
“噢,没事,我一会儿去看看她。”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应着,事实是我希望表现得专业些,我不愿意人家把我们看成上不了台面的家族小作坊,“你告诉我一下阿云的住址。”
放下电话我就打给了老公,这家伙又不知在干什么,居然没有接我的电话,从以往的经验推断,这有些反常,以前这种事发生时,他的积极认错态度还是很配合的,难道这次跟他没关系?那问题就真的严重了,我此刻很想去阿云住处看看,有没有可能小姑娘生病什么的,我这样去一下,不仅可以了解事情,还可以借机表示一下关心,做任何企业,员工和自己心齐是最重要的。
等来到阿云住的小区外面,我是彻底晕了,我把写下来的地址反复看了好些遍,没错。阿云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名下的,而我却根本不知道。这套房子还是几年前我买给老妈的,可是老妈都没有来看就坚决说不搬,她还是喜欢医院的宿舍楼,什么都方便。我满腔的热情被老妈冷水一泼,顿时熄灭。所以这套房我也只是交楼时来看过一次,后面就交给老公处理了,隐约中老公告诉我这房子租出去了。难道是租给阿云了?阿云的工资估计付了房租就不用吃饭了,而且她一个人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吧,这可是三居室,当时我把我们一家三口回来偶住也算了进去的。
或者老公把这套房当员工宿舍了,故意没告诉我?老公是经常给员工一些哥们义气的小恩小惠,虽然我从来都不赞同,我喜欢的是很正规的那套福利制度,我觉得那样才会让公司有进一步的发展前景。如果他真的把这儿做宿舍了,住的只有几个员工的话,这让其他人怎么想?而且不告诉我,我的闷气浮了上来,把心堵得厉害。正想打电话给老公,手机铃声却出其不意地响了起来。
电话是老妈的小保姆打过来的,声音低低的做贼一般:“阿姨,奶奶的手摔着了,我们刚从医院回来,奶奶不让我告诉您……”
我的心一下子蹿到了嗓子眼,我简直是气急败坏地扔了电话,赶紧驱车直奔老妈家。老妈看到我急切的样子,安慰道:“不小心滑了一跤,没事了。”
我委屈万分:“给你买了新房子,有防滑地板,你不去,硬要住这破烂地方,这瓷砖地能不滑吗?有个什么事,折腾死我!”
老妈依然和颜悦色道:“哪里折腾你了,我去医院这么近,老同事看看就好了,你不过来都没关系。我都说不用告诉你了!”
“是,是,是,你们全都不需要我,反正有我没我都一样……”
老妈有些诧异我的激动,柔声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扯不清自己纷乱的心绪,抬头看着老妈说:“你当年为什么不结婚?”
问得突然,老妈有些迟疑,避开我的目光说:“结不结婚是个人生活方式,没有什么特别理由,我觉得适合自己而已。”
“适合,你都没有试过婚姻,就觉得不适合自己?”
“我家乡就有很多终身不婚的自梳女,我小时候就觉得那样挺好,后来下放农村期间,见到很多婚姻中的女人连自己和孩子都保护不了,就更加觉得有时一个人过更好!”
“所以,还是因为我,对吗?”我的泪滚落下来,我就是那保护不了的孩子。
“不是,因为那是我的心,顺着自己的心去生活一直是我做的,也是我期望你可以做到的。”老妈的语气依然坚定平静。
而我的心却更加混乱了,陪老妈吃完午饭,她午睡之后,我思忖着是不是再去阿云那里一次,那样我就得改签机票。我尝试着再打了一次老公手机,关机。家里也没有人,一种不好的感觉吞噬着我的心,我不愿去触摸:老公是不是和阿云有特别的关系?这个解释虽然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可以解释一切。
难道我又一次不知不觉中成了现在几乎到处都上演的糟糠之妻的角色?而且我还是最笨的那个?我最后决定不去看阿云,如果真的她和老公有什么,我应该要找的也是自己的老公,结婚证上是我和老公的名字,这第三者不管是谁都属于外围人员。我给老公留言希望他尽快跟我联系。我还是照原计划去杭州找邵宜真的线索。
在等待登机的时候,我有强烈的预感,这次杭州之行不会很顺利的。我曾经打过电话给邵宜真的女儿,问我可不可以拜访她。她听成了我可不可以采访她。从老太太的声音就可以听出来就是革命干将,那类老干部讲话的腔调和口气比普通话在全国推广得还要好,尽管南腔北调有地方话口音。而我从小到大就天生惧怕这种类型的老太太,以前我小的时候,我妈上夜班把我托付给邻居,是一个类似的老太太,结果是我一进她家门就高烧四十几度,回家自然烧退,不用药不打针。
我当时一听出邵宜真的女儿也属于这类型,就开始手心冒汗,怕她拒绝就顺水推舟说是的是的,结果她开始详细地问我在哪家报社工作,采访会录音和拍照吗?我当时脑袋发热,乱答了一气,现在基本都不记得说了什么。要是革命老太太记忆力好的话,估计没有进门,我就该被赶了出来。
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怪不得人家说,千万别说谎,因为你必须用千万个谎言去掩盖你前面的一个谎言。我可不希望我变成长鼻子大话精,只是想知道那个可能是我的前世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而已。
只是一个多小时的飞行,我却想了很多的事情。我想起了读大学时守宿舍门房的“马列主义老太太”,把我们一帮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管得噤若寒蝉。她每天拿着一把大蒲扇像挥赶苍蝇一样挥赶着宿舍门外等着的男生。
几乎所有谈了男朋友的女生都讨厌她,我是例外只是怕她。因为我的老公——那时还是男朋友,对付她很有招。别人也用小恩小惠,但是我老公的办法特别有效,他总是可以找到一些稀奇古怪而又不值钱的东西,让老太太脸上的花朵至少开上一天。
辅助的办法更加奇特,有次他说要到我宿舍跟我庆祝生日,我觉得他是信口开河,根本不相信。老太太对他通融无非就是帮他叫我下楼而已,让老太太严重违规、放他进女生宿舍,那是天方夜谭。结果生日那天他真的出现了,唬得我们宿舍八个女生惊叫连连。
问他怎么进来的,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
“老太太没有拦你?”
“没有,还热烈欢迎呢!”
我们打死也不信,缠着我老公说真相。
“真相就是我说来给你们宿舍修灯。老太太说没接到报修啊?我说你们直接打电话到配电房了。”老公边答边哈哈大笑。
我们这才注意他是一身电工打扮,戴了一顶帽子,还装模作样地拿了个工具箱。我们笑得一塌糊涂,他却变戏法似的从工具箱里掏出生日蛋糕来。
那是我终生难忘的生日惊喜,想想我可以和这不靠谱的老公厮守这么多年,这以前积蓄的能量起了很大的作用,不过这些能量似乎都要透支了,老公真的心有旁骛了吗?我和老公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折磨得我很头痛,我决定先放下,而且先借用老公当年的办法来对付邵宜真的女儿。
我在萧山机场买了一大束鲜花,还挑了个很贵气的黄晶摆设。看着出租车窗外的景色,我的心情却忽地好了起来。或者远离也是解决事情的一种有效方法,我的关注力早已转移到邵宜真事件上。可能很多人会认为我是在做一件精神病人干的事,我却觉得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可以经历这种特殊的幸福……
老太太果然对我的礼物不感兴趣,她甚至表现出对我年龄的喜爱。她说听声音以为我是个小丫头,没想到我是大妈了,虽然对“大妈”这词不是很欣赏,但是如果这可以增加老太太对我的好感,我倒是不惜牺牲一回。
在老太太开始询问我的具体工作单位和职位时,我急忙给自己空降了一个另外的身份:“我是一个文字工作者,最近我打算写本书,关于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人的故事,也就是您父母那代人,我觉得他们真的是很伟大,经历新旧两个中国,在事业、生活上都有着非同寻常的经历……”
这些话我没有打过腹稿,十分自然地从我嘴里缓缓冒出,我的心也很平和,虽然是在说谎言,记得有人说只要是不伤害别人的谎言虽不提倡,但是绝对可以原谅。
老太太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在我的话语下放出异样的光芒,她不停地点头:“你说得很是,很是。像我爸妈他们那代的军功伟绩,我们是绝对赶不上的,这个的确值得记录和重提……”
老太太起身给我拿来了一堆她早就准备好的资料,并辅助声情并茂的讲解。我也配合地拿出纸和笔做着记录。
“先从我爸讲起吧!”老太太找出了她爸年轻的单人照给我看,我很认真地看照片,希望从这个照片上穿着褂装、戴着圆圆眼镜的年轻人身上找出灵感来;但是没有,连最基本的亲切都没有。不过我得承认她爸徐天之当年是个玉树临风的帅小伙。
“我爸的家族在家乡当地可是很大很有名望的家族,我爸也是才子,以家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到杭州来读书的,后来还留校当了教授。据说当年我爷爷还想过送我爸去日本留学。你知道那时留学日本是很流行的,什么梁启超、鲁迅、徐志摩,还有郭沫若都留学过日本,对吧?”
我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心想,这个流行跨越时间可真够长的。
“但是我爸很有志气,大学毕业以后就自力更生,不再依靠当地主的爷爷资助,不当寄生虫,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不啃老,对吧?”
我只有继续称是,还赶紧给老太太点赞:“您懂的真多,您很与时俱进。”心里却暗暗叫苦:这种忆苦思甜何时到头?
老太太在我的鼓励下,情绪更加激昂:“我爸就是那时遇上了我妈邵宜真,我妈是我爸的学生,你看,这是他们当年的第一张合影。”
我当时以为还有很长的过门才会到主题,正瞅空喝口茶呢,老太太的照片递过来,我差点给茶噎着。发黄的黑白照片上的女子,是当时很时兴的学生装束,齐耳的短发,坚定的目光,端正的五官。旁边的徐天之穿着中山装,帅气逼人,虽称不上珠联璧合的璧人,倒也算养眼般配。
我眼也不眨地看着,想从那女子身上找出一点我的影子,没有,一丁点也没有,就像我和老妈一样,不过我倒是庆幸这种发现,因为自我感觉我比邵宜真要漂亮得多。
“您妈当年真漂亮,您长得像她老人家。”我违心但真诚地夸奖着,拿着照片反复比较着,真恨不得去洗手间对着镜子再确认。若是单从长相而言,邵宜真肯定不是我的前世,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关联呢?
“是啊,很多人都说我像她,要知道,我妈可不简单,当时,对我爸有意思的女学生有好几个呢!”老太太的褶子全笑出来了。
“真的?那当年老人家的感情路走得比较辛苦吧?”我挑起了兴趣深厚的话题。
“岂止是不容易,简直是艰苦卓绝。要知道,我爸在乡下还是有包办婚姻的太太的。我妈应该是顶着巨大的世俗压力和我爸在一起的,不过,我妈说我爸当时追得也紧,还写诗给她,什么‘你一离开,我心就万水千山’……”
“您爸还是诗人啊,这诗写得太有味道了,赶上台湾席慕容的现代诗了!”我由衷地感叹。
“是啊,是啊,女孩子也最容易被这些打动。后来我妈就坚定地和我爸在一起了,他们正式婚礼倒是好多年后了,我和我弟都出生了。不过,婚礼很隆重,主婚的是当时的省长,你看照片。”
我拿着照片很有兴趣地继续研究着,但是依然找不出任何与我有牵连的感觉,更不知如何找切入点合适,心底还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屑了,难道前世还当了一回轰轰烈烈的小三?不管怎样都要归于不道德之流了。我说:“真的是不容易啊,那个年代的人,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还有‘文革’,他们一直都这么恩爱吗?”
老太太有些恼怒我的质疑,瞪了我一眼:“当然,他们一直很恩爱的,直到最后……”
我决定豁出去了,鼓起勇气问道:“那,您可以讲讲他们离去的那件事情吗?”
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可是没有办法,也算是了解了邵宜真半世,照片也看了若干,却仿佛只是在听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老人的过往而已。这让我的挫败感很大,我千辛万苦追寻的难道只是这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吗?想起把我们牵扯到一起的链子,应该是邵宜真的死亡,所以我只好从这里下手了。
果然,老太太顿了一下,开始收拾桌上的照片,口气冷淡了很多:“他们是一氧化碳中毒,二老一齐走的。”
“怎么会?”我故作惊讶,事实上我也是在奇怪。
“我们这里冬天没有暖气,那个年代也没有电暖器电热毯什么的,很多人都是烧炭火取暖的了。一氧化碳中毒的人多了去呀!”老太太口气不以为然。
“是的,我们那里那时也是,只是他们发生这个事情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应该用炭火取暖也很多年了啊,知道怎么是安全的呀!”我迫不及待地一口气吐出心头的疑惑。
老太太看着我那么认真的表情,脸色缓和了很多,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也不可能有人谋杀他们吧,他们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没有和谁有深仇大恨的。再说公安局也立案侦查了。门窗都锁得好好的,家里也没有物品丢失。要是说我爸杀我妈或是我妈杀我爸,那更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信,经历半辈子风雨的夫妻,又没有什么仇恨,干吗你杀我、我杀你的,又不是演电影。”
我细细地思量着老太太的话,虽然浅显,但的确在理,那个年代的夫妻,携手走来,风风雨雨,确实不易,要是有问题,在那些政治运动中早就劳燕分飞了,用得着等半截入土的时候来自相残杀吗?而且那个时候,又有什么值得引起对方的杀机呢?
可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应该有什么的,只是我还没有挖掘到,我犹豫着抛出了最后的问题:“那这之前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老太太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也没有了。要说特别,就是出事前我妈回我爸的老家去了一趟,因为有人捎信来,说我爸那个包办的太太不行了,想见我爸一面。我爸当时身体也不是太好,我妈就义不容辞地替他去了,我妈也真的是仁至义尽,而且以我妈的身份。要知道,我们家和他们早就一点联系也没有了……”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我仍然追问着。
“还有什么然后呀,那包办的太太马上就死了,我妈回来没多久,他们也出事情了。都不知道是不是那趟老家带回的晦气!”老太太加重语气说着,似乎有些恼怒我怎么还不开窍。
谈话进了死胡同,都无法继续,无可奈何的我只好把照片翻拍了一下,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说书成稿后一定要让她先过目,选用的照片也要让她确定一下。我胡乱地应承着,心底也期盼着那一天。
⊙ 黄土路·极简主义
从老太太家出来,我特意让的士司机载我去了一趟西湖。和老公还是恋爱的时候,我们曾逃课跑到杭州来玩过一次,那正是桃红柳绿的季节。西湖岸边的桃花每一朵都在我心中怒放。我们还去了太子湾看郁金香花展。我迷上了那有荷兰风情的风车,说自己毕业了就来杭州穿婚纱做新娘。那个愿望的确实现了,我一毕业就做了新娘只是没有来杭州。
我从没有想过再来看西湖会是这样的情形之下,就像我从没有想到西湖也会如此的景象一样。没有花开,甚至绿叶都不多,断桥在一片灰蒙蒙的雾中,感觉不是浪漫是压抑。人也不多,匆匆而过的人都各怀心事,没有人在赏景抒怀。我独自到断桥上站了好一会儿,把的士司机吓到了,按了几次喇叭之后,干脆下车跟着我。我感激地朝他笑笑,上了车。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谁又知道谁的心事有多少?
但压抑还是漫无边际地弥漫,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的生活,我的婚姻,我的家庭,我一生都似乎没有真正开心过,仿佛一路就在奔跑或者逃离什么,而无论我跑得多辛苦,我依然无法逃离,我想要逃避的东西如影随形。这种感觉或许从我被抛弃时就开始深埋在我心底了,只是我一直未曾意识到,而我那么的想去探究事情的谜底,也许就是我希望可以摆脱,找到重新开启今生的钥匙吧!
可是从现在查到的这些情况看来,邵宜真和徐天之,只不过是当年冲破封建婚姻的一对自由恋爱的鸳鸯,走出旧礼教的普通夫妻,虽然当时也算新式,但并没有什么特别。这对徐天之的包办太太而言可能有些残忍,但是这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讲得清道得明的,那是时代的悲哀呀。那个年代这样的故事满大街遍布,包办的太太,旧式的婚姻,新式的女友,牵扯的感情……那些恩怨就像沉香,点燃了烟雾袅袅,有股陈旧的气味到处飘散,一点也不新鲜和特别……
开车回家的时候,天空飘起雨,细细密密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迷离起来,一路上还挺堵车的,就和我的心事一样。记得和老公恋爱时我最喜欢这种雨,缠缠绵绵的和我们那时的感情一样。女儿小时,我开始讨厌下雨,没买车那几年一遇下雨天,抱着孩子挤公交车真的是种折磨。而现在,我似乎好多年都没有去注意过雨,出门总是自己开车,连伞都丧失作用了,雨也不再激起我那么多情怀了。感情或许就是如此吧,贫贱时虽然百事哀,但是当物质条件丰富了,谁都不去在意小情调了。
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家,发现老公也回来了,意外的惊喜。刚想开口问阿云的事,他却怒气冲冲地先开了口:“你真的去信前世今生,还不辞劳苦贴上机票钱?你真是少了好几根筋。”
“我当然少筋,不然怎么会嫁给你,还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冷冷地反唇相讥。
“你如果觉得嫁给我亏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公几乎是不加思量地答。
看着一脸不在乎的老公,倒是我愣在了那里。这是我曾经深爱的人吗?我们内心深处还爱着彼此吗?一切还来得及吗?我们都走到了半路,一切已成定局,而且在别人眼里,老公不过是爱玩而已,我们的日子还是人家眼中红红火火的榜样。
他这是先发制人吗?故意的吗?虽然平常偶尔也有这样的话蹦出来,却从来没有今天听来这么心凉,真想赌气不再搭理他,可现在还偏偏不是时候。
过了一会儿,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这两天见阿云了吗?”
“没有。”老公头也不抬地答,“你找她去办公室呀!”
“就是办公室不见,两天没上班了!”我目不转睛盯着老公,“同时失踪的还有二十万块钱。”
老公吓了一下,飞速地抬起头,看着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她拿走了公司二十万?”
“阿云现在住的是我们家的房子吗?”我问。
老公一愣:“是啊,是啊,忘了跟你说。”
“忘了?这么大的事情都忘了,就她一个人住吗?”我不动声色地步步紧逼。
“是没来得及跟你说,正好房客刚搬走了,她说她的房子拆迁,暂借一下,暂借。”老公的回答本来天衣无缝,可是重复的暂借二字,让我疑心陡生。
“我开始以为是她替你打掩护拿钱了,你真是不知道,难道?”我继续追问着。
老公有些冒汗了:“她一个小女孩,肯定没胆偷钱的……”
他在替阿云辩解?
“我倒不担心这个,二十万也不是什么很大的数字,何况还有姑父他们是亲戚呢?我只是担心这后面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语带双关。
“你不会以为我和阿云有什么吧?”
“你觉得呢,我应该怎样以为呢?”
“老婆,你也不要太轻看自己了,我怎么着也不会和阿云啊,她的那副形象,而且,要有什么早就有了,还等现在?她来我们公司五年有了吧!”
“是啊,五年多了,按理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如今的世道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没有?她现在住我们家房子,还拿着二十万不见了……”
老公没有等我说完已经起身,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约了人打牌。”但是口气里却并没有平时的不耐烦。
我看着老公的背影,揣测着这句话的真假。这么多年来,我很少细问他的行踪,每次他说打牌或出去玩,我几乎都不问和谁,也不管他啥时回来。我们的朋友圈相差太大,除了几个老同学,几乎没有重叠一起的。我一直认为这是给彼此空间的最好方式,现在却觉得自己有点作茧自缚,给了别人可乘的机会。
我猛灌了几杯冰水下肚之后,确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外人我是一个也不想惊动,我需要的是查一下老公的手机和银行卡记录。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虽然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事,但这并不妨碍我干这事的得心应手,密码第一次试就通过了,女儿的生日,这多少让我心里有点安慰,至少女儿在老公心中还是第一位的。
手机通话,老公和阿云没有任何异常,一个月也就一两次,而且时间极短,银行卡也很正常,看到有个每月转入账近期没了,那应该是那房子的房租。老公说的都是实话。我心底也算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暗笑自己,我应该给老公一个信任。虽然还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有没有可能阿云这边有什么难处呢?我给阿云留了个言,委婉地说希望她一切都好,有问题可以跟家人和我直接联系,大家好歹也算亲戚一场,我不希望事情没弄明白,就搞得人仰马翻,不可收拾。
终于在沙发上安静坐下的时候,我觉得非常累。想起另外那件让我挂心的事情。我原以为这次杭州之行可以得到事情的答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且和我是轮回延续;却不料只得了一块没有肉的骨头,我自己和这一块骨头一点关联也没有。那种伤心和失望已经让我够受了,老公还要雪上加霜冷言冷语。我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我还就是要顺藤摸瓜追究到底了。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我心里还在嘀咕。
如果说邵宜真是去看了她老伴的包办太太,受刺激了,杀人然后自杀,简直就是难以置信的童话故事。或者他们真的是死于意外。那个年头,这种意外多得不胜枚举。可是邵宜真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我在四岁的时候为什么会那样的胡言乱语呢?为什么不仅名字,连死的时间也对上了,只是在死的方式上稍稍有待确认而已。
我再重新地回忆了一遍和邵宜真女儿的谈话,也仔细地翻看了她留给我的资料,她的信息很细致也很全,有她爸老家的地址,还有她和她弟弟的电话和住址,看来老太太真的在期待我的书出版了。我把翻拍的照片也一一打印出来了。照片不是很多,但的确张张珍贵,记载着徐天之和邵宜真老人的旧日情怀。我翻来覆去地看着,意外地看到了老太太漏了注解的两张照片。一张是邵宜真和一位年龄和她相仿的女子的合影,那女子眉清目秀,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有一种难以描绘的淡定,倒是合乎我期待中邵宜真的模样。另一张是徐天之和几位女性的合影,这些女性也包括邵宜真和那女子,她们站在一起,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几位女性应该都是徐天之的学生,根据老太太的说法,有很多女生喜欢徐天之,这些女性是否都在其中,无法得知,但是邵宜真和那眉清目秀的女子应该是同学兼好友了,那年头照相是非常郑重的,没有人会和没有关联的人亲密合影的。
情窦初开的年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老师,邵宜真外形上并没有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啊,怎么就轻而易举地牢牢抓住徐天之的心呢?我不禁又开始了我的遐想,或者这中间有好多不愿吐露的秘密,也许从徐天之那个视角进入,又是完全不同的版本呢!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探寻一番,在网上查了一下徐天之的家乡,离我这里大约两小时车程。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出发前我恶狠狠地告诉刚回来的老公我这一天要去的目的地,他继续看报纸头也没有抬,说:“祝你成功!”老公的反应让我有莫名的失落,我以为他会跳起来指责:“那二十万块钱的下落不比这个重要吗?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去问虚无缥缈的前世,真是有病!”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有哪里是不对劲的,但是一刹那我又说不出问题的症结来。我接下来要做的,也只有按原计划去做了。
相对于去邵庄而言,这一路非常顺利,一下子就找到了。徐家所在的村落,显得很萧条,房子也很破落,更不见什么人,尤其是年轻的。我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便去问他。
老人对徐天之很有印象,他说徐天之是他们村的大人物,也是他们村的骄傲。老人还絮絮叨叨地说:“不过徐天之也是陈世美,进城之后当了驸马爷,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糟糠之妻早就下堂了。”他指给我看徐家老屋的位置,同时也告诉我可能见不到人。徐天之的儿女都早已不在了,孙辈基本出去打工了。
谢过老人,我有些怅然,这物非人非的世界,我到哪里还问得到过往?看着窄窄坑洼的泥巴路,我决定弃车朝徐家老屋走过去,或者看看旧景也是好的,不到十点的朝阳兴致勃勃地照耀着,我莫名地涌出久违感。这让我更加困惑,难道我的前世是和徐天之家人有关?或者我的前世不是邵宜真,而是她的情敌,鬼门关那里我久久徘徊,出世后念念不忘,就是为了要看看邵宜真的下场?
徐家的老屋占地很大,但是年久失修,一片败落,遗留的残迹依稀可以寻得到当年的繁华和兴旺。我想起那两句诗:只顾望繁华,无暇顾离殇。不觉更加凄凉。门前的杂草都几乎有人高了,屋檐下我看到了一个燕子巢,只是不知这燕子和徐天之那时的燕子隔了几代。她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在这儿寻觅远古的忧伤?
我用力推了一下大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吱的响声,艰难地开了,随着落下一堆尘土,呛得我直咳嗽,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径直往里走,那格子的窗户、雕花的门廊仿佛带我回到往昔岁月。那年月的女子是否是学着琴棋书画,做着女工针线,看着这些发呆?年少的女子期待是嫁人,年轻的女子希望夫婿恩爱,年老的女子期待是儿孙满堂。这小小深深的庭院就是她们的世界,锁住了多少少女少妇的情怀,埋葬了她们多少如花的青春。若是碰上好人家好夫婿,倒也是无妨,要是满腔的痴爱换来薄情寡义,心中的怨恨与谁去说,到头来恐怕是深埋心底,最后也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那些深夜无人听得见的叹息,这些疯长的野草,可曾感受得到?
“你是谁呀?在这里干吗?”
突然有个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世界,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院里进来了一位比我年纪大些的女子,她的脸上写满沧桑,带着敌意看着我。
我被她问得有些惊慌失措,急忙回答:“我叫思如,我是来找徐天之的后人的。”
“我就是徐天之的孙女,你找我们干吗?”那女子的口气依然敌意得很。
我有些兴奋,因为刚才都有见不到徐家人的打算了,赶紧上前拉住她:“真的太好了,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我想了解一些你爷爷奶奶的事情。”
女子扫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有什么好谈的,那个所谓的爷爷我们根本连面也没有见过。你和我们家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我和你们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担心女子误解我的身份而拒绝,所以说,“我只是有些好奇当年的事情而已,他们的故事都可以写成书了。”
“是可以写书,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故事,不过这个陈世美还没有狠毒到要对我们斩草除根。”女子虽然还是恨恨的,口气有些软化,走进屋里搬来了一条长凳,招呼我坐下。
“你奶奶后来怎样了?”我小心翼翼地往下问。
“还能怎样,奶奶是好奶奶,只是被那个爷爷害死了!一个人带大孩子,送走老人,孤苦一生。”女子叹了一口气,满怀悲愤,声音又高亢起来。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想着怎样可以让她平静地述说,故意扯开话题:“这院子当年应该是很气派的吧!”
“是啊,好歹我们徐家是望族,我奶奶家也是大家族的,听说当年徐陈两家的联姻是很轰动的,光酒席就摆了三天,一直到三朝新娘回门。”那女子沉浸在回忆里。
“你奶奶姓陈?”
“陈佩如,陈家大小姐,嫁过来时风光得很,八抬大轿,嫁妆说是堆了几屋子。过门头几年,虽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日子也是不错的,生养了三个儿女。只是后来爷爷出去读书就再没有回来了……”女子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我的心也随之一缩:“唉,那时代的女子,原配的夫人有几个是好下场的,不用掰指头,随口一数就一大堆,说封建婚姻迫害人,可是男的大都在外面另外找了,只有女的都被抛弃在家乡,在孤独中老去死去,命好点的婆家还收留着,有的被送回娘家更加凄凉……”
女子似乎从我悲凉的口气里找到了共鸣,没有了顾忌继续说着:“我们家的还要狗血得多,爷爷当年没有回来,倒是有个年轻的女子回来了,跪在大门口,求徐家给条生路。做牛做马都行,我太爷爷气得拿棍子赶人。但是我奶奶性善,竟然相信那女人说的话。认为真的只是平妻,还扶起人家叫妹妹。跪在太爷爷面前替人家求情,说若非情深至此,怎么可能一个大姑娘家的不顾廉耻抛头露面求婚事,请太爷爷成全他们。奶奶说她不介意二女伺一夫,家和一定万事兴。谁知人家后来跟爷爷结婚了,爷爷却从此没有音讯,要不是他托人捎来离婚书,我们甚至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
“爷爷到后面也是兴旺发达了,可对我们而言全是听说,一点实惠没有享受到,嘲笑倒是收了不少……我爸他们三兄妹也是没有再见过爷爷的,可怜我奶奶一个人伺候公婆,拉扯孩子,‘文革’中受尽折磨。在徐家活得千辛万苦,却都不算徐家的人,过着寡妇的日子,却是徐家的弃妇。你说这爷爷还称得上男人吗?我都怀疑奶奶爷爷的感情是否深厚过。有哪一对感情深厚的夫妻至死都不想再见一面?不过奶奶说,若是没有感情,怎会生下三个孩子?”
我心里感叹,只见新人笑的男人何尝听得见旧人的哭,那些苦痛咽下吐出,都只有旧人独自承受。我说:“我听说你奶奶临终还是希望见爷爷一面的,对吗?”
“是啊,我们都不想让她见,这么无情无义的男人,有什么见头?不仅发妻,连父母孩子都不要了。听说他做了大官,这做官也不考察一下人的良心好不好?我们是一肚子的怨气都不知道往哪里倒去!”女子依然义愤填膺。
“你奶奶和他毕竟是结发夫妻,这么多年,恩恩怨怨,总还是想见见可以说声道别吧。”在生命之花即将枯萎的时刻,见与不见,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吧,只不过是个未了的心愿吧。就像儿时我们喜爱的糖果,长大后早就没了兴趣,但是依然会忍不住去买,我只是凭我的想法去揣测陈奶奶当时的心境。
“我们后来也是这样想,就托人捎信去了,结果来的是那个女的。”
“你奶奶一定很失望吧!”
“不知道,那女的走了没几分钟奶奶就死了,要是有失望也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那她们说了什么?”
“不知道,奶奶让我们全在门外,不过我听见她们说话声挺大的,好像还在争论什么东西。当时我还想,这下好了,奶奶应该没事了,谁知是回光返照。”
那女子一连串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我也没有闲工夫跟你扯了。我拿点东西,你爱看就看,想待多久都成,记得走时帮我把凳子搬进去。”
院子里又回归平静,只有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树叶的沙沙声。我却似乎听到了震天的锣鼓响,欢天喜地的,蒙着盖头的奶奶陈佩如坐在花轿里,羞涩地想象她未来夫婿的模样。我也看见了徐天之掀开陈佩如盖头时的惊喜。那时的日子如诗如画,那时的他们举案齐眉,恩恩爱爱。那时的陈佩如天真地认为这种幸福会围绕她一辈子。
我也看到了陈佩如送徐天之去读书之后的孤寂和艰辛。刚开始还有等信的期盼或者重逢的喜悦,到后来什么都没有了,等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回家的人,一扇永远不会再开启的门。陈佩如却依然坚强地撑起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为老人和孩子遮风挡雨,为他们的温饱奔波劳碌。人们从没有听见她对徐天之的抱怨,对命运的控诉,可是那夜深人静的嘤嘤哭声,人们又是否知道?那是来自陈佩如唯一的抗议。
只是最应该听到嘤嘤哭声的徐天之一点也没有察觉,或者说根本不想去察觉,他早已有了新太太,和他志同道合的、和他生养了新子女的新太太。他没有缺过身边的柔情,又如何知道孤单寂寞的滋味?他没有体谅过陈佩如的心境,即便他们曾经同床共枕,心意相通过。
那个年代,葬送了多少婚姻,有多少女子的青春是陪葬品?没有人可以统计得出。徐天之、陈佩如只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对,我不过是个偶然的过客,无意中翻开了这历史的一页,我揣测不出陈佩如支撑下来的动力,可是可以感受得到她对徐天之还是有深厚的爱,不管徐天之早已忘记甚至选择了遗弃她,可是陈佩如却从没有放弃,一直在原地等着、期待着、幻想着,直至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
若干年后烈日当空的某一刻,在杂草丛生、面目全非的徐家大院里,我一个人流着泪,为这些我不认识的人,为根本不属于我的往事难过忧伤。回来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了,城市又笼罩在雨雾迷蒙之中,那种雨天的浪漫曾经是我少女时的挚爱,如今也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我觉得自己其实挺可笑的,一味地替逝去的人伤心,惆怅他们的感情故事,替他们生错了时代不平,可是我自己呢?还不是一样在情感的旋涡里兜兜转转,迷失了方向。
我的情绪被陈佩如的故事感染着,几乎无法正常思考。但是我对徐家旧院的熟悉感更加证实了这一切跟我有着某种联系,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去继续挖掘。如果说邵宜真探望陈佩如时发生过争吵,那么事后邵宜真觉得愧对陈佩如,也有可能看到陈佩如凄凉的晚年,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以至于和徐天之吵架都有可能。当然,也有可能因争吵或者愧疚而没有注意安全,导致了意外发生。或是一时想不开,干脆同归于尽。总之有种种可能性。
难道这就是结局吗?我总觉得还有些什么似的,还是期待有个水落石出。只是不管怎样,我也需要放一放这事了,老妈需要我的关心,还有那丢失的二十万和阿云究竟在哪里?
老公这回却非常给力,说联系上了阿云,她急用钱,一时糊涂没打招呼就拿了钱,过几天就还回来,她人已经上班了。我一愣,疑窦丛生,蹊跷还是挺多:“这样啊,我得找这孩子谈谈,怎么做事越来越没有分寸,这影响也太不好了,每个人都这么做,我们公司还开得下去吗?”
老公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难堪,我希望那是我的多心。他说:“钱还回来就算了,你何必步步紧逼,让姑父的脸也没地儿搁,再说这风头火势的,你还找阿云谈什么?”老公的处理我非常不认可,但是他一提姑父,我觉得还是退让一点比较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有必要换个新出纳了。
我去看老妈时说了这段时间的行踪,老妈依旧没什么反应。她说:“如果你想知道就去弄清楚好了,不过别那么神道道的,哪有什么前生后世?还有也要在乎一些你老公的感受,夫妻是个整体,要相互体谅!”我有些愤愤然地说:“就是一直听您的教导,体谅,体谅,我的体谅是他的多少倍,他为什么不可以体谅一下我?”“你以为这是买东西吗?一分钱一分货?感情和婚姻是不能斤斤计较的!科学上的难题可以一步一步解决,但是感情是没有定论的,也是千古难题!”老妈似乎振振有词。
我诧异于没有经历过婚姻的老妈,何以对婚姻有如此睿智的看法,也很赞同她,再看我探究的前世也好,现在过的日子也罢,都是迷迷糊糊,不得其道。老妈是尖锐的旁观者,所以一清二楚。不过老妈的言语对我也是一番鼓励,我重新理了一下思路,忽然觉得可以去邵宜真的儿子那里再试试,也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收获呢!
老公听说我又要去杭州,觉得我已经走火入魔了,警告我说:“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他的问题倒是引起了我的共鸣,平时我不是经常这样找不到他的吗?他不是也经常做些让我莫名其妙的事情吗?但我还是听从了老妈的建议,诚挚地对老公再次袒露心声,期望他可以多些支持,老公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认为值得,我投支持票吧!”
我兴冲冲地带上了所有的资料,其实不过是几张纸而已。当我站在邵宜真儿子家门口时,却依然还没有想好是继续胡编还是干脆告诉他我的经历、我的迷惑。老先生很谦和地把我让进了屋,这让我放松了不少,看来老人和他姐姐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整齐。客厅里满是照片,趁老人准备茶水的工夫,我一一打量起来,大多是老先生两口的照片,从青涩年华到白发苍苍,不变的是两人幸福甜蜜的笑容。从这点上,我断定老先生虽然遗传了他父亲徐天之的容貌,但是应该和他父亲在情感处理和对待上是不一样的。
我立刻决定和盘托出我的经历,我的迷惑。老先生一直很平静地听我述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说完了很久,他依然沉默着,只是翻看我做的笔记。我有些后悔,大约没有父亲的缘故,我对于老年男人总是怀有异样的感情,或者说总是有异样的期待,潜意识里希望他们可以待女儿一样对我。显然今天我又情绪用事了。我揣测着老人是会嘲笑我还是会赶我出门,好在事情并没有朝我的想象发展。
“其实我父母和其他人的父母没有什么两样。父亲因为工作关系,会和一些年轻的女性打交道,母亲比较敏感,他们为这些事情吵得多些。不过,也应该属于正常范围里面的争吵了。父母结合不容易,在一起又经过了各种政治运动。他们的感情基础也是很深厚的。我认为母亲谋杀父亲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老先生云淡风轻地说着。
“是,是。”我嗫嚅地应着,我还可以说什么呢?我的那些猜测,不过是四岁的孩子的臆想而已。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疯子。
“你要是愿意,倒是可以和我父母的小保姆谈谈,父母最后的日子是小保姆照顾的。”老人突然话锋一转,我已经熄灭了的希望之火又被点燃起来,我忙不迭地点头称谢。
“我先跟老头联系一下。”
“老头?”我有些疑惑。
“是啊!”老先生笑了,“母亲太多疑了,都不让家里有其他女性出现。或许这也是深爱的一种表现。”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们女性应该更有体会。”
我笑笑没有作答,虽然我想类似的情况我也会比较不理智,但是这样的举动我还是比较难产生共鸣。看来,不仅是时代的问题,性格不同选择也会不同。
告别的时候,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合适。老先生风度很好地笑着说:“不用谢,搞清楚了你的前世是谁,别忘了告诉我啊。说不定我们都算一家人!或者不是一家人也好,真的可以试试把它写成书的!”我的脸腾地红了起来,看来老先生是把我当作任性、追梦的孩子,他在陪孩子玩一场游戏。不管怎样,我的心都满怀感激。
小保姆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了,曾经的小保姆,现在也是头发斑白的老人,老人有点紧张,双手不停地来回搓着。我有些不好意思,想当年,他的主人家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不知经受了多少盘问和怀疑。他所受的压力之大应该是我无法想象和体会的。我无意让老人再重温这可怕的旧梦,想着怎样问老人会轻松些。
我说:“您在徐家工作很多年了吧,他们待您如何?”
“不算太久,四年三个月八天,徐叔的脾气温和些,邵姨是急性子,他们一家对我都好,我后来的工作也是他们家找人帮助安排的。”
“噢!”我点点头,有些安慰,徐天之也不似他留在老家的后人眼中的那么无情。我单刀直入地再问:“徐天之夫妇在出事的前后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老人看了我一眼,说:“唉,隔了这么多年了,不过我还记得,最异常的就是阿姨给了我几天假,让我回老家休息休息。平时他们都不愿我回去的,每次都是有迫不得已的事情才批假。”
“这么说最后的时刻,你没有和他们在一起?”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而且这个支开他的批假,可能是故意为之的。
“是啊,我一直想,要是我当时在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老人难掩哀伤。
我觉得这是转机,邵宜真把保姆支开,虽然不能确定杀人的动机,可这个举动的确很有嫌疑。我说:“我听说邵宜真老人之前去了一趟徐天之老人的老家,回来之后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不晓得这算不算异常,他们的确吵了几次,而且我也隐约听见过好几次,邵姨哭着说对不起如姐。不过徐叔老家有老婆我们都是知道的,包办婚姻,早就离了,后面也没有来往……”
“是啊,是非恩怨早有定论了!”我附和道,心底的疑问依然,为什么那时才想起说对不起,而且吵架?真的匪夷所思,难于理解,难道是人之将死的善行?
和老人再聊了会儿,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了,我谢过老人,乘坐飞机回去。说心底话,很失落,没有一个人给了我期待中的答案,这些故事的似是而非,大同小异,但似乎都可以作为徐天之邵宜真离奇死亡的合理解释。我东奔西跑了一大圈,算是一无所获,故事还是回到了原点,和我最初了解的几乎一模一样。
刚出机场,就收到阿云的电话,她说想和我谈谈。这让我很欣慰,这孩子做事还没有离谱到无边。我们随便找了个茶餐厅坐下。阿云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看我的眼神很飘忽……我尽量不想给她压力,缓和着气氛:“我这段有些私事在忙,都顾不上去公司,但是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讲好了……”
阿云鼓起勇气似的说:“对不起,嫂子,我并不想这样的!”
“算了,下不为例了。你有困难私下找我就好了,没必要弄得满公司都知道。”我的口气极为严厉,我希望这是绝无仅有的案例。
“我没有,我也不想……”阿云满肚子委屈样,顿了顿说,“嫂子,我怀孕了!”
“恭喜恭喜!”我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阿云没有结婚,这难道就是隐情?现在未婚先孕算个什么事呀,这孩子还是太纯真老实了。
“嫂子,哥说让我生下来……”
我正用吸管喝着冰茶,一口气呛着,剧咳起来,我的意识也随之一片混乱,什么意思,这关我老公什么事,他说生下来?这孩子难道是我老公的?这一切难道都是有预谋的?房子和钱是阿云步步逼宫的手段?我心慌意乱,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阿云。阿云也不看我:“嫂子,我没有想过把孩子生下来的,我也无意破坏你们的婚姻。”
我的心针扎一般的痛,忍不住一阵狂笑,笑自己天真和无用,居然在眼皮底下亲自喂养咬自己的眼镜蛇,这个世界有蠢过我的货吗?
阿云被我笑得有些糊涂,犹犹豫豫地继续着她的说辞:“哥把房子暂借给我住,说我可以住那里生下孩子,我想拿钱是去打掉孩子的,真的,可是哥说钱我不还回去,他就报警。嫂子,我们何必要大家那么难堪?只要房子让我住,也不追究钱的事,我即刻消失,永远也不踏进你们的生活。”
我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么说,你真的很替我们着想,你把你的孩子用一套房子加二十万卖给我们是吗?”
阿云被我尖刻的话刺得有些不自在:“我想这也是唯一对大家都好的决定……”
“谢谢你这么费心为我着想,也真难为我厚待你五年。”我又开始笑,“不过,我想和你一样,用驴肝肺去对待好心,你那么好的主意和你孩子的爸去探讨实施好了,关我什么事,我要做的不过是到派出所多走一趟,报案而已,我公司二十万现金不翼而飞……”
阿云的脸瞬间煞白,她一把抓住我:“嫂子,我……”
我倏地站起身,掀翻了桌子:“你闭嘴,我才不是你嫂子。”我朝着奔过来的服务员吼了一句:“放心,所有摔坏了的东西阿云小姐都会双倍赔偿。”
在老妈家坐了很久,我还是觉得刚才的场景如梦一般不真实,我尝试着给老妈吐露了一点,老妈也很意外,她并没有给我任何建议,只是说希望我向老公了解一下事情的另一面,老妈也肯定了我对阿云的回复,虽然有点冲动和不得体,但是那样回复根本上是对的,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好了,角色替换往往会把事情搞得更加不堪。我对老妈的那句角色替换感受很深,这一路婚姻,我好像一直干着这活儿,擦拭着老公惹的种种麻烦,老公也很享受这种状态。这次的揭竿而起,估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我自己。
吃完晚饭,从老妈家出来,被凉凉的夜风一吹,我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冷,和我的心一样。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我车旁的老公正抽着烟,情理和预料之中,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开始这场谈话。
“你需要听我解释一下。”老公的口气很坚定。
“我现在需要休息。”我也真的很疲惫。
“我和阿云,我觉得那是个圈套,我都不确定我真的上了她,只是那天打牌喝酒之后,醒来她在身边,后来她就说她怀孕了,我说那生下来好了,验DNA是我的我们一定养……”
“是吗?好简单啊,如果我们之间换个位置也可以这样,我肚子里是别人的孩子,你也帮着一道养?”我刻薄地反问。
“你怎么老是把事情拧起来说?”
“我把事情拧起来说?现在是你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人家上得门来,找我摊牌,你要我怎样,怎样做你才满意?”我用包砸着车,发泄着,“是不是买好婴儿床上面铺着离婚协议送过去才好啊?”
“我要跟你怎么说你才明白,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你不知道我?我虽然爱玩,也知道分寸的,女人那方面我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我和阿云没有任何感情纠纷,连一夜情都称不上……”老公在一旁几乎是咆哮。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反倒冷静了。我说:“好,我不明白,你去找明白人说,可以吗?现在请让开!”我用力推开他,打开车门,发动了车,飞驰而去,任由老公在车后表演似的咬牙切齿地挥拳,我终于有了一丝畅快淋漓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就发现老公的车跟了上来,而且贴得很近,任凭我怎么加速也甩脱不掉,如果不想和交警部门再次叙旧,最好的办法就是乖乖回家。
我们前后脚拉拉扯扯来到家门口,同时发现了卡在防盗门上的信——是阿云写的,写给我们的。我们愣了一下。
信不长,寥寥几句:
哥,嫂,对不起,请相信我,这不是我有意的。嫂子也请相信我和哥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钱我会还回来,希望所有的一切到此为止!阿云
老公看后的反应如中了六合彩般兴奋,大声说:“终于,终于她说出实情了,哈哈!老婆,我早就告诉你,我没干坏事!我是清白的!”
我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其实我是蛮想问问的,究竟谁在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就是还有什么样的事实在隐瞒我,而且阿云的那句“一切到此为止”让我感觉非常不好。但是我疲惫的大脑像停了摆的钟,让我无法正常思考任何问题,今天实在太多的出其不意了,我只想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说。
在我洗澡时,我意识到阿云的信真正让我不安的原因是我觉得那封信有些像遗书。当然遗书这两个字一蹦出脑海,就被我打压下去了,估计我这段对前尘往事走火入魔了,才会动不动就产生一些极其可怕的念头。
可是这次却没有那么幸运,可怕的念头刚被我抛开,进入梦乡没一会儿,我们就被激烈的电话铃声吵醒,阿云服安眠药自杀,现正在医院抢救。我拿着电话呆了好大一会儿,急匆匆起来穿衣服。老公大惑不解地看着我:“深更半夜,你又不是医生,也不是你杀的她,你跑去干吗?再说,她折腾得我们不够吗?”
我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老公说:“不管怎样,她罪不至死,我觉得我现在去医院对她和她家人都是种安慰!”
“那好,你去安慰吧,你以为这是赈灾义演吗?让我好好睡一觉,你们这帮无事生非的女人……”说完他用被子蒙住了头。
或者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老公的举动让我越发不可思议,对生死他怎么可以冷漠至此。我独自匆匆赶到医院。阿云还在急诊室,她的父母,我老公的姑父姑母,还有不认识的一堆人,都在外等着。大家还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看见我,顿时安静下来,阿云的父母走过来急切地跟我说对不起,求我不要去报警,看来大家都知道此事了。
老公的姑母拉着我到一旁,向我低声地解释着:阿云想结婚,但是父母不同意,嫌男孩没钱,阿云他们两个就一起设计陷害老公,就是把他灌醉睡在阿云床上那出,原指望拿到钱就好了。谁知老公和我都不仅不出钱,还嚷嚷着要报警,阿云吓着了。老公的姑母一再声明阿云是听从男朋友的派遣。那个男孩正坐在地上的角落里,傻子一般无语地受着众人的指责。我好痛惜阿云年纪轻轻不珍惜自己,什么样的感情都不能让自己迷失,更不应该把生命当儿戏;同时我也有难言的内疚,或者当时我的反应不那么激烈,阿云也不至于如此……
终于阿云从急救室出来,医生说已没有生命危险,大家长舒了一口气。阿云的父母开心得眼泪直流,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一上车,我就累瘫了的感觉,迷迷糊糊之间,我仿佛进入了梦境,前世今生谁是我、我是谁,都有些分不清楚了。邵宜真,徐天之,陈佩如,邵宝如,思如,阿云,这些名字如花灯般在我眼前一一闪过,还有什么自杀、谋杀、他杀……
佩如,宝如,忽然这两个名字在我的脑海炸了开来,我一直以为邵宜真死前的忏悔说“如姐对不起”,应该是陈佩如。如果大胆设想说这个“如姐”不是陈佩如,而是邵宝如,也就是我自杀的姑奶奶——如果说,邵宝如和邵宜真本是同学兼好友——那么是不是所有的事情会是另一番景象,也可以说是迎刃而解、顺理成章了?我被自己的设想吓得清醒,思路自然而然地顺了。
陈佩如死前见到邵宜真,指责她不履行诺言,而邵宜真莫名其妙,许下诺言的根本不是她,她们才一同发现原本以为只是拥挤的三人世界,却早已不知变成了几角恋,对陈佩如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还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而对邵宜真来说,那应该是致命的打击吧,把她苦心经营的感情全盘否定不说,徐天之的几角恋还搭上了她的好友邵宝如的生命,那么她对徐天之的感情会演变成怎样?那种恨,绝对恨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一定要去揭开这个谜底!
邵庄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远远的狗叫声显得异常清晰。踩着青石路,我来到了上次见过的妇人家门前,那妇人正在打开那老式的店门,一块一块木板地拆下,冷不丁突然瞥见了站在门外的我,吓了一跳:“你有事?”
“我想知道你说的那个姑奶奶宝如的事情。”
“她都死了好多好多年了。”
“她为什么自杀?”
“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还没有我呢。”妇人的口气冷淡,边说目光边转向身边的墙。那墙上挂着很多照片,全是黑白的。
妇人盯着的那张照片是个美丽女子的单人照,女子不属于惊艳型的,但是她的美经得住细细品味。我的脑袋再次轰了起来,因为我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她就是和邵宜真合影的那个女子。
妇人接着说:“宝如可是我们邵庄这百年来最漂亮最聪明的,也很会读书。是你太爷爷太奶奶真正的掌上明珠。当年你太爷还把她送去杭州读大学呢。只是女孩子在外读书,见识多了心就野了,不肯再听从家里的婚事安排了。你太爷爷拗不过,同意了让她自己挑人嫁,她又说想嫁的男人家里已有妻室,你太爷爷很伤心但还是做出让步,说我们这样的家庭逼人休妻之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可是去做小的也是不可以的,至少男方要明媒正娶当平妻……后来大家都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送她出去读书,或者她还会落个寿终正寝,不至于连个正经的墓碑都没有……”
妇人后面的话我听得断断续续,眼前是邵宝如抛下自尊,到徐家大院前长跪不起的样子,终于取得徐家的首肯,本想回杭州可以给情郎一个惊喜,满腔的热情却被扑灭,等待她的却是致命的打击。她的情郎不仅是她的,也是好友的。是怎样的失望和痛心让邵宝如放弃如花的生命,又是怎样的情怀让她选择沉默地离开?
不晓得邵宝如离去的时候是抱着对爱情太多的失望,还是因为想把感情完整地留给好友。就像我前世是那个研墨的丫头,还是她们的知心好友都无从得知?宝如姑奶奶挑了今世四岁的我把事情用那么另类的方式说出来,是希望大家领悟,进而去阻止悲剧,还是一种异样的悲情控诉?想那急急赶去黄泉路的邵宜真会不会追上早已远去的邵宝如,是不是还可以倾诉一番姐妹情长,一齐声讨一下那薄情的负心郎……
回去的时候车在盘山道绕行,我的心也随之缠缠绕绕,手机一直在响,是老公打来的电话,我一次又一次按着拒听键,我们的婚姻千疮百孔,骨子里还会相互支撑吗?千帆过后,我们还会是彼此剩下的唯一底牌,能够相依前行吗?此刻的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将来我一定会遵照我自己的心往前走……
我也不知道邵宝如、陈佩如、邵宜真,究竟是性格还是时代注定了她们生活的悲剧。我生活的现在,也不见得是皆大欢喜的喜剧。这个年头悲喜剧早已不再泾渭分明,悲剧看着看着也会峰回路转,喜剧演着演着就让人泪流满面。感情的世界就是迷宫,没有尽头,不论哪个年代的男女主角都是绕在其中。
其实此生也好,彼生也罢,岁月的长河里,我们都只是一粒尘沙,恩怨情仇到最后,不过是一声怅然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