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园
现实主义是一个具有多重内涵的语词。它不仅是一种美学观念(甚至是一种政治观念),它还是作家观察世界、体验生活的一种方式,是作家对待人生的一种态度和建构文学世界的一种价值倾向。在今天,人们更多的时候是从创作方法、创作思潮的层面来谈论现实主义,但是不能忽略的是,现实主义在根本上乃是一种文化精神。这种精神,正是现实主义之魂。
自新文学发轫以来,现实主义在中国经历了一个由多元竞生到一元独尊的历史过程。由于政治因素的强力作用,主流意识形态所倡导的革命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更是一度将它推向极致,既留下了有益的文学遗产,也留下了许多深刻教训。新时期之初,由“真实性”的论争肇始,现实主义走下“神坛”,逐渐回归到它的平常位置。随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现实主义一方面作为创新的对立物,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热潮中遭遇冷落,另一方面也在焦虑中不断寻求新生——从新写实主义、现实主义冲击波、底层文学等等文学潮流中,都可以窥见它试图破茧化蝶的艰辛努力。但是,自1990年代之后,现实主义文学在整体上并没有产生像此前有过的巨大影响力,其魅力似乎大为褪色。究其原因,至少有两个方面:一是,当“纯文学”观念逐渐固化成一种意识形态之后,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作家与时代的关系都发生了改变,文学的视点向内转,变得“不及物”,现实主义自然受到冷落;二是,随着市场化程度的加深,更多的文学写作变成了消费性生产,流行的青春文学、玄幻文学、盗墓小说、穿越小说等等都崇尚“白日梦”和“天马行空”,呈现出鲜明的“去现实化”特征。
当时代的整体文学面貌变得越来越肤浅、轻薄、狭隘、空洞和萎靡时,人们对极端个人化的立场、过度自恋化的情感、过于私语化的叙事也就越来越感到厌倦了。在这样的语境下,去年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带动同名小说阅读热潮,今年的《柳青传》出版引发文学界重说柳青现象,使得现实主义再一次成为热点话题。借着这样的契机回望与反思历史,我们不能不承认,现实主义依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巨大的感染力。
历史的经验早已证明,现实主义的生命力源自它与现实生活的血肉联系,它的活力则在于面向现实的开放性。在新的时代,要重新焕发现实主义的魅力,除了对于现实主义美学原则、创作方法的创造性运用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须重新激活现实主义精神——开放、批判、求真、人道主义等等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现实主义精神要求作家有着更加开阔而深邃的观照,去深刻表现社会生活和人类心灵的多维性与复合性。在当代社会,市场化、全球化无疑是最具变革性的力量,不仅深刻地改变了人类历史发展进程和世界发展格局,而且深刻地改变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族群与族群、阶层与阶层之间的固有关系,同时还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精神生活,诸如工具理性、科学主义、金融危机、生态灾难、文化殖民、宗教冲突、恐怖主义以及信仰迷失、人的价值与尊严失落、阶层分裂与固化等等都成为突出的时代问题。当下的许多文学作品题材重复、人物雷同,缺乏新鲜感和时代性,都是源自作家固守着既有“文本”经验和“自我”经验,缺乏能力和勇气将自己敞开,去“睁眼看世界”。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写作者,他必须摒弃观念偏见,矫正思维惯性,走出书斋,深入生活,立足大地,放眼四顾,否则,他永远只能沉溺于“小我”天地中浅唱低吟,既无法敏锐感应“小时代”的暗涌潜流,也无力捕捉“大时代”的激荡风云,从而创造出这个时代鲜活而动人的艺术典型。同时,他还要善于穿透纷纭复杂的事物表象,去努力探寻生活的“真实性”。现实主义精神所烛照的“真实”,并不在于是否表现了“现实”生活本身,而在于能否透过社会生活现象去发现其内在逻辑,并建立起符合社会本质属性的因果关系。只有将碎片化的生活情境有目的性地加以提炼、整合,才可能实现典型化,进而抵达艺术的深度。这里所说的“社会生活”,既指向当下生活,也指向历史或未来生活,后两者虽然不直接对应现实,但是应该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性。曾有学者提出“无边的现实主义”的概念,我更愿意以此来强调,当代作家需要鼓起勇气,凭借智慧和能力,走出狭隘的个体经验,去真诚拥抱“无边的现实”。
现实主义精神要求文学对社会现实和历史展开深刻批判,这是其根本属性。就像鲁迅先生说过的,“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写出他的血肉来”,通过敏锐而有力的批判,展现强烈的现实战斗品格。自1980年代之后,文学界过度推崇“纯文学”观念,文学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被人为切断,文学介入社会和历史的能力不断弱化,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现实主义精神。加上“去政治化”思潮的影响,绝大部分文学作品放弃了应有的政治维度,在表现现实生活时采取一种妥协的态度,“在对现实的规避中完成对现实的触摸”,社会批判锋芒日益黯淡。要想重新恢复文学的批判性,在当前这个信息化时代,需要作家不断更新知识结构,除了文学的、美学的视野之外,更需要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历史学的多维观照,方有可能逼近社会现实的幽深之处,发现其中隐藏的黑暗、虚假、荒谬与不公,有的放矢、切中肯綮;需要作家挣脱物欲的枷锁,站在精神的高地上,勇敢地反抗物质主义、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就像别林斯基所说的,焕发文学“最泼辣的力量”——思想的力量;需要作家不断自我否定,重新审视科学主义带来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认知迷误,重新审视历史进步观带来的对于落后者以及弱者的冷酷剥夺,重新审视启蒙主义思想影响下对人的过度崇拜和对神性的漠视,重新审视自由主义观念笼罩下过于强调个体性而导致的欲望无限膨胀,重新审视全球化趋势下对于民族、地方价值和意义的强制取消,以及权贵资本主导的新意识形态及其背后隐含的霸权……与之相应,现实主义批判还必须贯注深切的人文关怀——其锋芒不仅指向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政治关系、社会关系、道德关系等等外在性关系,更要指向个体人的心灵世界和人类的精神世界。尤其不能遗忘的是,现实主义文学经典在处理社会生活时,非常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关注社会底层和弱者,因此,当代作家更应秉持人道主义、底层情怀,满怀怜悯和爱意,在毫不妥协地展开尖锐批判时,让人文和理性之灯照亮现实。
现实主义精神还需要作家保持不懈的求真热情。所谓“求真”,既指对于事物的本质性把握,又指对于真理的不懈追寻。一个作家只有从社会历史发展的整体去考量、从客观事物的联系和发展变化中去把握时代的发展趋势,才可能实现对于时代本质的典型化表达。这里所说的本质,并非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理论所阐释的,本质即主流、正面或光明,它还应该包含这些词语的反面意义。所谓本质,是指历史的正向趋势,即指追求公平、正义、进步的历史觀,追求自由、平等、民主的价值观等等。黑暗、荒诞、空虚、绝望、颓废、虚无常常是我们无法避免的真实处境,秉持现实主义精神的文学不能回避这样的存在,应该在对历史悲剧的深刻反省中,对社会阴暗的无情揭露中,表达人类对于春天的向往、对于阳光的渴望,从而昭示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无论现实主义的形式如何变化,这种内在的价值取向是永恒不变的。另外,作家还应该永远对葆有探求真理的激情。在这个功利而浮躁的时代,我们既要记取培根的告诫:“人们宁愿相信谬误,而不愿热爱真理的原因,不仅由于探索真理是艰苦的,而且是由于谬误更能迎合人类某些恶劣的天性。”还要记住罗曼·罗兰的箴言:“我们只崇敬真理,自由的、无限的、不分国界的真理,毫无种族歧视或偏见的真理。”在一个价值分崩离析的时代,现实主义精神当然还包含着价值重建,“求真”无疑是达成重建的路径之一。
只要人类还没有消亡,只要人类生活不断遭遇新的困厄,只要人类还常常感到迷茫和痛苦,只要人类还没有实现“大同”,我们就需要从现实主义文学中去认识和发现自己,去其中寻找生存与发展的力量,现实主义就不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在当下的文学现场中,无论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叙事方式、语言表达、美学风格怎样标新立异,只要想发挥更大的社会影响力,也都必须吸取现实主义精神的某些质素,建立起与社会现实、与读者更为有效的联系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