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军(外一篇)

2016-11-05 07:38房伟
山花 2016年16期
关键词:谷川中尉士兵

房伟

幽灵军

昭和十二年冬,东京雪花飞舞,遥远的中国首都南京,却格外肃杀冷清。日本陆军大本营发布“大陆命第8号敕令”,五十九岁的大将松井石根与五十岁的朝香宫久彦亲王,带领上海派遣军,从上海进发,攻打南京城。中国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五十岁的蒋介石宣布抵抗,四十七岁的唐生智抵抗数日后溃败,十几万军士和无数百姓死难。那一年,也是民国二十六年,又过了十二年,五十六岁的毛泽东统一了中国,这年距离日本投降也已过去了四年,期间又是万千日本人或中国人死去,光荣或沉默,耻辱或愤怒,死于战争。

第九师团森联队的长谷川信彦中尉,二十五岁,是国内征召的第三批预备役军人,他急匆匆地从上海下船,日夜兼程赶到南京,战斗已结束了。他穿着崭新的军装,带着一群同样懵懂的新兵,走过刚被清理出来的南京城中华门,目光所及,除了用于填埋的沙袋,遍地瓦砾,散落的枪支弹药,服装鞋袜和杂物,就是尸首,无数尸首,无数停留在死亡瞬间的尸首。有的狰狞可怖,有的凄惨无比,有的甚至被摆成淫荡猥亵的姿态,生殖器官插着各种东西,仿佛阿鼻地狱里的奇花异草,指示着通往死域的诱惑。

初冬黄昏,空旷无人的街道,长谷川耳边,只听到士兵军靴发出“扑哧扑哧”有规律的声响,及枪刺偶尔相碰的杂音。没有战斗,只有死一般的寂寞。一名海军陆战队士兵,背着一条人腿,哼着小曲,走过他们身边。腿的鲜血已凝固,看上面的军用绑腿,应是中国士兵的肢体,而绑腿上赫然绑着不少黄金,想来他被抓获,陆战队士兵嫌麻烦,干脆砍下腿带走。大家都不寒而栗。长谷川忍住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尸臭,转过一条更窄的废路,焦急地看着远方,并猜想踏过中国人的血泊,是否很快能到达师团参谋部驻地。

被征召后,他期待枪林弹雨,在敌人帝都城门下,宣誓大和的荣耀,告慰在天上保佑他的先祖。长谷川出身萨摩下等足轻武士家庭。他不苟言笑,有些阴郁,对下属也不算苛刻。出征前,父亲不甘心地告诉他,室町时代,长谷川家族的先祖,曾做过足利将军的侍大将,后来才慢慢败落,到了信彦父亲这一辈,由于武士制度废除,只能做普通公务员。但武士之血还流淌在家族血脉。长谷川满怀希望来到南京。然而,除了狼藉的尸首,激烈的战斗已过去了。他只能期待新的目标。

长谷川的脑海闪过很多往事,艰苦枯燥的军校生活,寒酸清苦的家庭,还有满脸崇拜的弟弟俊彦和小妹百合子。这样的氛围,想起这些事不合时宜。他必须集中精力,穿过街道,去部队长那里领取新任务。攻城部队疲劳不堪,该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要么搜索支那残败兵,要么追击逃亡溧阳山区的敌93军残部。他马上就会给这些嘴边挂着绒毛的新兵,展示真正勇士的风采。但是,尽管昭五军装很合体,军刀紧握在手中,腰间的南部手枪也擦拭得油光可鉴,但这一切之上还有挥之不去的想法沉重地压着他。长谷川无法弄清这种想法,只觉得含含糊糊,好像宿命的东西,几乎使他觉得,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行程。

血泊还在继续,像雨天过后到处都是的水洼。尸首还像路标一样指示方向,可地图标识的地点还未找到。长谷川有些沮丧,他回头看兵士,他们依然一丝不苟地行进着,没有任何喧哗。天色渐暗,尸首也模糊不清,只剩下一堆堆轮廓。远处的废墟没有光亮,只有部队驻地才发现火光和各种人造光明。一片光亮仍然照耀战争废墟。它们神秘,辉煌,像是掩盖着他从未体验的生活。暗黑天幕,像阴影般倒垂倾斜下来,那些阴影铺天盖地,邪恶而浓重,似乎要将这支小小的队伍吞噬到肚子里。长谷川和士兵们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街道旁一家酒坊传来声响,像是瓶子碎掉的声音。士兵们做出警戒射击姿态,包围了那家店铺。

在此之前,长谷川从未想过,死人的气味是甜的。长谷川带头闯进去,不一会儿,从里面揪出一个醉醺醺,胖大狰狞的和尚。他没有武器,长谷川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香。和尚对处境毫不在乎,依然猛灌酒,嘴里还用日语不停赞美支那美酒。这个醉和尚是第九师团随军僧,法名唤作“虚云”。

“和尚不去超度阵亡勇士,在这里做什么?”长谷川冷冷地说。

“支那黄酒,米酒,江浙一带最好,苏杭的三白酒和桃花酒,也是酒的极品,不过甜味稍微重了。”虚云和尚只是不答,却只顾自地说着。

长谷川向那家“太白酒坊”四下看看,发现几具中国人的尸体横卧在那里,不禁有些嫌恶。那些甜甜的气息,裹着血腥味,腥甜得怪异,倒似沾满了白糖的苦胆,串了味道,却还嚣张地吓人。这些杀人和尚,与其说安慰将士,不如说是没廉耻的杀星,据说他们杀死不少放下武器的战俘。没有目标的人生,可耻而失败。长谷川想着,再也不愿同和尚讲话,只是示意他带路,去参谋部见部队长。

“你要寻找一个目标。”森四郎部队长面无表情地看着长谷川。

长谷川挺直腰杆,聆听训示。派遣军司令部,发现一只支那川军,自皖南朗溪县开至南京东郊麒麟门定林村,未被歼灭或俘虏,也未放下武器进入红十字会和国际难民委员会划出的难民区,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松井石根大将、冢田攻中将都认为此事蹊跷。

参谋部认为,支那部队可能进入青龙山区。第九师团曾抽调两个联队在江宁湖熟、禄口至宁芜公路布下封锁线,又在汤山至土桥、安川镇至双桥实行封锁。青龙山恰被围在两道封锁线内,东南面是汤山,南面是安川镇,按理说,不会出现整团士兵潜逃的情况。

逃走了?长谷川有些发懵,目光盯在军用地图,红蓝铅笔密密麻麻的标注下,无数陌生的中国地名,像炸裂的蚂蚁窝,幻化为神秘疆域,无数支那和帝国的军人奋力厮杀,那些失去生命的士兵幽灵,将永远地被困在时间内部,与之相关的绝望嚎叫与卑污血泪,粗暴地穿过桥梁、涵洞、水流、村庄,伴随着幽灵的死亡重演,被不断地濡染在回放的死亡瞬间,倒伏的尸体像青草般肥美……

“部队疲乏,需要修整,我们联队负责搜索失踪川军。”部队长下命令道。

长谷川浑浑噩噩地出参谋部,心中颇为失落。这种搜索大多没有效果。长谷川猜想,川军部队多半整建制鸟兽散了,他们不过是找“鸟兽”踪迹,予以证实罢了。这在中国军队并不鲜见,远不如在城内与残败兵交战更刺激。

虚云也被打发到了长谷川的中队,说是随军抚慰将士。长谷川对虚云非常鄙视,但碍于上峰命令,也只能带着虚云赶赴安川镇。小镇孤零零地站在青龙山脚下,是典型的江南小镇。青石板小桥,潺潺流水,翠绿竹林,还有黑白相间、明瓦秀美的民居。长谷川将士兵们安置在镇上地主的宅子,等待进一步命令。兵士们有些紧张,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在训练间歇,发现“征服”的愉快。他们偷鸡,摘园中的青菜,有的将百姓家的佛像拿去,有的以木棍获了些牛。两个上等兵,捉到一匹骡子,捧腹大笑,两个人一齐骑上去。骡子被压得悲鸣着死去,肉则被炖熟了。他们还成群结队地跑到百姓家,强奸从六十岁到十岁的所有女人。妇女们逃走了,欲火中烧的士兵,连清秀的男童都不放过。

长谷川极力约束,先是打肿几名士兵的脸颊,后直接处死了一名伍长。士兵们怨声载道,长谷川却不以为意,只是刻苦训练,晚上按《叶隐》里武士的规矩,在房间静默玄想,反思己过。虚云也加入抢劫财物的行列,但只偷酒喝,每次都酩酊大醉,却不伤人。

安川镇东边,有个云寂寺。每天早上,长谷川伴随着悠扬的钟声起床。但随着士兵们的恶行昭著,寺院的钟声也越来越沉重不安了。阴冷天气加重的时候,命令终于来了。长谷川对参谋部的迟缓大为不满。那些川军恐怕找不到踪迹了。他们沿着安川镇到青龙山腹地细致搜索。长谷川精神抖擞,士兵们呈散兵线散开,刺刀不断在草丛和灌木植物上划过,刷刷作响。长谷川想象着,会有一群中国士兵冲出来,向他们射击,然后仓皇逃窜,接着就被士兵们击毙。“箭矢透过甲衣,有如晨风吹过花瓣”。也许,他会遭遇反击,那便是惨烈肉搏,他的血,会勾引敌人的血,涂满强者飘扬的旗帜。

然而,除了被军队惊吓而出的一头百姓家养的猪,并没有一个川军的影子。这让长谷川沮丧。士兵们也暗暗嘲笑他的无能。他心烦意乱。川军士兵可能已溃散了,这样在山里漫无目的地找,肯定找不到,他们很可能隐藏在附近居民家中。长谷川派出一支又一支搜索队。他期盼着川军的消息,甚至有些甜蜜的紧张。每天早上,他站在宽阔的大宅前,翘首企盼溃军的消息。宅门口,除了站岗的兵士,只有一对青色石狮,同样沉默无语,赤红色柏木大门厚重沉闷,冬阳冷艳,灰灰的薄雾,寒风吹过门缝,发出“呜呜”的低吟,犹如地狱冤魂的哭泣。长谷川知道,这些没自尊的士兵,不会认真搜索什么川军,他们多半在蹂躏当地居民,勒索财物,强奸妇女,干尽坏事。这就是战争!长谷川强迫着告诉自己。他讨厌罪行,但崇拜伟大的战争,但谁又能区分战争与罪行呢?

长谷川看着宅门口,代表吉祥、升官发财的“吊斗”下,那长长的,孤独的影子。他感到浓浓的失败。这沮丧不是风一样的气息,而是一点点地从心里长出来,在肉体的夹缝集合,攀缘血管而上,在脸上缓慢地挥发,显现出蓝幽幽妖冶的影。长谷川挺直身体,影子却佝偻下来,似乎在卑微地叹息。异国帝都的郊区,一个无所事事的军人,可耻而失败。

长谷川感到了堕落。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虚云喃喃自语。他常对自己说话,好似身体还住着一个虚云和尚。中尉将这当作发疯的表现,对他更厌恶了。只有虚云明白,疯的不是虚云,而是中尉,还有那些肆无忌惮的军士。他们都被恶魔诱惑了,早晚会在下世变猪或狗,承受轮回之苦。喃喃自语,其实是很好的自我反省。它制造声音,排解寂寞,让孤独的人找到心灵对手,进行反复驳诘,从而选择正确道路。他的心里就安住着一个地狱使者,也叫虚云。那个虚云不喜欢酒,却宽容他靠中国的酒武装自己,在刀山剑丛吟哦诗句,在尸体堆寻觅樱花。

这是伟大的人生目标吧——最起码,在尸山血海的魔都,他只能如此。一个曾经伟大的国家的国都被侵占,人民在被屠杀。不知为何,虚云想到了安史之乱的杜甫。虚云向往伟大的唐国,而当下的支那却如此虚弱颟顸。“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怎样的情感力量,能让诗人在丧乱之间,创造出如此的诗句?虚云到处找酒喝,喝醉了,就徜徉在古朴的中国小镇,曼声诵读杜诗或《妙法莲华经》,倒也悠然自得。

清晨,虚云从宿醉醒来,曹长来叫他,说中尉让他过去。虚云有些纳闷。中尉自恃出身武士阶层,冷傲沉默,热衷战争荣誉。他蔑视虚云。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出来。他甚至从没有正眼看过虚云。但在虚云看来,中尉是胆小鬼。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酒坊,当时他正在一个躺满中国人尸体的酒缸旁,自顾自地舀出一大碗米酒,喝得酣畅淋漓,酒碗边还沾有鲜艳的血。血浸在酒中,又染红了嘴唇,甜得发腥。虚云看到,冬日黄昏的残阳,斜斜地钉在中尉脸上。中尉嘴唇发白,鬓角冒汗,握着军刀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他怕了。虚云暗自嘲笑。和中尉相处的日子,虚云常想起那个时刻。一个将《叶隐》和天皇敕令挂在嘴边,严肃正经的中尉大人,居然也怕血?

这也许就是荒唐的战争吧。虚云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驱赶出去。他来到中尉居住的北屋。中尉见到他,并不说话,只是指向了地上放着的担架。虚云揭开担架蒙着的白布,赫然露出一个日本士兵苍白年轻的面庞。这个兵虚云认得,叫羽田真男,二十一岁,山形县鹤岗人,前两天还和虚云调笑,调皮地敲虚云烙着香疤的脑袋,如今却变成了没有生气的物件。

是溃散的川军吗?虚云静静地问。

中尉将羽田的领口扯了扯,露出骇人的伤口,已没了血色,肉皮翻卷着。

中尉冷冷地说:“没有川军。羽田是被一名愤怒的中国教书先生杀死的。当时他正在强暴教师十四岁的女儿。教师用镰刀割开了他的动脉。”

虚云默默诵念起佛号。

“可耻!”中尉说,“杀死平民和无辜者,不是日本武士所为。”

虚云忍不住反诘:“连我这个和尚都知道,现在是公元1937年,也是昭和十二年。中尉大人不像现代人,倒像古代日本武士。”

“不是武士,也不能随便干坏事,败坏军队荣誉。”中尉说。

随便杀人和杀死敌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大人们”一念之间吧。虚云的心中,另一个虚云的影子愤怒起来。他可是亲眼见过,在南京的一个深长峡谷,就因为大人们的命令,“大日本武士”杀死上万手无寸铁的俘虏。峡谷堆满了人,被浇上汽油后焚烧,肉体的灰冲天而起,汽油的味道,夹杂千万声垂死的嚎叫与呻吟,遮蔽了寒冰琥珀般的太阳。

“把羽田火化了吧,请法师超度。”中尉缓缓地说“希望他的灵魂回到鹤岗。”

中尉又说:“至于中国教师,枪毙了吧,算是给羽田陪葬。”

士兵们的情绪平静了些。几个兵抬着羽田,跟随虚云来到村口竹林。竹林有些凋敝,根部还泛着绿意,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穿过村口,欢快地流淌着时间。河上的青石小桥,还残留着羽田年轻的笑声。虚云依稀记得,恰是昨夜,他和羽田在小石桥聊天。南支那的冬夜寒冷潮湿,但星空格外高远。每个星星都似跳舞的子弹,被快乐擦亮,在天上疯着,叫着,让人思念远方的亲人。羽田戏谑地敲着他的光头,脚在石板的青苔轻轻划动。那些滑腻、柔软的青苔,染绿了羽田的军靴。如今,那些青苔划痕还在,而那个有着孩子般明朗笑容的家伙,却变成了奸淫掳掠的恶魔,被中国教师割断了喉咙。

虚云指挥士兵,将羽田架在了临时搭就的焚化床。很快,他看到一个头顶生出恶魔角的年轻身影,伴着潇洒的口哨声,在遥远的天幕飞行,远去。不知何时,中尉也走过来,仰着脖子,和虚云一起看飞腾的尸灰,火红的焰火,默然。

“这里有了——”一个叫鸟取的上等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中尉报告。他紧握着步枪,紧张万分。中尉和虚云都抬头看他。

“有了什么?”中尉强抑制住情绪问。

鸟取上等兵没有回话,而是摊开手,拿出十几颗支那中正枪子弹,黄澄澄的。中尉抓过子弹,表情狐疑。虚云看到,子弹全都是木头造的!

鸟取在一家姓林的竹匠家发现了子弹。长谷川带人过去,这家人已不知所踪,只有满院子散落的竹器,破碎凌乱的家具,在提醒人们,他们逃走得如此匆忙。长谷川在里屋的箱笼,看到带血的中国士兵军服,及两箱木头子弹。显然,这是军校演习时的教练弹,但用这样的子弹抵抗皇军,有什么用呢?

恍惚中,长谷川仿佛看到狡猾的林竹匠,搀扶着受伤的中国士兵,扛着武器,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日本鬼子”。星光灿烂,家狗躁动,枪支的黄油气息弥漫在院子,掩盖了竹器清新的香气。他们恋恋不舍地回顾狼藉的院子,然后挥了挥拳头,消失在寒夜呜咽的风声中……

“这只川军真实存在。”鸟取上等兵嗫嚅着。他和几个士兵解释说,他们以为所谓川军早鸟兽散了,不存在整建制川军,他们被派到这里,只是运气差罢了。谁料到,鸟取他们几个来院子搜索,却遇到冷枪袭击,尽管没造成伤亡。他们还是飞快地跑回来报告长官。

长谷川冷冷地听着,“皇军”只打算在静谧祥和的小镇寻欢作乐,他们暗地埋怨他这个军事主官,不能争取洗劫城市的机会。他真不明白,他们都受过很好的军事教育,怎么到中国,就如此堕落?但想到有只部队在暗暗潜伏,长谷川不寒而栗。如果川军选在黑夜,偷袭纪律松弛,又无多少实战经验的皇军,他们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长谷川下达了一系列命令,搜索行动变得更细致有力,军事警戒也严密地展开。长谷川还向上级汇报情况,请求支援。但是,经过一段时间无效搜索,从派遣军参谋本部到联队,对这件事都松懈了,回复也含含糊糊,只让长谷川中队继续搜索,并以战事紧张为理由,拒绝了增兵的建议。

这些残败兵似乎蒸发了。倒是镇上居民的家里,找到很多木头子弹和川军散落的被服、武器。很多居民被抓去拷打,他们异口同声地咬定,这些东西,都是溃散士兵遗落的,他们只是把东西捡回家。他们被打得死去活来,很多人成了残废。川军依然没有着落。小镇大逃亡开始了,先前很多住户对军队入驻,还持有观望态度,但如今这些暴行已让他们难以忍受。他们在黑夜悄悄离开家乡,逃入郁郁葱葱的青山。

安川镇几乎变成死地,除了士兵,难再看到活着的东西,连看家护院的土狗,都被御寒的士兵宰杀了。只有镇子不远处的云寂寺,和尚们还在坚守岗位。美丽的小镇,失去了江南婉约秀美的风情。潮湿的寒夜,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呜咽的寒风,遍地飘散的垃圾和遗弃物。远处的山林游荡着不知名的火光,是鬼火,或川军窥探的眼。士兵们无精打采,他们失去了新鲜的征服感,开始想家,甚至疑神疑鬼。

长谷川的情绪低沉下去,向青龙山盲目搜索很危险。长谷川却顾不上许多了。虚云和尚并不看好这次行动。他劝说长谷川放弃追剿川军。

“那只是残败兵,”虚云说,“川军部队不存在了。”

长谷川冷冷地说:“和尚不念经,不超度,吟诗,喝酒,杀人,就算一向宗的法师,也说不过去吧。”

虚云嘻嘻地笑着,毫不在意,接着说:“山里情况复杂,我们不了解地形,也没有当地向导。士兵们进山,不适应气候,极可能得瘟疫。人数太少,会遇到中国人伏击,如果真有川军或其他部队,我们这只没打过仗的皇军,真要玉碎啦。”

“如果没有川军,我们会成为其他部队的笑料。”虚云补充说,“我们应要求调回南京,协助守城,或加入下一次战役作战序列。”

长谷川闭目深思。虚云有道理。但他不能忍受,他的军队,在这只虚无缥缈的军队面前仓皇撤退,还要找这么多好看漂亮的理由。

“留在这里,我们都会死。”虚云突然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眼神带着惊恐。他喃喃地说,“昨晚,我梦见佛祖眼中流出血泪。这是不祥征兆。”

长谷川对虚云的危言耸听,不置可否。谁不会死呢?创造历史的时刻,如果只是旁观,佛祖是否也会觉得寂寞?

长谷川带领士兵,在清冷的早晨,第二次搜索青龙山。晨雾刚退却,士兵们排成散兵线,彼此距离不远,从山口一片树林开始搜查。长谷川冲在最前面,他的视线总在茫茫的远方。那些茂密的森林,光线摇曳,将毛茸茸的尘埃,四散在丝丝缕缕的光线切割之中,折射着各种色彩,仿佛被肢解的魔方。麻雀,鹧鸪,渡鸦,还有不知什么鸟儿的鸣叫,有的凄厉婉转,有的暗哑阴险,都从未知角落钻出,扰得人心惊。长谷川回头,只在灌木丛间,看到时隐时现的,士兵们绿色的钢盔。他们不时低声呼应着。森林的气息潮湿阴冷,仿佛牛舌苔般腻滑苍白。长谷川扭动酸痛的脖子,不禁有些眩晕,心跳得也狂乱。他似乎闻到了死亡苦杏仁般的味道。

“砰砰……”枪声突兀响起,还夹杂着兵士的呼喊。

长谷川猛地张望,是右翼,似乎已接敌。他敏捷地转身,冲了过去……

那是一具垂死的肉身,不过十七八岁。年轻的面庞,因为疲劳饥饿,泛着青黄。破损的步枪,散落在身边,足上是草鞋,脚趾已溃烂,军服也破碎不堪,但还能看出中国军装的样子。帽子也没有,一缕缕头发黏在头皮,汗味和血腥味,招惹黑压压的蚂蚁,爬满耳朵。耳朵的主人,却无力驱赶执着的昆虫。它们悄悄爬入温暖的耳道,一点点地蚕食着年轻的身体。

中国兵眼神涣散,嘴角抽搐,已到了弥留之际。

长谷川指着垂死者,不禁有些稍稍的充实。长时间搜索,终于有了结果。只要找到一个,就能找到第二个,第三个,或整建制躲在某地的中国军队。参谋部再也没有理由置之不理。

最关键的,是让中国士兵活下去,或者,在死之前,吐露有价值的信息。

长谷川用毛巾擦干净他的脸颊,用生硬的汉语询问他,试图让他喝下点水。

士兵迷离的眼神终于看清了长谷川,先是针刺般紧缩,而后渐渐平静祥和。长谷川有些焦急,询问他军队下落,并承诺让他活下去。但不知听不清,还是不屑回答,中国兵张张嘴,最后在面部定格了一个笑容。长谷川读懂了,这是一种蔑视,彻骨地蔑视。

中国兵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眼,终于放下了负担。长谷川恼怒异常,他怎么可以死!线索断了,再找这只部队,更困难了。然而,看着士兵平静的神态,他的心中又升起一份敬重。这是忠诚于责任的灵魂,为民族国家祭献生命。他命令将支那勇士的尸体抬走,交给虚云超度后安葬。

接下去几天,长谷川一无所获。凭借一个死人,无法说服参谋部。傍晚,饥肠辘辘的中队,疲惫不堪地回到安川镇,跟随队伍的,还有一个中国农夫。长谷川路经小山村,村里人大部分跑光了,只有老人还在坚守家园。唯一的冲突,是鸟取上等兵等几个军士,寻粮食,恰巧遇到中国老农,赶着一头强健的水牛,向山林深处躲避。部队征用了水牛,很快在一个当过屠夫的士兵的收拾下,将水牛变成热气滚滚的牛肉汤。

绝望的老农,对着牛肉汤叩响头。鲜血顺着他布满皱纹的额流下。他大声呼喊,不知为可怜的牛哭泣还是为自己。士兵们吃着牛肉,嘻嘻哈哈地看着老农磕头,仿佛看到一出滑稽戏剧。长谷川禁止士兵伤害老农,只将他赶走罢了。倔强的老农,不依不饶地跟随部队。他让长谷川为难,给养并不宽裕,给农夫银钱,显然不可能,也就只能任由农夫跟随部队回到镇子。农夫在镇东头的小石桥大声哭嚎。他的哭声长长短短,曲折悠长,仔细听来,有些曲子的旋律。长谷川被扰乱得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士兵发现老农僵卧在小石桥,圆睁双眼,嘴张得大大的,仿佛遇到什么惊恐的事,身体早已冰凉。还是虚云,笑嘻嘻地领着人安葬了他。长谷川发现士兵们窃窃私语,神色惶恐。他仔细询问,才知道士兵在老农尸体旁,发现了不少木头子弹。

“死去的川军士兵,身上也有这种子弹。”一个士兵面带冷汗,沉声说。

长谷川检查了子弹,做工不太细致,柏木做的弹头,弹壳却还是黄铜,在手里掂掂,分量较轻。深夜,叹息和冷笑在万籁俱寂的时刻,反而更强烈了,揪着耳朵,钻进脑子,不让长谷川安眠。他翻身起来,只有风拂动风铃,再就是隔壁士兵的梦呓,远处沉沉浮浮着不知是野狗,还是什么别的兽物的呜咽。最令他惊恐的是水滴的声音。他强迫士兵拧紧每一个水喉,但“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是杀出来,仿佛血泊中行军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却粘着人的命,捻着人的泪,踩着人的魂,最后响成一片海水,涨潮,淹没了长谷川。

“没有什么幽灵,不过是幻觉。”虚云被招来安慰中尉。

中尉鬓角的汗水涔涔而下。虚云不再说话,只默诵经文:“眉间光明,照于东方,万八千土,皆如金色,从阿鼻狱,上至有顶,诸世界中,六道众生,生死所趣,善恶业缘,受报好丑,于此悉见……中尉紧紧地抓住虚云的僧袍,犹如溺水的儿童抓住大人。狰狞的梦里,长谷川总能见到浑身湿漉漉的川军士兵。他的身上是露水,雨水,还有血水,“滴滴答答”淌下来。士兵脸色青白,没有血色,瞳仁也是无色的。他站在熟睡的长谷川身边,伸着手,不怒不喜。死去的农夫,也抬着白发苍苍的头颅,颤抖地向长谷川伸着干裂的手掌。他们的手中,都有黄澄澄的木头子弹。还有数不清的幽灵,沉默缓慢地移动着……

爆竹声中,中国农历春节来了,转眼就是昭和十三年。虚云闲来无事,常去云寂寺找中国和尚谈心。显然,中国和尚对虚云这个日本同行是虚于应付,小心客套中夹杂警惕。虚云不在乎,只喝得酩酊大醉,跑到云寂寺,将那口传说康熙年间铸造的黄铜钟敲得乱响。

寒气慢慢退了,这片流过太多鲜血的土地,开始恢复生气。士兵也慢慢明白,如果他们不想把繁荣的镇子变成鬼镇,如果他们还想在中尉的军刀下活命,就必须遵守军纪,放弃随心所欲的生活。居民返回家园,市场也慢慢繁荣了,参谋部却传来消息,让中队就地修整,由野战部队转为地方治安部队,服从政府安排。中尉郁郁寡欢。他把自己关在阴暗的大屋里。他醉心于早晨锻炼剑道,然后就躲在房间,读稀奇古怪的书籍,默默地饮啜当地的黄酒,并在刀上刻画出各种美丽的花纹。

“东来千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正北飞。”虚云吟唱着杜诗,觉得简直是在说自己的心情。像他这样的随军和尚,大多在野战部队,他可以要求调回第九师团,但虚云放弃了,他请求返回日本。短短半年,他抱着在地狱修行心志的想法,不知为何,有些动摇了。尽管,他为“不动心”的功夫自豪。他曾在血流成河的屠杀现场谈笑自若。

他和中尉的关系大大改善。日渐颓废的中尉,开始向虚云要佛经和中国古人的诗集。虚云感到中尉不再绷着脸,对什么责任、目标之类的事热心,但他还是极力约束士兵,让他们尽快从征服者转变为统治者。好在这些士兵,经过木头子弹和川军士兵的事,已收敛很多,但更多的是泛滥的乡愁。他们也开始慢慢糜烂下去。有的士兵,和镇上维持会的中国人混得熟稔,时常在镇酒馆买醉,醉了唱家乡歌曲,泪流满面。脱去这身军装,他们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中国人对日本的敌意依然存在。传说,抵抗分子正招募当地人,企图实施破坏。当然,这只是停留在传闻阶段,虚云看到的是屠杀过后的遗忘。随着占领军纪律性加强,中国人似乎重新回到了生活轨道。

离别总有惆怅留恋。虚云竟爱上南支那的春天。战后劫灰的春天,柳已发芽,镇外小河也透出暖意。竹子泛着绿意,不知名的小野花做着红色或蓝色的梦。小石桥的青苔也茂盛,滑腻地喜人。虚云拄着杖,走过石桥,前往云寂寺,迎着渐暖的风,僧袍里花香满袖。他小口抿着米酒,甜甜的气味,从嘴角溜出,飞舞,远去,调皮地浪荡到碧蓝天际。

云寂寺最早建于南宋,多次毁于战火,现在的模样是晚清时重建的。院里种满桑树。虚云抬头,阳光正醇,蓝天高处有灰云雀飞过。啾啾的鸣叫声,从日渐肥厚的桑叶间,坠落下来,漏下不少余音,滴落在虚云的脸颊,带着苦辛味道,还有许惊魂未定的委屈。桑叶摇晃,虚云在残缺的石碑面前站住,轻轻抚摸岁月伤痕,感受它低沉的诉说。时间的眼泪。时间会慢慢地改变事物本质。它可以将寺院的功德碑变为王朝的纪念,也可以将来自岛国的恶魔军队变为懒散庸俗的治安宪兵。他想起少年时,跟随师傅去京都金阁寺,虽说它曾毁于大火,但也丝毫不曾损它在虚云心中的震撼。真正的永恒不是藏于永恒的虚妄,而是隐身于人们的心里,从幕府时代到昭和年间,缘起缘散,只要金阁寺三个字在,便是永恒吧。

虚云不禁想着回到日本的日子。他将坐船离开中国,回到京都,继续晨钟暮鼓的生活。杀戮和惨叫,如果不说出来,谁又能相信?经历了这一切,虚云也悄悄地有些同情中尉。没人理解中尉。士兵们只将他当成性情古怪的家伙。中尉其实是孤独的英雄,他的敌人,不是川军,也不是数不清的支那部队,而是世界的无意义。当家族荣誉、武士精神这类玩意儿,在这场不义贪婪的侵略面前,被涂抹了太多脂粉,中尉这样的“古代英雄”,只能将这种对世界的抵抗,孤独地进行到底。

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呢?

虚云叹了口气。纷乱的战时,谁会在意小小的中尉,小小的随军僧?正殿的中国和尚,刚上完早课,梵音犹在,回荡在宽阔回廊。中国和尚踱步出来,谨慎地向他打招呼。虚云微笑致意,他离正殿还有相当距离。早春的阳光,带着寒气,又夹杂暖意,映衬着五彩琉璃瓦不断变幻,殿门上方三重拱顶的麒麟、貔貅,也在阳光浸润下,仿佛活过来,有着锐利的生动和栩栩如生的表情。虚云惊讶地发现,平日熟悉的寺院,仿佛在神奇光线里,变成了陌生的奇迹。青砖地面,夹杂蒿草的黑色高墙,古朴威严的殿堂,连带活动的和尚们,都仿佛沉入一片神奇火光,像沉在蔚蓝深海的史前遗迹,又仿佛地狱里地藏菩萨说法的神光道场。熟悉的东西,都改变了它们的形貌和本质。很多身穿宋人服装的支那古人,在殿门口叩拜,虔诚无比。坚固的院墙和高大的桑树,一点点地熔化成尘埃。青砖碎了,重新铺满,又碎,又重新铺满。虚云踉跄几步,发现缕缕云气从地缝钻出,凝聚成形,将寺院装点成五彩云的世界,红的热情似火,绿的青葱秀美,黄的庄严宝相,蓝的纯净无比,紫的尊贵睥睨。不知什么奇怪生物,许是长翅膀的虎豹,或鸟爪人身的怪兽,载着长袖善舞的菩萨,在漫天花瓣中,弹奏琵琶,吹着笛子,飞舞在祥云之上……

“啪啪……”几声枪响,惊醒了虚云。他望向远方,天还蓝着,雀还在鸣叫,云朵却不见了。中国和尚惊恐地看着他,嘴里呼喊着,他却无法听到。接着,虚云发现,胸口发痛,血涌了出来,那枪声一开始也并不很响亮,随后响起了阵阵回声。回声在围墙之间传播,传向远空,最后像一阵轰鸣般渐渐消失。虚云身体发冷,眼前慢慢黑暗,他觉得并没有倒下,而是慢慢地飘走了,身体轻盈无比,仿佛少年时在金阁寺看到的那片被风吹上天的落叶。他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昭和十三年春,南支那吴地,第九师团森联队随军僧虚云,被枪杀于云寂寺。

这许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长谷川站在虚云的坟前,甚至有几分羡慕这个醉醺醺的和尚。虚云被抵抗分子杀死,被埋在云寂寺,也算是缘分吧。他可以在地狱继续修行。昭和十三年后的岁月,长谷川继续在安川镇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他极少讨伐抵抗分子,抵抗分子也较少骚扰安川。长谷川越发沉默寡言。漫漫长夜,他独自在沙盘前,推演种种可能性,然后迷迷糊糊地累倒在行军床。他甚至半真半假地学习虚云,品尝中国的黄酒。暖洋洋的感觉让他想起大阪和京都。后来,他连例行的早操也懒得举行,只让副手替代。他蜷缩在狭小的书房,喃喃自语,醉醺醺的。

终于有了川军的消息。中尉一直没放弃研究青龙山地形地貌。他终于发现了川军的下落。这一天已是昭和十六年春。帝国的军事形势每况愈下,长谷川并不关心。他只关心川军。他要找到他们,这也许才是伟大的目标。

长谷川发现,失败阴影笼罩着自己,像某种不可知的命运,却无法抵抗。他注定无法走出江南小镇,注定死在这里。他犹疑,太过关注内心,又不肯屈服外界压力。他无法真正获得士兵爱戴,也不能讨联队将军的欢心。作为武士,他无法实现真正的杀场决死;作为军官,他甚至沦为管理治安案件的警察。他永远无法像关东军天才参谋石原莞尔,成为改变历史的武士。他甚至没有真正的人生目标——或许,寻找诡异消失的川军部队算一个吧。虚云最大的成功,在于他是金刚般勇猛的禅师,在地狱也神态自若。

有尊严的失败,大于苟且的成功,这是《叶隐》的武士道精髓吧。

长谷川热爱孤独。孤独不仅是看着熟悉的事走远,且是看着陌生的人和事走来。最后,孤独会侵入身体,热闹已很难享受。孤独在时间的凝滞中最终也走向死亡。当死亡来临,孤独又成了对尊严最后的守卫。

长谷川终于领悟到,离开南京城,走向莫名的安川镇,他的时间就慢慢进入死亡状态。不再有未来。夜深人静时,长谷川瞪着大大的双眼,看到胸口流血的虚云,从窗外黑暗的天幕飘然而至。他站在中尉身边,喃喃地说着。

虚云说:“松井大将的入城式将载入历史。它印证日本帝国的崛起。对战败者来说,那却是永远的屈辱。我们是不可饶恕的魔鬼,或许,还会变成小丑。”

虚云说:“我们都是历史的隐私。杀人的和尚,失去佛祖救人的目标,失去目标的军人,更可耻。”

虚云说:“谁也不会注意历史隐私。不会在意川军,或你我的生死。我们的善与恶,也不会改变历史。隐私不能拿出来给别人看。”

虚云说:“战争不过在你我的心中……”

长谷川发现距安川镇五里的方向,有个小山村麒麟营。山村附近,掩盖着一条长达数公里的溶洞群。长谷川几乎百分百地认为,失败的川军,肯定逃入了洞中。至于说,他们是集体死在那里,还是逃出后又参加抵抗,这需要实地勘探。他兴奋地将消息汇报给驻扎南京的第八师团最高长官小泽将军。然而,被治安战搞得焦头烂额的小泽将军,无暇顾及多年前失踪的川军。长谷川多年来执着寻找幽灵部队的故事,已沦为军中笑柄。

长谷川决心孤身打探溶洞。这也许是他最后的辉煌。他将工作交代给了副手,独自准备探险用的粮食、工具、武器。终于,在一个东风渐凉的深秋,他踏上了寻找之旅。他并不伤感,甚至在平静中有几分期待。

到了麒麟营村,又西行七八里,在一处山坳,长谷川拨开青草,露出幽深不见底的入口。传说,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派兵征讨光武帝刘秀。刘秀战败,曾率千余兵马躲进此洞穴。他摸索前行,打开煤矿用的头灯,也只能照到身边几步远。漆黑的溶洞,伸手不见五指,风阴冷刺骨,只有长谷川的呼吸声,脚步声,暗河的流水声和不知名的声响,这暗示溶洞中存在生命。这是一个喀斯特石灰岩溶洞,千沟万壑、怪石嶙峋,又有复杂的洞穴体系,仿佛蜘蛛网般的迷宫。长谷川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手套磨破了,汗水模糊了眼,身体疲惫不堪。他试图拿出水和干粮,却突然发现,前行过程中,储物袋不知被刮落在了何处。

要死了吗?长谷川微微慌乱,但很快坐下,慢慢恢复了尊严。“武士道,乃求取死若归途之道”,他好似听到地底深处传来中国军队的军歌:“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歌声一开始很微弱,像暗夜流萤,渐渐变得雄壮,似乎千百人合唱,好似黄河般咆哮汹涌。长谷川笑了,他终于找到消失的川军。他仿佛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国士兵,迈着整齐骄傲的步伐。黑暗中的溶洞一点点亮了,在洁白的钟乳石之间,他看到虚云笑嘻嘻地端着酒瓶,也混迹在期间,他甚至看到最前面一个中国士兵锐利的眼神,自信的笑容,还有那双布满伤痕的脚上的草鞋。他不是先前被埋葬的那个士兵吗?

昭和十六年秋,二十九岁的陆军中尉长谷川信彦,失踪于中国南京郊区麒麟营一带。这引起短暂恐慌,上级很快指定长谷川的副手接替了他的职务。没有人知道,最后时刻,长谷川中尉在幽深洞穴见到了什么。呼吸停止之前,他仿佛在做“怪梦”。他梦到日本战败,天皇宣布终战,老上级森将军剖腹自尽。父亲病死,母亲和弟弟饿死了。妹妹百合子迫于生活,嫁给邻居清水丰,受尽虐待。他还梦到又过了几十年,他的骸骨被发现,送回了日本……

肃 魂

肃,持事振敬也。

——许慎《说文解字》

敲尸骨的日子又到了。

元湖很安详。夏天熏过来,蓝天凝在头顶,芦苇正娇气地抽长着叶,长喙白水鸟站在嫩嫩的绿荷心,缩着只脚儿,一动不动地睡觉,只把身子应合微微泛着的水波。黑冷冷地丢过石头,早带好的,“扑通“、“扑通”,石头抓过鸟背,奔向湖面,溅起水草、小青鱼,乱糟糟的水花。白鸟惨叫着飞远了。

黑蹲在湖岸边,打开尸骨袋,拿出找到的尸骨,仔细地敲击。他用的是一把铸铁锤,外面镶着包铜,上面刻了古怪咒语。他先敲碎那些坚硬的大腿骨、臂骨,然后是零碎脚趾骨、指骨等,最后,才是清洗干干净净的头颅。碎骨后,他用随身带的小青石磨子,将这些碎骨碾压成粉。

每年七月十五,黑就偷偷到湖边,潜下水,摸索那些沉在水底的冤魂。他捡拾它们,擦干净,敲碎那些骨,磨成粉,然后装入父亲事先准备好的陶罐。他到底敲碎了多少人骨?没计算过,因为那些骨并不完整,也不是单从一个人身上取下,而是多个尸体零件。文革时期,两派武斗,打死了多人,很多残肢也都推在了元湖。他也问过父亲同样问题。父亲没有回答,而是默然将尸骨袋系得更紧了。

父亲用沾着尸灰的左手,抚摸着黑的头,说,我们敲的不是骨,而是命。你听,命都被咱们敲着吓跑啦。

说着,父亲的左手兀地垂了下来,像突然濒死的彩蚌,沉甸甸地,闪着绝望光泽。然后,他脱光衣服,仿佛沉着的大鱼,消失于黝黑平静的湖水。那天后,他接过了父亲的工作,继续在每年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之际,捡骨,碎骨,然后将骨灰埋在父亲指定湖畔的那片蓖麻地下。

这些年,改革开放了,人忙着挣钱,死于元湖的少了,却有和家人吵嘴的妇人,失恋的男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人,跑到元湖寻死。父亲说过,元湖乃阴穴大凶,为无极晕所在,有吸引死魂之力,想来与这有些关系。但黑管不了这些。他也老了,再过几年,也就下不得湖了,他只是按时捡死骨,积阴德,有时也受家属央告,帮着捡活骨,在湖面捞尸。

黑还是不愿去蓖麻地。尽管,他明白,总有一天,他也会躺在那里。蓖麻叶子诡绿地肥着,枝叶嚣张,冒着刺鼻气息。黑盯着蓖麻地,好似看着一群亡灵拥挤在地下,每个都张着嘴笑着,“嘎嘎”“嘎嘎”,像极了被踩爆了脖子的家鹅。

春阳盯着这些战士,感到非常无奈。瘦得像刀条般的灰驴,将粪蛋屙在茅厕,旁边就是几个撅着屁股的战士。脚下热气腾腾的粪便上有缓慢爬行的蛆虫。春阳迅速用麦秸擦拭了一下,起身提起裤子,快步走开。后来传来阵阵哄笑声。战士们穿得褴褛,有的还套着女人褂子。没有办法,实在没有更多服装。拿皂角染过的灰布并不多,几个主要军事主官穿起来,士兵们就顾不上许多了。春阳也明白,这起哄声,是嘲笑自己的软弱。前些天,他们和土匪联手,埋伏在湖里,等日本人巡检。春阳趴在船上,浑身发抖,甚至将指甲狠狠扣到肉里。

这几日,教导营一直在闹事。他们不服从安排,不愿被分配到元湖之外的地方。

“我们为什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一个矮壮粗黑的连长,冷冷地质问春阳。

春阳公事公办地说:“这是上级安排。连长不信,他的眼斜斜地看着春阳,一言不发。”

春阳知道,他们鄙视他这个北平“先生”。他也讨厌他们身上的虱子,散发的臭气,用手抹鼻涕,抠烂脚丫的恶习。他们也许是战场勇士,但绝不是真正战士。他们是不洁的,他们饮用没煮开的湖水,有时吃生鱼,也不怕血吸虫病,更大问题在于,他们太粗鄙、横暴。他们私下肆无忌惮地谈论小脚寡妇,说带×字的当地土话。他们不过是农民。他们对马克思主义一无所知。

这种压抑情绪,在春阳经过战斗后,彻底爆发了。放火之后,他们和日军缠斗上了。一个少年日本兵死死地压住他的喉咙。他腾不出手,只能用膝盖顶住日本兵的下阴。士兵惨叫着松手,他掏出随身军刺,从睾丸处捅进去,豁开了士兵的肚子。日本兵愣了一下,蠕动的肠子和鲜血从腹腔喷流而出。他仿佛不相信似的,将冒着热气的肠子捡起来闻了闻,这才浑身抽搐着死去。那些新鲜的粪便,还有鲜血,喷溅到他脸上。

连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小声嘟哝:“读书人日弄地阴狠。日本鬼到地狱恐怕也惨叫。”

只有讲课的时候,才是他的复仇时刻。这些大老粗们被新名词搞得诚惶诚恐,好似进入了土地庙却看到红脸关二爷。抗日民主政权,自由,平等,精诚团结,这些词汇飞舞着。他满意地看着那些笨嘴拙舌的杀星们。他们茫然无措的双眼如同黑夜走散的萤火虫。他挥舞手臂,语速又急又快。他的知识就是武器。只有让他高亢尖利的嗓音飘荡在那间挤满屁味、汗臭和武器铁锈气息的教室,他才能感到自我。他的灵魂仿佛也要飞出躯体,幻化为燃烧的火鸟,傲视这些土鸡瓦狗般的战士。

那天,杀死日本兵后,他的眼泪和鼻涕一起,顺着嘴淌了出来。他不想杀人。虽然杀的是日本人和汉奸。但不知为何,每次杀人,他都有再杀人的冲动。有时回到元湖根据地,看到一只安逸的村狗,也想上前踹两脚。他常在半夜惊醒,嘴里喊着“杀”。

他哀叹自己的改变。也许他该留在后勤单位,当一个写材料的文书,而不是去野战部队当指导员。战争是疯子的游戏,你不疯,就很难活下去。这群战士也这样,他们也许半年前还是抱着锄头打盹的农民,可如今也杀人不眨眼。每次打完仗,他们总要唱柳琴戏、河南梆子,直到精疲力竭。那次,部队与高家寨土匪合作,前后夹击,在元湖芦苇荡埋伏,烧了日本炮艇,活活烧死了几十个鬼子。事成后,土匪宴请大家,炖了一锅肉,八路生活艰苦,自然非常高兴,吃得格外香甜。还是他心细,看到那锅肉颜色不太对,忙问是什么。

猪肉,羊肉,还有狗汉奸的心肝。土匪头子高明堂嘻嘻地笑着。

他和八路战士都变了脸色,不少人抠着嗓子眼,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干净。该死的土匪,居然如此暴虐!这违背党的政策,也不符合人民军队的纪律要求。他望着高明堂的眼,看出了不少绿油油的贪意,好似荒野游荡的饿狼。他暗暗下决心,等赶走日本侵略者,一定要收拾了这帮混蛋。他们能吃人。他们是狼。

回到营地,大家都脸色惨绿,说不出话。这个高明堂,绰号“高黑七”,因为在家排行老七。他是元湖一带仅次于赵嬷嬷的巨匪,却也出身大户人家。他从小丧母,被后娘养大,受尽虐待。高明堂十七岁杀死后母,落草当了匪。此人狡诈,在日伪国共之间游刃有余。春阳最恨墙头草,两面派。他们更是不清洁,是这个世界的污垢,需要被清理。

晚上,春阳又做梦了,居然是和高明堂一起吃肉,咸咸的,还带着艳红的血丝,有些土腥气,黏牙。整个晚上,他都梦见自己大块地吃肉,却不喝一口酒。

醒来的时候,春阳发觉裤裆湿漉漉的,又腥又臭。

“我们不去巨野。”连长又闹事了,带了十几个干部,气势汹汹。

春阳从营指导员岗位,被临时抽调上来,担任教导营管理工作,隶属元湖特委。面对这些从武工队、县大队、区小队抽调上来的干部,他时刻都绷着脸,不敢有一丝懈怠。他冷冷地拒绝了连长的申请。

“我们就是死,也要死在元湖。”连长梗着脖子说,“巨野有仇家。民国十五年,俺们元湖人到巨野打冤家,杀死了人家十几条人命,如今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又是私仇。春阳厌恶地看着连长。这些人根本没有将党的利益放在首位,只考虑私利。他们毕恭毕敬地对地主叫东家,毫无阶级立场。他们虽然帮助村民提水、打扫场院,却也帮助他们逃避收税。他们这次闹事,集合很多元湖籍干部,目的不过是要留在家乡。

“你如果不同意,大家肯定不答应”,连长鼓着脸,恶狠狠地冲他挥了挥拳头。

春阳盯着那张黝黑蛮横的脸,不知为何,心里居然涌动出一股乖戾的冲动。他想要用牙齿和指甲撕碎这张臭脸,让他变成一个没有脸的肉色的骷髅,眼球吊在眼眶之外,没有上唇的黄牙,显现出肿烂的牙龈。

春阳使劲压抑住戾气,努力地挤出微笑。他感觉五脏六腑有股绿色气息翻涌上来,来势汹汹地蹿到喉咙,又被他生生地打压下去。他向连长解释组织纪律,组织原则和这次分配上级具体要求。

“别弄这套驴日的词!”连长猛地推开他,凶暴地撸起袖管,喋喋不休地摆起战功。

“连长同志,注意你的语言。这是危害抗战,如果不注意,将堕落到汉奸托派的地步!”春阳不再客气,语气冰冷得怕人。

连长愣了,继而破口大骂:“老子要留家乡,骂几句娘,就成了汉奸?去毬托派!什么狗×东西?老子还就是托派了,小白脸子能把俺咋整?日死俺先人?”

春阳没有生气,他竟然心满意足地笑了,目光中还带着几分感激。没有仗打的日子难熬。连长承认是托派,正好可以整肃教导营纪律。

连长看到春阳野狼般贪婪的神色,也吓了一跳,挠了挠脑袋,呐呐地说:“啥狗屁托,俺都不知道是干啥的,跟俺啥关系……”

“连长同志,”春阳笑着说,“我们夏季有事做了。”

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从不讲战争。他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尤其喜欢听抗日打鬼子的事。他听说父亲是队伍上的,当年犯过错,要不然现在早是大官了。但父亲只是元湖普通渔民,除了沉默寡言,性情怪癖外,他似乎看不出有啥威风,既没有驳壳枪,也没有缴获的日本军刀。黑总是趁父亲不在家,偷偷地翻看父亲藏在柜子里的东西,有个伤残军人退伍证,几个弹壳,最显眼的,则是几块亮晶晶的骨头,也不知干什么用,来自什么地方。

那天,父亲刚打渔回来。黑在家,炖了鲢鱼,炒了扁豆。父亲靠好渔网,疲惫地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抽着管旱烟。父亲抽旱烟,都是临沂一带自产的烟叶,捏碎了,填在烟锅,浓烟却并不从鼻子顽皮地钻出,却像被关在了身体里。父亲闭着嘴,鼻翼扇动,那烟就不见出来,当黑有些丧气的时候,烟才徐徐地从鼻孔和父亲的嘴缝溜出来。黑感到那些烟,仿佛地狱涌动的魔影,就这样缠绕着父亲,长长的手指,长满黑色的指甲,那些指甲划过父亲被阳光晒得粗红的皮肤,发出“吱吱”的叫喊,仿佛要抓出血。父亲就一点点地沉没在黑气里了。

从县城里传来的消息,抗美援朝开始了,让大家踊跃支援。村里好几个年轻人戴大红花走了,水上打渔的船家也出了好几个兵,说是打美国佬。父亲并不喜欢,震天的锣鼓,他充耳不闻,只把网撒得更远了。黑不晓得美国佬,只知道参军的家里,都补了一百斤小米,家里有啥事,都有干部帮忙。

“爹,你不中意当兵?”黑实在忍不住,问了父亲。

父亲没有表情,只是把网拖出来,没啥鱼,只有挂在网上的几只小湖虾,在亮晶晶的网眼上绝望地挣扎着。阳光下,虾的身体透明,所有脏器都一点点蠕动着。父亲眯着眼,看着那些虾,伸手摘下几个,丢在湖中。

“那都是命。命这东西,没了,就没了。”父亲把网挂好,不再言语。

黑不明白,却有些眼馋那虾。好好的虾子,放在锅里,用油炸过,正好下饭。

红那天在雨水中看到了春阳。七月的雨,小孩儿的眼,说来就来,雨水一股股地,时断时续,又重又湿,浇得人心里粘糊糊的。红正专心致志地编织着渔网。天气闷热,鬼子不来,难得喘口气,正好下网捞鱼,改善同志们的生活。

红抬起头,看到春阳的军帽边缘有一圈水渍,泛着点盐碱花。水汽氤氲,那咸渍渍的味道,从雨水中冒出来,熏得红睁不开眼。

“春阳哥,啥事?”红问。多年过去了,红依然记得春阳兴奋的脸色,仿佛溺入酒缸的狼,又醉又狠。

“我们抓托派了。”春阳拍了拍他的肩膀。

红懵懵懂懂地,看到五花大绑的连长,被押进教导营库房。连长大声咒骂,说了春阳很多坏话,并问候了春阳家里所有的女性。

“连长犯了啥事?”红又问。

春阳厌恶地嗅了嗅鼻子,掏出块干净手绢,擦着鼻子说,他不干净,需要清洁。

“不干净就洗,干啥捆起来?”红很不解。

春阳有点不耐烦,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里不干净。他是汉奸托派。

汉奸的意思,红懂得,但托派是啥,他就不知道了。

春阳说:“托派就是汉奸。这些人认为,中国不应该搞革命,不应该抗日,而是应该在资产阶级领导下,搞二次革命,继续革命,这样才能首先推翻封建主义,而不是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他们的头目是大坏蛋托洛斯基。托洛茨基分子,用斯大林的话说,就是一伙无原则的和无思想的暗害者、破坏者、侦探间谍、杀人凶手的匪帮,是受外国侦探机关雇佣而活动的无产阶级死敌的匪帮,我们要肃清这些残渣,世界才能变清明……”

红有些眩晕,他喘息着说:“春阳哥,讲慢点,我脑子疼。”

春阳不再搭理红,径直走入了关押连长的库房。红在牢房外面继续编网。网眼编得有大有小,网线韧韧的,竟不小心将红的手割开了口子,红恍惚间竟不觉得。他只是想,春阳有些古怪,好像中了阴煞。元湖这地方风水凶,虽水草肥美,盛产鱼虾,但每年都有到这里寻死的。老人传说,鱼虾都是鬼魂所化。这湖生出条暗道,直通地府忘川极阴寒之水,凡常年在这水上讨生活,人都要沾染戾气和鬼气,严重的,还要被水鬼喷阴煞,那阳寿就尽了。

连长脾气暴虐,但红却听着连长的咒骂声变成了哀嚎,继而变成了婉转的哭泣,嘟嘟哝哝的自言自语,莫名的叹息,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续几天,红无心捉鱼,不断有人被捉到库房,但却没见到有人好好地走出来。春阳也没出来,只让人把饭菜端到营房。红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去营房门口张望,却被春阳看到了,一把扯了进来。

血腥味。红被春阳身上浓厚如酒的血腥气吓住了。春阳的眼熬得血肿,他拉着红,去看千奇百怪的“人”。红低着头,耳边全是春阳喋喋不休的话,断断续续的,红想逃出营房,但那些话像飞蝇般,咬开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袋:

“‘星星之火’,放火烧他全身的毛,浑毛猪,全身白亮亮,彻底干净啦。”

“‘批评与自我批评’,用开花毛竹,让他们互相鞭打,再自己打自己,整肃灵魂。”

“‘反对自由主义’,拿一把枣堵住他的屁眼,给他喂玉米,几天不屙,活活爆肠。这个狗日的排长整天到老百姓家勾引女娃,活该如此。”

“‘统一战线’,这俩人从前在伪军混过,将他们的嘴缝在一起,好玩咧,饿死狗汉奸!”

红几乎软在地上。他挣脱春阳的手掌,想逃出去,兀地却被只手扯住臂膀。红转身,发现一只面目血肉模糊的“鬼”。鬼的脸被扯下来,嘴角嘟哝着,讲不清楚话。青绿的筋膜不断抽动着,红白相间的眼球吊在外面,还骨碌碌地转着,像两只灵活的糖球。

红的脸变白了,流着冷汗。白脸的红,怎么看都那么滑稽。春阳轻蔑地把他踢出营房,严肃地说,这叫洗心革面,盐水灌到肚子里,再把脸皮割下来,连长同志才能重新做人。

长大后,黑跟着父亲捡骨。他常想,也许父亲是好人。好人话少。话多的人,都存着太多心思。黑口拙,也常吃伶俐人的亏。时间长了,黑也学着父亲,躲得远起。

作为渔人,黑常收到家属央告,让他帮着捡活骨。刚死在湖里的人,被称为“活骨”。多半是半夜投湖,夜深人静,没人发现,悄无声息地走了。等家人察觉失踪,多会求黑到湖里捞人。也多半会捞到。湖里的鱼虾都有魂咧,多半会把那人托出来,浮在荷花间,男体朝上,女体向下,那些附着魂的鱼虾,不忍看那狼狈,也为后来者多些体面。常是黑撑着篙,船未到湖心,就见到死体,周围有一圈圈鱼虾护卫,乍一看,像圈游动的彩色花边。

发现了死体,黑熟练地拿绳圈套住,拉上船,先戴口巾,用烈酒洗手,喷尸,再和家属将死体抬到岸边烧,剩下的骨头,也同样捣碎,装在陶罐,埋在蓖麻地。按规矩,元湖死的人,属凶死,不能土葬,不能入祖坟,只能聚于蓖麻地下,祛除戾气。

为父亲捡活骨后,他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多年,一直带着自己去捡骨,他其实是在为后事做准备。黑上过高小,父亲在家,没事也教他点阴阳术,奇门遁甲,也算是村里的知识分子。但父亲从不允许黑在村里出头露脸。村里几次想让黑当会计,都被谢绝了。时间久了,黑上进的心也就淡了。

父亲死后,他还是按部就班地打鱼,捡骨,却不娶妻生子。他觉得自己身上阴气重。按照古书说法,元湖虽美,但为阴穴大凶之地,实为无极晕所在,可通阴间,沟通生死。元湖旁有个刑场,这一带执行死刑,常在那里,枪声“啪啪”地传来,惊起湖面的鱼,“噗”地跃出水,划出漂亮痕迹,然后摆着尾巴落下。

鱼儿怕死呢。黑抽着旱烟,呵呵地乐着,从人变鱼,都死过一次,还有啥可怕?

黑的记忆里,最怕的应是儿时看高黑七被枪毙的情景。那天也下着小雨。父亲不让黑去看,说这是大恶人,死时必怨气冲天,小孩子怕冲了魂。黑点头应下,却悄悄地和伙伴们溜出家,跟着一群人疯跑。他并没有看到高黑七,那天人太多,雨不大,但湿热又滑腻,黑那时个子还矮,只在外面垫着脚听。人声嘈杂,也没听到枪响,围观人群又“轰”地散去了,几个抱着枪,穿民兵训练服的汉子,面无表情地赶人。

大家散了,黑才挤过去,看到一个穿灰布短衫的高壮老妪,正蹲在一个俯趴在地上的尸首面前,双肩不断抖动着。黑觉得惨。高黑七是惯匪,年纪也已半百,这老妪说不定是他的原配吧,这个时候,难得还有人给他收尸。

黑站在老妪的身后,挠挠头,正想离去,却发现老妪转过脸来,目光茫然,并无悲戚之色。她手中端着个青瓷碗,碗里似乎有红白相间之物。阴沉天空下,老妪径直呆立,湿热的风吹过半黑半白的发髻,不时有雨点舔在碗边,啪嗒,啪嗒,然后顺着碗边,溜入那坨东西里,好似恶魔的口水。

黑跌坐在地上,这女人若不是高黑七的仇家,就是来寻药引子的。碗里浆浆的,应是黑七的脑。黑这才发现,高黑七双手反背捆着,插着亡命牌,后脑却被子弹炸了个洞,又被挖了脑浆,空荡荡地,仿佛被摘去了果肉的椰壳。

走啦,走啦,民兵架起黑。黑的心抖抖的,还是顺从地爬起,手上却沾了不少带血浆的泥。他赶紧擦手,却怎么也弄不掉那些血腥味。

猛地抬头,却发现民兵把高黑七的脸翻转过来,竟是满脸幸福满足的样子。黑不理解,脑壳被崩开,脑浆让老太太当豆腐脑给弄走了,他咋还这个表情?

这也许是个谜。黑在地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白”字,想是和这人有仇。但有仇怎么还会死得如此安逸?

春阳失踪了。他是在被押解到师部的路上逃脱的,从此不知所终。

领导大为震怒。据调查,春阳曾在北平读书,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被捕入狱,后被放出,在报纸登载“脱离共产”声明。两年后,他来到根据地,以假履历入职。根据地缺干部,此人文化水平不错,善于言辞,谁知竟搞起这么多腥风血雨。

红知道,其实春阳并不是失踪,而是死在日本人手中。也许,他是最后见到春阳的人。杀过几百人,元湖的水都有些腥臭,漂浮的散尸,不断吸引鱼虾来啄食。因是托派分子,也不敢有人捡活骨,任凭尸体一点点地腐烂,消散。老人们都哀叹,元湖又多了数百冤魂。不过今年元湖的鱼虾和水生的菱角、莲藕应该格外肥壮了。

红看着肥白活泼得有些疯狂的鱼虾,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连鱼也懒得捕,就在村外的一个有荫凉的大柳树下,擦拭他那把铜号。杀人太多,部队正常操练也都停滞下来,不少人逃亡到日军和国军那里,还有些人暗中写信串联,要把消息传递到总部,尽快结束不正常状态。没想到的是,上级的反应很快,几个大领导火速赶到元湖,制止了屠杀,就地宣布逮捕了春阳和帮着整肃的白书记、蓝团长。真是大快人心!白书记被降职,蓝团长投降了日军,策反士兵,出卖情报,给根据地造成巨大损失,也被锄奸队割了脑袋。但红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很多人死了,活着的也被春阳整得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听上级的意思,还要甄别,意思是整肃是对的,但错在“扩大化”。

红也在甄别范围。他不过是个小小司号员,不是重要干部,所以很快就放了出来,但需要写检查。红正在擦号,突然发现树丛里有人影不断晃动,仔细看去,却是春阳,衣服破烂不堪,头皮上还粘着血迹。

春阳部长?红惊呆了,又改口说,春阳哥,你咋到这里了?

春阳占领特委后,被封为组织部长。春阳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虽然狼狈,却不见颓唐的意思。

他坚定地对红说:“他们说我是叛徒,日本特务,杀人恶魔。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是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一个矢志不渝的抗日英雄。”

“那你打算怎么办?”红小心翼翼地问。

“我要去打鬼子的炮楼。”春阳拍了拍随身带的包袱,里面鼓鼓的,春阳解开给红看,里面有手榴弹,短枪,子弹,还有两捆炸药。

“你会死的。”红有些担心。

“我早该死了。”春阳叹息了一声,眼里闪过迷茫,不过又很快振作了。他说:“我不过是想让队伍更加纯洁,更有力量,谁知后来竟越搞人越多。也许,大家都有问题,也包括我。我要净化自己的灵魂,必须以实际行动证明我的清白和忠贞。”

红还想说些什么,春阳摆摆手,最后说:“我的计划,都和白书记说了。他会向领导解释。”很快,他又消失在树丛。后来,红听说有人单枪匹马地炸了汤头日军据点,只可惜日本人早跑开了,没死几个人。红猜想,那应是春阳。但没有人证实这一点。上级对此事沉默不语,后来只说是爱国青年所为。红也不敢汇报给领导,怕说不清楚。

很多天后,他曾到汤头据点,那里已是一片废墟。红慢慢地捡骨,不少都炸成碎肢,也不知是日本人,伪军,还是春阳的。红把那些骨一起捣碎,埋在了蓖麻地。其中有一块头盖骨,又亮又硬,红觉得该是春阳的,就留起做了纪念。

红只是不明白,春阳既然逃了,就该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干啥非要送死?

春阳的梦里总出现一片风雪。

这雪让睡梦中的他无比幸福。那不是中国的雪,而是俄罗斯的风雪,寒冷严峻,冷酷无情,但又纯洁坚定,富于战斗激情。他讨厌中国华东地区温暖湿润的气候,这让人滋生腐败、妥协与淫乱。在北平,他就通过地下党组织,看过俄文版《论十月革命与共产党人的策略》《论联共布党内的右倾》等斯大林著作。春阳认为,中国对日抵抗的软弱,恰在于缺乏斯大林这种铁腕力量与决心。

党的政策和斗志都是好的,但同志们普遍文化水平低,觉悟差,他们像“被堆在袋子里的马铃薯”,有时他们也勇悍不怕死,但那不过是暴戾扭曲的农民心理与盲动轻掷的愚蠢。他们需要被“改正”与“清洁”。

春阳的计划是以元湖为试验区,搞自下而上的革命运动,发动普通战士和人民,共同斗争有特权思想的领导。他首先想占领元湖特委机关,没想到,计划出奇顺利。特委白书记和蓝团长,听到他称奉上级命令来肃反,居然没细问,就同意派兵支持他的工作,并升任他为特委组织部长。他首先整肃的是那些来自敌占区的青年。这些人都很可疑,即便不是汉奸特务,也深受小资产阶级思想影响,需要教育和引导。接着,他把目光投向那些居功自傲的老干部。这些人官僚气息严重,当官做老爷,有的已忘记了为党和人民工作的初衷。

不知为何,整肃命令得到主要领导支持,春阳并未感到高兴,汉奸和破坏分子越来越多,让他忧心忡忡。他感到惊讶与气愤,大部分被抓的人,只要严刑拷打,总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有的在战场上偷偷溜走过,有的和日本人做过小生意,还有的偷看过女人洗澡。他喜欢被审讯的家伙,瘫软在他面前,完全崩溃的样子。有的人又哭又唱,有的甚至大小便失禁,当然,也有硬骨头,他曾被当面吐过口水,也有人宁死不承认是托派。

不久,白书记和蓝团长也加入审讯行列。他们将妇女部长,当地县委书记,敌工部主任等机关领导,还有前线野战部队的可疑分子,都抓捕过来。当人数超过百人,当可疑分子被一排排地枪杀在元湖岸边,听到沉闷暗哑,又接连不断的枪声,春阳终于认识到情况有些不妙。现在人人自危,为了自保,只能不断攀扯别人,而被攀扯的人,也只能通过反咬别人才能求生。蓝团长曾追求过来自南京的后勤医院的青同志,如今他亲手用马刀将她劈成了几块。他们还用子弹刮肋骨,香火烧乳房,琴弦吊手腕,手段和花样是越来越多了。

临刑前,很多人还在高唱《国际歌》,这让行刑的战士也感到不解。一个被他判处死刑的老八路,平静地对他说,我马上要死了,我是冤枉的,你将不得好死。话刚说完,他就被人用铁棒活活地敲碎了脑壳,血红的脑浆溅了春阳一脸。

春阳暗暗有些怀疑,特别是两个主要领导的做法,但形势发展却不容他多想。当他被捕入禁闭室,很多人高兴地哭了,也有人从那间简易的牢房走过,声称要活剐了他。但他不后悔,他是为革命清洁队伍。不过后来是被误导,有些扩大化了。按照春阳原本的意思,杀上几十个就可以了,足以震慑全局,再和日本血拼上几次,一只百战雄狮就建立起来了,但春阳永远没有机会去实践这个梦想了。

他的梦中,漫天的风雪,除了斯大林同志坚定的身影外,竟还有无数茫然矗立的鬼魂。他们都是死在整肃中的家伙。现在他们在默默地等着春阳,等着他变得和他们一样,这样就有机会反攻倒算了。不知为何,春阳竟然感到了莫名恐慌。

托派思想是存在的。春阳反对那些不谈思想,只知道打仗的干部。他们打日本,有时却不打伪军,作战勇猛,也骄横无比。整天盘算着多打粮食多种地,也不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而是一群算账的。想想斯大林同志吧!他的监禁流放生涯像是一部史诗。他在西伯利亚风雪弥漫的夜晚沉思,他激情澎湃地在巴士姆的铜墙铁壁间演讲,他在新乌达村的荒野孤独地吟唱。斯大林同志需要的是清洁严肃的精神和钢铁般的意志。

春阳在夜晚靠近炮楼。他的计划并非盲目送死。他化妆成了一个拉湖鱼的车夫,拉着辆翻毛子马,就说是附近村里的保长让他给皇军送给养的。他早准备好了,的确有这么个村子的保长要给日军送东西,不过却被他拦截了下来。只要靠近了炮楼,就拉响炸药,如果运气好,他还真不一定被炸死。死不成,就继续杀鬼子。

他想着,心里慢慢安定了,动作也越来越沉稳,看着像极了车夫。哪知他刚接近炮楼口,还没等他开口,岗楼上的两个大探照灯就打开了,雪白的灯照得他有点眼花。他擦擦眼,就看到岗楼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而居中站着的,居然是高明堂这个大土匪。高明堂拎着驳壳枪,冷冷地看着他笑,好像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春阳有些糊涂。日本人怎么会他刚来就识破了他?高明堂怎么在这里?高和日本人是什么关系?

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些问题,成片子弹飞了过来,他毫不犹豫地拉响了炸药。炸药一点都不疼,它是一窝温暖的蜂,点点地扎在身上,慢慢地扩散开,人就变成了无处不在的风雪。他似乎要被自己感动了。人生不过一死,难得是死得其所。此刻斯大林同志在空中对他微笑。斯大林从容自信,他最终会和中国革命者一起击败日本侵略者,还有那些无耻托派分子——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犹大们。无论这些失败者如何诅咒,真正的革命者都将变成风雪中一片片漂亮羽毛,飞入圣者光荣的天堂……

最近骨头少了。黑感到有些心慌。他的腿也越来越沉,好像橡木沉在泥沼,一开始是挣扎,然后就是被慢慢地浸入寒冷与荒凉。黑有时半夜会爬起来,慢慢地揉着腿。他的耳畔是湖水“哗哗”作响的声音,还有就是骨头在水里跳舞时的叫喊。这些骨们,这些夜晚精灵的大军,长长短短,胖胖瘦瘦,就在精黄月亮下,兴奋地上下晃动,左右摇摆,甚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鸣叫,好似散落了一地的金器,充满了莫名诱惑。

黑听见了,骨在呼唤他。他的日子也快到了。

那年七月十五,天非常阴沉,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黑还是坚持到湖边捡死骨。但他已不能再潜下湖去捞了,只能坐着小筏子,划进芦苇丛。在那弥漫着水汽的湖面,雾气长了出来,越来越浓,视线都有些不清晰了。他用爬杆梳了好几遍,居然毫无所获,骨们都滑溜溜地躲着他,看他的难堪,不来和他亲近。

忽地刮过了一阵风,雾气散了些,黑发现靠近岸边的地方,有人在烧纸钱。他也顾不上捡骨了,慌忙划过去,发现岸边有一个强壮高大的老妪正在将纸钱投入火盆。纸钱从白变红,又燃着热泪,飞溅地逃出去,成为湖面上点点的星光。

一个面无表情的老者,正端坐在轮椅上,肃穆地看着苍茫湖水。

不知为何,黑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好像要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胸腔里强行带走。他一趔趄,从小筏子上跌落到了湖里。黑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反抗了。反正这都是迟早的事。水是软的,死过去,骨总会留下来,总有人会捡到他的。

这样想着,黑的心就安定了,他缓缓地沉到湖心,突然看到一片光亮,无数的亡灵来迎接他了。有拖着辫子的清朝官吏,穿袍子的书生,戴红头巾的农民,还有日本军人,八路,国军,还有数不清不知从何而来的亡灵。它们都是黑的兄弟姐妹。

他也看到了父亲,正抽着旱烟,静静地擦着一把闪亮的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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