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啊!刚才,我明明瞅见婶婶坐在门前的碌碡上,跷着二郎腿正在吃饭,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呢?这才多大工夫,婶婶家的大门忽然关得严严实实的。我敲了半天的门,堂哥赵礼平这才把门打开。婶婶和堂妹赵金花坐在一张矮桌边,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婶婶问我有什么事,我那时已经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还只得硬着头皮对她说:“我是来吃饭的。”
“吃饭?”婶婶笑了笑,“这时候哪还有饭?我们早就吃过了。一粒米都不剩。真是不巧,你要是早来一步就好啦。”
我的堂哥礼平飞快地抹了一下他的小油嘴,也在一旁帮腔道:“早上剩了点红薯粥,我们早就喝了个精光,没啦!”
我那小堂妹赵金花,那时才五六岁,竟然也跟着他们拼命地点头。我瞅见婶婶家的灶台上还冒着缕缕热气,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用说,那是青蒜末和腊肠丁混合着焦米饭的特殊香气。
为了不至于让自己的处境显得过于可怜,我假装没事人似的冲着婶婶笑了笑,说:“没关系,爸爸早上出门,在锅里给我烙了张大油饼。我回家去吃油饼好啦!”
没想到,婶婶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就把脸沉了下来:“你说你这孩子,怨不得人家叫你呆子呢!你们家明明有油饼,还到我家来要饭吃!”
“要饭吃”三个字锥心刺骨。我拼命地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跟婶婶告了别,我迈开大步往家里走,就好像家里真有油饼等着我似的。我走到弄堂口,迎面撞见叔叔披着一件漏着棉花的灰袄,手里拿着一根剥了皮的杨树枝,赶着他那口白花花的大猪郎,正朝我走过来。叔叔张口就问我吃过饭没有。我只能据实以告。叔叔愣了半天,用杨树枝在公猪的屁股上抽了一把,像是赌气似的对我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我跟在叔叔身后,一步也不落下。这一回,婶婶打量我的眼神里,嫌恶和愤怒已经懒得掩饰了,似乎在问:你又来干什么?
叔叔把裤子往上提了提,对婶婶说:“我哥一大早就被队上派去青龙山开矿了。他在姚家桥遇见我,叮嘱我给孩子管顿饭。你给他随便弄点吃的吧。”
婶婶道:“我们自己也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喝了早上剩下来的一点粥汤,这会儿肚子还在咕咕叫呢,哪来吃的呀?”
婶婶公然地给叔叔递眼色,大概是打心眼里认为我就是个呆子吧。叔叔是个实诚人,听见她这么说,就吩咐道:“那你赶紧舀点面来,好歹替他摊一张面饼,垫垫饥吧。”
没想到,叔叔这一说,婶婶突然就暴怒起来。她随手将抹布往灶台上使劲一丢,指着叔叔的鼻子骂道:“你哥哥放个屁,闻着也是香的,他的话就是圣旨啊?我们家哪来的面啊?过年包馄饨的面,还不是到更生家借出来的?”
被婶婶这一骂,叔叔也没了主意。他抄起一张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把瓢一扔,推开门,到里屋“挺尸”去了。
……
父亲从青龙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天的星光了。他一进门就兴奋地喊我起床。我睡眼惺忪地从阁楼上下来,父亲已经把带回家的一大碗白米饭,隔水蒸热了,端到了我面前。
那碗白米饭上还盖着一层萝卜烧肉。我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肉只有两块,也不像父亲吹嘘的那样又大又肥。父亲将落在蓝布包袱上的饭粒捡起来,塞到嘴里,一边得意地问我:“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闻到肉味了?”他坐在桌边,抽着烟,一动不动地看我吃饭。我每吃一口,父亲的喉结就缩一下。我不由得停下筷子,问父亲有没有吃过饭。
他想了一想,说:“要不你给我剩一口?你要是饿,全吃光了也没事。”
听父亲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没有吃饭。很有可能,这碗饭本是他一天的伙食。他走了十多里地,给我捎回来,就是为了让我闻闻肉味。我只吃了小半碗饭,用筷子将那两块肉埋在碗底,装出吃饱的样子,对父亲打了个饱嗝,就上阁楼睡觉去了。
父亲在堂屋里流泪,我也在阁楼上哭。
(选自《望春风》,格非著,译林出版社2016年,本刊有删改)
鉴赏空间
《望春风》是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格非关于乡村题材的收官之作。节选部分讲述了“我”一次去婶婶家“要饭吃”的尴尬遭遇,以及后来父子共吃一碗饭的痛苦经历,让我们在唏嘘之中深刻体会到了那个特定时代人们的沉重呼吸和人伦之情。
本文和《故乡》一样,寥寥几笔就使一个个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你看“婶婶”,明明家里有好吃的,但看穿“我”的来意后,先是伪装,而后丝毫不加掩饰,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要饭的”“呆子”!多么绝情的婶婶!在她的影响下,堂哥、堂妹个个学会了蒙骗!叔叔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叔叔,态度与他们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叔叔又能奈几何?这一切,都是贫穷惹的祸!
“父亲”出场较晚,着墨不多,却句句精彩。比如“我每吃一口,父亲的喉结就缩一下”“要不你给我剩一口?你要是饿,全吃光了也没事”,读到这里,一个饥肠辘辘但又疼爱孩子的父亲形象一下子就站到了你的面前。
读有所思
1.文中哪些人物描写的句子令你印象特别深刻?能谈谈你阅读时的感受吗?
2.你认为文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