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二题

2016-11-05 07:37梁积林
红岩 2016年5期
关键词:成因

梁积林

羊群归来

站在窑房顶上的付葵葵拍了拍围裙上的面灰后,皱眉的当儿,转身睃视着身后那个叫圆山疙瘩的山丘:整个山丘的顶端是一个草帽型的大草坡,草坡下面的坡地从半山腰开始蔓延,一直延伸到了下面的平地里,一座孤零零的坟头就在平地与山脚的皱褶处,像一个焦点。向北延伸的岬角间,被水冲涮出的一个岸湾里,有几只红喙乌鸦在飞起飞落着,像是给天空传递着什么消息。埋爹的时候,那些乌鸦就一直哇哇地叫个不停,并且在上空盘旋着,直到埋葬的人群走了后,一下子落在了坟茔四周的雪地里,抢食着零零碎碎的祭物。那是去年的不幸:也是现在这个时令,一场大雪好像就是整个灾难的中心。

“有些事是始料不及的。”成因说。成因说这话时看着悲痛欲绝的付葵葵。成因的劝说是无力的,但也是锋利的,一下就戳破了那沉重的悲伤的包袱。哭泣的付葵葵就像是一座坍塌了的废墟,哆哆嗦嗦地粉碎着,“始料不及?”一股挣扎的力量仿佛瞬间找到了反向的支持,而这个支撑点却是“你咋不死?”

付葵葵狂力地说出这句话后,仿佛抓住了一种恶,而这种恶似乎能消解她悲恸的情绪,她猛地扑向成因,“你咋不死。”语意的弥漫像一片沼泽,使成因一下陷入了一个自责的泥淖里。

究竟是雪,还是他成因呢?最后的意念还是落在了他不应该和付葵葵的爹他的岳父喝酒上。你推开这扇门,你就得关好这扇门。他推开这扇门时是兴高采烈的,而关闭时却是诡异的,甚至可以说他是从一个错门里走出的。因为他喝醉了,因为爹也喝醉了。

他是骑着摩托从成楼村到付楼村找岳父商讨给儿子成因果订亲的事的。正是冬月闲散时节,成因果也大了,到成家的年龄,及早给订下亲,翻过春节他们就要到新疆去打工——成因这几年每年都到新疆打工,直到腊月头工程收工了才回来一次——来年年底就可给成因果把婚结了。

他提着两瓶酒进了岳父家门,七十岁的老岳父脸上挂着依旧是那张乐善好施的面孔,而岳母尽管也非常关心外孙的婚事,但坚决不让他们喝酒,岳父有高血压不喝酒这谁都知道;但成因嗜酒如命也是谁都知道的。

岳母到后院填炕时,成因已打开了酒瓶。岳父从单头柜子里取出一个铝壶接过了成因打开的酒瓶把酒倒了进去,炖在了烤箱炉子的边沿,又把茶壶搭在了火上,去另一个屋里捞了一盘酸白菜。烤箱炉子是成因用钢板给焊下的——成因自学下的焊工,在建筑工地上当技工——,结实、耐用又透火,屋里热火得很。墙上的镜画在一束透出炉子的火光的映照下像是一片诱人的晚霞,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更像是一个人心跳的舞蹈。

两人点了烟吸着,地上的茶几上已摆好了酸菜和酒碟。成因用手背试了试酒壶的热度,拿下来,给酒杯里斟好了酒。岳父按亮了电灯。成因在两个酒杯里倒好了酒时,两只脚已陷进了“你咋不死?”的淤泥里。

“天下雪了。”岳母拍净了身上的草屑推门进屋后,看到他们已推杯换盏,脸上瞬间落了一层厚厚的冷雪。

“不能喝么。你爹有高血压,咋不听?”成因脸色尴尬地嘿嘿着,拧住已倒去半瓶酒的瓶盖掩饰。“不喝了,不喝了。”站起身来。

“少喝几杯吧。”岳父皱褶的脸上被酒一浸润仿佛一块犁过的地,犁沟里灌满了水,舒展开来,闪着亮光。“成因一年四季在外面打工,回上这么几天家,就让我们带絮叨得少喝点,也不碍事。”岳父巴巴地望着岳母融化了的脸色,听岳母说到“只能就喝那半瓶。说婚事要紧。”

岳父点着头,给岳母应诺着。看着岳母又到另一个屋里弄来一盘腌辣椒,咳嗽了几声,咕噜着,“少喝点。我感冒着身上难受,先睡去了。成因你住下呢还是回呢,回了就早些回。喝了酒了还是不了回了住下吧。天又下雪着呢。”

“回呢,妈,我一会就回,又不远。”成因看着岳母可靠而又不可靠地审视了一下自己,进了里屋。

“你就放心睡去吧。成因我会安顿好的。”岳父像是收复了刚刚失守的阵地,萎陷的身子顿时辉煌起来。听到岳母关门的声音,他们仿佛到了一个过往的情绪站点,一起登上了一趟放纵的列车。

因果的婚事要抓紧给办。岳父醉眼朦胧地说。

成因点着头,脸上有一种接受了恩典的欢欣。

要追紧。那时,要不是我拗得硬,葵葵能成了你的媳妇?岳父的脸像是打开了一个旧包袱,堆满了往事的寓意。

中途成因出去了一次,岳父也出去了一次,进来时,都说雪下大了。岳父说雪下了一鞋邦厚了,你还是住下吧,路滑。成因应承着,但心里却被另一个意图驱使着,也许就是他一惯的操行在身体里的喧腾,看到岳父已醉得头佝到胸膛前睡着时,他牵起了他,扶进了里屋炕上给盖好了被子,又和了煤泥压好了炉火;惊醒了的岳母在里间屋里瓮声瓮气地说,像是从一个峡谷里传出的:成因,你住下吧。“不了,我这就回。”成因声音不大,但涣散出一种幽冥,更像是峡谷回音。他拉紧了屋门,骑上摩托回了成楼村。

雪越下越大了,凛冽而紧凑的西风把雪倾斜着一阵紧似一阵地灌进了那个从屋里穿出后墙的炉筒。炉筒上的闸板闸得有些严,屋里弥漫了烟雾。岳父被烟呛醒,起身下炕时,一头栽倒在炕沿下。

“你咋不死?”付葵葵的眼睛里洋溢着一圈责难的悲屈,风吹动她的衣襟,砭肌入骨。我咋能说那个话呢?也许这就是一句咒语。一种不安和悔遣挞伐得她的身子有些颤栗。

付葵葵第一次站到这个窑顶上是二十多年前了。当时,他们一家在圆山疙瘩的那个坡地里收麦子,天太热,晌午过后,就把带来的水喝光了。爹说前面有个羊圈,看有人没,弄些水去。那个羊圈就在路旁边的岸下,一有过来过去的路人,狗就汪汪汪地叫个不停,谁都知道。付葵葵提了两个水壶去了。她站在窑顶上喊了几声有人吗,没人应,就顺着那个让人踩得有些发滑的小路下到了窑洞门口。她推开了虚掩的门,屋子里黑黢黢的啥都看不清,她站定,揉了揉眼睛,待适应下来后,看到水缸就在门里的不远处,紧挨着的是有些微弱光亮的炉子,上面搭着个茶壶在滋滋响。她不敢贸然行事就把水装进水壶里。又向里走了几步,付葵葵看到里首里有个炕,上面睡着一个人。她想叫醒那个人,但又有些怯懦,甚至有些莫名的退缩:冒失的闯入本来就是一种侵略,而再要叫醒他,那就是对他生活的僭越;她心里有了一种陌生的凌乱。尽管有水的诱惑,但她还是放弃了超能量的逾越;却在转身时踢响了地上的一个脸盆。随着一声“咣啷”,那人已猛地翻起了身,“谁?”下了炕,用脚顺当地摸索着穿上了鞋。

“我,要些水。”付葵葵被脸盆的响声吓着了,更是被立起的那黑汉的身影吓着了,声音微弱得像是一丝将熄的灯火,肯定照不亮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已失去了要水的耐力,那句话不过是她准备逃离时荒乱中扔出的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仿佛一只狗扑上来时急迫中扔出的一块馍馍。

那人已走到了不知所措的付葵葵的身边,接过水壶放在了案板上,从一个小木盒里拿出一块苻茶,扳了一小块放进了壶里,提起炉子上的水壶灌满了水。付葵葵是那种单薄而利落的女孩,继承了父亲的双眼皮和母亲白皙的皮肤的脸上因刚才的惊慌而泛起些微红晕,更衬托出了她的俏丽。看着那人平静的一举一动,周围也没有了那种惊慌失措的恶感,空间也亮了许多;兴许是炉子上的水壶提了,炉中的火光一下就熔化了那种陌生感,随着那人灌满水壶“嗯”了一声,付葵葵也把眼光抬了起来,似乎是在不由自主地寻找着那个声音的发源地。原来是和自己一样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不动声色的表情里透出一种关爱和对生活的耐心吃重,黝黑的皮肤显出了一种刚性的力量。这种力量传递到付葵葵的心里时已经转换成了刚毅和可靠,甚至于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心动,还有些许的嗔怪:五黄六月的这人咋在炕上睡懒觉,能睡住吗?又在壶里添满冷水搭在炉子上的那人一转身间正好捕捉到了付葵葵脸上的疑惑表情,他脸上的平静与屋子里古旧的陈设完全相容,两眼像是一片草原上的两个海子,那疑惑只不过是匆匆而过的一块云影。但这块云影却给他的内心里带来了一丝凉意;酷暑里的凉意,是那么沁人心脾。

“你?”

“哦,你是疑心我咋在大白天的睡懒觉,是吧?”

付葵葵轻轻点了点头,又觉得唐突和不适,缓解似地摇了摇头。

“我们在坡上收田。”

“我知道,付家坡地。我是马营村的,从小就跟着爹在这里放羊,十几年了,对这里熟得很。”付葵葵一直在学里念书,今年刚从高中毕业,还是第一次和父母亲到这里来收田。那人从碗柜里取了一个水杯从碗柜上面的铁茶壶里沏了一杯茶递给了她,“你先喝杯凉茶了再去。”又像是有种势必的修正疑惑的义务,“噢,对了,我姓刘,叫刘镇。我和爹换的放羊,我放五天,爹换上放五天,今天是爹放去了。”

付葵葵把喝完的茶杯向刘镇递了过去,温和的脸上满是满足和谢意,无来由地两只手就碰在了一起;刘镇在灵机间刻意攥住了另一只手,茶杯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像两个人的心同时掉进了一口深井里。付葵葵赶紧抽出手,提上茶壶出了窑洞门。刘镇在每个字里灌满了蜜地向她的身后扔过去,“你们的那块地大,要在这收好几天呢,你就每天到这来灌茶来,我把茶给你烧下。”又注解似地说,“这几天爹放羊。我等你。”

走在小路半坡里的付葵葵回过头,轻轻地一笑像是开了一扇向阳的窗户,点了点头。

天飘起了雪花,站在窑顶上的付葵葵已从圆山疙瘩那边收回了眼光,转过身,看到斜对面的山顶上已有几只羊像走时很准的钟表,从坡那边翻上了山梁,接着有更多的羊,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咩叫声了,刘镇还在坡那边看不着影子。

坡地里的田是最后一天就收完了。刘镇知道这是付葵葵最后一次取茶来,付葵葵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充实和荒凉。那次,他们在窑房里待得时间大,连爹都走下坡地吼喊开了,她才出了窑洞。临走时,付葵葵抱紧了刘镇,贴着他的耳朵说,“你找上个介绍人立马来提亲。”刘镇茫然而决然地诺了一声,“嗯!”

一个月后,庄稼都收割完颗粒归了仓,地也差不多犁完了。在犁屋后的那块三角地时,后晌时分,有个戴着顶鸭舌帽的人来找爹,是妈从屋里领过来的。妈和鸭舌帽站在地埂边,鸭舌帽喊着爹的名字,爹好像认识鸭舌帽,咕噜着应了一声,看鸭舌帽踏着枯响的地茬和地边沟里白杨树上落下的黄叶向爹走来,爹说了声是成楼的朱二,把犁把交给了跟在犁铧后面捡拾油菜根的付葵葵,迎了上去。

在犁地的当儿,付葵葵时不时地瞅一下爹和戴鸭舌帽的朱二。他们没有去屋里,而是蹲在了地外的一截断垣上,朱二给爹递了一支烟,又从烟盒里抽了一支衔在了自己嘴上,拿出打火机给爹点烟,可是一股秋风吹得总是点不着,爹就接了火机自己点了,挥了挥手让妈回屋里去。妈说来人了,做饭不。朱二知道是对他而言的,连忙从点烟的动作里慌张地抬起头,虔诚的面孔上露着急切的推托,“不做了,我给积山说个事就回。”

爹和朱二在断垣上说了有一个多小时的话,朱二才满脸红光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要回,爹也站了起来,“还是到屋里去,做上饭吃了你再回吧。”朱二坚辞不受,从他发红的脸膛上露出的谦恭的神情可看出他是来求爹办事的,并且事已说成了,仿佛得到了一种恩施;仿佛得了一碗水的人,再无需添加,这种恩惠的过于添加,反而会溢出,就失去了恰如其分的意义。朱二和爹握手道别,迎着夕光的脸像是一个晒麦场,发着丰收的光芒。

爹接过了犁把,像是一个授奖归来的榜样,荣誉披身,内心的涌动漫漶在喜悦而惆怅的脸上。沉默,只有沉默才是消解波澜的最佳状况。

爹扶着犁把走了几个来回都没有说话,只在他默想到关键处,不由自主地叹上一声。直到犁完最后一犁铧,爹在卸牲口时才向付葵葵说,“朱二是给你提亲来了。”

付葵葵怦然心动, 是刘镇找上人来提亲了。她最后一次到刘镇的羊圈的窑房里取水时,不是贴在刘镇的耳边给他说过要他立马请个介绍人来提亲嘛,就是这个朱二了。

“朱二是来给葵葵提亲的。”爹进门就给妈说,妈说朱二给她说了,“你觉得行就定下,你是男人,你拿主意。”

“定下了。可是,”可是什么呀,爹的转折像是一支分流,一下子淹没到了葵葵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呼吸急促的仿佛一场即将来临的灾难。其实爹说的是另一个事,老大和老二田收完后就一个去了羊虎沟煤矿一个上了新疆,“我把定亲的日子和朱二定到了后天,当时咋没考虑到这个,一个比一个远,咋叫回来呢?也是朱二催得紧,我就一时之间给应承下了。”

爹的失落使妈也好一阵子沉默,但从她脸上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一直没有松动过对事情的琢磨,直到她把饭端上桌子才缓和过来。她的话也使爹解开了纠结,失落一下子上升到了张扬的地步,也使得付葵葵内心顿感的是自己的过错撤退到了身体的最里角。

“来不下就不让来了,我们做主把亲定下,结婚时他们不就都来了。再说了老大媳妇总在呢,她在也一样。老二还没媳妇,葵葵的彩礼正好给老二定亲,他能不悦意?”顿了顿,感觉她的话的使命还没完成,或者还不厚重,又接上加了一句砝码,“听朱二说那家生活殷实,下的彩礼多。”

殷实吗?刘镇父子俩放着一群羊,能殷实到哪里去?也许吧,他的那群羊该值好多钱呢。可也不能向人家多要彩礼呀,还要拿那些彩礼给二哥定亲,付葵葵的心里不免有了些小小的罪恶和不悦,但并没表露出来,毕竟爹妈很畅快地同意了她和刘镇的定亲。

收坡地的那几天,她每天出门时都把茶装少,一过晌午没茶了,她就准时到刘镇的窑房里去灌茶。她在窑房里待得时间越来越长,说了许多话。最后那天,她说今天田就收完了;刘镇说我知道,每天你们收工后我都到坡地里转上一圈,知道你们的进展;啥时候再能见面呢,她把话一挑明,两个人心里都感到了无止境的迷惘,觉得有更深层的话要说破,反而却无话可说了;一阵沉静后,刘镇突然颤抖着,眼神里带出些哀伤的美丽,像雪崩,呼吸急促得像身体里刮起了一场大风,一把搂紧了她,两块云碰在一起就是阵雨,慌乱中,刘镇把她抱上了炕,她怎么就晕了过去。爹在窑顶的不远处喊她,她才醒了过来。急切间,她明白了他们应该说出的更深层的话是什么;出窑门时她猛然转过身,搂紧了刘镇贴在他的耳边说“你找上个介绍人立马来提亲。”

爹早早起来,把院子和门外都扫得干干净净。她也起得早,主动做菜做饭,尽量做得丰盛:这是我给刘镇第一次做饭呢。妈反而成了她的下手。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群羊在熙熙攘攘地咩叫着,像是在赶赴一个盛典;有一下她竟然出了一声吆喝羊群的声音,妈说丫头你咋了,出的啥怪声,张皇中,切菜的刀划破了手指,像是给她拥挤的情绪里开了一道口子,她才红着脸给妈支吾了一句连她自己也没听清是啥的低语。

羊群已全部上了山顶,并且慢慢向坡下漫过来。刘镇也上到了山顶。她解下了腰间的红围裙挥动起来,刘镇举起的鞭杆上缠绕的也是一块红巾,围裙和红巾是从一块布上扯下来做成的,这是他们的约定:每天羊群归来时,到了斜对面山顶,他们就一个举着围裙一个举着红巾挥动着相互呼应。

定亲的人来了,赶着一辆毛驴车进了庄门。他们一起迎了出去。怎么只有两人,朱二和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咋没刘镇,付葵葵以为在后面,急煎煎地出了庄门,可是巷道里再没第二个人影。她返回屋里,他们正谦让着上炕,冒失的力量驱使她不管不顾地问朱二,“刘镇呢?”

“啥刘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朱二一只脚刚上了炕另一只脚还在地上,像是一个刚刚完成的雕塑回过头看着付葵葵,而雕塑者正是凝望他的付葵葵,仿佛是看着这尊雕塑还有什么缺陷。在爹的又一次催让下,朱二才回过神来,把另一只脚收回到炕上,幡然醒悟地说,“噢,再没来人,定个亲有介绍人和女婿来就行了。这个丫头,又不是结婚,来上那么多人干啥,要是结婚的话当然还得来娶亲的人。”

爹剜了葵葵一眼,加上朱二最后的那句话像烙铁一样把付葵葵臊得尴尬和绝望到了虚脱的地步。她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变相,像是一只大手猛然地攥紧了她的身子,从眼眶里拧出了两滴酸楚的泪珠。幸好妈在喊她,才把她从断然的一场荒唐而弯曲的灾难中解救了出去。

委屈而受难的付葵葵到厨房里时,身心已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挤压得眼里的泪水流成了小溪。

“不行。”她一直反复而瑟缩地说着同一个词。满含愤怒和不知所措地嗫嚅。

“啥不行,你咋了,葵葵,哭丧着。谁不行?”妈狠狠地睃了一眼像是害病了直哆嗦的葵葵。

“他?”指的是那个陌生的小伙子。“刘镇咋没来?”

“刘镇,”妈吃惊得像是猛然吓了一跳,“你是说那个放羊娃?谁给你说他来定亲?怪不得前些天有个马营村来的人找你爹,叫你爹气呼呼地骂走了,我问是啥事,你爹不说。原来是山里收田时,你每天到羊房里灌茶,灌出事情来了。”付葵葵望着边说边饧面的母亲,眼神里发出的那种可怜相像是一个生命将息人的哀请。她多想这个事情没有发生过,多希望给刘镇提亲来的那个介绍人和爹说话时,她在旁边,她要插言,她要应诺,她要大胆地说出她心里的真情和所有的援引,也就不至于让爹那么独断专行了。可是现在一切都被摧毁了,重建起的却是让她如入坟茔的悲楚;一切过往都是那么的可怖和绝望,哀求的眼睛里像是汪着两潭死水。可是,可是……饧好了面的母亲无视事情的中心,她毅然把话转到了她的欢欣之中,并且添加了完满的成色,“那个放羊娃有啥好的,把你嫁过去到深山里去侍候两个光棍。你看成因,长得好,机敏,又有一个殷实的家庭。”

“好是人家的好,与我啥相干?”付葵葵尽管感到是那么的无力无助,但还试图用微弱的辩驳把事情反转过来。“谁觉得好谁嫁去。”

“胡说。”妈有些气恼,“把你能养下还做不了你的主,这个事情你爹说了算。”

“就是,”爹可能在门外边听了许久,挪进厨房,“我已经应承下了,人家都定亲来了,能变卦?一口痰吐到地上能捡起来吗?”

“可是,”

“没可是头。”爹断然截断了付葵葵理由的延伸。

“可是,”付葵葵还想有一丝负隅的挣扎,“可是,刘镇,我……”

“别给我提那个放羊娃。我觉得那几天不对劲,你每天灌茶还灌出事情来了。”爹折转身出门时给付葵葵扔下了一句决然的狠话,堵住了付葵葵仅有的一丝希望,“不管你和那个放羊娃咋的了,都没有可是的话。”

可是,他咋那么好酒。爹就是死在了他的酒上,他还不记,还每次喝醉了都要骑上摩托回家。

可是,她咋就说出了“你咋不死”的话,这不是诅咒嘛。

把爹埋了后,央请了个介绍人把儿子成因果的亲定下,过完春节就得上新疆去,到年底回来就可给儿子成亲了。

他的小舅也要和他一块上新疆,小舅的房子有些旧,怕夏天下雨时漏雨把屋里的家具淋坏,要及早上层房泥。在他们去新疆的前两天,舅舅打手机要他过去帮忙。

大后晌,就把房泥上完了。吃过饭天还早,舅舅拿过酒来,两人喝了起来。成因醉了,执意要回家。

乡间路上,一辆摩托风驰电掣地驶进了暮色。在付楼镇医院的门前,那辆摩托在一个冰面上摇晃了几下,骑车人加大了油门才使摩托没有倒掉,速却更快了,就在路边的人眨眼间,摩托车顶在了一辆从一个巷子里驶出来由一个小孩开着的三轮拖拉机上,“嗵”的一声,把空气都碰出了一个大大的裂缝,还有许多人的心。

羊群已漫下了山坡到了沙河,咩叫声越来越清晰了,沿着沙河再过上一阵羊群就到了羊圈口了。付葵葵走下小路,进到窑房门里搭上了下饭的水锅,又走上小路站在了窑顶上。

暮色中的山坡是那么的落寞,就像那年她一个人急煎煎地走在坡上一样的落寞。她的心都枯焦了。

和成因定亲后,转眼就到了腊月,离他们定下的迎亲的日子越来越近。和成因结婚就结吧,这已经是无法逆转的命定,但她要见刘镇一面,她要把这一切告诉刘镇,还有,还有一种只能强忍但说不出的伤痛,她要把这伤痛交给刘镇,只有刘镇才能填平这伤痛的裂缝。她找了一个去看同学的理由,一大早就进了山里。不巧的是那天正好是刘镇放羊去了,窑房里待着的是刘镇瘦小而干练的父亲。

尽管就那么几天,她已对窑房里的陈设很熟识,刘镇的爹还在谦让着,她已从碗柜里拿出一个茶杯从铁茶壶里沏了一满杯茶一饮而尽了。她问刘镇爹刘镇放羊的去处,刘镇爹告诉她今儿个到黑土坳子放去了。她知道那个地方;在灌茶的那几天,刘镇总是详尽地告诉她他每天放羊要走的路线和地方,什么黑土坳子,什么红土崾岘,什么烟囱沟,什么黑狗坡……这些地名就像一个个据点布局在她想象的地图里,羊圈就是中心,中心到每一个据点间都有一个曲里拐弯的联线, 每当她苦思冥想痴心有加时,那个联线就像是一个弦,颤动出刘镇铿锵的跫音。

黑土坳子,翻过对面山梁一直向东走,再翻一道梁就到了。穿着红衣服走在山坡上的付葵葵,飘飘摇摇的,像是冬日的风从谁家门上撕扯的一联红对子,她的心已被铁钉在了在这个事件里别人是喜庆而在她——也许还应该加上刘镇——却是非常无奈和无比失落的日子里。她得快走,仿佛不快就被拴死在了那个日子里。那个日子像是一道闸门,进了那个日子,她的生活会是一种无法预知的景象,她或许会从那个门缝里偷觑一下过往,也或许就是一次决绝的了结。她应该给刘镇有个说法,还要交还刘镇贮存在她心里的一些属于他的东西。

到了黑土坳子,已是中午。刘镇裹着毡衣在一个烽火台上坐着痴迷迷地像是任风剥蚀的古物。看到付葵葵他委实吃了一惊,仿佛梦幻,仿佛穿越。

刘镇僵持了一会儿,冷漠的表情里慢慢渗出了些许温情,像是一块皱缩在云层里的冬日,随着云层的移开,放出温暖的光来。他连忙走下烽火台,犹疑了一下,一把抱紧了泪眼汪汪的付葵葵。

他们已无须更大的陈设,也来不及对时间的铺张,就那么站着,付葵葵抽抽嘤嘤地告诉了他一切。他全然不知道付葵葵那儿发生的一切,只知道他请了个介绍人到付葵葵家提亲,付葵葵的爹不同意,尽管急切,但他也束手无策。只想着再请个更加牢靠的介绍人去提亲,没承想事情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刘镇把毡衣铺在了地上,让走累了的付葵葵坐,他也坐了上去。他们的话里交织着迷惘、张皇和失落,每每的设想和回忆都很遥远,但最终都像是过山车一样回到了现实的原点。

两个绝望的身子像两只饮干了的酒杯,紧紧靠在了一起,这种无饮之饮肯定是尴尬的也是无助的,是他们目光又接通了灌茶的那些日子,情思的回归使爱情又斟满了他们的身体。付葵葵觉得把属于刘镇的都交还给了他,但朦胧的茫然中似乎还有一种胆怯的赋予,她知道是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刘镇的心里已从葵葵的眼里接收到了全部的信仰,一束残忍的光芒。洪流的漫过是猝不及防的,他们在黑土坳的阳坡上心贴心像新婚紧紧贴了一个下午。

他们把羊群提早赶出了黑土坳子,太阳还没落山就把羊群关进了圈里。刘镇把付葵葵送到了山口才回去。

坡上坡下的,付葵葵的心里一直解析着一个矛盾的东西:那种赋予究竟是属于刘镇的还是属于成因的——她越拒斥,那种矛盾就越像冷风一样一阵阵地侵袭着她。刘镇和成因像两个木匠拉着一把大锯,锯着一根无形的圆木;刘镇返回了,成因也消失了,圆木锯开了,红红的夕阳是圆木的一个横断面。

羊群在沙河里,刘镇在岸高头;羊群熙熙攘攘地咩叫着,刘镇又挥着鞭杆上的红巾喊话呢。

刘镇握着付葵葵的手,两人都泪水涟涟。刘镇说:

“我们收拾到一块过吧,这样你也好有个人照顾。要么我把羊卖了回来和你种地,要么你就进山去,山里又没啥事,你只每天做饭干些家务就行,羊群我一个人能照应住。你决定。”刘镇掏出手帕试了试自己脸面,又擦干了付葵葵脸上的眼泪,望着她渺茫而惊恐的眼神;付葵葵已有了皱纹的残败的脸上依然存留着那时俊俏的迹象。

黑土坳里,葵葵微微翘着的嘴唇上有饱满渴望,无言就是应许。

“这个,”付葵葵似乎已被生活要挟到了一个低谷,声音嗫嚅,“你还是放你的羊吧,我和因果一块过活,他会照顾好我的。”

“不,因果有因果的生活,你也得有你自己的生活。二十多年前我错过了一次机会,现在我再不想失去了。这二十多年就像是一场梦,梦中你游离到了别处,梦醒来,我们原回到了当初。”刘镇站了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仿佛真的是从遥远处刚刚回来似地,“我的心一直就在黑土坳子等着你。”

“可我的心已死了。”付葵葵说着又哽哽咽咽地流起泪来。一种情感的复出已把她带到了黑土坳子,但她得忍住,生活的变更已使她逃离了在场,该卸的都卸载下了,并且在另一条路上已跋涉了好远;可是,另一种隐秘却永远承载在了她的身上,无法剥离。尽管那样说着,她的心却在踌躇。她明白和刘镇去放羊是最好的去处,在这里种地肯定不行,成因的两个弟弟都觊觎这座新修下的房子和十几亩地和那四十万块钱;去山里放羊,能带上因果最好,但因果肯定不会去山里放羊,成家人也不会同意。在刘镇握着她的手怜惜地摇着头说“你的心没死”的撼动下,她“唉”了一声,松散了下来,“就说去也得问因果和他的两个叔叔。”

“那我们现在就问去。”

因果在西山县城里的一家饭店里当大厨,先问两个叔叔。

“你想做啥?败坏我们成家的门风。”成福进门就说了一句让刘镇摸不着头脑的话,气势汹汹;后面跟着他的兄弟成禄。

“你是谁?啥门风?”付葵葵从疑窦重重问话的刘镇手里抽出了被他握着的手,仿佛深遭苦厄地皱着难堪的额头,扯了扯已是醒悟过来的刘镇的衣襟,刘镇说,“噢,成家门风?那你们是成因果的叔叔?”

成福说,“立马滚出成家门去。”

“咋说话呢,兄弟。”刘镇立起了眉头,“正就打算找你们去。”

“找我们干啥?”

“我想和付葵葵一块生活。”

“行啊,”成福突然像一只看见猎物的狗,疯狂了起来,“你拿来十万块钱了,就把人领上走。”望着刘镇讶异的神情,成福得意地咧了咧嘴。

“那钱给谁?”要给付葵葵还不是就是他们自己的,何必多此一举,刘镇无法厘清他们的用意。

“当然是给我们,”成福更加得意忘形。

“和我生活的是付葵葵,为什么要给你们钱?”刘镇放弃了他的置疑,脸上有了一种逾越的轻蔑。

“付葵葵是我们成家的人,你要从成家娶走她,当然要给成家一笔彩礼。”成福并没有看清刘镇的放逐,反而变本加厉,成禄也附合道,“少一分不行。”

“要给我也给的是成因果,咋能给到你们的手里。”刘镇不想再胡搅蛮缠,来了个揶揄的妥协。

“成因果也是成家的,给谁都一样的。”成禄斜睨了一眼付葵葵,邪恶地剑指付葵葵,“嫂子,你说对不?因果总不可能是这个人的。”付葵葵身子一个哆嗦。

“那得问因果。”刘镇不屑地说。付葵葵又扯了扯他的衣襟。

“得问,问去。”成福蔓延着得意说,像是刚想起来似地,“噢,对了,嫂子,那四十万我们在县城的新城区给因果定了套楼房,正在装修,装修完就给因果结婚。”

“啊?哦?”付葵葵又是一个哆嗦,她咋啥都不知道。刘镇扶住了付葵葵。

羊群已出了沙河的一个分口,向羊圈这边汹涌。刘镇打了一个长长的口哨,划破了天空,天空飘起了毛雪。

羊群已到了圈前,刘镇还站在沙河岸上,这会儿已不用挥鞭杆上的红巾了,他在那里大声说话付葵葵就听得很清。

“葵葵,你看着羊群进圈,一只母羊在后面的一个岸湾里下羔呢,我看去。”

付葵葵从小路上走下窑顶,开了羊圈栅门,一只只数着羊群进了圈:原来是二百三十只,前些天刘镇为了常出山找她雇了个放羊的小伙子,几天里就丢掉了两只,成了二百二十八只,一只在岸湾里下羔,进圈的是二百二十七只。

十万块钱,刘镇肯定是有的,一只羊平均卖上八百,一群羊也卖十多万呢。别说卖羊,就这二十多年来,刘镇每年卖掉几十多只羊,他又没有啥大开销,也积攒了二十多万。问题是莫名其妙地出十万块钱刘镇心里着实不情愿,甚至感到满腹的窝囊。诚然,刘镇给付葵葵说,他和她生活在一起后,他一定会好好扶掇成因果的,就当是自己儿子一样。

成福说成因果要结婚,她打他手机不接,她就去县城找因果。

“你买楼房和结婚的事咋不给我说。”付葵葵非常不悦意地问成因果。表情里带着荒唐的质疑。

“你都只忙你们的婚事呢,哪能顾上我。”成因果咋不像以前那样一见妈就亲热地贴上去,二十几的儿子了还撒着娇气,只是冷冰冰地像工作时机械地把一块抹布甩在了案上那样丢给妈那句话。

“谁给你说的?”付葵葵吃惊而沮丧地恼怒,“娃,妈就干啥也得顾你。”

“你连家都不顾还能顾得上我,”成因果面无表情,斜着脑袋叼了一支烟,像是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睥睨着葵葵他的妈。这个制高点是谁给他搭建的?他是那样的不加回旋的强大。

付葵葵在一种强制性的皱缩中挣扎着。本来她不想在因果前多说和刘镇的事,她要等因果把婚结了再慢慢商议,但因果已推开了窗户,她就得把亮话说出来。

“十万块钱,你知道吗?你叔叔问刘镇要十万块钱。”付葵葵像是推开了身上的许多负压出了口气。

“叔叔说了。电话里。”成因果的轻描淡写像是对付葵葵日日夜夜的纠结的轻易的摧毁。

“你咋想?”很微弱。

“听叔叔的。”更冷漠,翘曲的拱门那边是一大片黑。

“那四十万的卡呢,在谁前?那可是你爹用命换来的。”付葵葵心中有种绷紧了的凛冽。

“在叔叔那。”成因果脸上是一种无涉的信托。

所有的希望都坍塌在了付葵葵的心里,但还想扶起一点点渺茫的奢望,“十万块钱给谁?你,还是你叔叔?”

“谁都行。”

“谁?”

“听叔叔。”

“我是你妈。”

“我姓成。”

就这样,一副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

付葵葵像是被人扔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她渴望一眼泉的滋润,而这眼泉就是刘镇——还是立马收拾好和刘镇进山放羊去吧。可是,没有十万块钱怎么能走出家门。十万块啊,一群羊,刘镇的半个家产,像是疯狂的掠夺,委屈的还是刘镇呐。

刘镇的怀里揣着羊羔沿着沙岸下来了。羊羔羔一声声咩叫着,母羊围绕着刘镇的腿,跑来跑去急切地回应着。

付葵葵等刘镇抱着羊羔到了羊圈前,接过小羊羔摸着,亲了亲羊羔的嘴唇放在了地上,羊羔已经能走路了。

刘镇进了羊圈,还得给羊添草加料,她就先回了窑房。她给炉子里加了些炭块,又给熬得所剩不多的锅里添满了水,坐在了炕沿上。

付葵葵在成因果没有送她的情况下——以往付葵葵进城、回家都是成因果骑着摩托到车站接送的——坐上班车,在成楼村的站点上没有下车,一直到付楼村下的车,也没有进娘家的门,而是一直进了焉支山中。

两个多月过去了,付葵葵每天都跟着刘镇上山放羊,总算从无止境的迷惘中因为大自然的滋养而慢慢缓过了神来。但她始终还是牵挂着成因果,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他结婚了吗?打电话一直不接。她在成家辛辛苦苦地生活了二十多年,竟然以这样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脱离了出来,并不富余的家财并且连儿子也一并失去了,总是不甘: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成家对不起儿子的事,就算对不起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次错误,儿子总是她亲生的。面对刘镇的关切,她常常欲言又止;她的那种欲说不能的羞愧的哀伤是长久的和犹疑的,她的思维时常会卡在一个结点,周而复始。

刘镇从她时时的走神中和她时常按通手机而那边总是“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不便接听你的电话”中看出了她的不安和思虑。

“我们一起进城看看因果去。”

“为啥?”付葵葵好像提起这话都是一种打击。

“我咋看得成家人一直是你的心病,要不我们就按他们说的把十万块钱给了算了,干脆做个了结。”刘镇的心里其实也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他想让付葵葵彻底的清静下来,他想用十万块钱断了付葵葵内心的纠缠。“当然这钱不能给成福、成禄,我们下城去给因果。因果是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给他我心甘情愿。”

“要是他把钱又给了他们呢?”付葵葵的嘴唇颤栗着像是有无数蜜蜂蜇着。

“他真要那么做谁也挡不住。他现在信奉的是他的两个叔叔。”刘镇似乎已很泰然,不加辩驳地说。

“可他是我的儿子。是……”那副多米骨牌又被她在心里推倒了一次,再无心说起。也许另有隐情。

“几天就过年了,我们进城顺便也置办些年货。”刘镇把羊群吆进了一个山坳里,两人出山坐上班车进了城。

成因果已结了婚。成因果已结婚了?他们找到了成因果上班的那个饭店里。刘镇把一张他们进城后换好的卡递到了成因果手上,说这是十万元,密码是你妈说下的你的生日。成因果说我结婚了。

付葵葵突然顿生了一种莫名的力量,像是一次劫掠后的清理,更是一次打破后的建立;催生出的放纵是惊奇和蛮横的,就像她凝视朱二时那样坚定而强硬;她剜了一眼已埋头干活的因果,一把拽住刘镇,“走,我们打个的,去市场办年货去。”

他们和司机说好,到市场办好年货了,直接把他们拉到焉支山中刘镇的羊圈那儿,多少钱都行。

“我得到家里看看,房子总是我和成因修下的。”到了成楼村口,付葵葵要司机停车她去家里看看,顺便拿些穿的衣服。

可是,可是,爹曾说过没有过可是,可是,家里全变了样,成禄一家已搬进去住下了,并且成禄的媳妇身上竟然穿的是她只穿过一次的她到黑土坳子去找刘镇时穿过的那件粉红衣服。就连她最小的一个纪念都被损坏了,仿佛是一次情感的淬火,一次轻蔑对敌意的终结。

刘镇进了窑门,她已下好了饧面。刘镇接过饭碗上了炕。

“今年羔子的成活率太高,下一只活一只,按照这个成活率,全下完就有五十多只。明年就得卖掉五十只大羊,不卖群太大了放不住。不过,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刘镇是宽慰的,话里总是闪现着生活的光芒。“还有因果呢……不说了,不说了,”刘镇挥了一下筷子说,“吃饭。”

听到刘镇说成因果,付葵葵心里梗了一下。其实因果就是你的儿子。成因为什么那么好酒,就是因为他不能生育,偷偷去了许多医院都没有看好,他是先天性阳萎。他知道因果是谁的孩子,但他一直不说出,二十多年的埋没是他太要面子,所以总是用酒麻木着自己。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她没有说出,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这些话,她想说出但又想永远藏在生活的最里处——那是属于成因的世界里的,还是由他保管去,他都保管了二十多年了,不要轻易拆那道封皮。

杀祭

院子里有一堆雪,旁边横放着一把扫帚,一只鸡啄了几下雪堆,又啄了啄扫把,惊恐地闪着麦仁一样的眼皮,抖动了翅膀,像是释放了一些什么,蹒跚着,咕咕咕咕向后院跑去。后院门敞开着,里面有更多的鸡都仰颈聆听着围墙那边的动静,而后齐刷刷地挤在了一起,像是防恐,更像是一次集体的商榷。冬日的艳阳下,草屑乱飞,空空的铁饮水槽闪耀着光亮,像是一根收缩的神经。

后院围墙的北面开着个豁口,那边是羊圈,安着栅门。羊圈里传来羊们高高低低的咩叫和几声人的吆喝。不一会,栅门被推开了,大哥倒蹶着屁股先出来的,手里牵着根绳子,一扥一扥的,绳子拴在一只羊的两个角岔根。羊向后缩着身子不肯走,平措就从屁股上推。在他们俩的推、扥下,总算把羊弄到了前院。几只羊也紧跟出来了,大哥把绳子交到了平措的手里,转身去撵那几只不明就里而诚惶诚恐咩叫的羊。我说我来,大哥说行,“撵进去了把栅门扣上。”

院子里已站了许多人,都是我们一大家的,只有平措是外人,是我们请来杀祭的。我们就在院子里等他们从羊圈里牵羊来。这会儿,羊已不叫羊了,叫“牲”,祭奠用,叫“献牲”。今天是我父亲去世一周年的祭日。

大哥指点着,让所有的人围成了个圈,跪在地上,只有平措牵着羊站在中间。大哥端起了大嫂事先准备好的半盆温水——端起时,盆子在水泥地上摩擦着,“唦啦”一下,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鸣叫了一声,像魂——象征性地洗了洗羊的四蹄,又洗了洗羊角和嘴唇,然后沿脊梁把羊毛拨开了一道缝,从头至尾把水淋了上去。平措把牵羊的绳解了,站在一边。大哥也跪了下来。

“领了,领了,诚心诚意许下的‘牲,爹(爷爷),你就领了吧。”在众人的祈愿声中,羊却一点动静都没,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大开着的堂屋门。忽而,羊像是走了一会神,猛地灵醒过来,向一个小缺口上冲去。左右两人赶紧站起把羊拦住,平措拽着角,把它牵到了中间。大哥已从屋里又端出了半盆水,还拿了一沓黄表纸。大哥先把水盆放在地上,点燃了表纸,嘴里念叨着什么,在羊的身上缭绕了几圈,才又端起水盆,把水在羊身上又从头到尾淋了一遍。

还没待大哥跪下,羊已弓起身子,吃上劲,一低头,“唰啦啦”地抖动起来。“领了,领了,喜喜地领了。”

在后院的饮水槽边,我们四人一人抓着一个已经放倒了的羊的腿子,帮平措。平措先从我抓的那个前腿的膝盖处剜了个小口,将刀子递给我,把嘴捂进小口上吹了起来。看他瘦瘦的,脸都像瓦刀刮过一样的冷峭,肺活量倒是很大,吹上几分钟才停下来,用手攥紧口子,换口气。天呐,他的手指的骨关节上竟然有那么多皴裂的口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深,有的浅,一动一动中,大些的里面就渗出血。我就联想到了这寒冷的冬天,是啊,抓羊腿的手都要过一会儿换上另一只往裤兜里暖暖,甚至喊来别人替换,而他却一直慢条斯理地干着,最多,间隙里吭上一声。那些皴裂,那些渗血似乎早就是他手上的一种原本状态。一阵儿,他就把羊吹成了一个圆鼓鼓的皮球,而后,麻利地用一截细麻绳扎住了小口子,嘴里咕了句“分开”,让我们把四蹄向两边里抻了抻。他半蹲着腰身,撅着屁股,甩开双手,“嘭嘭嘭”地在羊身上拍打了一遍,很用力,嘴里一直出着一种怪异的“咝咝”声。我一直观察着他那双黑瘦的手,有一个很大的皴裂随着拍在羊身上的震动,渗血已饱满的成了一个硕大的红色露珠;在他又一次甩手的当儿,那滴血因着惯性,脱离了它的附体,飞到了他的左眼角里,他像猛被锥子扎了一下,“唏”地抬起右手去擦,我连忙掏出一张餐巾纸向他手里递去,他摆了摆手,用左手扯着右手的袖口挂在了大拇指上,揉擦着眼角。随即,他就把那不当回事了,只是时不时地挤一挤不适的眼睛。

他一直不动声色干着,仿佛没有我们的存在,只是一味在他热衷的活计里。在挑开羊胸骨上的皮时,刀尖一滑,划破了他攥着羊毛的右手的食指,我惊骇地说赶紧包扎一下,他却无动于衷,似乎是司空见惯,只是张了张本来眯缝着的眼皮,向我递过一个眼神,像是一种感激,又像是拒斥;更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让我颤栗。那种眼神是倏忽的,转瞬即逝,紧接着的一个动作就表明了一切:他用舌头舔了舔伤处的血,又用拇指压了压,就又若无其事地剥起羊皮来。

他看起来是慢条斯理的,其实关键处非常利索。剥开了几个切点后,他就不用刀子了,把刀子噙在了嘴里,握紧了那只皴裂而渗血的右手,从他那平静而又漠然的脸上,根本看不到在我心里映照出的那种锥心的疼;他左手拽着皮毛,右拳狠力地向皮和肉的缝隙里砸将下去,连续不断,一会儿,就把整张羊皮从羊身上脱了下来;紧接着,他又挑开羊腹,把羊下水掏出来,放在了饮水槽里。

点上香,把“牲”献在堂屋摆好的案几上后,本应该平措是要接上去翻洗、拾掇羊下水的,可是他却倒了半脸盆热水,洗净了手,在那些渗血的皴裂处抹了些香灰,给大哥说,他去接娃子,一会回来了拾掇。

接娃子?

“接平娃去了。”妹子轻描淡写地丢了一句,择着手里的一把韭菜。

平娃是谁,他的孩子?印象中,平措比我小不了几岁,初中毕业,就随父亲放羊了,后来他的父母相继去世后,羊群归了他哥,他就种着几亩地,并以杀祭而补贴生活。给我印象更深的是他一直是单身。当然,我在城里生活多年了,对村上的事肯定知道得越来越少,每次回村上来,都是匆匆忙忙,连碰到熟悉的乡亲都不多。平措我倒是遇见过几次,似乎都是一下班车,他就在村口车站旁的一个小卖铺门前站着。他总是无意而又是刻意地瞅瞅开了的车门后,像是掩饰什么似地,立马把孤零零的眼光转向别处去了。有一次竟然给了我一种这样的错觉:感觉他的身体就像一页门扇,突然被他自己打开,窥视了一下,又赶紧关上了。我说平措,声音里带着许多热切。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我的热切而有一点变化,哪怕一丝丝微风;他缓缓转了转头,张了张眯缝的眼睛,低低吟了一声“来了”,又巴望起驶远的班车了。

“平娃就是他的儿子。”妹子看我狐疑,就又添加说,“十岁了,在镇上的学校念书。”

“他啥时候结的婚?”

“没结婚,结的啥婚。”

“那孩子是哪来的?”

“他拾了个媳妇。”妹子看我对这个事情好奇,但这种好奇又是空白的,反而引起了她浓厚的兴趣,她就一下子填补式地说开了。

平措农闲时,总是爱到车站旁的那个小卖铺里去待着,一待就是一整天,就像小卖铺是他的家一样。有一年冬天,从城里上来的末班车上下来个女的,挑起门帘进了小卖铺;那女的说着一口外地话,要了一包饼干和一瓶矿泉水,坐在靠近炉火的平措刚刚让起的一把椅子上,不管不顾地吃起来,好像有几天没吃东西饿坏了似的。吃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难为情起来,她说她没钱,等有钱了一定还。

小卖铺的正道问,“你是从哪来的?”

她说,“武山。”很简洁。

正道说,“武山这么远,你咋跑到这来了,又没钱。为啥?”

她说,“逃婚。”也很简洁,动了动虽显疲劳但依然有神的眼睛。其实她很漂亮,瓜子脸,白净的皮肤。

“逃婚?”

“嗯。”她应过,望了望正道,又望了望像一根木棍一样戳在她旁边的平措,木讷讷地不动了。

逃婚——这似乎是从正道的神情里打捞出的一个新词,他端详了一会那女的,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平措身上。他俩挨的那么近,似乎已在正道的心里预示了某种成功。

“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的恍惚间,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把什么东西错置了般,嗫嚅着。

“凤铃。”

“凤铃啊,”正道已胸有成竹,拉开了说事的架势,“你看,站在你旁边的这个小伙子咋样?反正你是逃婚出来的,现在也没去处,他又没结过婚,正好可以搭成伴,一起生活。你琢磨下行不行,行的话,你就跟上回他家里去。”

凤铃有些局促,惶惑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还觉得不适,就站了起来,偷觑了一眼平措,正好平措也在看她,反而使她得到了一种安宁。

“我又不熟悉,知道啥行不行,既然你说了,你就给拿个主吧。再说了,他还是啥意见?”

“平措他有啥意见,”正道说,“平措你说,对吧。”

平措“嗯”着点了下头,“我有啥意见,只要人家同意。”

“看看,”正道得胜了似地脸上闪着光芒,“他没意见嘛,这算是他烧高香了。那就我做主,你们两个能成,就先收拾到一块过去。”

凤铃领了正道的意,转身盯着平措,平措却还死板板地杵着不动。正道急了,嗔怪道,“平措,你还木着干啥?赶紧领上凤铃回家去。”

平措才从错愕中醒来,“嗯”了一声,先要出小卖铺的门,风铃却向正道前挪了一步,“钱我会还你的。”

“不要了,不要了,十块钱算个啥,能促成你们这么大的事,够荣幸了。”

正道摆摆手,让她跟上平措回,平措却又反应了过来,执意要放下十块钱,才领上凤铃走了。

“你们先就在一起生活,过几天了,我领上你们到镇上开结婚证去。”正道又加了一句,喜滋滋的。

其实,一听这话,就有谬误,风铃本来就是逃婚出来的,到哪去开介绍信去。后来,正道去平措的家,看他们日子过得顺溜,也提过领证、办个仪式的事,但一触及到首先得各自要到所处的村上开介绍信的话,就一筹莫展了。“算了,算了,就这么过活着吧。”正道说,像是宽慰,“谁也把你们咋不了。”他们也常到小卖铺里去,一来二往的,亲戚一样走动着。

平措对过日子有了极大的兴致,除了种好自己的那几亩地、有人请了去杀祭,一有机会还到那些包地种的大户家去打工。风铃不出工,几乎连门都不出,就干些家务而已。

一年后,生下了平娃。

有一天,平措到外村杀祭回来迟了,平时都是一吃过中午饭就回来,这次却是已大后晌了,还喝了酒,手里提着一条刀口肉,“哼哼咛咛”兴致勃勃地进了门。可是,凤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接他手里的东西,他趁着酒兴高声喊了几声“凤铃”,还是没人应,却惊醒了炕上偎在被窝里睡着的平娃。平娃大声地哭着,也不见凤铃来哄,他就急了,顾不上管娃,急煎煎地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一点踪迹也没。他一下子头大了,酒也完全醒了,失魂落魄到了绝望而虚弱的地步,顺手把那条一直提着的刀口肉扔在了地上,抱起平娃,门也不关,就向小卖铺跑去。

正道说没见凤铃来过。

正道说肯定没有走远,每趟班车到站,上人下人他都从窗子里看得清清楚楚。

正道也急了,锁了小卖铺的门,陪着平措挨家挨户地打听,到半夜了,几乎把全村所有的人家都问完了,也没个结果。平娃在两个人换着抱的怀里哭得不住声,平措一直说是想他妈呢,正道说是想吃奶呢,这才被自己无意识说出的一句话提醒了,娃是饿了。两人赶紧抱着娃去了小卖铺,捅开炉火,在炉子上搭了一壶水,取了小卖铺卖的奶瓶和奶粉,给娃喂的吹饱,满意地睡了,平措无精打采地抱着娃回了家。那时平娃才三个月。

到中午吃饭时,平措还没来,打电话又不接。妹子说一定是骑摩托听不见。

后晌了,平措才骑着摩托捎着平娃来,一进门,就急急忙忙去后院,佝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想尽快弥补。大哥跟了进去,说不急,已经迟了,下水都冻住了,让他先吃饭,吃过了,用一盆热水烫一下下水了再拾掇。他说他不吃,已经和平娃在镇上吃了。大哥说有煮下的羊肉,给他留着呢。他跟上大哥出了后院。

前院里,妹子正拉着平娃的手问话。平娃和平措长得极其相似,眯着小眼,憨敦敦的瘦小,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平娃,你吃的啥?”

“麻辣粉。”

“你们骑上摩托干啥去了?”

“找妈妈去了。”

“不胡说,好好玩着。”跟着大哥后面的平措揉着冻得流鼻涕的鼻子,斜睨了一眼平娃,瓮声瓮气的,又对大哥说,“实在是迟了,下水都冻硬了,弄盆热水。”

“这长时间,你究竟到哪去了?”大哥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一种关切。

“去了趟下寨。”

“那么远,干啥去了?”

下寨要翻过西山,在山梁那边呢。

“办个事。”

“啥事,那么急。”

大哥再问,他已没有一点回答的意思。

大嫂已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羊肉,他执意说吃过了,不吃,在大嫂一再的强制劝说下,他才挑了一块最小的,拿在了手里。大嫂把盘子递给了妹子,让她给平娃吃。

平措站在厨房门前,像是有人催促似的几下就吃完了那一小块肉,在旁边窗台上放的抹布上擦了擦手,看了看拿着一块肉的平娃,微佝着腰身等大嫂弄热水。从侧面看过去,感觉他比先前老了许多,我心里的“先前”也就是早晨,似乎有一种很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把他身上的那种利索挤压到了某个最里角,或者,已经是被压消散了。

平措接过了大嫂端出的一大盆热水,我跟在他后面去,帮着拾掇下水。

其实,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样,平措一触到要干的活,立马找回了他那种微妙的神圣,有条不紊,伸缩自如。但是,我还是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那些皴裂给他带来的不适,甚至比早晨更开裂了些,也许是骑摩托冻的;当他把手浸入水盆中时,他的脸抽搐着,仿佛皮肤下面有两条蚯蚓在游走;胳膊也微微颤抖了几下。

我想和他攀谈,又怕他总是不言不语,最多像往常一样,说句“来了”,或“嗯”,甚至只是递给你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但是,知道了他的故事后,我料到他的心里肯定贮存了许多的东西,甚至腌制成了一种愤怒和悲伤,还有一种永久的等待: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一有空闲就到车站前站着,巴望着一辆辆上来下去的班车。那么,怎么才能找到一个结点呢,怎么才能像他剥羊皮一样剥开一个切口呢。

我递了一支烟给他,他摇了摇头,事实上,他也没法接,他的手里正翻着一截羊肠子。我索性自己叼着点燃了,放进他的嘴里。他抬起脸来,张了张眼皮,整个脸上像是一块新翻的土地,黑黝黝的。想是出于感激和回报,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喉结间咕咚了一声,扭曲着身子,似乎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整个翻了个个儿,紧接着,他就“咳咳咳”地咳嗽起来,像是一种无厘头的拆散和撕开。

“孩子念书还方便吗?”我说。

“方便啥?”

他已抵抗不了一种情绪自身的渲染,随着咳声,像是扶着一个支撑,一下下站了起来。

“村上的小学撤了后,大部分人都把娃们转到城里去了,剩下不多的些就在镇上的中学里,设了小学班就读。离学校近的还好,像我们离镇远的村子,每天早晨送到学校,中午再接上回家,吃过午饭又送回去,下午再接回来,你说能方便吗?”他说着,又狠狠地吸了几口烟,就吸到烟把上了,我又赶紧递了一支,他没推辞,也没了以往的那种冷漠感,倒是显出了特别的忧郁。是啊,对有家室的人还好说,一个接送,一个做饭,方便多了,对于他,所有的事情都要他一个人揽挡,肯定是艰难有加。最终的问题还是出在凤铃身上。

“你媳妇没个音信?”我试探着问。

“九年多了。”声音里带着无限的伤感。一种东西永远定格在他的心里呢。

“就没个迹象?”

“嗯。”

他犹疑着,脸上显出痉挛的神情,像是在突围着某种艰涩,又像是战胜着某种世故,终于在细细的声音里挤出了可怕的情绪:

“这正道。”

“咋?”我吃惊而好奇,“正道咋了?”

“是他,”似乎他说的这个事情本身就要一种巨大的力量,他撑不住,他说不出,说出就是对他自身的诋毁,是对整个事件的翻牌,“是正道,是他把凤铃倒到了下寨,他的一个叫陈绪的亲戚那。”

“那你中午就是到下寨找凤铃去了?”我说,我都有些承受不住事态的变故。

“哦……”他想说又不想说,气馁到了极至,“我也是在镇上和平娃吃麻辣粉时,有人打电话说的,他说完就挂了,我想再细问一下情况,打过去,那人就再不接电话了。我急急骑摩托去了下寨,找到了陈绪家,庄门锁着,好像好久没人住了。”

有天,我正在办公室修改一篇稿子,突然听到很轻微的两下敲门声,也没待我应声,门已被推开了一道缝,一张脸在那探头探脑地闪了一下,接着就悄无声息了。我想,可能是啥人敲错门了,也没在意。可是,我刚把注意力又转回到稿子上,门却被推开了,并且蹑手蹑脚地走进个人来。是平措,手里捏着一盒刚拆开的烟,脸比以往更黑瘦了。他边走边翻着烟盒盖,从中抽出一支,也没说啥,就向我递了过来。“平措,”我说,接了烟赶紧让坐。

“你咋找到这来了,平措,有啥事打个电话嘛。”

“我问了好多人。”他颤抖的嘴唇上跳跃着一种急切,像是有啥话要说,又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或者说,是不知道咋说。

“你进城了,平娃咋弄?”我脑海里显出了一个骑在摩托后面,流着鼻涕的身影。

“我安顿好了,也给了钱,中午就在学校外的小饭馆里吃上一顿。”他说着,眼睛眯得更小了,似乎,心已回到了镇上,身子也随即摇摆了一下。

“太不容易了。”我给他倒了水,让他先坐下,有啥事坐下慢慢说,他像是没有听见,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蹒跚。他手里拿着烟盒,却没给自己抽,我从桌上我的烟盒里抽了一支,递给他,给他点上,他依然没有落座的意思。看来他的确有话要说,要说的话一定是他心里的一个负担,他是怕把负担添加给我而犹豫着。良久,他终于还是把它挤压了出来。

“就是为这事,来找你。”

“平娃咋了?”我说,看他那蔫兮兮的样子,我心里一紧。

“我想——我想给平娃转学,转到城里念书。”说完这句吃力的话,他似乎一下子轻松多了,神情松动,眼里透着光亮,像是完成了一种使命,左右瞅了一下,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并且端起茶杯,润了润仍然蠕动着的嘴唇。

“噢,是给平娃转学呀。”原来是这事,我心里也松了下来。

“就是,我又没别的门路,只能找你。”他手里捏着茶杯。

我脑子里转了转这事的来龙去脉。

“转下来谁伺候?”

“只能是我,还能有谁。”

“那你的地咋种,城里可不像镇上,才十里路,从城里到乡里可六十里路呢,种地的话,来来回回的更不方便了。”

“地不种了,现在么,大多数人家的地都包了,我也把地包出去算了。在城里打个工,把娃也就伺候上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地包了有收入,再在城里打上一份工,把娃也照顾上了……我这么思忖着时,其实,他还另有隐情。

“我打听着了。”

“啥?”

“那天我骑摩托去,看到陈绪家的门锁着,看样子好久都没住过人了,也是急,没有问一下周围的邻居。后来我又去了一趟下寨。邻居说见过陈绪领了个女人,说是从武山三万块钱买来的媳妇,不几天就又领上走了;邻居说听说陈绪在城里干了个啥营生。我就想一边打工,一边在城里找凤铃,总有碰到的时候。”

虽然平措说的语无伦次,我还是听明白了。说明凤铃有线索了。

“也不一定就是凤铃。”我说。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肯定是,”他被我的多虑弄得有些气恼,不过没有完全表露出来,只是腔调略微生硬。他匆匆瞅了一眼我,把目光收回到冒着一缕青烟的烟头,仿佛那就是事件的中心,“不是凤铃还能是谁。肯定是。正道是陈绪的舅舅,只有正道和凤铃熟悉,也知道凤铃的来路……”他并没说出更多的理由,只是一味地自我申辩着。我看到了他的坚定,他投入得太深了。我必须转入到他的正题。

“转下来,你们哪里住?”

“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大多数转学下来的都那样。”

“城里几所小学,你想转到哪个里面?”

“哪个都行,只要转到城里。”

这倒给了我一个宽松的余地。我知道现在转学非常困难,一个学校就那么大的容量,乡里的学生大量往城里涌。别的学校我又没有认识的人,还得去求人。城关校的校长是我的同学,我又没求他办过事,这点面子他总该给吧。我想说“行,过几天了我给你问一下”,反正不急,现在学校马上放寒假了,只能是下学期才能转进来了,时间还长。但一想,平措会不会以为我在敷衍他呢。他太老实了,伤害也太深了,我不想给他再平添一些怀疑。

“积全吗?”我立马拨通了同学刘积全的手机,打了个哈哈,才说正事。“转个学生,到你们学校。”

对方迟疑了一下。我收紧了心,但怕他推辞。平措比我还紧张,斜着身子要站起来的样子,侧耳听着。

“几年级?”

“三年级。”

“不行,不行,三年级太紧张了,每个教室都是七十多个学生,把后墙根都挤破了。”那边非常为难的口气。

“当个校长还牛了,”我揶揄着,拿出了老同学理所当然的强硬派头。“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兄弟我就求你这件事。不行我就给你送礼去。”

“别踢踏人好不好。这家伙。”对方的声腔里有些招架不住,“真拿你没治。说吧,是你的啥亲戚。”

“兄弟。”

“亲兄弟?”

我分了一下神,赶紧给了他肯定的回答,生怕他听出我的迟疑。对方说了声“你稍等”,也没挂手机,“嘀嘀嘀”地按通了一个座机,和另一个人说了一通,我能听到他们说的就是转学的事。

“好吧,下学期开校了,你把转的学生领上来。”

我比自己得了啥喜事还激动。

“改天我请你吃饭。”

“去吧,你,不骂我就行。”

平措啥时候已站了起来,捏着已灭了的烟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可是,第二年春季开学时,平措并没有领上平娃来。我想,他当时找我转学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后又变了主意,心里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我回老家时,无意间又提起这事。

妹子说,平措早被抓了;妹子吃惊地说,这个事你没听说,他把凤铃杀了。

我急问啥时候。

她说是去年十二月份。“他说他打听到了风铃的下落,在城里,他要找去。他还把平娃安顿给了我,让我下午了接一下平娃,还说如果他下午来不了的话,我把平娃接、送上两天呢。可是,下午我刚把平娃接回家,他就来了。谁知道紧跟上一辆警车就把他又拉走了。”

我感到了时间的相同性。

“具体是哪天,你记得吗?”

“十二月二十号。”妹子说话总是风风火火而又言之凿凿,“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保全的生日。我们正准备给保全过生日呢,警车就来了。‘呜哇呜哇的,把人吓的,还以为咋了。”保全是我三岁的外孙。

我一思谋,那不正是平措到我办公室找我给平娃转学的那天嘛。我突然有了一种失落的关切。

“平娃呢?”

妹子说,在他哥那儿。他哥早不放羊了,把羊卖了,领了一个工程队,在城里搞装修,可是把钱挣大了。平措出事后,他就来把平娃领走了。

责任编辑 欧阳斌

猜你喜欢
成因
基于实证调查的学困生成因及转化
千年蝗虫灾害的暴发成因
小学生近视的成因及预防措施
谈学困生的成因及转化策略
幼儿自信心的缺失成因及培养策略
晕纹石成因解读(上)
翻译实践问题及成因
信用风险的诱发成因及对策思考
山东主雨季突变特征及成因
“酒”类语符两个修辞场及其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