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
板房惊尸
民国某年深秋的一天,天气晴好,流经上海郊外某小镇的蒲溪两岸,野生的芦苇花飘白。一个常年割芦苇编席的汉子,沿溪割了半天,又累又乏,一抬眼,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个无人居住的破旧木板房,便奔过去打算歇歇脚。推开吱呀作响的板房门,割席汉子探头一看,呆愣片刻后吓得“啊”的一声大叫,拔腿就向镇巡警所跑去。
小镇民风向来淳朴,很少发生凶杀案,镇巡警所只有三个巡警,为首的是个姓顾的老巡警,本是淞沪警察厅的一名分署长,只因办事固执己见不知通融,“寿头寿脑”的有点拎不清,因此人送绰号“顾老寿”。顾老寿最终得罪了上司,前年几个上司联手做了个局,贬了他的职,把他处分到这个偏僻的巡警所吃闲饭,眼看就要退休了。
听说蒲溪岸边木板房里有具男尸,顾老寿好不惊诧,当即带领两个属下赶了过去,果见木板房里有一具脊背朝天、趴倒在地的男尸。男尸整个头脸栽倒在板房一角浸漫过来的水凼里,已腐烂得看不清五官,分明已是死去多日了。死者后脑勺颅骨凹裂,旁边扔着一把沾着干涸血痕的羊角锤,由此可知死者是遭人从背后突袭而亡的!所幸死者手脚和衣履完好,上身穿时髦的皮夹克,下身穿着小镇当地人常穿的灯笼大裆裤,脚蹬松紧口绒布鞋,半土半洋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喜鹊登梅银戒指很是显眼。一翻死者的衣兜,竟“叮叮当当”滚出一堆大洋钱,数一数,整整二十块。
顾老寿尚在盯着那片水凼俯身沉吟,一个巡警惊呼起来:“这、这人是皮小乐吧?看看这身打扮和这二十块大洋钱,没想到他竟然被人砸死在这里了!”
说起皮小乐,话还真有点长。他自小就在镇上长大,十来岁时因无人管顾,成了偷鸡摸狗、骗吃骗喝的无赖少年。镇上老少人见人嫌,他也实在混不下去,便离开了小镇到几十里外的上海滩闯荡。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今年开春,皮小乐突然衣着光鲜地回来了,穿着锃亮的皮夹克和皮鞋,脖子上吊的怀表和别在胸兜上的派克笔都金光灿灿的,手里也似乎有花不完的钱,还提着一根被称为“司的克”的文明棍,举手投足活像个富豪阔少爷。大家一番议论,都觉得他这么些年在上海滩混发财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皮小乐没过几天居然就向在镇十字街头开“厢里香”饭馆的女老板叶玫瑰求婚了!叶玫瑰是个寡妇,开饭馆多年积攒的钱并不多,又是个其貌不扬的半老徐娘,想再嫁一直没人愿意娶她。真不知翩翩青年、白面书生似的皮小乐看中了她什么!两人一拍即合,很快结了婚。婚后,叶玫瑰自然对皮小乐宝贝得不行,皮小乐也入乡随俗,剃了个精光葫芦头,衣着打扮与镇上人一般无二,挎着叶玫瑰的臂膀在街上走来走去,还一口一个“亲爱的”叫着,少夫老妻如胶似漆,着实令人肉麻!
皮小乐能说会道,说起上海滩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奇闻怪事眉飞色舞,叶玫瑰闻所未闻,着实感到有趣——小镇虽和上海滩近在咫尺,但风气封闭保守,百姓们大多安守祖传的家业,很少有人像皮小乐这样出去闯荡讨生活。
皮小乐对叶玫瑰的小饭馆不屑一顾,一眼灶锅几张饭桌,想发财只怕到猴年马月,远不如自己投资玩股票!叶玫瑰曾听说如今上海滩风行什么证券交易所和玩股票,有的人一夜暴富成了百万富翁,也有人倾家荡产跳了黄浦江,也就对皮小乐的话半信半疑。
皮小乐神秘地告诉她,自己有个铁哥们在证券交易所当结算股票交易量的“黄马甲”,能将股市最机密的行情打电话透底,自己便低买高抛,这两年大洋钱赚了个盆满钵溢!而如今自己也无须回上海,只消每天到镇上新开的邮电所打打电话、汇汇款子,所雇的经纪人便会为自己打理好一切,自己便可坐吃结算后的股息红利了。
叶玫瑰听得半懂不懂的,却已动了心,拿出自己压箱底的十块“鹰洋”交给了皮小乐,让他为自己买股票。两天后,皮小乐把一张旗昌公司的股票给了叶玫瑰。让叶玫瑰喜出望外的是,几乎每个星期,她都会收到一张股息汇款单,两个月下来,所得红利就已经抵得上二十块鹰洋了,足足翻了一番!肥水不流外人田,在叶玫瑰的鼓动下,她的各路亲朋好友也将大把的洋钱交给了皮小乐,买花花绿绿的各样股票,果真每星期坐吃“股息”,这真是“闭门家中坐,财从天上落”。一传十,十传百,皮小乐简直成了财神爷。
小镇虽小,但由于地近上海,浙东的丝绸、生漆、皮货、盐等各类土特产都打这儿过,不少商户坐地转手发卖,因此镇子老街上的老财东不少,很早就有“四象八牛”之说——家财过百万被称为“象”,过五十万则被称为“牛”。当下老财东们也纷纷找到皮小乐要投资股票。皮小乐起先婉言拒绝,老财东们的投资意向反而更强烈了,不时来纠缠。没奈何,皮小乐只得一一应允,这下,厢里香饭馆门庭若市……
荒唐小开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中午,皮小乐从邮电所回来,破天荒地没像往常那样满面春风,而是捏着一张电报纸闷闷不乐,整个下午都眉头紧皱。把丈夫奉若神明的叶玫瑰在晚饭时忙追问他怎么了,皮小乐咕哝着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叶玫瑰不停地追问,皮小乐只好牙疼似的吐了实,说先前他在上海大世界“白相”时,认识了一个富豪“小开”,名叫柳小华,他曾向柳小华借了一百块大洋,后来陆续还了八十块,尚欠二十块,只是时日一长,他差不多把这件事给忘了,不曾想如今柳小华居然找上门来。说着,皮小乐摊开了那一纸电报,上面写道:小乐,我今晚九点到镇,住宿于大通旅社,你准时来见我。
原来是这么一桩小事,叶玫瑰松了一口气,当即为丈夫点数了二十块大洋钱,装进了他的皮夹克衣兜里——如今家中不差钱!没想到皮小乐依旧忧心忡忡,吞吞吐吐说这个柳小华天性乖张,喜欢逞凶斗狠,在上海滩黑帮里很有势力,只怕他这次来者不善,责怪自己还钱太晚,曾有人稍微惹他生气,竟被他剁了手!叶玫瑰一听也紧张起来,建议他多带几个人去,皮小乐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行,这姓柳的小开吃软不吃硬,去的人多了他会认为受到威胁,日后会招来他更凶狠的报复,倒不如单刀赴会,卑词陈情,把这尊凶神打发走算了。
临出门前,皮小乐故作轻松地吻别叶玫瑰:“亲爱的,我这次出门想来没什么要紧,会平安回来的,但也可能回来得晚一些。如果我在明天早饭前还没回家,那你一定要拿上这封电报去镇巡警所报告,那个柳小华是脱不了干系的!”言毕,皮小乐提着他的“司的克”,与忐忑不安的叶玫瑰挥别。
没想到一语成谶,皮小乐还真的一去不返!第二天上午,叶玫瑰举着电报哭哭啼啼地来报警了,顾老寿三人立马同叶玫瑰一起赶到大通旅店追查柳小华的下落。不一会儿,一个身穿单薄睡衣、呵欠连天的年轻人被旅店老板带到了大堂。顾老寿细一打量,只见这个年轻人梳着油亮的八字大背头,架着金丝边银白框眼镜,上唇一抹精心修饰过的八字胡尤其引人注目,髭须不长不短,细密黝黑,向两侧嘴角神气地翘着。他口里叼着雪茄,手腕上套着个亮闪闪的金壳大手表,时不时来一句洋泾浜英语,活脱一个轻浮任性的上海滩小开!他不时地用纸巾揩鼻涕,还连打了几个喷嚏,分明是感冒了,说话瓮声瓮气的。
面对顾老寿的盘问和叶玫瑰的哭诉,柳小华一阵惊愕之后,勃然大怒,拍打着大班台叫道:“搞什么鬼名堂!不错,昨天晚上我是见他来着。这小瘪三!他本是跟了我好几年的小跟班,一年前确实借了我二十块大洋,之后不知怎的不辞而别。二十块大洋对我来说是毛毛雨了,我差不多早把这事忘了。早些天我突然收到皮小乐的一封信,说他自从拖欠我的大洋钱,一直感到很愧疚。如今他回到了镇上,这里的铁砂青蟋蟀向来有名,现在正是斗蟋蟀的好时节,所以他特意为我觅了几头铁砂青,也算是归还了我的大洋。我最喜欢的就是斗蟋蟀,接信后就急忙赶来了,哦,这家旅店也是皮小乐在信中向我推荐的。我刚落脚皮小乐就来了,拉着我上了辆黄包车,说马上就去看蟋蟀。黄包车一直把我俩拉到了镇南口才停了下来。黑灯瞎火的,我跟着皮小乐走了一通,被绕得不辨东西南北。走着走着,皮小乐就不见了。我连叫几声也没回应,只得摸索着往回走,好久才等来一辆黄包车,总算又回到了大通旅店。该死的旅店连热水澡都不能洗,害得我感冒了。更该死的是那个皮小乐,到现在都不来见我……”说着,柳小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啪”的一声,摔在顾老寿面前。叶玫瑰自然认为这个柳小华说的全是谎话,当下不依不饶地大吵大闹。柳小华抱着膀子,扭过脸理都不理睬她。
顾老寿当然也不会轻信柳小华的话,当即宣布将他拘禁在大通旅店。柳小华对此倒也平静地接受了,瓮声瓮气说道:“好吧。麻烦你们也为我找到皮小乐,我要好好教训他,他竟然敢给我卖野人头!”
接下来,顾老寿三人一番忙碌,通过笔迹对照,证实了柳小华手中的信确实为皮小乐所写;再找到那天拉黄包车的两个车夫,两人一致指认柳小华所说为实。一天后,顾老寿只得摆摆手,将柳小华“开禁”。西装革履的柳小华不满地冲顾老寿咕哝道:“侬格个人,做事也太神之胡之了!”说完,吐出嘴里的雪茄烟头,拎起皮包走了。“神之胡之”是上海话中脑子不清楚、办糊涂事的意思,顾老寿听了,一声长叹,一阵苦笑。
没想到皮小乐的失踪在镇上引发起一场轩然大波。一条老街上至掌柜富翁下至裁缝皮匠,全冲到叶玫瑰的厢里香饭馆,手举着各样花花绿绿的股票,要求算账兑现。所有的股票事宜全是皮小乐经手办的,叶玫瑰无从知晓,顿时懵了。群情汹涌,众人把厢里香饭馆掘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搜出几块大洋钱。
眼看众人要打砸厢里香,多亏顾老寿他们及时赶来了。顾老寿也算是个老上海了,接过众人手中的股票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全是分文不值的垃圾股,顿时明白这是一起以代购股票分红为诱饵的骗局。这样的骗局几年前在上海滩十里洋场就已出现,早就臭了大街,可叹本镇的老财东们孤陋寡闻,依旧上了皮小乐这个混子的当,而叶玫瑰也不过是被皮小乐蒙在鼓里利用的道具而已,只怕他自己早已卷款逃之夭夭了!
凶手到案
上了当的老财们不依不饶,天天围着巡警所吵闹。顾老寿立案上报后,警察厅派人前来核实,发现短短几个月里,皮小乐竟集款上百万元之巨!警察厅立即全城张贴通缉令及照片,四处捉拿皮小乐,却没有丝毫线索。没想到众里寻他千百度,皮小乐却早被人砸死在了溪边的木板房里!
由于案情重大,警察厅很快又派了几个精干探员和法医来到了镇上,加上顾老寿组成了一个侦案小组。法医经验尸判断,死者死于二十天前,也就是阴历的八月十六前后,系颅后被猛击致死,凶器就是那把带着血痕的羊角锤。羊角锤有十来厘米长,胡桃木木柄,锤头用锃亮的精钢打成,再看锤柄上的商标,乃是美国史丹利牌羊角锤。
侦案小组又传来了在押的叶玫瑰,叶玫瑰一见那身衣服,顿时眼圈通红,当看到那二十块大洋和死者手指上套的戒指时,叶玫瑰不由得放声大哭:“这就是我的夫君小乐!小乐啊小乐,你死得好惨!这二十块大洋是八月十六那天我亲手放在他兜里的,这枚银戒指是订婚时我亲手套在他手指上的……”
这下,死者的身份无可置疑了,接下来自然是追查凶手。毫无疑问,柳小华嫌疑最大,极可能是喜怒无常的柳小华对皮小乐寻觅的蟋蟀不满意,认为皮小乐又耍了他,一怒之下用随身携带的羊角锤将他锤杀。而那柄羊角锤,也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史丹利羊角锤是刚刚流入中国的洋货,只在上海滩南京路上的新新公司专卖,镇上根本没得买!
侦案小组决定立即到上海拘捕柳小华,没想到一直没有吱声的顾老寿吭哧了一句:“拘捕柳小华是应该的,但我觉得死者是皮小乐的证据还不太充分,因为……”几个探员对此极为不屑:连枕边人叶玫瑰都一眼认出是皮小乐了,还有啥可疑的?这个姓顾的,果不其然是个“老寿”,让他加入侦案小组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偏偏他还老三老四地乱插嘴!面对同事的讽刺,顾老寿脸憋得通红,生生把后半截话咽回肚子里。
拘捕柳小华不费吹灰之力,他正在百乐门搂着舞女跳舞呢。柳小华蹦着高儿说自己是冤枉的,探员们可不管这些,直接把他扭送到了检察厅。检察官们则将柳小华关进拘禁房,随即整理他的案卷,并以杀人罪对他提起公诉。
该案轰动一时,各大小报纸更是予以大篇幅的报道,对柳小华及其家世进行了全方位的“扒皮”……
柳家老主人名叫柳华彬,本是个浙江小木匠,吃苦蛮做又极善经营,创办的华兴家具厂盈利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终于成了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家具大王”。柳华彬发迹之前同原配生有一子柳大华,发迹后包养了一个二夫人,又生下了小儿子,就是柳小华,兄弟二人的年龄差足足有二十岁!柳大华酷肖父亲,精明能干,而蜜罐子里长大的柳小华,却依仗父母的宠爱,只知吃喝玩乐,整日油头粉面地轧朋友,泡舞厅,成了上海滩有名的败家小开。知子莫如父,柳华彬临终前留下遗嘱,将家具厂全盘交给了柳大华打理,但柳大华每年要给柳小华两千块大洋钱供其享乐,这样一来既保住了柳家的家业,又使成了“脱底棺材”的小儿子衣食无忧。然而,老父亲死后,每年两千块大洋钱竟然不够柳小华挥霍,他隔三岔五还要找哥哥讨钱。柳大华不胜其烦,干脆来个兄弟分居,避而不见,只命老管家柳老忠出面,像打发叫花子似的,每每施舍给他十块八块的。
这些消息大多是记者们从柳老忠那里挖掘过来的。不过柳老忠并不乐意同记者们打交道,他倒喜欢同弄堂门口那个新来的补鞋匠扯东道西,那补鞋匠同柳老忠年岁差不多大,两人挺谈得来。
柳小华被关进拘禁房后,一日三餐都是由柳老忠送的,其间,柳大华只来探过一次,柳小华见到哥哥,立马哭得鼻涕横流,全没有了小开的风范。他哭诉自己是冤枉的,根本没有杀那个皮小乐,哀求哥哥一定要帮他请律师,以便在法庭上为他申诉冤情。柳大华鄙夷地瞥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便满脸厌恶地扭转身,冷冷地道:“好吧,我可以再花上两千块大洋为你请个名律师,不过从此之后,你我兄弟的情分一刀两断。说吧,你准备请哪个律师?”一听此话,柳小华马上破涕为笑,一迭声地说:“就请何宇鹏律师事务所的何大律师好了!我同何大律师熟识,他一定能帮我打赢这场人命官司的!”何宇鹏?柳大华听了不由得疑惑,他因为生意纠纷的原因,常同沪上律师界打交道,对名律师几乎都耳熟能详,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何宇鹏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但他还是点点头,然后起身就走了。
同去的记者立即写了一篇采访登报,题目便是:荒唐小开,真冤还是假冤?骨肉兄弟,有情毕竟无情!
当庭逆转
一个月后,法院开庭审理皮小乐被害案。法庭上,只见柳小华依旧西装革履,油亮的大背头,神气高翘的小胡子,满脸玩世不恭一如当初。原告席上,坐着哭哭啼啼的叶玫瑰,在她身后,是镇上那十几个沮丧不已的老财东,他们甚至比叶玫瑰更痛恨柳小华,他们固执地认为,若不是柳小华杀害皮小乐,他们的大洋钱绝不会打水漂!而作为柳小华唯一的亲属,柳大华并未出席,只派了柳老忠来。
身披黑色法袍的首席大法官敲响了法槌,宣布开庭。
一个检察官信心满怀地站起身,先对皮小乐被害一案的侦检情况作了陈述,随之让叶玫瑰、大通旅社的老板和车夫等一干证人一一作证,然后展示了柳小华发给被害人皮小乐的电报、现场发现的那个羊角锤等系列物证,从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证明杀害皮小乐的凶手,就是见过皮小乐最后一面的柳小华。最后,检察官以慷慨激昂的语气,强烈要求法庭判处柳小华死刑。
法庭进入了辩论阶段。在柳小华的目示下,他雇请的何宇鹏律师站起来面向大法官,用不疾不徐的语气道:“尊敬的大法官,现在我要向公诉人、也就是检察官先生提个问题,可以么?”
大法官表示同意。何宇鹏清了清嗓子,向发言的检察官问道:“请问,在蒲溪岸边木板房里发现被害人尸首的日期,能确定是公历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阴历的九月二十那天吗?”
“能确定。”检察官肯定地答道。
“由此你们推定死者死于一个多月前,也就是阴历八月十六那天,恰巧是皮小乐失踪的日子,对么?”
“对的。”
“好。”何宇鹏又面向审判台,拿腔作调地说,“尊敬的法官先生,我接到委托人柳小华无罪辩护的请求后,随即多次去案发地调查走访。现在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的委托人绝不是杀人凶手,他是冤屈的!”随之潇洒地对身后一摆手,示意证人出庭。
“第一位,在镇老街西北角开修表铺的刘大有师傅!”
刘大有胳膊下夹着双拐,费力地站起来说道:“我本来不太认识皮小乐,只见过两次面。阴历九月初五那天,天气突然转冷,一整天没生意,天快黑的时候我正在上门,有人突然敲响了我的门板,说是要修表,我从板门洞里接过来那只怀表一看,是一只浪琴表,好表咧!再细细地一检查,是表芯内的发条坏了,挺不好修的,我就给他开了一张手表收据,让他三天后来取表。可是那修表人迟迟没来取,一个月以后,我纳闷之下打开了怀表的底盖,发现底盖内刻有‘皮小乐三个字,再一回想那修表人的模样,可不就是皮小乐么?我的腿脚不便,便托人向皮小乐捎话让他来取表。不成想人家告诉我,皮小乐来不了了,早在阴历八月十六就被人杀死了,警察正在破案呢!我听了当时就吓慌了,莫非九月初五那天,我见到的是皮小乐的鬼魂?”
刘大有说完,将一只金光灿灿的怀表和一张皱巴巴的修表收据存根呈给了法庭。法官们互相传视,果然是一只底盘内刻有皮小乐名字的浪琴怀表,收据存根上的日期也明确无误是“九月初五”!再将怀表传示给叶玫瑰,也得到了叶玫瑰的确认。
台下的检察官们有点发懵了。
何宇鹏甩了甩油亮的分头,又让他身后的第二个证人发言,那是镇北街开早点铺的周进财。周进财还未开口,先将一根文明棍高高举起,然后回忆道:“八月二十七,这日子我记得蛮清楚——当然是指老历了。因为那天夜里我媳妇生孩子,我忙活了一夜,早点也没来得及做,反正我的生意也不好,无所谓的。开了门后我转身回里屋继续伺候老婆孩子,没大会儿听得外间有人呼早点,我探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客人背对着我坐在了饭桌旁。我便对他说今天早点没得卖,那客人起身就走了。后来我出来收拾饭桌,发现饭桌旁多了这么一根拐棍,哦,不,是文明棍!在我们镇上,走路用这种棍子的年轻人可只有皮小乐一个,不用说这文明棍是皮小乐的,我便替他收了起来。直到为儿子过满月时,我才听贺喜的客人们嚷嚷说皮小乐都死了一个多月了,莫非我那天见鬼了……”
周进财的话又在法庭内引起一阵议论。
“下一位!”何宇鹏敲了敲椅背。
第三个证人是在镇上开“摩登时代”照相馆的馆主路明,一个身穿米黄色风衣、头上歪扣着一顶鸭舌帽的年轻人。
路明神情颇为沮丧地道:“我的照相技术是在日本学的,今年初秋,我在镇桥头开了镇上第一家照相馆,不料开业后门可罗雀。一打听,原来是镇上的人都认为照一回相就会丢一回魂。终于‘双十节那天,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进了我的照相馆。大喜之下我忙为他照起相来。那年轻人看来很有照相经验,板凳上一坐,便调整表情面含微笑。第二天我冲洗好照片一看,觉得这相片照得极好,便放大并装裱好,挂在照相馆的堂壁上,也算给照相馆做个活广告吧。谁知镇上的人见了壁上的照片都吃惊得不得了,告诉我说此人叫皮小乐,早在阴历八月十六就被害了!我吓坏了,如此推算,那天来照相的年轻人莫非是皮小乐的鬼魂?这件事轰动了全镇,就更没有人来照相馆照相了,我都快关门大吉了。喏,这就是皮小乐的照片,上面有照相日期:双十节留照……”
三个证人发言完毕,何宇鹏作总结辩护:“综上所述,我认为可以得出结论:警方在蒲溪发现的死尸绝非皮小乐的尸体,因为在阴历的八月十六之后皮小乐仍活在人间!换句话说,我的委托人柳小华先生并非杀害皮小乐的凶手,检方的指控是完全不成立的!为此,我代表委托人向法庭提出无罪判决,并希望检方,包括警方在内,对我的委托人当庭道歉!”
一石激起千层浪,法庭上沸腾起来,大法官连敲法槌也不起作用。检察官和办案的警察们慌乱不已,有的直翻卷宗,有的茫然向天,却没有人敢站出来反驳何宇鹏,只有那个顾老寿双臂抱膀,不时冷眼瞟瞟被告席上的柳小华,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最终,法官们和陪审团经过合议,由大法官一槌定音,判决柳小华胜诉!检方和警方的人员个个垂头丧气,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愿意上前对柳小华当庭道歉。
这时,顾老寿站了起来:“大家都是有脸面的人,只有我快退休了,无所谓了,就让我去向柳小华先生道歉吧。”
最终谜底
顾老寿来到高昂着头、鼻孔朝天的柳小华面前。这时,正要搀扶二少爷无罪出庭的柳老忠惊讶地认出:这、这不是常在弄堂口同自己唠嗑的修鞋匠吗?原来他是个老警察,瞒着同行化装查案呢!
顾老寿并没有对柳小华鞠躬,而是突然出手,一把扯下了他的头发,揪掉了他的小胡须,又挑落了他的眼镜:“请大家细细地看一看,他是谁?”原来,这柳小华的大背头居然是假发套!连小胡须也是假的,那金丝边眼镜架倒是真的。
“皮小乐!”镇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离柳小华最近的柳老忠更是吃惊得直揉眼,嘴巴张得老大。
柳小华,不,皮小乐惊慌之下就要往外跑,却被顾老寿“咔哒”一声,重新用手铐铐在了被告席的横栏上。
这下法庭全乱了套,皮小乐成了注目焦点,各路记者的照相机对着他“咔嚓”拍个不停,人们都站起身伸长脖颈向被告席上挤。法警们赶忙站成一排上前阻挡,大法官没命地乱敲法槌,总算使大家安静下来。
大法官连揩头上的热汗,总算开了窍:“侬这个、侬这个皮小乐为什么要冒充柳小华?可、可是那个柳小华到哪儿去了?莫非、莫非死在蒲溪板房里的是柳……”
“对,正是柳小华!”顾老寿接口道。“不不不,柳小华不是我杀的!”皮小乐尖声叫道。
顾老寿面不改色地说:“呵呵,皮小乐,你说这话,言下之意,是承认蒲溪那具死尸确实是柳小华了?”
皮小乐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一时张口结舌,额头冷汗直冒。
这时,着急的除了皮小乐之外,还有他的辩护律师何宇鹏。何宇鹏挤上前,结结巴巴地对顾老寿道:“请你,请你不要对我的委托人设置语言陷阱!”又从皮包里抽出一卷材料,反诘道,“蒲溪、蒲溪那具死尸不是柳小华的,因为根据你们警方的问讯记录,柳小华第二天还在大通旅社接受过你的问讯呢……”
顾老寿对何宇鹏嘲讽地一笑:“哼,别忘了你的委托人是柳小华!现在怎么倒为皮小乐辩护了呢?”接着从衣兜里拿出两张照片,“还是让事实说话为好。这是我们当初在蒲溪现场勘验时拍下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死者的脚趾照,可以清楚地看到死者的左脚有六个脚趾头;另一张是死者的内裤照,是永安百货公司最新推出的尖角斜纹内裤,在小开们中间最为时髦。老忠啊,我想你应该能从这两张照片中认出死者到底是谁,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二少爷左脚有六个脚趾头。”
柳老忠接过照片,顿时泪眼婆娑:“是,是我家二少爷,没错!我家二少爷乳名小六子,就是因为他的左脚有六个脚趾头,这条尖角斜纹内裤,是二少爷特意吩咐我去永安公司买的……”
顾老寿继续质问皮小乐:“皮小乐,你的灯笼裤、皮夹克和订婚戒指,还有那二十枚大洋钱,怎么跑到柳小华身上去了呢?而柳小华的一身衣饰和金丝边眼镜,又怎么跑到你身上来了呢?也就是说你为什么要和柳小华互换身份呢?”
皮小乐头耷拉得像烧鸡,整个法庭安静得能听见落地的针响,只回荡着顾老寿的声音:“你不说,我来说!很显然,柳小华是被你以蟋蟀为饵引诱到镇上来的,被害的地方也是你精心选择的——柳小华的头颅被你故意拖到水凼中让其腐烂,而蒲溪两岸芦苇丛生,尸体十天半月也不会被人发现。你和柳小华互换了衣服,并把杀人凶器羊角锤丢到现场,随后你扮演成柳小华回到大通旅社。由于柳小华这个小开之前从未来过镇上,而你又装做感冒变了腔调,因此大家包括我在内都被你蒙了过去!
“一切如同你预想的那样,案发后,你成了死者,而你扮演的柳小华则成了凶案嫌疑人,被关进了局子,可你为什么又要这样做呢?说来这是案中有案啊!当初你以代购股票分红设了个骗局,骗了镇上的财东们上百万元的巨款之后,最好的脱身之计莫过于找个‘替死鬼替自己去死。
“这时候你想起了柳小华,以前在上海滩曾跟随过的主人!据我所知,柳小华这个小开只知吃喝玩乐,并无防人之心,而且,由于年岁相差很大和争夺家产的关系,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柳大华从来对他不管不顾,兄弟俩连面都几乎不见的,而管家柳老忠又老眼昏花的。因此在你的眼里,他成了当替死鬼的最合适人选!”
柳老忠恍然大悟,跺着脚痛心地冲皮小乐怒吼道:“你这个小瘪三,本是个差点儿被人打死的贼骨头,是我家二少爷可怜你,让你当了他的小跟班。只是二少爷不争气喜欢赌博,有时候赌输了欠别人的钱,你们长相身材差不多,他便让你戴上假发套、贴上假胡须冒充他。事后虽然你免不了挨顿打,但二少爷不曾亏待你,给过你不少大洋钱!不料想你竟然把二少爷给杀害了!”
最后,柳老忠又不免疑惑道:“只是你这个小瘪三,装扮成我家二少爷后却又为啥把自个儿关进监牢呢?你这不是作茧自缚吗?”
顾老寿“呵呵”一笑,揭开了这个谜底:“皮小乐李代桃僵装扮成柳小华,打了一个时间差。起初,在他的瞒天过海之下,我们只把这个案子作为‘皮小乐失踪案来处理的,轻而易举地把‘柳小华放过了,因为他当时也是受骗者啊。直到一个月后蒲溪板房尸案发生,我们才把他这个‘柳小华作为嫌疑人监禁起来。而在这之间的一个月,他已经以皮小乐的身份偷偷潜回镇上,分别出现在刘大有的修表铺、周进财的早点铺和‘摩登时代照相馆里。
“当然,这三家门庭冷落、偏僻闭塞的店铺也是他精心选择的,目的就是悄悄留下皮小乐仍活在人世的证据,以便在今天的法庭审判上让何大律师拿出来翻案,从而能顺利地走出法庭,以后就用柳小华的身份在上海滩逍遥快活!不过,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也露出了不少马脚,比如当初把史丹利羊角锤丢在现场,就很令人起疑,岂有不知掩藏凶器的凶手?分明是在设圈套呢!而死者六个脚趾头的左脚和时髦的尖角斜纹内裤更不消说了。今天,这个柳小华一出场,一看那油亮的大背头和神气的小胡须,我断定此人就是皮小乐!须知,拘禁所里不能理发,更无法修剪胡须,这大背头和小胡须岂不是假的?”
顾老寿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直视何宇鹏道:“何大律师,正如柳老忠所说,皮小乐是一个小瘪三,股票分红骗局和柳小华被害这样的连环案,复杂的案情绝非他一人之力所能办到的,他只不过充当了一个马前卒而已,在他的背后,定然有一个专门谋财害命的团伙黑帮在操纵,相信我们警方会顺藤摸瓜,把此案弄个水落石出!”何宇鹏脸色煞白,浑身筛起糠来。
法庭大哗。
皮小乐像条癞皮狗似的瘫倒在地,而上了当的叶玫瑰号啕大哭起来,镇上的财东们则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一个检察官站起身,先拿出拘捕令宣布将皮小乐拘押,又对大法官鞠了个躬,语气沉重地道:“尊敬的大法官,由于案情出现重大变化,检方决定撤销皮小乐被害一案,同时,就柳小华被皮小乐杀害一案向法庭提起公诉!”
大法官法槌一敲:“本法庭接受并将择日审理此案!”
记者们手中的照相机的闪光灯又是“咔嚓咔嚓”响成一片,没有人注意到顾老寿悄悄退到了法庭一角,缓缓地摘下了头上的警帽——今天一早,警察厅已对他颁发了退职令……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故事会》2016年6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