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官员的心态确实复杂” 高官忏悔“三步走”策略套路各不同

2016-11-05 15:06陈光易萱
看天下 2016年29期
关键词:双规律师官员

陈光+易萱

参观过一些廉政教育基地的人,都会对那里的布置印象深刻。

基地里有象征着“如履薄冰”的玻璃地板,天花板装有暗示法网疏而不漏的“天网”装置,屏幕滚动播放落马官员的忏悔视频,立体声效不时传出官员的哭诉声与警示钟声。

接下来,这些反腐基地的素材,将迎来重大升级。10月17日,中纪委宣传部和央视联合制作的8集专题片《永远在路上》播出,苏荣、周本顺、李春城等数位高官的忏悔视频,引发海内外关注。第一集播出后,浙江金华反腐教育基地就提出改版要求,明德清源公司总经理杨依东告诉本刊,对方要求“把《永远在路上的》内容穿插进去”。而明德清源公司正是金华、绍兴等多地纪检机关的反腐基地承建方。

官员忏悔,早已有之,但最近两年,因为中纪委的要求,成为官员严重违纪违法后的必备项目。一些官员也试图通过这种形式,换来党纪国法的轻判,甚至在一些重大案件中,以此作为辩护策略。

只是,通过一段忏悔,他们真能扳回一局吗?

内部材料公开

在一处“双规”地点,落马官员的问题已经交代完毕,纪委人员审查工作也基本结束。这时候,纪委工作人员递过纸笔,要他写一份忏悔书。

一位地方纪委工作人员向本刊描述的这个场景,在很多官员“双规”过程中都会发生。据北京大学廉政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介绍,现在官员们写的“忏悔录”是纪检监察机关在纪律审查过程中的必备文书,叫“错误认识材料”。严重违纪违法的官员经常在案件查清后,“双规”结束前,提交一份忏悔书。

早在90年代,落马官员就开始写类似检讨书的自我反省资料,《检察日报》等媒体也曾汇总相关内容,而各级纪委也常把一些典型反省材料中跟忏悔有关的、认识深刻的内容截取出来,在系统内下发。据媒体报道,中纪委、中组部、中宣部曾经联合摄制过一部名为《忏悔录》的系列电视纪录片,十余名落马高官面对镜头忏悔贪腐历程。但这部片子只供县处级以上干部观看。上海、黑龙江等地纪委也曾制作过类似电视片,组织党政干部观看。

到2015年1月,十八届中央纪委五次全会工作报告中,列出了2015年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任务清单”,其中明确规定,“被立案审查的党员干部,对照自己理想信念的动摇和违纪违法事实,写出忏悔录,自悔自新,警示他人”。之后,中纪委下发通知文件时,不断强调忏悔书的写作问题。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还特别开设了“忏悔录”专栏,官员忏悔书开始大量在公开媒体上出现。到这一次,副国级、省部级落马官员的忏悔镜头,通过央视,向全国播放。

忏悔“三步走”

落马官员的忏悔书一般都是手写。前述地方纪委工作人员透露,在双规期间,官员身边随时随地都有两位工作人员看守,写忏悔书时也不例外。

“刚到双规地点时,官员们一般还比较强硬,不配合调查,有人觉得自己的违纪线索没有被掌握,还有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或者幻想有人捞他出去。”该工作人员告诉本刊,“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下去,他们的防线就崩溃了,会主动向工作人员坦白一切,到后期(写忏悔书阶段),有的官员甚至会主动说,怎么今天没人找我谈话啊?我要求见领导,我还有一些问题想交代。”

据他分析,这些官员如此反应,有些人是真的反思自己的问题,“也不排除有人是为了赶紧写完离开双规点,赶紧进入司法程序找律师”。

“忏悔有时也是一种策略,”庄德水对本刊说,“一些官员忏悔的目的就是减轻自己的罪责,希望通过向党、组织、领导忏悔,相关部门能从轻处理,这个目的是最直接,最现实的。”

但进入司法程序后,很多官员也会写忏悔书。有媒体曾总结过官员写忏悔书的三个重要阶段:“双规”阶段,希望将自身贪污行为,圈定在纪律处罚条例范围,以党内处分内部消化;司法阶段,在法庭上当众忏悔,希望法官量刑时可以考虑自己的认罪态度;服刑阶段,希望能换来减刑处理。

2014年,南京市委原副书记季建业在接受组织调查期间,就曾写了万余字的《我的悔过书》,成为反腐败的“典型教材”之一。文中的“私念像精神鸦片,麻痹了我,使我灵魂出窍,闯下大祸;私念像脱缰的野马拉着我奔向深渊,私念、私欲成了毁掉我人生的导火线,成了万恶之源”一句,已成为官员忏悔语录的经典名句。当时江苏省纪委还把这份忏悔书的电子材料在系统内下发,组织官员学习。

辩护策略

谈起中央政治局原委员、上海市委原书记陈良宇,他的辩护律师高子程仍然印象深刻。

“最早我接触他,他认为自己已经坐到这儿了,组织上也把他‘双规了,处理是肯定的,只是轻和重的问题。”高子程向本刊回忆道,陈良宇当时对辩护心存疑虑,认为自己有罪,希望能通过忏悔、认罪得到宽大处理。

很多落马官员都有类似想法,他们认为请律师为自己辩护和展现好的认罪态度、潜心忏悔有冲突,有落马高官本着“相信组织”的信念,一开始就直接放弃委托律师,更有甚者,要解雇家属请的律师。

2011年,由于辽宁省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宋勇拒绝委托律师,法律援助中心为其指派了张青松律师。据《南方周末》报道,宋勇见到张青松,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怎么来的?宋勇称自己不要律师。张青松只好告诉他,他的案子可能被判死刑,按法律规定必须要有律师,宋勇才接受。

“后来到法庭上,我辩护说他基本都是被动受贿,相对于主动索贿,主观恶性较小,有酌定从轻的理由。”张青松说,但宋勇却反驳道,“‘不是,我主观恶性极大!你说这还怎么辩?”

遇到陈良宇的消极态度后,高子程开始说服他:你可以坚持有罪,坚持忏悔,但辩护人的地位是独立的,“上庭后我会据理力争,详细说明罪名不成立的理由”。而且,高子程也不认为法官会觉得辩护人态度不好,影响判决。

陈良宇案最激烈的一场庭审,持续了整整一天。最后一轮辩论快结束时,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控辩双方正在争论陈良宇有没有利用职权,帮助其弟从土地交易中获利。陈良宇突然表示:“你们不要再争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责任的。”

事后,很多人说陈良宇什么都不懂,律师白替他辩护了,可实际上这正是高子程的辩护策略:“我们本来的分工就是我来负责亮出证据,提出无罪、轻罪等辩护主张,力争无罪、重罪改轻罪等辩护观点和理由,他负责适度检讨,展示好态度。”

在做最后陈述时,陈良宇忏悔道,“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上海人民,对不起我的家人。”随后,审判长表示:“陈良宇在整个庭审过程中,认罪态度很好,回答问题实事求是。控辩双方一致认为,陈良宇配合工作,积极退赃,合议庭在合议后会积极考虑的。”最终,法院一审判决陈良宇受贿罪、滥用职权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18年。三宗罪最终认定了两宗,玩忽职守罪被拿掉了。

只是,这种策略不一定总是有效,对一些官员来说,这更像是“有总比没有好”的选择。2014年9月,国家发改委原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原局长刘铁男案开审,一审开庭时,刘铁男就当着法庭全体人员痛哭流涕,“动情地”说:“我每每看到起诉书,都在反问我自己,这是我吗?我怎么会到今天?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会堕落成这样呢?”

这场哭诉忏悔看起来并没有影响法院的最终判决,刘铁男因受贿罪,一审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因为从法律角度说,忏悔不是法定的从轻减刑情节,只是酌定情节,”高子程说,“官员们在接受调查和审讯时常会认为忏悔或态度好,可以帮助其获得从轻处罚,但在我来看,态度的影响没有那么大。”

似曾相识

2014年,福建省环保厅原副厅长王国长因涉嫌收受巨额贿赂等问题而落马。据《纪检监察报》报道,在其案件审查结束,需要写忏悔书时,他“多次请求执纪人员提供别人的样本供他抄写”。

“根本就没有模板”,前述地方纪委工作人员说,写忏悔书主要是为了让官员反思问题,剖析自己心理历程,不可能有模板。

但现实中,确实存在很多官员忏悔书的格式、内容相似的情况。媒体人熊志曾分析发现,这些官员落马,要么是“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要么是在“金钱(或者美色)的诱惑面前失去了抵抗”,或者是“脱离了组织生活”,“法律意识淡薄”。防线一松懈,自然而然,“利己主义”、“享乐主义”或“拜金主义”乘虚而入。

而就忏悔书类型来说,也主要是三类:博取同情型,把自己家庭、苦难剖析给公众看,寻求宽大处理,这其中,“我是农民的儿子”是常见的句式;高调表功型,在忏悔书中会着重描述“辉煌业绩”,展示“功臣犯错”的形象;告诫建议型,主动将自己当反面教材,并结合堕落经历,提出建议告诫后人。

“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看过别人的忏悔书。发了这么多党政廉政教材,官员的忏悔录啊,一些警示教育的内容,让他写,他肯定知道怎么写。”据那位地方纪委工作人员介绍,“一般官员都有这个水平,洋洋洒洒大几千字,甚至上万字都有。”

由是看来,很多官员在任期间,确实认真学习了忏悔案例,也懂得如何分析自己的人生,但这些最终仍然没阻挡他们违纪违法的行为。

国家行政学院纪检监察室主任竹立家向本刊提及了一个小官巨贪的案例:四川邻水县财政局原党委书记、局长张文受贿800余万元,以入股和高利转贷等方式违规从事营利性活动,获利金额累计高达6000余万元。以这位科级干部担任“一把手”的12年计算,其每天的违纪违法所得高达1.5万余元。

“干了十多年了,我相信他一定受过好多忏悔教育”,竹立家说,但他还是说出了“我对反腐一直持怀疑态度”这句话,因为他腐败了这么多年,都没被查处。“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的反腐制度化的程度还比较低,约束的制度化,监督的制度化还比较低,所以好多贪官就是抱有这种侥幸心理。”

“老虎”亦凡人

“(我)忘记了权力是谁给的,应该依靠谁,为了谁。现在就放我出去我都没法出去,怎么去见熟人,同学,特别是老领导?我无法去见面,我没脸去见面。”《永远在路上》第四集中,副国级高官苏荣如是忏悔自己的罪行,他语气平静,语速较慢,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我)收受别人的陶瓷瓷瓶,被碰得头破血流;收受别人的陶瓷瓷碗,被砸得遍体鳞伤;收受别人的书画字画,将政治生命化为灰烬;收受别人的钱财和贵重物品,使自己跌入了经济犯罪的万丈深渊。”

“落马官员忏悔时的心态确实复杂。”庄德水说。在研究过大量官员忏悔书后,他发现,一方面,有些官员确实是从一个贫穷的孩子成长起来,家里也没有什么特殊背景,靠自己工作能力奋斗出来,也在工作岗位上有过很大贡献。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屁股决定脑袋,随着工作环境变化,职务提升,权力增大,一些人的思想防线被突破了,或者“很多人陷入亲情旋涡难以自拔,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有的跟一些私人老板沆瀣一气勾结在一块,走向腐败之路”。

“首先官员也是个人,他有七情六欲,我们不排除有些官员是作秀,但有些官员确实是真情流露,有些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痛哭流涕,也确实是真心悔过,真的很复杂。”让庄德水印象深刻的是,有些官员落马后,反而说自己心里轻松多了,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现在终于把他抓了,他反而感到无比轻松。

与庄德水类似,曾办理过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央统战部原部长令计划案,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原常委、统战部原部长王素毅案的律师许兰亭也发觉,不少官员的认罪悔罪态度是真诚的。“一些人觉得对不起党的事业和培养,对不起自己的家人,表演成分不能说没有,但不多。”

“从我办理的案件来看,和官员会见时,他们大多都很平和,”许兰亭向本刊回忆,很多官员落马后,一般会把自己当成普通人,并没有摆出一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派头,“个别官员脾气很大但不是针对律师,而是性格使然。”

只是要打开这些高官的心扉并不容易。“有的官员表示可以请律师但不愿意过多谈论案情”,许兰亭说,这时候他就会先放下案情,和官员们聊聊家常,从风土人情、子女教育、照顾老人,到人情冷暖,逐渐等官员们打开话匣。

正如很多忏悔书中所写的,这些官员确实会经常谈到子女、谈到父母。有的官员会让许兰亭转告在“外面”的子女,“说以前自己在位时高高在上,前呼后拥,现在落马了,无人问津,可能人都躲得远远的,再不可能呼风唤雨了。让子女们适应这种状况,要习惯”。许兰亭说,当他们谈到父母,谈到可能长时间无法见到老人时,官员们常常就会低下头去,不再和律师有目光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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