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坤沐
当公安部最终决定改变惯用的操作方式,向社会力量公开招标时,早有准备的博纳拿出一套用好莱坞商业大制作的模式诠释“湄公河大案”的方案。对于整个电影产业来说,《湄公河行动》唤起的浪潮,也许才刚刚开始。
2013年,香港导演林超贤第一次走进位于长安街的公安部大楼,与博纳影业的同事一起,接受公安部的“湄公河行动”。
对方一上来就把足有二三十公分厚的保密级卷宗推到林超贤面前,作为导演,林超贤有权随便翻阅。案卷里涉及到的每一个一线参与者的名字,他都可以随意采访。有关于事件的任何细节,大到东南亚地区的国际关系,小到枪支武器,都有专门的人提供信息,甚至案发当年的公安部禁毒局局长,湄公河“105案”专案组组长刘跃进亲自担任总顾问。
“以前我在香港拍警匪片都会透过朋友介绍一些当警察的人来做访谈,不过那都是很秘密的,私下里很多避讳,偷偷地跟你说。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因为这个是公安部通过了,所以大家讲话都比较直接,很多都说出来。”向来以拍摄警匪题材见长的林超贤是第一次在拍摄期间获得官方如此大力的支持,这让他直呼新鲜:“这样的模式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可以预料到,这部电影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市场反响,都会有很好的结果。”
林超贤的判断十分准确,2016年10月19日,在《湄公河行动》上映21天后,它的票房已经正式突破10亿大关。这是国产片第14次达到这一数字,却是主旋律电影和涉案类型片的第一次。
10月13至15日,林超贤和《湄公河行动》出品人、博纳影业总裁于冬来到长春,参加第十三届长春电影节的相关活动。此时,《湄公河行动》早已经过了宣传期,但是二人依然闲不下来。在原本的电影节官方行程之外,应当地媒体要求,他们还是挤出半天时间在酒店召开了小型的交流会。来自长春的记者们先是委婉地问于冬如何能让主旋律电影受到市场和口碑的双重认可,然后又直接问他有没有兴趣购买长春电影制片厂手里的红色影片版权,仿佛他拥有让主旋律商业化的点金胜手。
本刊记者对于冬的采访定在了当天下午四点。简单寒暄过后,于冬坐定,靠在椅背上呷一口茶,抽一口烟,缓缓吐出一片雾气,一开口,就是对“主旋律”这三个字的异议。
“我其实不太同意主旋律这种提法,更准确一点,我们做的是‘主流价值观电影,美国可以把价值观拍进商业大片里,我们为什么就不行呢?”早在决定争取“湄公河大案”这个事件的电影改编权的时候,“美国大片”就是他瞄准的参照目标。
于冬掌舵的博纳影业和公安部的联系始于一部叫《冰雪11天》的电影,讲述的是2008年春节的雪灾期间,数十万旅客滞留广州火车站的11天里,人民警察如何安抚群众维持秩序的故事。这是一部纯粹的政治宣传电影,在豆瓣的评分只有5.2分,于冬形容它是“命题作文”。
2012年4月,《冰雪11天》尚未拍摄完成,震惊中外湄公河惨案的头号嫌犯糯康被成功抓捕羁押回国。于冬在接触中得知公安部有意将这个案件拍成电影,就第一时间卯起劲头要把它拿下。他组织采风队伍到云南实地走访,和经办案件的前线警员核实细节,甚至到糯康的庭审现场录下审判全程,带回了几十万字的前期资料。
当公安部最终决定改变惯用的操作方式,向社会力量公开招标时,早有准备的博纳拿出一套用好莱坞商业大制作的模式诠释“湄公河大案”的方案。
和博纳同期嗅到机会的,还有实力雄厚的中影集团。中影当时的老总韩三平多年前还是引于冬入行的上司。他亲自带队筹建班底,打算沿用《建国大业》系列的路子,提出了一份五千万预算的拍摄方案,并且初步选定由曾写出《士兵突击》的军旅编剧兰晓龙执笔,由《风声》导演高群书执导。这样的安排固然稳妥,但对一心求变的公安部来说,还是比博纳的市场化操作少了些吸引力。
靠着“美国大片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个逻辑,于冬最终成功拿下湄公河案的改编权,并且说服公安部允许天安门像白宫和五角大楼之于美式警匪片一样出现在影片开头,甚至突破性地首次在大银幕呈现了公安部位于长安街的北门和真实的副部长办公室内景。
这不是博纳第一次在主流题材上押宝。争取湄公河案的同时,由鬼才导演徐克主导的红色电影《智取威虎山》也正经历着波折。于冬大力支持他把一个深入人心的样板戏故事,改成了孤胆英雄杨子荣深入匪巢一举灭之的典型好莱坞叙事体系,重场面重风格,弱化意识形态,最后把落点归到“希望下一代不再有战争”这样具有广泛认同性的立意上来。
在于冬看来,《湄公河行动》和《智取威虎山》本质上没什么不同,糯康就是座山雕,他身边那些下线就是八大金刚,高刚是深入敌营的杨子荣,不管如何九死一生,他总会笑到最后,这都是电影的套路。
同样深谙电影套路的林超贤将更多的矛盾点放在了他虚拟出的人物方新武身上。影片后半段,方新武在执行任务时将枪口对准害死他女友的毒枭占蓬。身为缉毒警察,他应该公事公办,将占蓬绳之以法,而与此同时,和占蓬的私人恩怨却折磨着他,他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与痛苦之中。方新武最终未能战胜自己的心魔,开枪杀死了占蓬。而这一幕也成为了影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之一。
这样的艺术处理很符合林超贤最初的想法——一个前所未有的好题材摆在他面前,他只负责“好看”,至于如何与公安部沟通,就让博纳来负责。
从2008年的《证人》到2012年的《逆战》,尽管林超贤有意识把枪战戏的故事背景从香港拓展到越南、马来西亚,但依然难逃事业瓶颈,他一度觉得自己把警匪片的可能性都拍尽了,直到于冬拿着几十万字的文字资料和第一手录音来找他,问他要不要参与《湄公河行动》。对于任何导演来说,这都是不可放过的机会,更何况于冬又是一个愿意给导演创作空间的老板。
有着强大后盾的林超贤甚至得以像电影中的高刚坐着方新武的吉普车那样,在当地线人的陪同下到金三角去实地采风。他们一行七个人坐在一辆面包车上,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拍照或随意下车,只能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那是一个靠近老挝的村子,周围都是破败贫穷的边境村寨,独独中间一片每家每户都是漂亮的三层小楼,楼下停着两三台汽车。很显然,如此与众不同的村落里住着的就是毒贩毒枭和他们的家人孩子。
人人都知道毒品的生理性危害,但鲜少有人能像林超贤一样近距离嗅到什么是危险和刺激。亲眼见了档案里用文字描述的娃娃兵从自己身边走过,林超贤坚定地要把这些东西放进电影——“否则就不拍了,这么好的题材拍成一个娱乐片又有什么意义呢?”
储备了大量案件信息的林超贤开始了剧本创作。案件细节太精彩,让他一度难以对情节进行取舍。因为没有先例作参考,林超贤索性不去考虑太多,就按照电影叙事的思维构建故事。在以往的与审查博弈的经历里,他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通过沟通解决的。
可他的想象很快就被击碎了。那是他第一次向公安部递交工作成果,还不是成熟的剧本,只是故事大纲。推门走进一间大会议室,对面坐着十几个领导,有公安大学的教授、法学专家,唯独没有电影人。“老实说我们做剧本,每一个点都是很多牵连的,他们只是看到呈现出来的东西,提出这个不可以,那个不行,不会考虑前后关联。”林超贤对本刊记者说。
审查组汇总起来的几十条修改意见,打断了原本精心构建的叙事线索,他们甚至无法接受身为正义化身的高刚会离婚。对方的态度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商量的余地,这对于一不了解内地体制,二不擅长讲普通话的林超贤来说,是个想沟通都不知从哪儿开口的局面。他一度“落跑”想要放弃,转而去拍了体育题材的《破风》。
林超贤可以不拍,但于冬不行。公安部虽然已经授意博纳筹备,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书面的合约,如果不积极沟通,随时可能出现变数。
于冬找来监制经验丰富的黄建新出面沟通,一面用官方习惯的语言向公安部解释情节动机的前后逻辑,一面用自己的经验给林超贤树立信心。作为第五代导演的代表,黄建新对这一套机制太熟悉了。他安慰林超贤,当年自己拍《黑炮事件》,收到的修改意见多达上百条,电影照样拍出来了,《湄公河行动》这才几十条,“不碍事的。”
出于对故事本身的强烈兴趣,林超贤又回来重振旗鼓,前前后后改了将近20稿。先在大方向上把对方要求“好人好事新闻片”的方向扭转到商业电影的逻辑上来,再逐一讲解每个细节的设定逻辑。比如关于高刚离婚的情节设计,其实是为了让处在人生低谷的他能更愿意对方新武敞开心扉。
这样的来来回回持续了整整两年,双方始终在大方向上保持一致,又在细节上反复纠缠。 “这时候我就说,电影是拍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不如我们先拍,拍完再讨论哪些需要剪掉”。就这样,《湄公河行动》开拍 了。
在《湄公河行动》中,除了高刚和方新武之外,还有一位正面角色令观众印象深刻——警犬哮天。哮天为了协助高刚抓捕糯卡,毅然奔向铺满地雷的草地,为高刚排雷,它的行动敏捷高效,圆满完成任务时,却被埋伏在后的敌方枪击致死。这一幕赚取了无数观众的眼泪。
事实上,与方新武一样,哮天同样是林超贤虚构的角色。饰演啸天的是一只在美国接受专业警犬训练的3岁比利时玛连莱犬。它的训练员是曾参与《狼图腾》、《权力的游戏》等作品的知名驯狼师,电影里的引爆地雷桥段本身就是警犬的必备技能,而经典的中枪倒地画面,亦是狗演员按照指令表演出来的。
即便是有原型的高刚,真实的办案经历也远不像电影呈现出来的那般热血,更多的时候还是提心吊胆,举步维艰。我国警方最早是派了一个三人小分队到金三角去展开秘密调查工作,他们甚至曾住在离糯康的大本营只有30多米的地方。为了不因为面孔生而引起对方的警觉,专案组成员们昼伏夜出,想方设法收集情报。他们也并没有带像电影中的“啸天”这样显眼的警犬去,只是养了几条家犬,用来防备睡觉时对方的突袭。
除此之外,专案组没有佯装商人去和毒贩交易,娃娃兵炸毁指挥中心的情节也是假的。当时毒贩的确找到了执行任务的警察住所,真的试图用炸药去炸他们,但没有去到指挥中心。
为了确保糯康能顺利被引渡到我国受审,境外执法的中国警察采取了“边抓边放”的驱赶策略,通过逐个控制糯康身边的得力手下向他施压,逼迫他不得不逃往和中国警方合作最密切的老挝,而那里已经布下了抓捕他的天罗地网。然而在导演看来这些细节可能会令整体节奏松弛下来,影响影片的观赏效果,最终并没有采用。
《湄公河行动》的改编不仅要诠释好中国警方的形象,也要拿捏好泰国军方的角色。电影发布的制作特辑中,林超贤导演用粤语对着镜头说:“这些不一定可以公开,你当故事听一下——有个新上任的想立功树威信,叫毒贩制造事件让他破案,策划90万粒冰毒让中国人运过来,贩毒头目觉得案件要真实,必须有人死,决定杀死全部成员。”故事的开头被他省去的主语,就是泰国军方。在对湄公河案的审理中,我国司法机关最终确认13名中国公民是被9位泰国军官实施枪决的。
由于国际关系的敏感,林超贤对这一点进行了淡化处理,电影开篇的事件开端被简要交代,幕后操控者也仅用一个没有明确指向性的“boss”替代。
影片终于拍摄完成,刘跃进看片之后给的意见是:“耳目一新,非常真实,确实表现了当时很多细节,向摄制组表示感谢。”只在删除了几个过于血腥的镜头之后,就给了过审的批文。而对于这种重大题材的电影来说,一旦主管部门给了通行证,广电总局就不会对影片内容再过多干预。比想象中容易不少,《湄公河行动》顺利拿到龙标(出现在电影片头的绿底龙头标志,因上面写有“公映许可证”以及电审字号,被视为电影的“准生证”)。
在记者采访林超贤的前一天,他受邀参加了电影局主办的“电影新力量”论坛。从未参与过此类官方活动的林超贤一心以为只是同行们坐在一起聊天交流的茶话会,推开门却发现所有人都像高中生一样排排坐,轮流等着上演讲台做非常正式的8分钟报告。普通话并不标准的林超贤,成了全场唯一一个没有用完8分钟就结束演讲致谢下台的人。
“我觉得内地的导演很厉害,不管年轻的还是成熟的,他们都讲得非常好,而且真的可以把8分钟用尽,老实说,8分钟,也太长了吧,3分钟对我来说已经可以了。我们还是没有这种习惯。”
即便已经拍出10亿级别的主旋律电影,林超贤在内地还是会遇到诸如这样的新鲜体验,而另一边,同样由博纳操盘,林超贤创作的营救类型电影《刀锋-红海行动》已经进入备案公示阶段,讲述的是一个海军出动小分队去营救被国际恐怖组挟持的中国母女的故事。对于整个电影产业来说,《湄公河行动》唤起的浪潮,也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