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陈 纸
蒙面考
⊙ 文 / 陈 纸
陈 纸:一九七一年生于江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著有长篇小说《下巴咒》《逝水川》,小说集《天上花》《玻璃禅》等。曾获《作品》文学奖、《北京文学》文学奖。现居南宁。
说了你也不信,我是一个天使,一个上帝派到人间来的天使。我来到人间的目的,是想考察一下人类的脸庞与眼睛。我面容大方,目光清澈,我的脸庞敢于面对所有人的脸庞,我的眼睛敢看着所有人的眼睛。
我来的那天,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一切,一只巨大的飞鸟掠过我身旁,我一路伴着它飞翔,我以为它有明确的地点与方向,我确认它的最终目的是人间,繁华热闹的人间,摩肩接踵的某座城市,灯光辉煌的尘世前路。
我一路伴着它前行,突然,我看见它急转直下,像一个醉汉,摇晃、翻滚、跌宕、俯冲、斜升,它拐弯、侧身、转身、呼啸、迷离,它突然像个迷路了的孩子,哭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大。我加快速度,飞向它的前舱,拼命地向它打招呼,示意它要保持平稳。我想:即使前面毫无碍物,即使前面一片坦途,也不能如此乱飞乱窜呀。
我使劲挥动双翼,我柔软的双翼软过状如棉絮的云朵,我洁白的双翼白过状如水晶的云朵。我看清坐在前舱的驾驶员面如土灰,我甚至能看清他们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珠。他们好像在喃喃自语,他们嘴巴歪张,鼻孔扭曲,他们视明亮的窗玻璃为黑暗的幕布,他们看到我了吗?他们看得到我吗?喂,我在这儿,我是天使,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喂,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你们听到我的喊叫了吗?你们的眼睛到底怎么啦?喂!喂!我在喊你们呢,你们没听到没看到我吗?!
我赶不上那只巨大的飞鸟了,前舱内两张焦灼恐惧的脸从我眼中一掠而过,瞬间模糊。我看见那只巨大的飞鸟失去了它的优雅,颤抖着,一头撞进云雾中,它穿云破雾,轻纱满身。我多么希望能冲到它的最前面,为它导航。可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呀,我只能尾随在它身后,我的身子也很快被湿漉漉的水汽包围。我知道,这些叫作云啊雾啊或者叫作晶体的东西,此时像缠绕不清的梦境,紧紧地包裹着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窒息。
飞鸟似乎奋力抗争似的,不顾一切地向下俯冲。这云啊,这雾啊,这晶体啊,“唰唰唰唰”“噼噼啪啪”,摩擦着飞鸟的身体。此时,我与它的距离越来越远,它拼命地转折方向,它拼命地降低高度,它的周身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布,它的眼睛也一定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布,它的面庞也一定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纱布。我试图陪它一起撕裂纱布。但很快,我看到了更大的、更漫无边际的纱布。这纱布,盖住了整个瞳仁。只是,这次纱布由白色变成了蓝色;它是浩瀚的蓝,深邃的蓝,冰冷的蓝,彻骨的蓝。我想再次呼喊,大声地呼喊,但我知道无济于事,我喊得再大声,声音也会被淹没。我看见无数条覆盖在蓝色纱布上的纹理,它们微微回旋,像若有若无的狞笑,迎接着从天而降的飞鸟。
天地之间,此时倒无声了,骤然无声,死一般的沉寂。那只飞鸟,白色的飞鸟,两翼上分别画着一只飞鸟,却是鲜红鲜红的,血色的鲜红,像两只小小的火凤凰,跟随那只巨大的飞鸟,一直往下俯冲。此时,我的眼睛看不见前方的路,看不见前方的景。我闭上双眼,扑面而来带着腥味的潮湿,铺天盖地,蒙住了我的脸,我的翅膀越来越沉重,我的身体越来越吃力,我气喘吁吁,泪流满面,我能想象得出,那只迷路的飞鸟,它一定如我这般无助和惊恐。
当我睁开眼,我看见飞鸟的尾部,喷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烟,烟像白烟,又像黑烟,又似乎什么烟也没有,或许是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烟雾?飞鸟与海面越来越近了,近到那片蓝整个地铺天盖地蒙上来,顷刻之间与飞鸟迎面相撞,飞鸟被吞没了,飞鸟只有呼出的气,没有吸入的气。终于,那只飞鸟坠入了那一片蓝,那片更深的蓝,但是,还有更厚的蓝在等着它。
渐渐地,飞鸟整个地被那片蓝所包围。它的呼吸越来越孱弱,越来越短促,那一圈圈的振动绕着飞鸟,越来越小,也像无数根绳索,越勒越紧,最后飞鸟沿着浅绿,浅蓝,深蓝……越坠越深,越坠越暗,隐没了,不见了。飞鸟的翅膀看不见了,那两只羽翼上的火凤凰,被水浇灭了,蓝把飞鸟整个吞没了……
说了你也不信,我是一个天使,一个上帝派来的天使。我的翅膀借助缓缓流动的风,漫无边际地飞翔。我好像在寻找什么,我知道蓝总有尽头,虽然在这片僻静的蓝里,人类可能没到达这一片区域,他们甚至觉得,这里是生命抵达不了的地方。既然生命无法企及,到达这里的生命就会被戕杀。我一边飞,一边想,终于,我决定要告诉人类什么,但此时,各种各样的声音拼命地掠过我的耳畔,这些声音极力地想告诉我什么。
各种各样的侦察飞机,各种各样的救援船,各种各样的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话,一张张焦灼的脸、痛苦的脸、木讷的脸……被泪水蒙着,被双手蒙着,被真相蒙着。我是天使呀,我是跟着那只飞鸟飞过一段旅程的天使。这一段旅程,是一次奇特而痛苦的旅程,却也可能只是人类千千万万的不幸遭遇之一。这次遭遇,照例又要伴随着真相与迷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成为电视、网络与报端谈论的话题。
想想,人类有时蒙住了脸,留住了眼睛,有时蒙住了眼睛,脸却袒露在外面。我不屑于妄想与猜谜,我奋力飞出那片无边无际的深蓝。终于,我见到了陆地,看见了道路,见到了房子,看见了人群。我记得,上帝曾对我说:“人间有座蒙面之城,不知他说的是不是这里。”我俯冲而下,翅膀掠过城郊树林的风。风“嗖嗖”的,且冰且硬,像钢铁厮磨的声音,像老鼠磨牙床的声音。我看到了树梢,树梢萧条而尖利,在风的蹂躏下左右摇晃。我的身子再往下降,我看到了树底下的人。我数得清人数,却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的脸,都被一层黑黑的、厚厚的布蒙着。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有时黑有时亮。他们躲在树下,仰望苍穹。秋末冬初的树林里已经很冷了,一张又一张蒙面的脸,像一只只黑夜里的银狐,他们悄无声息地交叉跑动,我听到了他们中有人说话:“中了,还要发射吗?”
我终于可以确定了,这是蒙面之城的郊外,这里还有零星的枪炮之声,但与往日比,今天安静了许多。因为他们好像接到了什么协议,说:“停火一天。”
我决定逃离那里,我要赶快逃离,逃离那些蒙面之人。我拼命飞翔,不知飞了多久,我又看到了一片森林。此时,夜幕已缓缓降下。清冷的月光,轻照着那片森林。我飞得低些,再低些,我终于看到森林里有一群动物,那些动物的脸,都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从它们的面具外露出的缕缕肌肤褶皱里分辨不出噙着的是厌恶、快乐,或是嘲讽。
我听到了,森林里正上演一出叫《蒙面》的童话剧。
我听到狐狸说:“其实,我并不是那种因劫财掠物而怕露出面容的江洋大盗;其实,我并不是那种因杀人越货而怕露出面容的流氓惯犯;其实,我并不是那种因踪迹不轨而怕露出面容的无耻之徒,我原本是满脸展露光明磊落的。我也有帮小松鼠一起摘松子的时候,我见小羚羊吵闹,也上前劝过架,我还曾把一只受伤的兔子送回家……你们知道吗,当我做这些时,内心是多么快慰呀……”
“你撒谎,你撒谎,你狡辩,你狡辩,那天,你吃了一只小鸡还不算,又扬言说,谁敢告你狐狸的状,就让它死无葬身之地。”有动物插话反驳它。
“那是蒙着面的黄鼠狼,学着我的声音恐吓你们,我是被冤枉的呀!”狐狸一把扯下面具,泪水噙满双眼。
“戴上你的面具吧!戴上你的面具吧!戴上了你的面具,随你说什么骗人的鬼话!”动物们异口同声,亦步亦趋,“你这狡猾的狐狸,我们不想看到你虚假的嘴脸!”
狼往舞台中央一站,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咏叹调:“蒙面天涯,蒙面天涯,我只能看到日益逼近的城市的脸,他们贪婪、凶残,蚕食着我们的地盘;蒙面天涯,蒙面天涯,我只能看到寒冬与盛夏,看不到群山与大海;蒙面天涯,蒙面天涯,我不敢开口,不想开口,因为——人人说我有一口寂寞的獠牙,寂寞的獠牙!”
狼一唱完,猛地扯下脸上的面具。台下“哇”的一声,如潮汹涌。我看到一些小动物都闭上了眼睛,蒙上了脸。小麻雀还直往麻雀妈妈的怀里钻,小松鼠慌乱地爬上了树。
“戴上你的面具吧!戴上你的面具吧!别吓坏了我们善良可爱、弱小无助的小孩。”动物们异口同声说。
黄莺走到舞台中央,它一开腔,娇啼婉转:“大家看吧,连长颈鹿美女都来捧场啦,在它出场之前,我播报一条新闻,近期,随着电视连续剧《动物世界》的热播,主演长颈鹿美女的名气也一路飙升,为了不受追星者的困扰,它只好戴上了面具,但它不管如何戴面具,大家都能分出谁是大象姐姐,谁是长颈鹿小姐,大家说是不是?”
“是!”随着一股声浪,长颈鹿脚步优雅地来到黄莺身旁,它粉颈轻摇,摘下面具,向台下鞠了一躬,然后,侧过身去,将一支香烟叼在嘴里。长颈鹿的经纪人小燕子忙叼起那只面具,给长颈鹿戴上,并且附在它耳边说:“森林里倡导绿色环保,怎容你吞云吐雾,快把你藏起来,莫让人家发现。”
长颈鹿毫不理会,它吐了一口烟雾,昂着头说:“我刚才看到一架飞机,有一架飞机,一架冒着烟的飞机,坠毁在大海里……”
“戴上你的面具吧,戴上你的面具,我们是来看你表演的,不是来听你说瞎话的,别把你的形象毁坏了。”动物们异口同声说……
我的翅膀轻轻震了一下,接着,平静地扇动着。我耳畔清风,徐徐流淌。我的双眼泛着明亮的光芒。话剧还在继续,可我只听得一句:“戴上你的面具吧,戴上你的面具!”我悄悄地笑了一下,望了一下远方,振动翅膀,朝高楼林立、灯光辉煌的地方飞去。
我路过一片楼群。那片楼群,一幢幢,整整齐齐堆放着,每幢楼又由一扇扇窗户叠垒而成,每扇窗户透出的光,像极了水晶宫被切割的陈垢。有一扇窗,涌出一阵阵怪异的音响,像火车隆隆驶向山岗,又像骏马奔驰街道。
我把身子降低,把高度调到与那个音响靠近些的地方,我看见从一扇窗中,探出一个头,头上蒙着一块黑色的布(抑或是套着一只黑色的袜子?),那个蒙着黑布或黑袜子的头生机勃勃,他甚至把肩膀都移到了窗外,窗户上的栏杆没有挡住他想往窗外冲的冲动。他手执一把剑,他把剑敲击在栏杆上,“嘭嘭”作响,他喊道:“我是佐罗!我是佐罗!我是佐罗!”他每喊一声,就用剑敲击窗栏杆一下,他的眼神在灯光的映照下灼灼闪亮。
我的眼神与他的眼神对视了起来,我正想与他打招呼,他却喊起来:“飞机!天上有飞机!飞机上有灯光在闪耀……”他的剑停止了敲击,他的眼中,真的有两粒细小的红色光点在忽闪忽闪地跳动。
兵团城市的地域性设计策略研究——以十三师红星市中心城区城市设计为例 彭雄亮 姜洪庆2018/01 09
“刘乌有,你儿子说他是佐罗呢,佐罗是替天行道的,他还说,他看见了飞机,果真有飞机呢。飞机往哪里飞,飞到哪里才降下来呢,可不要飞到大海上空就遇事故,一架接着一架的飞机找不到呢……刘乌有,你说怎么就找不到呢,到底去哪儿了呢?活见人死见尸,怎么连个地都找不到呢?……”从窗户边抱下孩子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女子边说着,边支起胳膊,去扯小孩脸上的那层黑色套子。
小孩把黑色套子扯下来,奔向坐在大厅里看电视的男子说:“爸爸,你也蒙面吧,你也做个佐罗吧,你也替天行道吧!”
那男子把小孩推向沙发另一边,说:“别烦呢,蒙什么面,飞机还没找到呢。”
我觉得这户人家蛮有意思,我变成一缕风,沿着他家的阳台,飘到了他家。我徘徊在他家的客厅,我逐个地抚摸了一下一家三口的脸,然后,一声不响地停驻在客厅的一株万年青上。我停驻在一片叶子上,我尽量站稳,我凌波微步,我面对一家三口,我的左上方挂着一幅书法,上书“室雅兰香”。我看见刘乌有与他的妻子莫须茗,还有他们四五岁的儿子,这会儿坐在沙发上。他们的儿子,手中仍不离剑,剑是木剑吧,或者是塑料的,他仍扬在手中,呼呼生风。莫须茗眉头紧皱,左躲右闪,连连叫唤:“我的宝贝哦,别乱动,坐下来行吗,你能坐下来吗,就坐一分钟,就安静一分钟!”
刘乌有一手握着遥控器,一手按在儿子的肩膀上,眼睛却盯着电视机:“儿子,你不是佐罗吗,你找得到那架飞机,你就是佐罗。你不要替什么天行什么道,你就把那架坠落的飞机找到,你就是真佐罗。”
“你尽说大人的话,你干吗不叫蜘蛛侠去找?不叫蝙蝠侠去找,不叫钢铁侠去找?”莫须茗把儿子夺过去,揽在怀里。儿子的身子被拨过去,那把剑摇晃了两下,莫须茗捂着脸,“啧啧”了两声,说:“祖宗哦,刺伤了我的脸。”
刘乌有嬉皮笑脸地说:“不是佐罗蒙着脸干吗,没本事扮什么佐罗?”
莫须茗说:“你没看电影啊?电影里,蜘蛛侠,蝙蝠侠,还有钢铁侠,哪个不蒙着脸?哪个不是蒙面大侠?他们一个人就能拯救世界,还找不到一架飞机?”
莫须茗把儿子的头扶正,说:“别理你老爸,你老爸这几天的心思全在那架飞机上,他的心,也像那架飞机,不晓得掉到哪儿去啦。”
莫须茗不但不扯儿子脸上的那块黑布,还重新把他拉正,并且往上罩,连眼睛也遮住了。儿子拨开母亲莫须茗的手,连声叫喊:“眼睛看不到!眼睛看不到!”莫须茗抓住儿子的双手,说:“宝贝不动,我跟你做个游戏,好玩的游戏,你坐着不动哇。”说着,莫须茗侧过身,拿了一张白纸,又示意刘乌有拿透明茶几下那盒彩笔。莫须茗见儿子不动了,就松开手,把纸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对儿子说:“来,妈妈今天要考你蒙面画画儿,来,你随便摸哪支彩笔,妈妈叫你画一样东西,你就画一样,等你睁开眼睛,就有意思啦。”
儿子一听,剑也不要了,丢到沙发下,急急摸了一把笔,紧紧攥在手上,侧着耳朵,歪着头,等着母亲发话。莫须茗也歪着头,看着儿子,说:“准备好了吗?”儿子挺了挺腰,然后弯下去,把笔放一边,一只手摸到纸,说:“准备好了。”莫须茗说:“儿子,画一个太阳,画一个红红的太阳,哦,挑出一支笔,好嘞,你挑了一支笔,你要画了,画太阳,哦,你画了一个圆圆的大圆圈,大圆圈旁边,有光芒,光芒万丈,哦,画好了,真棒!”
这会儿,刘乌有也把视线完全转移到了茶几上,他的身子侧着,头探着,像一只吃着前方篮子里菜叶的鹅。莫须茗斜了刘乌有一眼,继续说:“好嘞,接着画,画什么呢,画一朵白白的云,儿子,挑另一支彩笔画,画一朵白白的云。”儿子把一支笔放下,摸向另外几支笔,他的手摩挲着,迟疑着,然后,挑了一支笔,画了一朵云。刘乌有抠了两下鼻孔,但那只半开的巴掌还是掩不住咧开的大嘴。“很好儿子,再来,再画一朵美丽的小花一棵绿绿的小草,对,很好,就这么画,好极了!”莫须茗拍起了手掌。
儿子的脸上一抽一抽,那块黑色的布一起一伏,像风吹麦浪:“妈妈,快点快点,还要画什么?我都会画,我都能画好!妈妈,快点说呀!”儿子双脚打战,两膝抖动。刘乌有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说:“那再画一架飞机吧。”
儿子把黑布取下来,刘乌有与莫须茗都笑了起来。刘乌有笑得像公鸭“嘎嘎”叫:“瞧,小草长在天上,太阳掉到了地上。”莫须茗一边笑一边前俯后仰:“儿子呀,好玩吧?好玩吧?小草画成了红的,太阳画成了绿的,小花是白色的,小花怎么是白的呢?太阳怎么是绿色的呢?你见过红色的小草吗?好玩吧?”刘乌有把那张纸拿起来,凑在眼皮底下,问:“儿子,飞机呢?你画的飞机呢?”他们的儿子说:“我画啦,你们不是都看见我画了吗?”莫须茗说:“你画在茶几的玻璃上啦,刚才你画的时候,挪动了纸,飞机就掉到茶几上啦。”
儿子突然“哇”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把那张纸折起来。他把那张纸折好,嘟着嘴,抽着鼻子,往房间里跑去。莫须茗追过去,她的拖鞋在地板上“踏踏踏”地打着节奏。莫须茗说:“儿子啊,不要哭,我们重新玩一次蒙面画画儿的游戏,好不好?这次你来说画什么,妈妈就画什么。”
他们的儿子扭了一下头,但很快扳了回去,他口气很激昂:“你们骗我,我蒙了脸,你们说画得好,我摘了布,你们就笑我,我不跟你们玩了!”
刘乌有见状,把黑布往他自己头上一罩,连眼睛也蒙住了,他离开沙发,向儿子的方向摸去,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一边张开双手,仰脸发出“嗷嗷”的叫声,说:“我是被佐罗刺瞎的老虎,我找不到佐罗了,我看不见佐罗了,佐罗,你在哪里,佐罗……”
儿子“呵”的一声,把“呜”瞬间稀释成了笑声。他笑了三四声,突然收住笑,举起剑,指着刘乌有说:“取下你的面具吧,取下你的面具,我知道你不是老虎,你这狡猾的狐狸,我看清了你虚伪的嘴脸!”
刘乌有看着儿子“呯”的一声关上房门。
刘乌有徒然地将黑布扯了下来。再回到沙发上去时,莫须茗摸了一下刘乌有的手,说:“儿子这样画,是不是真的很有意思?”
刘乌有说:“我哪知道,你玩的游戏,你心里都没底?”
莫须茗定了定神,盯着刘乌有,足足有四五秒钟,然后低声说:“你蒙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黑面獠牙,不是老虎,也不是狐狸,而是恶狼,不是恶狼,是……”说着,莫须茗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刘乌有的手:“是色狼,蒙着面,变得像只色狼……”
说了你也不信,我是一个天使,我是一个上帝派到人间来的天使。我绕着那一抹抹青翠欲滴的叶子,徘徊又旋回了许久许久。此时,我望望窗外,黑幕遮蔽了天空,谁为谁而沉淀?面具下的言谈举止,谁比谁更美好?谁比谁更真实?谁为谁哭泣?谁为谁激动?
不知何时,一片薄薄的声响,如轻纱微微铺陈开来,不知被谁领着,由远及近,扑向耳畔。此时,客厅里的电视关了,那架不停闪现的飞机、不知起飞了多少次的飞机,此时,彻底隐没在灰色而冰凉的荧屏上,像时间消失在水里,像生命消失在时间里。
我仍是那一缕清风,若有若无的清风。我陪着莫须茗走到阳台上,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哦,下雨了,空气应该好点了。”她仰望着阳台外的天空,天空黯然。阳台的栏杆壁上,雨滴落下发出“噗噗”之声,溅起的水花,凝成了一小片窗花。男主人刘乌有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的沙发,他也踱向了阳台,他把那块黑色的布微微扬起,他也看了看阳台外的天空,也像自言自语说:“它也蒙了面,你什么也看不见。”
雨越下越大,稀里哗啦,还打着雷;雷声像鼓点,越敲越急,越敲越长。先是高声,短促;再是迟钝,像垂老者的脚步声;接着,又来了一声尖厉的,瞬间而起,急转直下,猝不及防。我看见莫须茗惊叫一声,倒在刘乌有怀里。刘乌有搂住莫须茗,顺势移动了脚步。他俩向房间移去,移到房间门口时,莫须茗滑出刘乌有的怀抱,侧过身子,轻轻地移开隔壁那扇房门,她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少许,她侧身闪了出来,把门掩上,再移到刘乌有的身边。
刘乌有将另一扇房门推开,突然,他将莫须茗一把推进房间。房间没有灯,他把莫须茗推向一片浓黑的空气中,他的脚步紧紧跟着莫须茗的脚步,甚至,他的脚步有两三次踩在莫须茗的脚后跟。莫须茗跌跌撞撞,刘乌有搂住她的腰,越来越有力,像蟒蛇缠绕着她的腰身。莫须茗踉踉跄跄、气喘吁吁,我看见她的手向我身旁的电灯开关摸索过来,那只手快要触到开关的瞬间,刘乌有的手把她的手抓了回去。刘乌有把抓过去的手放在他的下面。莫须茗从喉咙里喷出一声“啊”,她仰着头,倒在了床上。这时,一记闪电,像骤然划亮的火柴。她借着从外面透过的光线,看到了刘乌有——自己的丈夫——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他蒙着面,她看到一团黑,占据了他三分之二张脸,只留着一张嘴,一张嘴下尖尖的下巴——以前低垂像糍粑,现在却坚硬、饱满,像刀尖——泛着性感的光芒。
莫须茗眼一闭,胸一挺,脖子一昂,把嘴迎了上去。莫须茗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猛地,一口咬住刘乌有的下巴。刘乌有“哟”了一声,腰一抖,把臀部直直压了下去……
说了你也不信,我是一个天使,我真的就是一个天使。此时,我是化成一缕缕清风的天使,在黑暗中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天使。听说,天使无所不能,特别是能听懂人类心灵最深处最隐秘的语言。以前,我自己都不信,现在,我听得女主人周身沸腾的声音,她周身随着炽热扑腾,她还在不停地呢喃:“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我听着千篇一律的鼓点,那些有规律的节奏,那些彼此的心跳,像彼此轮流做出的那几样亘古不变的菜。我无数次地看着你那张脸,那张袒露无疑的脸,我看着你的样子,我想过,有一天,要么我变成另一个女人,要么,你变成另一个男人。——这是你我的秘密,只属于我们自己。可是,我就是没有勇气……”
刘乌有把舌头伸得长长,探进莫须茗的嘴里,然后,黏糊糊地说:“直到有了黑暗与面具……”
“戴上你的面具吧,戴上你的面具……”莫须茗将刘乌有紧紧地抱着,她的双臂像两根有弹性的钢索,刘乌有每动一下,钢索就回缩几分,刘乌有的呼吸都被钢索勒紧几分,他的呼吸被勒得又细又急。
终于,刘乌有将黑布取了下来,拧亮了床头的灯。一层紫色的灯光,缓缓地泼开来。莫须茗的脸模糊着,刘乌有燃起一根烟,烟雾把帐幔的细孔充塞了。我贴在墙上,我的眼前隔着帐幔,还有薄雾。我听见一个男声,仍是刘乌有,在雾中挣扎而出说:“你说,一架那么大的飞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树林里,那些执着火箭筒的蒙面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就这样,我在那户人家的卧室里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随一家三口起了床。天,终于亮了,这是我这次到人间的第一个早晨。我跟着莫须茗踱到阳台,莫须茗阴沉着脸。我的目光沿着莫须茗的目光,向远处延伸。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停了,树上的叶子一动也不动。我在来之前,就听说地球上的人,开始把有雾的天气,称之为“雾霾”。当然,以前地球人也这样说过,不过,刻意地回避那个“霾”字,现在强调了,据说是因为环境问题已经引起了人类的警觉。在我有限的知识中,“霾”说的是空气中的悬浮颗粒,现在有了一个新名词,好像叫“PM2.5”,这种空气中的悬浮颗粒,可以直接进入人的肺部,对人的身体有害。
此时,天空一片灰蒙。莫须茗嘀咕了一句:“是雾还是霾呢?”刘乌有穿好鞋,拾了包,开了门,一只脚踏出了门外,他斜了妻子一眼,说:“有区别吗?这种天气,即使确定了坠毁的海域,也没办法搜寻……”
莫须茗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冲进房间,拎出一块黑色的布,对刘乌有说:“不是昨晚你戴过的,这是口罩,昨天中午买了三个,特地为我们全家准备的。戴上它吧,你看,大街上,大家都戴着,有备无患……”
说了你也不信,我是一个天使,一个上帝派到人间来的天使。我来到人间的目的,是想考察一下人类的脸庞与眼睛。天使在人间,天使来到街上,不知怎的,已经看不太清人类的脸庞与眼睛了。
我想回去,我不想待在灰蒙蒙的都市。我刚产生这个想法,又一架飞机,好像看不清方向,竟然掠过出租车,掠过街道与人群,一头栽进了河里……
想想,我就有一点点怕,今晚,我还是再回到那片森林去吧,你想不想跟我去森林?跟我去继续欣赏那出叫《蒙面》的童话剧?我想知道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