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张 敦
哥,你先别激动
⊙ 文 / 张 敦
张 敦:一九八二年出生于河北枣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现居石家庄。
三年前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小丽成了情侣。作为两个各方面都很一般的人,我们的感情之路也稀松平常,并无所谓的风雨坎坷,就像两块吸铁石,只因为离得太近,啪的一声撞在一起,没有绚丽的火花,没有奇妙的化学反应,就这么硬生生地黏住了。我俩都很清白,互相是对方的初恋,没有第三个人跑出来,要抢走她,或者抢走我。我俩本来就是别人挑过的,平凡得犹如食堂大盆里的鸡蛋,被人拿走的与剩下的,都是一个样。
就我来讲,已彻底接受小丽的平庸,尽管对她的相貌和身材深表遗憾,但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相貌与才智也很一般,与小丽般配得让人无话可说。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从不逃课,从不挂科,小丽甚至还能拿到奖学金。这段恋爱没有逾越校规校纪,就连开房做爱都选择休息日,干完即收兵回营,不在外面过夜。
毕业后,我们在省城找工作,租房同居。到目前为止,小丽没有怀孕过——这种不理智的事怎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已经习惯使用避孕套,如果不戴,反而会溃不成军。这一点,小丽非常满意,认为此乃爱意的表现。同居之后,做爱的机会唾手可得,渐渐有了例行公事的意思。实际上,我们的性生活与感情生活如出一辙,也是乏善可陈的,具体表现在行房的姿势千古不变,我在上面她在下面。有时我试图改为女上男下,小丽坚决不从,她觉得那不是正常的做爱方式。
“不行,我总觉得这不是做爱。”
“不是做爱?那是什么?”
“是淫乱。你从哪里知道这些姿势的?你有问题啊。”
听小丽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事情挺严重的,于是放弃那种非分之想,继续匍匐在她身上埋头苦干。
其实,在小丽的心中,我们算是前卫的。这些不计其数的婚前性行为,已经让她觉得惊天地泣鬼神了。她说:“如果我是保守的人,绝对不会与你在结婚之前上床。”我无话可说,在这件事上,绝不能与她争辩,否则会背上道德败坏的恶名。
我们在床上身经百战之后,也和别人一样,考虑结婚的问题了。结婚得有房子,这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我家和小丽家条件差不多,都挺穷的,即使连首付的钱,也拿不出来。我们只能自己攒钱,省吃俭用,每月攒下两千,大概再有五年,就能付得起省城三环外房子的首付了(如果房子不涨价的话)。
五年,对于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讲,何其漫长。问题还在于,我们并不能圆满完成每月积攒两千块的目标。小丽还好,一直在某家房地产公司干策划,收入比较稳定。与之相比,我的情况不容乐观,总在换工作,从小报编辑到培训班老师,从保健品销售到保险销售,干来干去,没挣到什么钱。在找工作的日子,我逐渐花掉小丽攒下的钱。其实是我俩一起花掉的,吃住一起,谁都有份,但由于我只出不进,饱受小丽的指责,显然被当成消费的唯一主体。
由于我的“不够走运”,买房计划中的“五年”被拉长为八年。这触目惊心的八年,是小丽计算出来的,不知她运用了怎样的运算法则。她不明白,像我这样的老实人,为何不能长久地待在一个工作岗位上。——我应该像一颗螺丝钉,锈死在社会机器的某个固定的角落。
“你要跳槽也可以,但你找好下家再跳啊,你往待遇好的地方跳啊,你倒好,头脑一热就辞职,辞了职就像狗一样找工作,一找就找一个多月,新单位还不如上一家给钱多。”
“狗不用找工作,我连狗都不如。”
从不吵架的我们,开始因为工作的问题发生争执。这期间,性生活几乎废止,而我也因为内心的焦虑,显露出阳痿的态势。直到春节过后,我们从各自的乡下老家回到省城,事情才有了转机。
“我表哥开了家文化公司,请我去做策划经理,工资挺高的,你说我去不去。”
“去啊,当然要去,你也该尝尝跳槽的滋味了。工资能高到哪里去?”
“是我目前的三倍吧,管吃住,而且将来还能入股。”
“嗯,那真不错,你马上就辞职,去表哥公司上班吧。”
“表哥公司好是好,就是有点远。”
“在哪里?”
“深圳。”
小丽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远走他乡的打算。她的计划是:她远赴深圳,挣那份比较高的工资,而我则留在原地,等她站稳脚跟,我再过去。
意识到将来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我内心窃喜,却面带忧愁,表现出对即将离去的恋人的难分难舍。我还得问几个问题,以示我在此问题上进行过深入的思考。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
“你去?你住哪里?我住公司宿舍,不可能让你也住进去,你去租房子,那又是一笔钱。咱们这里的房租已经交到下季度,你不如先住着,找到工作后就去上班。”
“那咱们怎么见面?”
“五一黄金周,我来看你。”
“好吧,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咱们每天打一个电话。”
事情就这么定了,小丽打点行装,去买了火车票。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我们狠狠做了两次,我没有阳痿,小丽破天荒地叫起来,叫得拘谨而笨拙,十指抠进我后背的肉里。
与我合租的那对情侣,在小丽走后的第五天,也打点行装离开了这里。这套房子有两间卧室,我和小丽住一间,他们住另一间,如此合租,主要基于经济上的考虑,我们原本素不相识,并无交情。没想到他们会与小丽前后脚走掉。毕竟在同一套房子里生活了两年,可谓朝夕相处,积攒了一点感情,分别时,吃了顿散伙饭。在桌前,他们说,这里不好混,打算去北京闯闯。言谈之间,他们流露出对我仍固守此地的不解,小丽业已远去,我没道理还待在这里。我懒得对他们讲将来的打算。实际上,我并无打算。本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态度,我什么也讲不出来,只能祝他们一帆风顺。
房子霎时间空了。原本四个人共享的空间,完全被我一个人占用,让我不知所措。而我还没有找到新工作,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上厕所、洗澡和做饭都不用再统筹安排,随心所欲,甚至可以去另一个房间的床上睡觉,他们还在的时候,这里可是个神秘的地方。
房东过来看了看,拜托我一件事,为那个空出来的房间找到租客。
“谁和你住在一起,由你来选吧。”
她认为我是个老实人,对我还算信任。而我正游手好闲,觉得这可能是件有意思的事,就答应了她。
我在网上发了条信息,附上房间的照片,床和衣柜赫然在目,可以随时入住的样子。手机开始频繁地响起,我耐心地接听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有性子急的,当天就登门拜访。我穿着拖鞋开门,请他们进来,去那个房间打量一番。大多数人对房间还算满意,只是对我本人产生了疑问。
“请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正找工作。”
“就你一个人住吗?”
“是的,我自己。”
来看房子的,大多是情侣,偶尔也有成双成对的女孩。尽管他们找了各种理由推脱,但我知道,事实是他们接受了房间,却不能接受我。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单身男子,无疑被认定为潜在的危险因素,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起疯来,强奸,甚至杀人。我不想告诉他们,我是个有女朋友的人,在性方面并不饥渴,尽管她在南方的深圳。一想到她,我的欲望就灰飞烟灭。
我渐渐心生厌烦,在接电话的时候,首先向对方坦白:房子是不错,但另一个房间里,住着一个单身男人,如果要来看房,请先接受这一事实。大多数人犹豫了,少数人表示可以接受,跑过来看看房子,又看看我,依旧否定了我。
如果我是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情况就不会这么糟。我虽然酷爱读书,也写点东西,但这些并未在长相上显露出来。小丽走后,我剃了光头,头皮发出青光,再加上一双挑起的浓眉,更显凶恶。
那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个女孩,声音清脆,听上去干净利落。我照例把情况说了一遍,以为她会犹豫一下,然后说声不好意思,挂断电话。没想到,她却毫无顾忌地表示要来看看。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过去看看?”
“我随时有空。”
“好嘞,等会儿见!”
她所说的“等会儿”,真的是一段很短的时间。放下手机五分钟后,门被敲响,我开门,外面站着两个女孩。靠前的女孩说是她打的电话。她面带笑意,长得不难看,再认真地看一下,好看的成分居多,算是个漂亮的姑娘。后面那个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模样也乏善可陈。我让她们进来,把该看的地方都看一下。
“这是客厅,小了点,大了也没什么用,这是你们的卧室,有床和衣柜,还有写字台,你俩住的话,挺不错的。这是卫生间,可以洗澡,旁边是厨房,可以做饭。”
“你住另一个房间?”
“是的,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
“你一个人住?”
“是的,就我自己。”
“那好,我们商量一下。”
我在客厅里坐下,她们站在那个房间里,悄声交谈。似乎发生了一番争论。虽然她们交谈的时间长了些,没事,我很有耐心,只等她们走出来,说声不好意思,然后义无反顾地消失。不知为何,我突然生出一种希望她们留下的渴望。我想象着与她们朝夕相处的情景,其中一个画面无比清晰:我打开卧室的门,迎面走过那个漂亮的女孩,她刚沐浴完毕,裹着浴巾,露出圆润的肩膀。
“你们放心,我是个好人,没有不良嗜好,我的业余爱好是读书看电影,平常也写点东西,不信我可以让你们看看我发表的文章。”
我在客厅里大声说着,单刀直入地插入她们的争论之中。
“什么,你是作家?”
漂亮的女孩一跃而出,欣喜地看着我。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站起来,走进卧室,拿出几本杂志。她翻到印有我照片的那页,笑了。
“你真是个作家啊。”
“写得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有女朋友吗?”
“嗯?女朋友?有的,她前段时间去了深圳。”
“你怎么不去?”
“我有可能过段时间去。”
她们对视了一眼,表示争论结束,可以做出决定了。
“好吧,我们租了,相信你是个好人。”
“好,你们的行李在哪里,需要我帮忙拿一下吗?”
“那太好了,我们请你吃饭!”
我们一起下楼,在楼道里,她们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东。你们呢?”
“我叫黄萍,她叫陈希。”
黄萍活泼漂亮,爱说爱笑。陈希有点冷淡,看上去和我的小丽一样,是芸芸众生里的老实人。
我们仨骑着车子,进入附近的一所校园。她俩半年前就毕业了,一直蹭住在学妹宿舍空余的床上,如今终于住不下去,只能被迫搬离。我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她们一趟趟把东西拿下来。几大包的东西,一趟带不走,只能跑两次。如果没有我,她们得跑四五次。
房子终于有了人气。她们在房间里忙活着,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我打开电脑,与小丽聊了几句。对于这里的变化,我只字未提。她说她的工作非常顺利,南方的空气也很好,没有雾霾。
为答谢我帮忙搬运行李,她俩请我吃饭,地点定在菜市场内的会友饭馆。这个地方是我选的,以前经常与小丽来此吃饭。价钱便宜,量又大。没想到,这个饭馆她俩也经常光顾。
“会友啊,我们常去!”
因为对同一家饭馆的熟知,我们瞬时找到了共同话题。也因为我搬运行李时的殷勤表现,陈希似乎也对我略有好感,几乎要忽略我那凶猛的光头和邪恶的眼眉。在黄萍无穷无尽的话语的间隙,她会插上一两句,并根据幽默的对白笑上几声。
我们三个人深入菜市场,掠过生意兴隆的菜摊,到达会友饭馆。老板娘是我们的熟人,她对我们的三人组合感到陌生,问我们是不是同学。我说不是,我们是同居的。
听到“同居”二字,黄萍笑了笑,而陈希则马上纠正我的话。
“什么同居啊,我们只是一起租房子的。”
点了三个菜后,黄萍问我要不要喝点酒,我点点头,此刻我确实想喝几杯。黄萍要了三瓶啤酒,分别摆在各自的面前,她拿着开瓶器,嘭,嘭,嘭,像开了三枪,让平静的啤酒泛起白沫,几乎要喷出瓶外。没想到,她俩也对啤酒表示出莫大的好感,积极主动地把酒杯倒满。
“哥,谢谢你帮我们搬东西。”
“张哥,以后请多关照。”
一个叫哥,一个叫张哥,这两种称呼自此定下格局。
她俩挺能喝的,马不停蹄地轮番敬酒。老板娘流星般来回穿梭搬运啤酒。这是一种让人产生强烈倾诉欲望的液体。我喝得多,理所当然地率先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主要讲了讲我的女朋友小丽,这也是她们最为关心的,不断追问。
“她说要去南方,那就去吧,我知道,这是分手的前兆。”
“放心吧,她不会跟你分手的,你是个好人。”黄萍说。
“分手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你该去深圳。”陈希说。
“别说我了,说说你们吧,在做什么?”
也是喝酒的缘故,她们坦白了自身的情况。毕业后,之所以还赖在学校不走,一则是从经济方面考虑,省下一笔租房的费用,二是贪恋大学的学习气氛,尤其是挤满了用功之人的自习室和图书馆,非常有利于准备考试。陈希要考研究生,黄萍则两手准备,司法考试和公务员考试,这两个只要有一个成功,即可吃一辈子。这些考试,她俩都考过一次,全部失败了。她们相互鼓励,明年再考。我虽然觉得挺没劲的,但也顺势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跟黄萍说小丽不会与我分手的话意义差不多。
“哥,你参加过公务员考试吗?”
“没有,这么说吧,我讨厌任何形式的考试,除了必须要考的那些,我从未主动报考过什么。”
“你真潇洒。我也觉得考试没意思,有点不想考了,打算找个工作。”
“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试嘛。”
“你不知道,这两个考试没那么简单,如果不用全部的时间来准备,肯定过不了。”
我对于这些考试,确实知之甚少,于是不便多言。话题将尽之时,陈希问起写作的事,她说自己也经常在网上读小说,还提到了一两本网络小说的名字,问我有没有听说过。我摇摇头,遗憾地告诉她,没听说过。
“你不是写这些东西吗?”
“不是的。”
“那你写什么?”
“我写的都是狗屎。”
我与小丽的交流日益稀疏。每天早上,她在网上问我一句,“今天去干什么?”我扭头看看外面的天空,起身倒杯水,喝两口,拿起笤帚打扫地面,而后擦抹桌案,再把门窗打开,站在窗前,看看外面。直到凉飕飕的空气把房间填满,我才回答小丽的问题。
“去面试。”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答案是比较满意的,通常会追问两句,面试什么工作?有多大把握?工资高不高?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站起身,活动几下,甚至做几个俯卧撑。我回到电脑前,打出几个字。
“我去了啊!”
随后我在网上隐身而行,浏览几个感兴趣的网站,新建几个下载任务,把网上的电影转移到硬盘里。
这是寂静的早晨,黄萍和陈希已经离去。她们挎着书包,前往附近大学的自习室,为考试做准备。按照她们的说法,只要通过了考试,就会有远大的前程。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好像我和小丽也该这么干。当初刚毕业的时候,小丽撺掇我去考公务员,我没去,她去考了,没考上。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介意我的性格。
“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哪样了?”
“你是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
“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嗯,我以前觉得那是一种洒脱。”
“现在呢?”
“现在觉得你是个傻逼。”
我没想到傻逼这个词会从小丽嘴里蹦出来。难道在我没有察觉的某段时间里,她也在发生着改变?也许,这个词早就驻扎进她的心里,等到时机来临,像子弹那样喷射而出,想必这种快意恩仇的感觉犹如她从未体验过的性高潮。
她说得十分准确,我就是傻逼。那天我在会友喝酒,想着她的话,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多是多了,但没到失忆的程度。我记得黄萍和陈希一边一个搀扶着我,走过午后冷清的菜市场。为了不辜负她俩的好意,我装作醉得更厉害些,双臂放在她俩的脖子后面。她俩架着我,仿佛满怀着革命友谊,艰难前行。
⊙ 黄土路·想飞的鱼
我躺倒在床,黄萍倒了杯水,放在床头。她带上房门,悄悄的,不发出一点声响。我没有睡着,喝多后,总要上无数次厕所,排出的尿量几乎要超过喝下去的啤酒。往回走的时候,即有大量的尿液汇聚在我的膀胱。我不好意思在跨进家门的那一刻就摆脱她俩的左右,狗急跳墙般冲进厕所。那样会让她们觉得我在装醉。我要让她们把好事做到底,让人性的善良得到圆满发挥,再伺机而动。
这房子对她俩来说,还有点陌生。她们在收拾东西,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在酒精的催发下,她们唱起了歌。我站在门前,听她们唱。我好像还能憋,那就让她们再唱一会儿。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当她们唱到“迎面吹来凉爽的风”的时候,我再也憋不住了,推开门,穿过客厅,一个饿虎扑食,冲进厕所。尿液滚滚,仿佛在强奸马桶。
从这泡绵长的尿开始,我们三个人的同居生活拉开帷幕。每天的情景大致如下:早起时我们几乎同时打开卧室的门,轮流使用卫生间。她们拎着书包走出门去,我则回到卧室,打开电脑看点什么。中午,她们回来,带着蔬菜。我下厨,把蔬菜炒熟,放到客厅的茶几上。三人围坐,一边说话一边吃。晚饭也是如此打发。这两顿饭体现出我们通过那顿酒建立起来的友谊。吃来吃去,好像一家人。客厅里回荡着黄萍“哥、哥”的叫声。
一大早,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什么都不想,像个死人。外面的门响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客厅中。是黄萍还是陈希?我想做出判断:这脚步轻快明朗,肯定是黄萍。我跟自己打赌。赌什么?我也不知道。
客厅中光线冷漠,凉意弥漫,犹如秋日的黄昏,更像空无一人的荒野。厕所里有声音——水流冲击洗手盆,一双手接住水,拍打在脸上。我不能去敲厕所的门,假装试探里面是否有人。她搞出这么大动静,已经宣告了有人的事实,我再去敲门,骚扰的意图太过明显。我不想骚扰她,我只想知道她是谁。我要等她出来,看她长着谁的脸。
面对客厅的另一扇门突然开启,一个人的脚步声蔓延过来,令我猝不及防。我背对着她,不知来者为谁,情急之下,突然转身,正与她迎面撞在一起。首先与我身体发生接触的,是两个乳房,来者不善,单单据此判断,此乃黄萍无疑,更不用提那一声悦耳的尖叫了。
据观察比较,黄萍的胸无法无天地鼓着,想必里面埋伏着一对足以耀武扬威的乳房;而陈希的胸部一马平川,犹如乏味无聊的华北平原。但我对黄萍的胸持谨慎怀疑的态度,经验来自小丽。从外表看,小丽的胸挺鼓的,而一旦拨云见日,却发现那是胸罩营造的假象。而经过这一撞,我终于发现黄萍的胸是货真价实的大。她身穿睡衣,没戴胸罩,一对乳房坦荡豪迈地耸立着。我紧张得哑口无言,她却连声说着对不起。我逃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稳定心神。
躺在幽暗的床上,我有些情思迷乱,恍恍惚惚中,我好像看见小丽突然出现在床边,怨恨地看着我。我挥挥手,让她走开。小丽知趣地隐身而去,只留下一摊模糊的声音,那是发自鼻腔的一声“哼”。在看了我新写的小说后,她也会发出这种声音,然后坦诚地告诉我,“你写的就是狗屎”。
有人敲门,“哥,你是不是要上厕所?”黄萍在外面说话,真担心她会破门而入,对我的龌鹾行径严厉指责。
“哦,是啊,厕所你们还用吗?”
“不用了,哥,你快去吧!”
“好的。”
我提上裤子,开门来到客厅。她们的门已然关闭。我站在黄萍刚刚来过的厕所里,释放出积存整晚的尿液。洗手盆上摆着我们的洗漱用品,这些东西当然以她们俩的为主。我那瓶洗面奶,是小丽的“遗物”,她买来后用着不好,舍不得扔掉,于是让我用,作为男人,我用什么都无所谓。我突然意识到,作为我生命中第一瓶洗面奶,竟然是一个女生常用的品牌。我拿起来,打算把这瓶用了一个月的洗面奶扔进垃圾篓,又有些舍不得,毕竟是几十块钱的东西,放回原处,接着用吧。
我洗了把脸,拿起另一瓶洗面奶,挤出一点,揉搓一会儿,抹在脸上。我不能确定这瓶洗面奶属于黄萍还是陈希,只好又拿起另一瓶,同样揉搓一会儿,把脸涂得像曹操那样惨白。
一个月后,我终于找到一份工作,上述生活情景从而发生改变。每天早上我们一起出门,在小区门口,我们分道扬镳,我赶往几条街外的一家小公司,她们走向附近的大学。中午我们不能见面,只能等晚上才能在一起吃饭。
我的工作很简单,抱着电话和一本黄页,一家家企业打过去,问人家要不要接受采访。我打了一个星期,所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接受。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可是完全按照公司要求讲话的,说什么我们这里是省商务厅下属单位,应政府要求,做一本刊物,宣传优秀企业……我一遍遍说着这样的话,说得久了,真的觉得自己是省商务厅的人,只是电话对面的人始终不相信。经理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问题,“小张,你的声音不够自信,还懒洋洋的,要拿出政府人员的气势来。”
他装腔作势地示范了几次,像个傻逼。像他这样其实不难,只是我不想干。我想做得自然随意,懒洋洋的语气不正代表着政府人员天生的傲慢吗?说这些,他肯定不懂。于是我就学他的样子,学得盛气凌人,让他拍案叫绝。可笑的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不肯接受我的采访。这仿佛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面对几乎为零的成功率,经理鼓励我保持乐观的态度,“一个月内,有一家企业接受你的采访,你就算没白干。”我听他的,不厌其烦地打着电话,机械地重复那套说辞。对方拒绝后,我说声谢谢,挂掉电话,喝口水,然后拨出下一个号码。可以这么说,我上班的每一天,都在被人不停地拒绝。两个星期后,我变得麻木不仁,认为他们就应该拒绝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把找到工作的消息告诉小丽,她非常高兴,希望我长期干下去。
“先干干看吧,这也不是能长久干下去的,电话迟早会被打完。”
对我这种说法,小丽马上表示出一如既往的厌恶。
“如果这份工作你也干不下去,那等房租到期的时候,你就来深圳吧。”
“你终于想让我去深圳了,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希望我去。”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当然想让你过来。”
“嗯,我知道了。”
“看来你留在石家庄真挣不到什么钱,我刚发了工资,给你打一千块,你赶快买票来深圳吧。”
“不用了,总会有家企业接受我的采访的。到时我就能拿到提成了。”
“别做梦了,你还是来深圳吧!”
上面的交谈发生在网上。我本想给小丽打个电话,把她当成一家企业,用盛气凌人的语气,讲出那套说辞,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我们文字交流的不快让我最终放弃了给小丽打电话的冲动。问题是,我觉得打电话已成为我的一项技艺,急需找人展示一番。这种想法在心中盘桓几日,终于按捺不住,趁经理不在,我鬼使神差般拨通了黄萍的手机。
我上班的时间,她应该正在大学自习室里刻苦学习。过了一会儿她才接,这几十秒钟的时间,想必她起身穿过了桌椅的丛林,站到教室外的楼道里。她“喂”了一声。我马上流利地说出那番话,遗憾的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盛气凌人。
“哈哈,哥,是你吧?”
“是我,哈哈。”
“太逗了,你每天都这样说吧?”
“是啊,一天重复上百次。”
“哥,我不想考试了,我想上班。”
“为什么?现在工作可不好找。”
“不工作没钱花。”
“家里不给你钱吗?”
“给的太少,根本不够花。”
“哦,那我们晚上再说吧。”
“好的,晚上弄俩菜,咱们再喝点。”
看来黄萍深谙借酒浇愁的道理,既然她要喝,我绝不反对。这时,我的手机显示银行卡里多了一千块钱。是小丽转给我的,她就是这样,说到做到。我想,是不是应该给她转回去?下班后,我找到一台银行柜员机,把卡插进去,显示余额为1010。原本的余额是10,小丽通过在深圳的打拼,让这个数字变成了四位。我的脑袋抵住冰冷的机器,想起和小丽度过的那些夜晚。我的样子就像要扎进银行柜员机里去。排在后面的人不耐烦地说:“哥们儿,你取钱还是睡觉?”
我幡然醒悟,慌忙把那一千块钱取了出来。
我去买啤酒,考虑到黄萍和陈希的酒量,多买了些,足以让我们三个人喝个痛快。回到房子里,发现她俩已从学校回来,正在厨房里忙活。
因为兜里揣着一千块的原因,我的心情有点沮丧,也有点兴奋,做好了大醉一场的准备。黄萍在厨房晃动的背影吸引着我的目光。从前,都是小丽的背影在那里晃动。黄萍的背影只不过纤细了一点,却显得出类拔萃,看着舒服。她发现了我,叫了一声,“哥”。我答应着,走进厨房,打算搭把手。黄萍用双手抵住我,将我推出厨房。
“今天你就尝尝我俩的手艺吧。”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耐心等待,其间回房间换了衣服,还去卫生间洗了脸,让自己看上去随意而干净。她们的手艺摆上桌面,我尝了尝,还不错,不由得大加赞赏。她俩坐下,倒上啤酒,和我一样,也是大喝一场的架势。
“哥,你今天要是不给我打电话,我竟然忘了祝贺你找到工作。”
黄萍说完就干了一杯。我连忙也干掉一杯,其实心里有点尴尬,因为我给黄萍打电话这事让陈希知道了。陈希也敬我一杯,一改表情严肃的模样,笑着说:“张哥,好好干。”
接下来,我们谈起找工作的话题。这两个女孩没找过工作,希望我这个总在找工作的人传授点经验。我说:“只要别要求太高,工作并不难找。”黄萍问:“你工资高不高?”我说:“不高,两千。”陈希说:“每月扣除五百块的房租,你还剩一千五,再扣除五百零花,还剩一千,刚够吃啊。”
“是啊,刚够吃,但我还要攒钱,每月五百。”
“你攒钱干什么?哦,对了,你要去深圳找女朋友。”
“哈哈,买房子啊,谁攒钱不是为了买房子。”
“哦,明白了,哥,你真是个有上进心的人。”
“哈哈,一提买房这事我就想笑。”
“哥,你先别激动。真羡慕你能工作,不像我们,只是花钱,不能挣钱。”
“你们一旦通过考试,就可以挣大钱了!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但我们现在没有钱啊。哥,我真的不想考试了,我要去找工作,一边挣钱一边准备考试,就像你说的那样。”
我对黄萍的决定不置可否。没想到,陈希竟然持反对意见,她仰头饮下一杯酒,将酒杯重重蹾在桌上,严肃地说:“咱俩当初怎么说的?要一起学习,永不放弃,你可倒好,经历了一次挫折就要放弃。”
“我真的学不下去了。”
“不行,你一定要坚持,你不学,我也学不下去!”
“你这人就是自私,没有我,你照样能学下去!”
“我自私?我自私能借钱给你?”
“我马上还你钱,你自己去学吧。”
就这样,俩人吵了起来。我连忙劝解,让她们安静,不要搅了喝酒的兴致。她们终于安静下来,沉默而凶猛地喝酒。我为了打破僵局,频频敬酒,讲了几个笑话,让她们笑了几声。气氛终于有所缓和。黄萍主动向陈希敬酒,并道歉,但表示找工作的意愿已无法更改。陈希依然不高兴,勉强接受了对方的歉意。她突然站起身来,愤愤地说:“你俩喝吧,我先去睡了。”
陈希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门。黄萍斜视一眼,说:“哥,她不喝拉倒,来,咱俩喝。”
因为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点莫名的哀愁,我们迅速喝完了剩下的啤酒。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处于大醉的边缘,勉力支撑,上厕所撒尿,用凉水洗脸,这才清醒一点。我从厕所回到客厅,发现黄萍不见了。我的卧室门开着。黄萍正坐在我的桌前玩电脑。我坐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她长发披肩,腰部的弧线摄人心魄。电脑屏幕上晃动着淘宝的页面,她在看衣服,喝了那么多,她还能看清吗?
“哥,能不能借我点钱?”
“行,你要多少?”
“一千吧。”
“我就剩一千多了,先借你一千好了。”
我摇晃着,拿出白天从银行取出的钱,放在电脑键盘上。黄萍说了声谢谢,顺势把头靠在我尚未撤离的手臂上。我抚摸她的头发。她一把将我抱住,哭了起来。我也抱住她,并轻轻拍打,让她不要哭。她站起来,向我展示满脸的泪水。我内心一阵翻腾,先用手为她擦去眼泪,然后吻了上去。
“哥,你先别激动。”
黄萍轻轻地推我,力道太小,难以奏效。我抱紧她,继续吻她。她不再挣扎,配合起来。我们倒在床上,迫不及待地脱光了衣服。
在这之前,我从未和小丽之外的女人做爱,以至于我的笨拙让她一次次笑场。
“哥,你先别激动,慢慢来。”
……
我是被渴醒的。起床找水喝,掠过黄萍的身体。我一边喝水一边看她,喝完了,又掠过她美妙的身体,躺进床的里面,扭头看她,睡过去。
等我醒来,已是中午,却看不见她。我坐起来,打量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没有她。头痛得厉害,像被人打了。我穿好衣服,来到客厅,看见陈希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卫生间里悄无声息,我推门进去,黄萍果然不在里面。我排泄完毕,回到客厅,问陈希:“黄萍呢?”
“她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北京。她去北京找工作了。”
“她怎么走得这么急?”
“我怎么知道?她总是这样,说发疯就发疯。”
我连忙回到房间,找到手机,拨通黄萍的电话。在等待的忙音中,我仿佛看见黄萍拉着行李箱从我门前走过。
“哥,对不起,我去北京找工作了。”
“你怎么能这样?”
“哥,你先别激动。借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你怎么能这样?”
“哥,你先别激动。虽然我们搞过了,但那并不代表什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就是这样,你懂我的意思吗?”
在喧嚣的背景声中,黄萍挂掉了电话。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陈希一起发呆。陈希说:“昨晚你们搞得很爽。”
“你都听见了。”
“嗯。她是个骚货。你有女朋友的,你不该搞她。”
“陈希,我是不是很爱激动?”
“什么?”
“你说,我是不是很爱激动?”
“是啊,你看,你现在就很激动。”
这天剩余的时间,我都躺在床上,一是为了醒酒,二是为了消化黄萍离去的事实。下午四点,小丽打来电话,我拿着手机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接了。她第一句话就问我在做什么。我毫不隐讳地告诉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本人还高卧在床。意外的是,小丽并没有被激怒。电话那头的小丽仿佛已经在南方的艳阳里脱胎换骨,她语气柔和而且略带紧张,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原本以为她会质问我为什么没去上班,那样的话,我会说再也不想去打那些徒劳无功的电话了。她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我猝不及防。
“没事,只是昨晚喝多了。”
“唉,你又喝大酒。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讲。”
“什么事?你快说!”
“这边的工作我不想干了,想回石家庄。”
“怎么回事,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你别问,就是不想干了。”
“好吧,那你回来吧。”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干了?”
“哦,你为什么不想干了?”
“唉,你还是别问了。”
“操,你不说还让我问!”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爱激动?”
“你也觉得我是个爱激动的人吗?”
“你以前不这样,从来不激动,跟块木头一样。”
“哦,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爱激动了。”
“我喜欢你激动。你一激动我就觉得你充满了活力。”
“好,那我以后就经常激动给你看。你哪天回来?”
“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去。”
“你刚才说要回来,你他妈的到底想好没有?到底为什么?”
“唉,说了你可别生气,激动一点可以,但你别生气。昨晚上我陪客户去唱歌,那个老男人对我动手动脚的。”
“就因为这事?”
“是啊。你怎么没生气?你甚至都不激动,你根本不爱我。算了,我还是不回去了,你来深圳吧,马上买票过来,以后我陪客户的时候,你也跟着,帮我把他们灌醉。”
“小丽,咱们分手吧。”
“你说什么?”
“您好,我这里是省商务厅下属单位……小丽,咱们分手吧,您看可以吗?”
“你是不是在发神经?什么省商务厅……”
我不想再听小丽说话,把手机挂断。最后那段话,我激动到极点,声音颤抖,相信这些没有妨碍我的表达,希望小丽在心领神会之后,平心静气地考虑一下。也许,她将是第一个没有拒绝我的人。深圳是一座适合她的城市,就像石家庄是一座适合我的城市,让我们各守一座城,就这么瞎混吧。我打定主意,关上手机,冷静地躺在床上,等外面的光线变暗。根据以往的经验,大醉后的身体在黄昏时分才能恢复基本活力。这是夏天,黄昏来得很迟。时间好像凝固在光明的白天,华北平原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极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