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庆
1
秋天的这个早晨,向本田起床之后准备进城去借钱。看来真到了这步田地,不借钱不行。该了的事得把它了了,再不能拖,越拖越麻烦。更麻烦的是要了那个事就得要钱,得拿钱去了它。还有呢,房子也得买,这也是逼在眼前的事。不买房怎么跟柳心眉结婚,结了婚又能住在哪儿。火烧屁股,火烧眉毛,火烧心肝儿,烧得人肉疼骨头疼。向本田现在急需一笔钱,说重一点差不多就是救命钱。弄到钱了他兴许还有生路,真要是弄不到钱他兴许就活不成了。怎么会这样?不知道。昨天晚上向本田仔细想了一整夜,既要钱就得去借。令人沮丧的是他忽然发现,要找到一个可以借钱的地方或者要找到一个可以借钱的人居然很困难。就像你成天嚷嚷着要打仗,真要打起仗来了却怎么也派不出一个人来上前线。谁能上?谁也上不了。向本田在心里给人排队,但凡他认识的人,哪些人有钱,既要有钱又愿意借他,哪些人愿意借他,却没钱,哪些人有钱又不可能借他,都得想想清楚。他把那些人全捣腾了一遍,就像把一间屋子里的家具搬到另一间屋子,再把另一间屋子里的家具搬到这间屋子。搬来搬去,有时候还会对某个人拿不定主意,翻来覆去地搬。他在心里头掂量,那些人就是他搬来搬去的家具,他把他们排了个队,最终得出结论——真正开得了口的好像只有儿子和前妻。到了这时候,他不找他们还能去找谁?他们不能见死不救,他的前半生也正是和他们牵绊在一起。
这时,柳心眉还在睡觉。她比向本田小二十岁,年轻就是这样子,睡得早睡的时间长也起得晚。向本田疼爱她,由着她睡。他不声不响地去厨房弄了两碗面条,每碗面条上都卧着两只鸡蛋,还漂了几根青菜,颜色有白有绿。
“起来吃面啊眉子,你个懒鬼。”向本田把碗搁在床頭柜上,顺手揪了一把柳心眉红扑扑的脸蛋。
柳心眉早醒了,却故意赖在被子里装睡,被向本田揪了脸才忸怩着坐起来。向本田有些分神,柳心眉说,“不吃,我还没刷牙呢。”
语气里有些娇蛮,向本田说,“不就是要我伺候着你在床上刷牙吗?直说好了。”说着,他拿起一件夹衣披在柳心眉身上,让她仰靠着床板。又去拿了只红色塑料盆和牙具,牙膏挤在牙刷上,杯子里注了水。“刷吧刷吧,”柳心眉接了过去,刷出一嘴的白色泡沫。向本田就站在床边端着盆子,盆里也装了些水,防止嘴里喷出的脏水从盆底溅起来。透过清水,向本田看到了盆子底部绘着的几尾鱼。
刷完牙,柳心眉端起碗吃面,“好吃,哥做的面条越来越好吃了。”
她叫向本田哥,到现在还这么叫。
“我就是被你叫哥叫坏了。”
“怎么就是叫坏了呢?”
“叫着叫着心就软了嘛,以前我哪会做面,还不是跟你在一起才学着做。”
“不也挺好吗,也是门手艺。”
“手什么艺呀,说得好听,不就是伺候你。”
两人斗着嘴,碗里的面条差不多吃了一半。柳心眉脸上还是红扑扑的,她只要睡好了脸色就红润,向本田想,哪像我——没福气睡懒觉,天不亮准就醒了。就算不醒,就算睡足了脸也不红,黄乎乎的终归是张老脸。
“吃完了,我想进城去。”向本田说,“你自己歇着,我快呢上午就回了,不快呢下午也能回。”
“进城去干什么?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吗?”柳心眉瞅着窗外,银杏水库的水此时风平浪静。
向本田也瞅了瞅窗外,“去借钱,我寻思着还是得借钱,不借钱没办法。”
“一定要今天去借吗?”柳心眉心有不甘,她不想和他分开。
“没办法,今天得有个了结。昨天的电话你不是也听到了吗?这事不能再拖,我不小心掉进绞肉机里去了,我得尽快跳出来。再说了,我还想买房子,有了房子我们就可以正式结婚了。”
听到这话,柳心眉的脖子里像是盘着一条蛇,昨天的电话令人惊恐不安。但是柳心眉仍然更愿意往好的方面想,她不太相信也不愿他真去借钱,做了一辈子领导哪会没钱。向本田做了好几年乡镇党委书记,十几年局长,又做了好几年政协副主席,按照正常的逻辑来看,他哪会没钱。如果他确实没钱肯定是他做人谨慎,不外露,故意说给别人听的。钱呢有是有,估计也藏着掖着。所谓进城借钱,无非是从藏着掖着的地方把钱取出来。怎么取出来柳心眉也想不明白,他这么胆小细致,大概也不会把钱存在银行里,会不会放在哪个信得过的人手上,或是在哪个机构里投了资?但是他为什么不跟我直说呢?是不是因为没有正式结婚还存着戒心?那么,说是借钱不过是在耍花招。心里这么想着,又想我就算知道他在耍花招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能戳穿了他。这么多想法很有些一厢情愿,她也不能肯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从昨天的电话来看,他的确惹上高利贷了。既然有钱,他又怎么会惹上高利贷呢?如果没钱,他这些年做官又是怎么干过来的呢?
“难为哥了,借钱真让人难过。”
“难什么过呀,不就是借个钱吗,小事一桩。”向本田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柳心眉的眼圈竟有些红了,“借钱的滋味哪好得了,从前都是别人人前人后求你,现在却弄到你去求别人。总觉得不好,感觉像是我拖累了你。”
“怎么又扯到拖累上去了,没什么不好。”说着,向本田滋滋地推着剃须刀刮起了胡子,他要把自己刮得精神一点。
“你要进城的话,我也回去,我才不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柳心眉掀掉被子下了床,她的睡裤上面绣着绚丽的花朵。大朵大朵的花儿,有一次向本田问她这是什么花,柳心眉盯着他瞅了一会,随即哈哈大笑着说,“你是真不知道啊?玫瑰呢。”
“哦,原来这就是玫瑰。”
现在柳心眉正在脱玫瑰睡裤,把两条长腿塞进膝盖上露着洞的牛仔裤里。她在县里的普爱医院上班,是一名妇科大夫。上班的时候她挺忙的,柳心眉一直在抱怨患妇科病的女人太多。女人们现在不比从前的旧式女人了,她们再也不会害了病还捂着。她们才不,有了病她们就会往医院里跑,成群结队地拥进医院,排着队等待柳心眉检查她们的乳房或子宫。在柳心眉的眼里,这世上已经没有女人了,女人们只剩下女性器官。很早她就厌倦上班了,但是她不能辞职,她需要一份工资养活自己和她的女儿王琴琴。有时候周末还要值班,科室里就那么几位医生,轮流排班。刚好这个周末柳心眉轮休,累了一个星期,她把单位和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打算在这里好好歇两天。“我要两天两夜窝在你床上,”昨天来的时候她这样跟他说,“在你床上吃,在你床上喝,在你床上睡。”
“好啊,窝吧窝吧,就看你能不能窝得住。”
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拥抱,话是在两人耳边悄悄说出来的,又甜蜜又温馨,还有点不分青红皂白耍赖的意思。可是这会儿因为向本田要进城借钱,柳心眉马上改了主意,她说,“我也要回去,我就在城里等你吧。等你办完了事,我和你一起回来,或者一块儿在城里待着也行。”
“为什么你不能一个人在这儿守着?你不是说要在这儿窝两天吗?就在这儿等我吧,我借完钱就回来,很快的。”
“我不是不愿意等你,原因你也知道的,因为这地方我一个人待着会害怕。”柳心眉小声说着,又望了一眼窗外的水面。向本田端面条进来的时候顺手把窗帘拉开了,透过窗户,银杏水库宽阔的水面一览无余。
2
柳心眉这话提醒了向本田,她生来胆小,当然不敢一个人守在水库边上。要走就一起走吧,就让她在城里等着。银杏水库前不久出了事儿,水里死了人,具体说来呢是白龙镇的大能人路震东让人给弄死了。路震东的生平,再往前推,实际上又是烟灯村人。向本田也是烟灯村人,两人是发小。向本田在烟灯村做支部书记的时候,路震东还是民办教师。但是他脑子活,后来成了最早在白龙山开采石场的人,白龙山里的石头长得特别坚硬,适合做建筑材料。围绕这座山现在差不多有四五家采石场,山体的一大半已经不见了。而作为最早进入这一行当的路震东自然挣了很多钱,路家从烟灯村迁到白龙镇,在镇上他们是大户人家。因为是暴利,陆陆续续有更多人进入白龙山,一窝蜂都要做采石场。可是毕竟资源有限,那些人开始明争暗斗,你搞我我搞你。路震东恰恰是在这时候收了手,不做了。他退出了采石场,却并没有退出这个行当。他手上钱多嘛,既然钱多那就不能让钱闲着,那些步他后尘开采石场的人不光需要人工劳力,也需要钱。路震东就把手上的钱借给他们。他不参与他们的竞争,但是他把钱借给他们,让他们去拼个你死我活。他提供资金,就像军火商人为打仗的双方提供军火一样。这话听起来就很明白了,军火商不会平白无故地把军火送给别人,路震东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借钱给人家。他借钱给人家,再从中收取利息。他既借钱给这些人,也借钱给那些人,只要你付利息就行了。以前他玩石头,石头为他挣钱。后来他不玩石头了,他玩钱,钱更能为他挣钱。这种玩法叫民间融资,也可以叫高利贷。按理说他又不在山上跟人抢地盘,只在家里数钱,这种玩法相对比较安全,不会跟谁有过节。但是偏偏路震东让人给弄死了,路震东虽是白龙镇人,虽是烟灯村人,却长期住在县城。银杏水库属于烟灯村,烟灯村又属于白龙镇,路震东让人弄死之后又被人运回来了。不知道第一现场在哪里,只知道他在死后又“回归”了故里。闲话少说,路震东被人弄死了,有人用钝器在他脑袋上锤了一个大洞。凶手拿胶带捆绑尸体,在尸体上吊住两只死沉死沉的哑铃,然后把他沉入银杏水库。凶手以为这样做就万事大吉了,路震东的尸体将永不见天日。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尸体在水里面,因为长时间地浸泡之后又无止境地膨胀了,他的体积比他活着的时候增加了一倍还多。既然体积增加了,水里的浮力也就会相应增加。于是路震东在失联了将近十天之后,突然间又浮上了水面。
这件事发生在夏天,农历七月份,正是这个年份里最为炎热的那几天。本来这件事与柳心眉没有关系,但不巧的是路震东浮上来的那一天,柳心眉刚好也在这里。她和向本田在屋子里喝红酒,两人一边喝红酒一边商量结婚的事情。农历三月份的时候,向本田就成功离婚,他也是自由之身了。在他之前,现在说应该是前年,柳心眉也离婚了。既然都是单身,结婚也就顺理成章。他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一下。他在电话里说,“你到水库来吧。”
柳心眉来了才发现,向本田已经特意做好了几个菜,桌上搁着一瓶红酒。
“你这是要跟我喝红酒吗?”
“喝点。”向本田含蓄地说。
“有好事?”
“有吧。”
“那就喝。”柳心眉喜笑颜开。
向本田不胜酒力,尤其不太能喝白酒,若是白酒,两杯就会醉。相反柳心眉能喝,可能是遗传的缘故吧。她对白酒保持着警惕,却偏爱喝红酒,喝了红酒对向本田的兴致明显会更高一些。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或者说是一个暗号,只要她喝过红酒,两人的缠绵一定会更酣畅淋漓。
“红酒先就打開了,哥不怀好意啊。”
“好意也罢歹意也罢,有我陪着你呢。”
“好吧,先把好事说出来。”
向本田斟了一杯酒,又斟了一杯,两只装着红酒的玻璃杯砰地碰了一下。
“路震东准备聘请我了,请我去给他做副总,具体负责房地产这一块的事情。”
“真的吗?确实是好事啊。”
“那还能有假,他给我开出的年薪是三十万。本来这事半个月前就定下来了,我一直忍着没跟你说。当时就想着要在上班的前一天再告诉你,这不,明天就要去上班了,所以今天不能不告诉你。”
哇,三十万啊,在县城里这可是个天文数字。
“路震东对你可真不错。”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什么关系,发小呗。”
“不光是发小那么简单。”
在路震东发迹之初,向本田帮过他。他进山开采石场,向本田已是镇里的书记,还是他给办的手续。他后来顺风顺水,意气风发挣钱的时候,还很有些瞧不上向本田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他跟向本田说,“向哥你看看我这么没文化没能力的人都能挣钱,你呢能力比我强多了,要是你也能下海经商,肯定比我挣得多。那个书记也没啥好当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跟你合伙干。你挑头,我给你打下手。”
“路震东当时说的都是真心话。”
“哥,你咋不一咬牙就豁出去跟他干呢?”
“可是震东,我对他说,我还有点理想呢。现在跟你挣钱去,那还不把我这条路给堵死了。”
“哥的理想是当更大的领导。”
“当时我就这样拒绝了路震东,但他还是不死心。”
“向哥,你有理想你有野心我不拦你,等你哪天干厌了干烦了,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的震东,到了我干不动的那一天,退下来的那一天,说不定我真会来找你呢。”
“这算是你们的约定吧?”
“不是约定,当时也就是随口一说。”
“就算不是约定,没想到现在也成真了。”
“成真了。”
向本田退下来了。去年腊月间,向本田把行政上的职务给退了。马上要换届了,组织上找他谈话,征求他的意见。组织上说政协换届,按说你的年龄也没到点,如果你要接着做呢还可以再勉强做一届。但是因為要安排干部,要腾位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退居二线。如果愿意,组织上可以考虑给你一个正县级的待遇。向本田当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组织上很感谢他,说他做人通透简单,能配合。实际上呢,向本田自己早就有了退意。退下来,离开官场,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苏桂花离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到眉子了。
虽是离了婚,向本田却一直没有正式向柳心眉求婚。原因很简单,他不能让柳心眉的生活没有着落。他自己也不能老悬着,正县级算个什么,虚的。既要娶柳心眉,就得让她过上好日子,男人就得有这种志气。即使他没了积蓄,但是他还可以再挣钱。半个月前,他去找了路震东。路震东很高兴,他说,“向主席,老领导,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路震东以前叫我向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口叫我向主席。”
“他那是尊敬你。”
“我表达了想和他一起干的想法。我说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就是想给你打个工,再说我还欠着你的钱呢,正好以打工来还债。”
“债不债的那都不是个事。”路震东说,“老领导不瞒你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就跟你说实话,我是驴子拉屎外面光呢,外面说起来好听,家大业大,其实呢,里面搞得我焦头烂额,老领导你这时候来入伙正是时候。老天有眼,说不定你是来救我的呢。”
“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些夸张吧。他擦着眼睛,好像还含着泪水。你说反了震东,是你接纳我,我要感谢你才是。我跟他说。”
这时有人进来,在路震东耳边嘀咕了几句。路震东说,“我出去一下。”
不一会儿,路震东又进来了。“他的脸色有些惊慌。我们坐下来,具体谈了我的工作,谈了我的薪水。老实说眉子,我对三十万很有些惊讶。”
“我也觉得惊讶,哥,真多。”
“钱多钱少不是问题,路震东反复跟我说,公司里面有些困局到时候还得请老领导多指点。
“路震东欲言又止,但是眉子,我们没有细谈,我不想上班之前就搅进那些纷乱的纠葛当中去。”
“到处都有麻烦。”
“那是,后来路震东和我商量去上班的时间。他希望我尽快去,最好第二天就去。可是我不愿意,我还需要半个月时间,这样就定在明天了。”
“哥,你要半个月时间干吗呢?”
柳心眉喝了红酒,眼神格外亮,她的睫毛忽扇忽扇的。
“我要做点准备。”
“还很慎重啊,我哥下岗再就业。”
“还有,”向本田变戏法似的,从枕头下面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我要挑选一枚戒指送给眉子。”
“哥这是要向我求婚吗?”
“是的。”
这么说着,向本田单膝跪了下去。柳心眉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个单膝跪地的男人并不年轻,也不容易。去年腊月他退出了领导岗位,今年三月他离婚,到了七月,他向她求婚。柳心眉接过戒指,她也跪了下去,和向本田依偎在一起。
“哥!”她叫着。
正在这时,水库外面突然喧闹起来,乱糟糟的人声鼎沸。
“出什么事了吗?”柳心眉问道。
“不知道呢,要不我们也出去瞅瞅。”
3
夏季最为炎热的那一天,向本田正在向柳心眉求婚。他选择在那一天送戒指给她,是因为第二天他就要去路震东那里上班了,路震东给他开出的年薪是三十万。为了让这次求婚更为美妙,向本田特地备下了红酒。在他们比较私密的生活里,红酒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它能够刺激和增加柳心眉的性欲。这并不是说柳心眉没有性欲,而是红酒能让她更为狂野,这是他俩的秘密,外人并不知道。但是就在柳心眉接过戒指的那一刻,她已经跪下去依偎到他怀里了。这时候外面却闹哄哄的。出事了。
他们出了门,满眼都是人,他们看到许多人都在往水边跑。他们也跟着跑,刚跑到水边,一眼就看到了漂浮到岸上来的路震东。
嗬!嗬!
原来,这一天有一帮半大的小子们在水库里嬉闹,他们边嬉闹边打水仗。其中有一个小子潜水时把路震东当成他的同伙给拱出了水面,当他睁开眼睛看到庞大浮肿的尸体时,突然吓得哇哇大哭。哭声无比凄厉,离他最近的同伴不明所以,就问道,“你哭什么?是不是有一条蛇吃了你小鸡鸡?”
其他人都跟着哄笑,“蛇吃了你小鸡鸡呀,是毒蛇还是美女蛇呢?”
“吃你妈的个头呀,快来看啊,看我把谁弄死了,我们当中有谁死了吗?”
听说弄死人了,一群半大小子都围了过来。银杏水库辽阔的水面一下子就寂静了,真死人了呢,他是谁?尸体像粽子一样五花大绑着,因为肿胀,胶带深深地勒到肉里面去了。愣了一会儿,到底有胆大的小子拿来根长竹竿,试着把尸体往岸边拨。一个人动手了,其他人都跟着动手,七手八脚就把路震东弄到岸上了。有人报警,银杏水库距县城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警察虽未到,但警笛的声音已清晰可闻。
柳心眉看到尸体哇一下吐了。她大口大口地吐,把刚刚喝下去的红酒和吃进去的菜都吐了出来。向本田抚着她的肩头,在她的腰背处轻柔地拍着。他那样子温柔体贴极了,就像是在照顾一个孕妇或是一个折断了腰椎的老妪。警察马上来了,他们拉出警戒线,驱赶围观者。领头的人认识向本田,跑过来谦卑地跟他打招呼,说了声,“向主席你也在这儿啊。”
“碰巧在,我们很快离开,你忙你的去吧。”
等柳心眉吐完了,向本田牵着她往外走。“没想到你一个医生,还怕尸体。”
“怕呢,这样的尸体能不怕吗?跟解剖室里的不一样,你没见他的鼻孔里有水草,眼睛和头发里还有小鱼呢。”说着,像是忆起了尸体的模样,又想吐。
“你看得那么仔细,我倒是没看到水草,也没看到小鱼。”
“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小鱼虾就在他的眼睛里。水草像是从他鼻孔里长出来的,在风里摇动。”
“别说了,你这么说我也想吐,那个人我认识。”
“你认识吗?他是谁?”
“他就是路震东啊。”
柳心眉停下脚步,尽管路震东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但是她从没见过他,也不认识他。没想到她第一次见到他居然是他的尸体,她不敢相信,这件事情一时间她还无法理出头绪。她不知道应该往前走,还是回去。“我们刚才说到的路震东就是他吗?”
“没错,是他。”
“让你明天就去上班,并且给你开出三十万年薪的也是他吗?”
“是他。”
“等着你去给他指点困局的也是他?”
“是的,是他。”
“他真死了吗?”柳心眉完全不能理解。
“看上去是死了。”
“他怎么就死了呢?谁把他弄死了?”
向本田也不知道原因,一份原本商定好了的工作,一份不菲的薪水,因为路震东之死突然间就鸡飞蛋打了。从农历七月到九月,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向本田一直在找工作,但是路震东死去之后好像也带走了他的好运气,再也没有哪个愿意接纳他。以前向本田还在位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大老板盛情邀请过他,他们用尽甜言蜜语,请他出山去给他们做做顾问什么的。向本田一概拒绝了,他说等退下来之后才可以考虑。虽然他也知道当时的邀请都是场面上的话,当不得真,可是等到他真退了,如果不是他们主动邀请他,而是他涎着脸直接去找他们,不要说所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接纳他也可以啊。他身体好,县里的人也都知道他不是一个吃闲饭的人,他能闯能干能做事情。但是偏偏就没人要他,他在所有地方都吃了闭门羹。
“哥,你怎么就不给自己留个后路呢?”
到了秋天的这个早晨,向本田决定进城借钱的时候,柳心眉还是很心疼他。
“我还是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向本田说的是真话,他在骨子里是个很自负的男人。恢复高考那一年,向本田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在村小学里,他和路震东同过几年事。当时他踌躇满志想上大学,却连续考了两年都名落孙山,大学考不上,就连中专也上不了。当他死了这条心准备安心做个民办教师的时候,另外的机会出现了。
当年县里出台了新政策,要从落榜考生中招考一批基层干部。这种考试相对来说比高考还是要容易一些,向本田和路震东都去参加考试,路震东没过,向本田却脱颖而出,他被录取当上了烟灯村的村支书。看来他很适合吃行政这碗饭,有很强的行动能力,干事利落。他干过两年村支书又考到镇上去了,在镇里他先从团委书记做起,慢慢做到镇党委书记。熟悉向本田的人都知道,他的仕途之路是硬干出来的。当年收缴提留也好,搞计划生育也好,他都是冲在最前面。向本田在白龙镇做党委书记的时候,白龙镇是全县乡镇企业搞得最红火的地方。他办了砖瓦厂,从外地引进了皮革厂,路震东则带头在白龙山上开了采石厂。路震东最早的积累可以追溯到烟灯村小学,向本田考上村支书之后,路震东一时间很沮丧,向本田便建议他在学校里开个小卖部。等到向本田在镇里当了书记,他又追随他到镇上来办企业。也正是因为办采石场尝到了挣钱的甜头,曾经暗自羡慕嫉妒并一直追随着向本田的路震东突然间挺直了腰板,他反过来劝说他放弃官职,下海和他一起经商。但是向本田不会答应他,他的理想是往上走,钱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还想做更大的领导。
向本田起点很低。因为起点低,一开始的进步就会特别快。他对此没有心理准备,以为以后的晋升之路也会如此,这实际上是一个错误的判断,越往上走,想要晋升将越艰难。他能做到县政协副主席,已经很不简单了。上面的人有时候总还是会青睐能做事的人,向本田生龙活虎,越在基层越能做出成绩。到了上面就是另一种光景了,他没有特别好的背景,也没有开阔的视野,很难再往前走。
但是刚开始走上领导岗位,向本田就发誓要做一个清白的官员。这样的一个决定不仅是他自己的誓言,和他的母亲也有关系。他有一个十分严厉的母亲,母亲受过旧式教育,是乡村一个大家族的后代。她要求她的儿子绝不可以贪钱,她说,“用旧戏里的话说,就是你不能贪赃枉法做奸臣。”
她还说,“我能原谅我的儿子做错事,但绝不能原谅他做坏事。”
而且她还撂下狠话,“只要我还活着,如果我知道你干了那些偷鸡摸狗的龌龊事,我就当面死给你看。”
向本田是个孝子,他答应了他的母亲。他不贪钱不仅仅是在对他的母亲尽孝,其实也是因为他还有野心。当年没能考上大学是他的隐痛和耻辱,他要在这条路上证明自己。到了他意识到已经山穷水尽不可能再往前走的时候,他变得心灰意冷。以前随便哪个位置他都可以让自己富有,但是他没有。政协副主席不再是个肥差,那只是他回归普通人的一个平庸的过渡。而且,即使把他之前那些颇有权势的位置再还给他,即使他想通了愿意为自己捞取一点好处,他也不敢了。现在的形势和过去不一样,好多部门都盯得紧呢,你不能乱来。
但是所有说到的这些,都不是向本田决定进城去借钱的直接理由,他落到这种境地另有原因。向本田掉进了一个陷阱,他陷在泥潭里面了。可是走到这一步又不是他的错,很多事情的开始都是因为万不得已。这么说吧,早在三月份的时候,向本田就借过一次钱。恰恰是那次借钱,为他在这个秋天的早晨决定又一次进城去借钱埋下了祸根。
4
三月份向本田正在和苏桂花闹离婚,正是因为离婚让他倾家荡产。离婚是向本田提出来的,简单点说吧,他出轨了。他和她离婚,就是为了将来和柳心眉结婚。他之所以敢于公开地大张旗鼓地和结发妻子离婚,是因为他不在领导岗位上了。他答应组織上愿意退下来,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这样一种离婚模式具有先天性的特征,所有人都会无条件地同情苏桂花,并且所有人也都会谴责和诅咒向本田。所以向本田必然净身出户,家里的积蓄和财产都在苏桂花手上,他自己只留下了银杏水库这里的三间平房。可是这还不是这件事情的最终结局,苏桂花另外还提了别的要求。
苏桂花想,在这场我被抛弃的婚姻里我还能得到什么?她要让自己可以得到的东西最大化,她这样想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不合适。向本田净身出户,然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这还只是最基本的条件。如果仅满足于此,那也太便宜他了。她想来想去,同时也征求了很多熟人和朋友的意见,于是她决定还要另外再找他要一笔钱。后来也正是这笔钱,让向本田因为离婚而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苏桂花在婚变中以弱者示人,她到处哭哭啼啼,声称向本田早就变心了,她为向家操劳了一生,到老来却被无情地抛弃了。他是当代陈世美,官做大了不要自己的老婆。她不愿意离婚,不愿意把自己的男人让给别人。但是向本田去意已决,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留在这个家里。经过无数次的争吵,离婚可以,苏桂花表示向本田还要给她一笔补偿金。如果不答应这个,她死活不离。
向本田要达到目的,只好应下。可是他确实没钱,问题是没人相信他没钱,就连他的前妻苏桂花也不相信。她不相信做过那么长时间官员的人会没有钱,官员们都太会装了,会演戏。以前是一家人他再怎么演戏,她也无所谓。现在既然撕破脸皮了闹到要离婚,不来真的不行。苏桂花坚持你不拿钱来我就不离婚,向本田说,“我写个欠条行不行?”
“不行,欠条那不是哄鬼呀。”
于是向本田就去找路震东借钱,这可是他第一次跟人开这种口。路震东听说老领导来借钱,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怎么可能,呵呵呵呵,怎么可能,老领导怎么会找我借钱?”
向本田就跟他把实话说了,说他急等着离婚,苏桂花要补偿金,不给钱她不离。哪有这种事呢,离婚还得给钱,没钱借钱也得给。说了半天,就是这样。既是实情,路震东同意给钱,“不过呢不是借,我们之间说借钱多生疏。你在我起步的时候是我的恩人,我老想着报你恩呢,一直没机会。以前送点钱给你吧,你从来不接,没见過你这样的领导。现在好了,不用你借,我给二十万你算是表达我的个心意。”
但是向本田死活不要,他还面有难色,路震东问他怎么了,他说二十万恐怕还不够。“她跟我开口要一百万,经过多轮讨价还价才答应只要五十万。”
“五十万啊,”路震东沉吟了一会儿,那恐怕还是要写个字据。“不好意思老领导,也算是财务上的一个规矩。写个字据放在那儿就行了,还不还没关系的。我们现在也是家族企业了,有个字据在那里能说明资金走向。”
向本田说,“那是应该,要写字据。”还说,“钱你放心震东,我一定会还你的。”
说着,向本田就写了一张五十万的借条。这借条他原本打算写给苏桂花,他打算给个借条苏桂花然后跟她离婚,等离过婚之后再慢慢还钱给她。他不是一个赖账的人,欠她的钱肯定要还,要不然拿个借条离婚就是在欺骗她。现在路震东愿意借钱他,他不需要给苏桂花写借条,写给路震东就行了。有了借据,财务上很快给他拿来钱。没想到混了一生,就连离个婚都离不起,真没劲。要说呢苏桂花的要价也不是很高,不就是五十万吗,怪只怪向本田太穷了。借到钱又折腾了差不多个把月,这才把婚离了。
为了这次离婚向本田伤到了元气,他变得一无所有,实际上不光一无所有,他还欠着债呢。所以他老觉得对不起柳心眉,委屈了她。可是向本田并不丧气,他内心里还残留着一份雄心。他虽然没有资本投资做大生意,但是做做管理还是可以的。他愿意放下身段,到外面去找事做,给那些从前的企业家朋友打工。
路震东同意请向本田去帮他做事,可是他准备去上班的前一天,却发现路震东死掉了。当时路震东答应他做副总时,他就发现路震东脸有难色,回想起来才明白,想必他的内心是有隐情的。惭愧的是他不再有机会帮他排解了。要说,在路震东那儿做事是最恰当的选择。他们是发小,是朋友,彼此知根知底,也好共事。关键是他还欠着他五十万呢,在那儿打工,正好以薪水抵还债务。但是谁能想到,他怎么就会死掉呢?没了路震东,向本田也找过别人。可那些人全是一个腔调,他们说,“老领导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你是我尊敬的人是我从前的领导,我怎么能用你当下级?”
这个人这样说,那个人也这样说。他们是商量好了的吗?或者他们的思路本来就是一样的?“你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到底是谁在打谁的脸?
“我现在不是领导了,也是普通老百姓一个。”
向本田回答,这话说得——比没说更软弱无力。
“那是你这么在说老领导,我可不能。”
“一日为领导,便永远是领导。”
他们全都以这种鬼话很巧妙地把向本田给推出去了,这副嘴脸向本田想想就难过,说变就变啊。他们以无比尊敬的话语让他碰钉子,让他碰上软钉子。向本田这才发现,一旦成为一个普通人,想要找到一份工作,真是难上加难啊。
昨天柳心眉就过来了,她要在这里和向本田共度周末。晚上他们又一次谈到了房子的事情,如果他们结婚,就得在县城买个房子。柳心眉和她的父母住不下去。有关她和父母的矛盾,向本田也很清楚。那么住在银杏水库也不现实,柳心眉暂时还不能和他一起躲在水库边养老。她要上下班,不光上下班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她女儿王琴琴也有六岁了,马上就要入学。
“我实在没法和他们一起住,哥我不是逼你,再和他们住下去我会疯掉的。”说这话的时候柳心眉刚洗过澡,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两人由结婚谈到了房子。“我是要嫁给你的,我不能不嫁给你。”
柳心眉坐在床上,向本田拿着吹风机给她吹头发。她的头发飘拂着,吹风机发出呼呼的响声。每次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柳心眉都会在手指上套着向本田送给她的戒指。
“结婚的时候再戴嘛。”向本田记得他这么说过她。
“结婚的时候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戴。”
“我也想快点结婚,你不应该再和他们住。”
“房子好不好不打紧,我只想要一个我们两人的窝。就像这几间平房一样,我就想和你窝在一起哥。”
“我们想办法买房子吧,就买天成香园的房子。”向本田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银杏水库这儿的平房卖掉。”
“还是先不要卖这里的平房吧,再说了,这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
的确是这样,水库边上的房子其实就在向本田老屋旁边。银杏水库是后来建起来的,建水库之前,向本田的老屋还在靠前面一点,水库蓄水之后就把他的老屋淹掉了。向本田坚持要在水库边上做几间平房,实际上还有点守望他们向家老屋的意思。但是真要拿出来卖给谁,肯定不值钱。
“嗯,能不卖就不卖,钱真要凑不齐卖掉也无所谓。”
说到这儿,向本田有些悲怆。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在天成香园买套房子。天成香园的开发商就是陈国翔,县城里的房子也不是很贵,如果搞按揭,买套房子的首付款大约也就是个一二十万。可是向本田连二十万也拿不出来,他当时就想着,是不是还得去找谁借点钱?如果舍得放下这张老脸,钱总还是能借到的吧?
借钱的念头一旦在心里出现,就打消不掉,它在心里膨胀着,像一团发酵的面团。他还在给柳心眉吹头发,风是热的。柳心眉说,“热风接触到皮肤,总能让人愉快。”
“像温水一样吗?”
“跟温水有点不同。”柳心眉扭过头来,正在这时,向本田的手机响了。她说,“有人打你电话。”
他说,“不管它,我要给你吹头发。”
“你还是看看吧,看是谁。”
他于是关了吹风机,看了看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陌生号。”他说。
他没接,挂掉了,又接着给她吹头发。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向本田又挂了,接着电话第三次响了,真有耐心啊。
这回向本田接了,里面是个女孩的声音,她用很标准也很甜的普通话跟向本田说话。
她说,“您是向本田向先生吗?”
“是我。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我是路氏集团公司的小陈,我想跟向先生确认一下,您有沒有在本公司借过五十万现金呢?”
路氏集团公司?路震东吧。
向本田说,“我找路震东借过五十万。”
柳心眉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她从镜子里看着向本田,向本田也从镜子里看着她。
“不是个人,我们是集团公司向先生。我再次向您确认一下,向先生您有没有在我们公司借过五十万现金?”
“有的,”向本田说,“我借过你们五十万。”
“好的,”女孩说,“谢谢向先生您的确认,我们这儿也有您亲笔写下的借据。”
“我确实写过借据。”
“那么,我再次跟向先生您确认一下,您了解我们的利息吗?”
“什么?震东没跟我说过利息。”
“我们的客户不可以跟我们公司的某个个人发生关系,那是违规的,他只能和我们公司发生关系。向先生您最好还是了解一下,因为我发现到现在为止,您的借款已经过了六个月零七天,向先生您还没有交过一分钱利息。而事实上我们的利息又是按天计算的,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向先生您。”
柳心眉从镜子里看到向本田皱起了眉头。向本田一直在注意柳心眉梳头发的动作,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这会儿她停下来了,握着梳子一动不动。同时,镜子里的向本田正在转过身去,柳心眉现在只能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背影,向本田已经走到墙角去了。
“可是当初我跟震东借钱的时候,并没有提到什么利息。那不可能,我跟他是朋友,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您在说谁向先生。”
“当初震东准备无偿给我二十万,我都没要。这五十万是我借他的,他怎么会要我利息呢?不可能。”
本来他还打算说路震东要请他去做副总,承诺给他三十万的年薪。但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忽然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真的,全是假的,说不定只有那张他写下的借据才是真的。
女孩没做声,她好像在和身边的某一个人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女孩又说,“向先生正好逵哥在我这儿呢,您是他负责的客户,我让他跟您说话好吗?”
“老向,我是逵哥。”逵哥的声音一听就是本地口音,肯定是个小混子。“我劝你还是早点把利息结清,要不然的话,利滚利,到时候你背不动的。”
“我不认识你,也没跟你借过钱。刚才我和那个女孩说得很清楚,我是找震东借的钱,我和他是好朋友。”
“他妈的不要再提路震东了好不好?”逵哥破口大骂,“路震东早就是个死鬼了,你是幸福县人难道你会不知道吗?你跟死鬼借钱?到阴曹地府去借吧。我跟你讲清楚,现在的当家人是路总路震西大哥。别在我面前提路震东了,明白吗老向?”
不怪这小混子骂我,路震东真死了,现在的当家人也真就是路震西。
“我认账,钱是我借的,可我真不知道还有利息。”
“没有利息?真是说笑话,你以为我们是国家开的银行呀?无息贷款?我们靠什么吃饭,靠的就是这个呀。”
“那你们的利息怎么算?”
“利息我们都是以天数算,五十万嘛,给你按最优惠的基数算吧,一天也就是一千。你自己算吧,如果你算不清楚,我帮你算。”
逵哥于是报了个数字,他报得很细,每一天是多少,加在一起第二天又是多少。到了今天累积起来一共是多少,那数字向本田完全接受不了。
“你们这就是高利贷啊。”
“当然是高利贷,你以为是什么?”
“可是当初震东没有跟我说明白。”
“怎么又提他了老向?他死了,他不管事,他也管不了懂吗?你长记性吗?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你既然借了我们的钱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没有别的办法,你借据写得很清楚,上面还按着你的手印呢。”
向本田没办法打路震东的电话,他死了,再也找不着他了。向本田也不记得以前的借据是怎么写的,他只是签了个名而已。当时路震东跟他说也就是履行个手续,有钱你就还,没钱放在那儿就是了。他相信路震东就是那样想的,他没理由谋害他。
路震东当初是想帮向本田的,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他。柳心眉关切地问他这个奇怪的电话是怎么回事,向本田轻描淡写地搪塞她。他说,“没什么。”
柳心眉仍然不放心,他又说,“可能是路震东临死前没和他的手下交代清楚,那笔借款有点争议。不过,你放心,我能搞定。”
“不会是你着了高利贷的道吧?”
“不会的。”向本田坚定地说,“路震东跟我是什么关系,怎么会出这种事?”
这个夜晚向本田注定无法入睡,现在买房子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事情了,第一位的事情是他必须把高利贷这事给了了。不先把这个事给了了,将会后患无穷。向本田此时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他不能把这个压力转嫁到柳心眉的头上。他决定明天就进城去借钱,他要告诉她,借钱是为了买房子,买房子是为了和她结婚。但是他心里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他默想着可以借钱的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别人,他只能把宝押在儿子和前妻身上。
5
已是深秋了,九月的这个早晨,向本田要进城去借钱,他的目标是儿子和前妻。他还带着柳心眉,柳心眉因为看到过路震东的尸体,不敢一个人留在银杏水库。她只要一想到路震东身体里的水草和鱼虾,就会呕吐不止。
望着雾蒙蒙的水库,柳心眉胆怯地说,“我害怕一个人待着。”
向本田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好吧眉子,那我们一同进城去,你在你妈家里等着,我办完事就过来接你。”
“嗯,我等你哥。”两人约好了。
向本田在职时有公车用,退的时候政协办公室跟他说,“向主席要用车了尽管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尽量想办法安排。”向本田打过几次电话,确实也都安排了。但总有别扭的地方,比如人家说车出去了,让你稍等等,车回了再过来。这一等往往就要等上好久,车倒是来了,味道早不是那个味道,有过几次便心灰意冷了。今天又是周末,向本田不想打电话。便走到街上,拦了一辆的士往县城开去。
有关路震东那件凶杀案,事实上没过多久案子就破了,案子简单,一点也不复杂。向本田后来经常会想起这个案子,因为案子跟他的关系太大了。他想不通的地方倒不是案子本身,而是死者尸体的浮起和漂移,他是怎么漂移到自己屋子旁边来的呢?真是个谜,实在太奇怪了。据凶手交代,他们杀了人之后把路震东沉在水库的北边。北边水库的水更深,据年纪大的人说,它的底部有一条深沟。当年拦坝建水库的时候,这儿就有一条很深很深的地缝。他们想把尸体塞进水中的地缝里去,他们有没有做到不知道,可是向本田的屋子在水库南边,中间隔着好几里长的开阔水面,即使路震东因为肿胀能够漂浮起来,它在水里又是如何移动的呢?真是令人费解。水库里的水是静止的水,至少是不太流动,不像大江大河里的水随时都在流动冲刷,那么这具尸体怎么会从北边漂移到了南边呢?静止的水不流动,浸在水里的尸体却可以从一边挪到另一边,谁能想得通。他们都见到了尸体,柳心眉记得更深刻,因为烙在记忆里了。向本田却更愿意思考它的来龙去脉,他咕哝着说,“路震东在水里的移动不合常理。”
开出租车的人从前是农民,面孔黑乎乎的。只顾开车,沉默寡言,听到他们两人在后排谈论路震东,忍不住也插了句嘴。
“路家的钱嘛,来得太邪乎,早晚会有这一劫。”
柳心眉看了向本田一眼,向本田回看她一眼。他们在出租车里不过是因为她害怕才又聊到了路震东,想不到出租车司机都能插上嘴,看来路家的事的确广有影响,谈论的人很多。向本田说很奇怪,路震东从银杏水库漂起来之前已经失踪了快十来天。手机失联,奔驰越野车停在家门口都蒙上了灰土,但是他的家人并没有报警,不光不报警,还故意隐瞒他失踪的内情。有人问路家人,说怎么没见着路总呢?得到的答复是路总到外地办事去了。这当中必然有蹊跷,他们一方面遮掩他失踪的事实,另一方面又在私底下打探他的下落。路震东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路震西,打小以一把剪刀扬名于江湖。路家和外界结下的诸多梁子大多是路震西的缘故,路震东失蹤之后路家的事务基本上由他在打理。
警方很快就把案子破了,原来是傅姓采石场场主干的。他的场子在一年前就倒闭了,倒闭前他借了路震东很多钱,不说债务,光路家的利息就能压死他。天天找他逼债的是路震西和他的手下,傅姓场主自觉没有活路,又不甘心,就去河南买了两个凶手。但是更离奇的事情还在后面,据凶手交代,傅姓场主让他们杀掉的人是路震西而不是路震东。也就是说他们杀错人了,警方不管他们要杀谁,管的是他们杀了谁,以及凶手是谁。破完案子,警方迅速前往河南南阳将凶手抓获归案,当时他们两人一人在嫖娼,一人在赌博。傅姓场主被警方控制后,对所犯罪行也供认不讳。双方口供吻合。傅姓场主买凶就是要杀路震西,可凶手是外地人,他们认错人了,竟把路震东当成路震西给弄死了。
“这么说路震东真是死得冤啊,本不该他死的,到头来却死了他。”柳心眉说,她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
“这只是警方公布的案情,事实到底是怎样的还很难说呢。”
“还会有怎样的事实?”
向本田说,“不知道,很难说。比如是真认错人了,还是将错就错,或者根本就是故意错了。表面上说是要杀路震西,杀路震东是误杀,错杀。实际上可能就是要杀路震东,前面使的不过是障眼法。”向本田所说的这些也都是外面的传言,都在这么说。路家家大业大,路震东死了,路家就是路震西的路家。如果外面的传言是真的,那么傅姓场主和凶手为什么要那样交代?傅姓场主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别人?又是谁在指使他?
正在他们这样闲聊着的时候,前面开车的司机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说路家的钱来得太邪乎了,早晚会有劫数。死谁都是个死,该死的跑不掉。
“买凶的时候傅姓场主有没有给他们看照片呢?”
“据说给了。”向本田说。
“那么,路震东和路震西长得很像吗?”
“怎么可能像,”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这时又插嘴说,“根本就是两个人,一点也不像。”
“的确不像。”
“那又怎么会认错呢?”
“结果就错杀了。”
“是不是当初拿给凶手看的照片弄错了?故意把路震东的照片当作路震西的给了凶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出租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差點冲出路面掉到旁边的农田里。向本田抓住柳心眉的袖子,冲着前面厉声问怎么回事。司机回话说道路有些不平,然后就闭嘴不作声了。
在那段时间里,向本田的去向定了,觉得没必要和路震东联系。各自忙自己的事,到时候碰头见面,直接去上班就行了。他记得中途好像只给路震东打过一次电话,提示音说是关机,向本田也没太在意,现在想来他当时竟是在给一个死者打电话。
不到半个小时,出租车就进了县城。向本田让司机先把柳心眉送到城北护国寺,柳心眉的父母还住在法院先前的宿舍区里。法院办公楼后来搬迁到城东去了,巍峨气派地坐落在一个三岔路口上,老旧的宿舍区仍然留在原来的护国寺。法院的很多人都在外面有了新房子,柳子山却还住在那里。柳子山是柳心眉的父亲,他已经很老了。
柳心眉下了车,向本田顺手把两瓶酒给她拎下去。柳子山喜欢喝酒,酒是他的命。“眉子你在家待着,我要不了多久就来接你。”
“哥,你快点。”柳心眉的眼圈竟有些发红。
“放心,会很顺利的,不就是借个钱嘛。”
“那就好。”柳心眉笑了一下。
长着黑乎乎脸庞的司机调过车头,向本田转过身去,这时他只能看到柳心眉的背影。她的背影还是那么苗条,梳着长长的辫子。昨天晚上他还拿着吹风机给她吹过头发,放眼望去,现在还梳着长辫子的女人真是稀少,向本田盯着她看,内心像是有一群蜜蜂蜇着似的疼痛。但是他很快就看不见她了,他要去他大儿子的住处腾龙小区。向本田本来希望柳心眉能留在银杏水库,可是在那地方她见过死人尸体,有心理上的阴影,害怕。除了那里,向本田在县城又没有房子。离婚时他净身出户,从前的房子给了苏桂花。
柳心眉也没房子,她的前夫沉溺于赌博,欠下了巨额债务,他把他们家的房子输给别人了。柳心眉的故事是个旧故事,在他们好上之前就发生了。她的前夫为了扳本,竟走上了更血腥的邪路。他去抢劫,专门抢劫有钱人。他以为这样做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捞回他的损失,但是他出师不利,刚一动手就碰到了更狠的人,被抢的人直接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了。据说扭送他去派出所的那些人正是路震西的手下。路震西是谁啊,那还不是见着鬼了。他们都是顶顶厉害的人,柳心眉的前夫碰到他们简直就是鸡蛋碰到了石头。他们自己就可以整治他,但他们又想玩他,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了。他们都是些作案的高手,擅长提取和保留证据,一把他送进去就等于是羊入了虎口。柳心眉的前夫被判了刑,服刑之前他异常悔恨,为了不连累柳心眉,他托了律师,和她办了离婚手续。柳心眉从此既没了丈夫,也没了房子,她无处可去,只好又搬回娘家。
这么说来,向本田和柳心眉都算是无家可归,在银杏水库之外,他们没有地方可去。银杏水库那里的三间平房,也还是向本田做建设局长的时候陈国翔请人帮他盖的。那时候向本田的母亲还没有去世,她经常会站在水库边上,眺望水底。向本田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一定是在独自眺望被水淹没的家园。他们先前的屋子在水里面,母亲用手在眼睛上方搭着凉篷张望,可是她又能看到什么呢?向本田是个孝子,就请陈国翔在水边做了几间平房,房子是简易房,整个建筑也没花多少钱。遗憾的是房子做好后,向本田的母亲一天也没住过,她很安静地病故了。向本田把做房子的钱给了陈国翔,陈国翔不要钱,但是向本田坚持把钱给他了。他在办公室里当着很多人的面把钱交给陈国翔,陈国翔当时也收下了,不过,晚上他又把钱送回来了。向本田坚决不收,他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以为我在做秀吗?”
陈国翔遭到训斥,当场就傻了。他想我有什么错,这不是在配合你吗?向本田硬要他把钱拿回去,“我做房子理应自己出钱。”
他和陈国翔的事就这样了结了,可是仍然有很多不明内情的人议论纷纷,说建设局长在银杏水库建造了度假别墅。整个事闹得沸沸扬扬,纪委也不得不介入调查,最后却又不得不不了了之。向本田不拿不贪,在县里是出了名的清白。越是这样,越是有人想找他的麻烦。查过一阵子,并没有处分向本田,相反还把他从建设局长提拔为政协副主席。但明眼人都明白,说是提拔了他,实际上削弱了他的权力。向本田是个不安分的人,也是个有能力的人,让他去做政协副主席,等于是将一只鸟剪掉了翅膀。
柳心眉拎着两瓶酒,并没有直接回家,她要在宿舍区外面的小巷子里走上几个来回。这是她的习惯,在护国寺的小巷子里穿行,散步。都是些老旧的巷子,扭曲,安静。她不愿意回家,不愿意在家里面对父亲和母亲那两张脸。他们对她怀有敌意,无法理解更不能容忍她和向本田之间的关系。先是藐视,后来是嘲讽,他们认为那是一种罪恶丑陋的关系。柳子山和伍老师的年龄差距刚好二十岁,也就是说在柳子山已经七十多岁的时候,伍老师才只有五十几岁。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也正好是柳心眉和向本田的年龄差距,这一点更是伍老师所不能容忍的,她坚持认为她这一生犯下的最大过错——或者,按柳子山的说法,她这一生最大的罪便是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这话她不能当着柳心眉父亲的面对她说,她总是私下跟她说。她说,“我们就像亲姐妹那样聊聊天吧。”
说着说着,伍老师就会泪如雨下。她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当了一辈子老师让她还残存着一些气质,但是柳子山早就是个糟老头子了。男人老朽之后也真够令人厌恶的,不说别的,不说他如何犯混,也不说他如何糊涂,单说他身上那股臭味就让人无法忍受。男人老了之后为什么身上就会出现异味呢?那些恶浊的气味是从老人斑里渗出来的吗?母亲对父亲其他方面的申诉柳心眉还可以视而不见,但是说到柳子山身上的臭味则有些感同身受。不仅伍老师能闻到,柳心眉也能闻到。只要父亲在家里,那股味道便经久不散。伍老师不得不经常打开门窗,但并不能真正管用。问题是柳子山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种令人痛苦的气息,他依然顿顿饮酒,天天抽烟。烟和酒在他的身体里发酵,它们积淀着,然后随时可能会喷薄而出。伍老师对柳心眉说,“想想吧,如果你嫁给向本田,你就会重复你妈的命运。”
伍老师并不是要威胁她的女儿,她是在苦口婆心地告诫她。“等他老了,他会像你父亲一样全身恶臭。”伍老师嫌恶地说。
伍老师瞧不起柳子山,可是反对柳心眉这桩婚事的却又不光是伍老师,她的父亲同样反对,或许还要更激烈。柳子山是个老军人,他转业的时候就分配到了县法院,他是個正直的人,但是没多少文化,也不懂法律。所以尽管在法院工作了一生,并最终在那里退休,却没有真正审过案子。他一直在法院里做后勤方面的工作,但这并不影响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法官。他其实是想当法官的,想审案子,可能他觉得真要审起案子来,说不定他比别的法官还要强一些,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在法院那么多年,一次也没审过。到现在他已经退休了差不多二十多年,在家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法官。一生没有审过案子的法官,遇事就想审判。无论什么人也无论什么事,只要到了他这里他都要估摸着给别人定个罪,量个刑,这成了他的某种癖好。他女儿柳心眉,关于她和向本田的关系,他经常在她面前细数这其中的多重罪过。“你爸做了一辈子法官,”他通常这样开头,“什么事我没见过?我见过的事多着呢,你们瞒不过我。”
柳心眉对她的父亲很不耐烦,但是她只能听着他唠叨。
“你不要不服气,我要说你的第一重罪。向本田和你好上的时候,你们还都有家庭,所以你们背叛了自己的配偶。这种事虽然不违背法律,但在我这儿仍然是罪,还是重罪。二呢,向本田当时还是领导干部,县政协副主席,他这是违纪。你以为你是什么,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只是贪官包养的小三。”
只要喝过了酒,还有第三重第四重罪往下说,他可以一直往下编排。柳心眉只听得头皮发麻,她害怕和她的父亲交谈。听他说那些事,不在于他能不能定罪,或是否合适,不是这意思,关键在于他还保持着与常人有别的敏锐,他能从那些日常生活中把“罪”拎出来。这过程中他在炫耀自己,炫耀自己有能耐有眼光从那些最普通的人身上搜集到罪证。父亲热衷于此,试图对他失败的一生有所补救,他要让从前法院里的旧人知道,他老柳不是傻子。他的能力是发现罪,并定罪。基于这个原因,他反对女儿和向本田交往。他讨厌向本田的身份,他痛恨贪官。最痛恨贪官的人往往不是老百姓,那些在官场混又没有混起来的失意官员——还有那些失意一生又已经退休了的官员,他们比老百姓更痛恨贪官。他们痛恨他们表层的光鲜,也痛恨他们那些隐藏在里面的旁门左道。在柳子山看来,一个在外面找女人的官员,肯定是贪官。他自己一生没出息,他和老百姓一样对这类人天生怀有敌意。
6
柳子山和伍老师过得也并不好,他们工资本来就低,却又只能靠薪水过日子,在县城里靠薪水过日子能过成什么样这谁都知道。饿是饿不死你的,但是也别想宽裕。柳家的日子老过得磕磕巴巴,柳子山空有一身正气,却不会创收,不会想办法弄点钱回来。伍老师有事没事埋怨他,挤兑他,嫌他没本事。伍老师对柳子山可能还有别的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她说出来的却只能是这些。女人善于遮掩,如果在爱这方面让她快乐了,即使再穷再苦她也不会抱怨。柳子山明白自己的短处,再怎么定罪也定不了伍老师,所以在伍老师指责他的时候,他唯有气短,从不顶嘴。但他还是在动脑筋,琢磨着能出其不意地弄点什么,弄点什么为家里挣些钱。
有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敢在外面打麻将了,因为上面有规定,公共场合禁止赌博,甚至带彩娱乐都不行了。尤其是那些公职人员,谁也不敢在外面玩,县城里一时间风声鹤唳。于是一些私人麻将馆应运而生,那些公职人员约好了班子,分散着进入到某一个私人家里去。表面看他们是那户人家的客人,相互间走亲访友登门拜访,实际上是约着一起玩,搭好了班子去打麻将。柳子山看准商机,也想开个麻将馆。可是他缺少人脉关系,约不上人,刚好有个人也想开麻将馆,却又没房。想开麻将馆的人是某机关的小车司机,那人脑子活,关系撒得开。他认识柳子山,也看好法院宿舍小区的环境,就租下了他的房子。
小车司机在柳子山家一共开了六个月麻将馆,六个月之后就被取缔了。开着的时候柳家每个月能多出三千块钱收入,这笔钱很能贴补一下家用。但是好景不长,麻将馆没开多久,小区里的人就打电话报警了。法院宿舍小区里住着很多老人,他们像柳子山一样退休在家。这些人睡眠不好,受不了吵闹,柳家天天搓麻将到深夜,叫人不得安生。除了吵闹,可能也有眼红的原因,就有人报了警。派出所来了人,径直到了柳家。柳子山行伍出身,脾气本来就倔强,又仗着在政法系统退休,当场和他们吵起来了。伍老师拦都拦不住,院子里的人闻声过来围观,柳子山更来劲了,他大声叫嚷,很说了些过头的话。那几个来办事的警察都是年轻人,在辈份上跟柳子山不止差了一辈,当然不认识他。双方都看重面子,争执起来。吵到最后,那些人竟然把柳子山带走了,说是要拘留他。
这事闹的,柳心眉只好去找向本田。向本田当时还没退,跟公安局还能说上话,他找了公安局,公安局找派出所。因为是在风头上,麻将馆可以取缔,款可以罚,但是人要赶紧放回去。柳子山年龄大,又是法院老人,不能出差错。罚款是小车司机交的,柳家在经济上倒没什么损失。可是小车司机交了钱也来责怪柳子山,他说你在外面不要说麻将馆是你们家开的呀,就说是我开的不就行了吗?小车司机的意思很明显,你的面子太窄了,到处炫耀说是你们家开的麻将馆,人家还不报警?人家还不来抓你?如果人家知道是我开的,万万不会有人来抓了。这一顿责怪抢白,更让柳子山的老脸无处搁,简直比拘留还让他觉得羞耻。什么世道,柳子山骂归骂,却也只能躲在家里喝闷酒。
柳心眉当初就反对把房子租给别人开麻将馆,那些人把好端端的家搞得乌烟瘴气。人家是出了钱的,在你这里消费,一个个玩得心安理得。柳心眉虽是真心反对,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她自己早就离家了,也是寄居在这里,还带着个拖油瓶孩子。哪还像个家,柳心眉想住出去又没办法住出去,她在外面没房子。
自从被派出所抓过一次,柳子山心里明白,肯定是向本田把他捞出来了。但是女儿没跟他说,伍老师也没跟他说,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过柳子山还是烦他,有事没事一样在家里骂他。柳心眉就奇怪了,她的前夫以前那么糟糕也没见父亲动辄骂他,他怎么就这么厌恶向本田呢?他鄙夷他,后来慢慢口风变了,他开始嘲笑柳心眉。
“傍上大贪官,你一定得到了不少好处吧?”他这样问自己的女儿。
这话问得恶毒,柳心眉说,“我不是为了好处才和他好。”
“不是为了好处那你为了什么?”柳子山哈哈大笑,“难道是为了他那一大把年纪?”
“你别这么说爸,这么说不厚道。”
“什么不厚道,那他勾搭我女儿就厚道了?”
柳心眉没法说下去,她不是没和柳子山吵过,吵得再厉害也没个结果。她说,“爸你看开点,我都快嫁给他了。”
“已经够丢人了,”柳子山压低声音说,“不如图点实惠,如果连点实惠都图不着,那也太不像话了。”最近柳子山经常说这种话,他好像有些怀疑,要么向本田真没钱,要么是他有钱却不愿意花在自己女儿身上。他以前骂他是贪官,可是如果他不是贪官,恰恰又会让他无比失落。他实际上更担心女儿找的老男人跟他一样没用,没他妈一点用处,两袖清风,穷得像个鬼。那样的话还不如就是个贪官,如果你要跟他一起生活,贪官当然还是比不贪好。
“你不是瞧不起别人贪吗?人家不贪,你是不是就更瞧不起了,更不平衡?以前如果人家要贪的话,多少钱人家都能贪得着。现在发现人家没贪,你又觉得不划算了是不是?”
“贪不贪我管不着,可是好歹总得买套房子吧。”
“我不会老赖在你这里。”
柳心眉眼里涌出泪水,柳子山心里也不好过。他说,“我不是要赶你走,你住在我这儿没什么,可是买套房子是最起码的条件吧。”
“那是,他这次进城就是要借钱买房子。”
说着,柳心眉把拎着的两瓶酒递给柳子山。柳子山把酒举起来,看了看酒的品牌。很一般的酒嘛,只是省内某个县里做的地方酒。柳子山咽了咽唾沫,尽管他不会嫌弃这种酒,但是想想是向本田买来的,他还是觉得有落差,跟想象的差远了。
“每次都给我带这种酒,也难为你们。”
柳子山进里屋去了,柳心眉看到他的背比以前更弯曲。她也很怜悯自己的父亲,他现在老是要计较别人送给他的酒的档次。有一次她在门外听到里面的伍老师正小声讥讽他,她说,“有人送酒你喝就不错了,还嫌这嫌那的,要脸皮不?给你点肉吃你还要嫌毛。”
柳心眉听得心惊,正是在那次她才明白,她带回来的酒她的父亲根本瞧不上眼。她手里拎着的酒好几次差点掉到地上,或是她差点就要摔到地上去。
已近中午,母亲在厨房炒菜。父亲从里间出来,开始整理饭桌。他在上面摆放碗筷,放置酒杯。
這时,向本田打来电话。柳心眉接到电话只叫了声“哥”,然后就不吱声了,专心听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向本田告诉眉子,他去了他大儿子向大荣家,现在已经从他家里出来了。他并没有从大儿子那里借到钱,不过他请眉子放心,“今天我一定能借到钱,”他说。
柳心眉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疲惫和绝望,虽然话她听清楚了——今天我一定能借到钱,但是她更明白向本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比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更清楚地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他在心里说——今天我肯定是借不着钱了。柳心眉心疼他,她不知道他这会儿要去哪里,他在哪里吃中饭?她想请他过来,就在家里和她一起吃,她要告诉他借不着钱也没关系。可是这话她说不出口,就算他来了,也不会有好气氛。她的父母不待见他,他们原本以为他是个贪官,现在却发现他什么也没有,他们更看不起他。何况向本田自己也不会来,眉子知道哥是个倔强的人,他在一个地方碰了壁,还会去下一个地方。直到所有的地方都碰得头破血流,他才会掉转头来。
“不着急哥。”柳心眉说,“你先找地方吃点东西,吃好点哥。”
“中午有应酬眉子,”向本田说,“陈国翔刚打电话,要约我喝酒呢。”
“那好,酒你少喝点哥。”
挂了电话,伍老师从厨房出来,端菜上桌。
“不小心听到你们的电话了,买套房子交个首付,真还要大动干戈到处借钱?”
“不要你操心妈。”柳心眉只觉得羞愧难当,血直往脑门上冲。
“好, 不操心。”伍老师说,“都坐下来吃饭吧。”她夹了箸菜往嘴里送,菜在嘴边又停住了。伍老师咕哝着,“真没用。”说完,这才把菜塞进嘴里细嚼慢咽。母亲声音虽小,那三个字——真没用,却还是像竹钉子一样直往她心里扎。
7
向本田刚才跟柳心眉撒了谎,他其实没有应酬,哪有人请他吃饭?怎么可能!他是因为知道她担心,知道她心疼自己才撒这个谎。人真是贱啊,以前在位子上,天天餐餐在外面吃吃喝喝,简直受不了。那些吃吃喝喝的人谁不抱怨吃吃喝喝呀,他们抱怨吃吃喝喝损坏了自己的身体。吃吃喝喝虽是公家的,败坏的却是自己的身体。可是一旦真不让他们吃吃喝喝了,他们又会欠上那一口。有人请你是你面子啊,活在世上根本没人请你聚一聚坐一坐,那你还是个人吗?撒谎时,向本田嘴里随机冒出了陈国翔的名字。真说出来了,他想何不就给他打个电话?他在向大荣那里受到冷遇,说不定能从故人陈国翔那里得到些安慰呢。向本田并不是因为谎称陈国翔要请他喝酒,便真的打电话找他要酒喝,不是这样的。以前陈国翔经常请他,他还经常到不了,能请到他陈国翔就会特激动,就会露出感恩戴德的笑容。那是从前,现在向本田给他打电话只想叙个旧,简单聊几句。如果他硬要叫上向本田喝点小酒,估计向本田也不会拒绝。考虑到快十二点了,这个时间给人打电话确实有点古怪,向本田拨电话的手指有点发抖。
电话通了,陈国翔等了好一会才接电话。向本田听到了哗哗的麻将声。“停一下,”他说,“是向本田。”
可能陈国翔不知道他按下了接听键,实际上他已经按了,他叮嘱同伴的话向本田也都听到了。接着是陈国翔抬高了八度热情的声音,“呵呵,老领导啊,怎么还有时间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啊?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
靠,怎么都是这种语气,弄得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向本田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他不是也住腾龙小区吗?正是向大荣住着的地方。“没事没事,我刚从腾龙小区出来,想着到了你的地盘,不跟你报个到也不行,是吧?”
“你在腾龙小区吗?可惜我不在呢,我要在家一定请老领导喝杯小酒。”
“那倒不必,你是知道我的。”
“知道知道,全县人民都知道向主席。”
陈国翔好像在边走边说,他拿着手机离开同伴,走到一边去了,看样子他要和向本田说一些私密的话。
“老领导我听到了一些风声呢,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风声?你说。”
“我听到有人在说,有可能是瞎说,我特别希望是瞎说。说什么?说向主席正在城里到处借钱呢。老实说老领导,这些传闻很丢人啊,很丢面子啊。我为老领导难过,很多人不了解你借钱的原因,我也不了解。你缺钱吗?别人不相信,我也不信。有人说你借钱是因为赌博输惨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事实。你好像不赌啊。还有人说,呵呵,这话对老领导有些不敬呢,说是缠着你的女人太多了。她们一个比一个狮子大开口,缠得你不好过。我也不信,我想,總还不至于吧。”
“我是在借钱呢,可是跟你说的那些都没关系。哦,对了,看来我借钱的消息已经像传染病一样传得满城风雨,是这样吧?”
“好像是这样,比传染病传得还快呢。”
“我就那么大的名气呀,借钱的人多得很,怎么单单我借钱就会传得尽人皆知呢?”
“老领导我要提醒你,听说你还借了高利贷,你要小心啊。高得贷不是别的,那可是吃肉不吐骨头的东西。”
“我借了高利贷吗?”
向本田心里打了个结,他想,或许成了死结。
“呵呵,我也就是听说。”
“那么你怕我找你借钱吧?如果我实在找不到地方借了,跑来找你借钱你会怎么办?”向本田突然这么问道,他知道自己是在恶作剧,他就想恶作剧。
“老领导说笑话啊,你怎么会找我借钱呢?” 陈国翔干笑着,“再说我现在在外地呀,一时半会回不来。”
“你不在幸福县?”
“不在不在,我在外地。”
“那好吧,我还想去你的天成香园买套房呢。”
“买吧买吧,我给售楼部的人说说,让他们给老领导打折。”
“别吓着你了,我自己去买。”
向本田挂了电话,他明知道陈国翔在说鬼话,何必揭穿。他不在外地,就在幸福县的哪个酒店里,正和他的几个朋友打麻将呢。电话刚接通的时候,他就听到了麻将声和他几个朋友的说话声。向本田记得很清楚,陈国翔跑天成香园的早期手续时,曾经给过他一笔钱,被向本田退掉了。“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第一期开盘的时候,陈国翔还不死心,他要送一套房给向本田。他把房门钥匙拿来给他,他说,“你什么都不用管,住进去就是。或者你自己不住,把房门钥匙给别人也行。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领导你千万别拒绝我。”
可是向本田还是没要,他把钥匙重新扔回给他。
“给我装回你的包里,拿回去。”他厉声说道。
陈国翔倒退着出了他的办公室。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人家送他的房子他没要。现在他却要去买人家的房子,人家热情地说要给他打折。即使打折他仍然没钱买,他还得到处找人借钱。买房子要借钱,摊上的高利贷要了结,也得借钱。这么想着,向本田觉得荒诞不经。他走进一个叫好再来的小餐馆吃饭,好再来在腾龙小区对面,只隔着一条马路。向本田喜欢吃猪下水,他叫了一盘炒肥肠,一盘炒青菜和一碗蛋花汤。他坐在靠窗口的小桌子上,从窗口能清晰地看到对面的腾龙小区。阳光照进来,他想到了陈国翔的那张脸,想到了那辆破旧的没有牌照的普桑。
看来有钱人也不安全。
陈国翔没想到他会遇到这种事。有六个小孩开着破旧的没有牌照的普桑守候在腾龙小区里,那辆车和那些小孩都不是幸福县人,事后证明他们来自幸福县的邻县和平县。他们在这里守候陈国翔。腾龙小区是陈国翔的家,只要他人还在幸福县,他早晚都要回来。那天他在外面吃过晚饭,快到九点的时候陈国翔回来了。车刚停稳,那帮小孩就围了上来。他们自动分成两拨。一拨有两个小孩,拿着三尺长的片刀顶在司机身上,命令他不动,不让他下车。另一拨四个小孩围在陈国翔这一边,他们把他从车上拖下来。他们可以乱刀砍他,他们可以那样做,但是他们没有那样做。他们中的三个人拧着陈国翔,控制着他,让他不能动弹,第四个人拿着刀在他两边脸上分别画上一个叉。他一笔一划画得很认真,就像是专业的刺青师在为人刻字。两个叉画完差不多花了三分钟时间,陈国翔没有大喊大叫。他很配合,他知道稍有不慎,就会有更大的灾祸。然后那些小孩闲庭信步似的登上普桑,驱车离去。陈国翔的司机名叫小龙,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他还兼做他的保镖。听说他自小在少林寺武术学校学习过,身手敏捷,尤其散打功夫厉害。陈国翔看中他的正是这个,可是关键时刻他却掉了链子。陈国翔不满意的地方在于他的应变能力太差,他妈的你被刀逼着也是事实,可是你不能直接开车呀?脑子真他妈的笨死,我那么好的越野车你开着就撞上去,还撞不死那几个小孩?还撞不烂那辆破普桑?他不要他了,陈国翔还在医院里疗伤,他躺在病床上就下令解雇了小龙。
向本田后来再也没见过小龙,陈国翔换了另一个司机。有钱人用司机就像普通人用着的电话号码,有的人一生只用一个电话号码,有的人老换。和这种情形差不多,有些有钱人从来不换司机,有些有钱人则经常换。陈国翔的伤并不重,不过他被毁容了。但奇怪的是这事他没有追究,陈国翔没有报警,也没听说他私底下怎么去摆平。有钱人的事你说不清楚,其中的过节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好在陈国翔不是女人,毁容也没有让他减损什么,反倒让他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向本田望着对面的小区,想象着陈国翔所设想到的情景,如果小龙当时真的开着越野车撞向那帮小孩会是怎样?
8
正乱想着,向大荣来了。他缩着头,向本田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怎么回事,我的儿子怎么会这么猥琐?
“爸我知道你在这儿,在这儿吃饭。”向大荣说着,就坐到他对面去了。
“是不是你在跟着我?”
“你走了我一直站在窗口望着你,后来望不见了我又下楼来。知道你要找个地方吃饭,我看着你走进了好再来。”
到底是自己儿子,向本田眼眶有些发热。换作别人,他可能会站起来和他握个手,是儿子就免了吧。
“你追过来见面,是要跟我道歉吗?”
“我确实很愧疚,爸,可是我也有我的疑问。”
“别把你的疑问告诉我。”
“为什么?你害怕我说出什么?我毕竟是你儿子呢,你怎么样对不起我的母亲,但你仍然是我的父亲。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这么穷。你这么穷是装出来的呢还是真的?”
向大荣望着他,他的眼睛小时候那么清亮,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浑浊了?
“你把我问糊涂了,你不借钱我我不怪你,可是你也别问我呀大荣,给我留一点面子不行吗?”
“可是你总得给自己留点后路吧,为什么弄得这么惨?”
“你是在同情我吗?同情你爸?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叫花子?你以为我到这儿来,是在向你乞讨吗?”
“我没那样认为爸,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向大荣说的是实话,读书的时候他爸是个领导,所以他就是个孩子头,小孩子们全听他的。大学毕业之后他不想工作,想做生意,向本田也不反对他,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向大荣有野心,他先从餐饮做起,搞了个连锁酒楼,酒楼的名称叫向家厨房。向家厨房的生意红火了好几年,在县城的不同城区都有店子,差不多在每个乡镇也有了分店。那是一个大扩张的时期,向大荣不光到处开分店,连带着还开了向家厨房农家乐。农家乐顾名思义,就是要向乡村扩张。他老婆小杨以前在税务局工作,看到做生意来钱快,便以病休的名义不上班了,专门回家参与经营。可是好景不长,突然间上面就控制吃吃喝喝了。向大荣这才发现,先前他的酒楼做的原来全是行政上的生意,等到不准乱吃乱喝的时候,他的酒楼也就只会一落千丈了。而且也在这时候,或者是前后脚吧,向本田正好也退了。向大荣在生意上的迅速衰退和他父亲退出官位步调一致,在时间的节点上不谋而合。
正是因了这个原因,小杨无比怨恨向本田。小杨又回到税务局上班,可是以前在她的位置之下的小胡却当上了科长,反过来领导她。以前小杨当副科长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是,现在小杨回来了还得由她管着。每天一走进办公大楼,小杨的头皮就发麻。她真不应该回家做几年生意的,你以为你赚了多少,实际上有一天你都得吐出来,或许还会让你亏得更多。因为向大荣为了扩张,还从银行拿了贷款,他在一些荒凉的山头建连锁的向家厨房农家乐。越是荒凉的山头越要建,追求的就是原生态。这本是一个大项目,正在热火朝天地做着。这事就像把什么都装在一只吊篮里,你要把吊篮吊到某一个高处去,你已经吊到很高了,马上就到了顶端,可是谁忽然剪断了吊篮上的绳索。这时候银行不再继续贷款了,热火朝天的项目只能停下来,前面的做不了,后面又难以为继。小杨认为所有的这一切向本田都脱不了干系,所谓人走茶凉就是这种结果。
所以,听说向本田这时候居然还会跑来向他们借钱,小杨一下子就火了。“他怎么这么不要脸啊?”这话小杨是在里屋说的,可是坐在客厅里的向本田还是听到了。周末小杨正在睡懒觉,向大荣进去和她商量时她就火了,结果她穿着睡衣就从里间冲了出来。向本田看到他的儿媳妇穿着和柳心眉一样的睡裤,上面也有大朵大朵的花儿,柳心眉跟他说过那就是玫瑰,她们怎么会买一样的玫瑰睡裤呢?应该不是有意的吧?
小杨说,“你好意思啊爸,这时候跑来找我们借钱,你这不是落井下石吗?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是啊,你在位的时候我们沾了你的光是赚了一些钱。可是那些钱在哪里?那些钱不在我们身上,它们说不定就打了水漂。钱打了水漂还好说,就怕把你儿子你儿媳妇连带着一并打了水漂。我们还负着债呢,你知道吗爸?我们这会儿正负债累累!”
“我没想那么多,”向本田嗫嚅着,“因为我有困难,最先想到能帮我的可能还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才来找你们。”
他们根本就没问向本田所遇到的困难是什么,没人问他。
“向家厨房农家乐,就这一个项目你知道我们要亏多少吗?”
“我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你哪会知道?我们也需要帮助,你能不能找找你从前的上级同事或下级?让他们也帮帮我们?有谁帮我们,我们也许就能过了这个坎。没人帮,我们就会掉下去了。”
“小杨为什么这么说?”向本田这时正在询问向大荣。
“她说的也是实情,我们确实遇到困难了。”
“你们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我就说过,怎么做是你们的事,我不管。”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在位的时候即使你不管,即使你不说什么,也有人帮我们。我是你儿子,这个就像是标签。人家有客人,要招待,在别处是个吃,在我这里也是吃。那时候我生意那么好,全是靠你的面子。”
“我以为我是干净的呢,一辈子不拿不要,没想到在你这儿我还是不干净。”
“你怎么就不干净了呢爸?我就想不明白,我的事跟你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再说了,和以前我赚的时候比起来,我现在栽得更厉害。我在银行里有天大的窟窿呢,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向大荣伏在餐桌上,双手捂着面孔。
“我帮不了你们,现在帮不了,就算我还在位子上,我也不会帮你们。”向本田一时竟有些恍惚,我不是来借钱的吗?怎么儿子儿媳妇反过来求着要我帮他们?我帮不了他们,他们也帮不了我。
“好吧,就当我没说。”小杨搓了搓手,“不过你找我们借钱也是太离谱了。”
“不借了。”向本田说,他打算转身走开。
“我跟向大荣说了,如果他胆敢借钱给你,我就跟他离婚。你不是跟我妈离了吗?我也可以跟向大榮离。”
“她是不是在威胁我?”
向大荣抬起头来,“谁在威胁你?”
“小杨呀,她说如果你借钱给我,她就和你离婚。”
“不是威胁,她做得出来。”
“你不要和大荣离婚,我不会再找你们借钱了,离婚不是好事情。”
小杨没理向本田,她往里间走,向本田再一次从她身上看到了柳心眉睡裤上的玫瑰。她走到里间去,使劲把卧室的门关上。
向本田听到了愤怒的关门音。
“爸,我就给你拿了这么点,你先收下。”向大荣说着,掏出一个信封,从信封的厚度上看,差不多有一万块钱吧。
“一万吧?”他问。
“是呢爸,一万。”
“小杨说过,如果你借钱给我,她就和你离婚。”
“这不是借给爸,是我给你的。”
“给我的,不要我还吗?”
“不要,爸。”
向大荣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在好再来酒馆的餐桌上绝望地看著自己的父亲。向本田抚摸着信封,他把它推到对面去了。
“你还真把你父亲当成乞丐了。”
“我没有。”
“你背着小杨,背着你妻子,偷偷摸摸给我送钱来。我觉得羞耻,无论是我作为你父亲,还是你作为我儿子,或者你作为她丈夫,我都觉得羞耻。没有一处不羞耻。是的羞耻,你对不起你妻子,也对不起你父亲。我也一样,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儿媳妇。没有对得起的地方,你看你,这事弄得,你偷偷摸摸的在弄什么啊?”
向本田严厉地赶走了他的大儿子,向大荣走后,向本田决定喝点酒。向本田要了一杯散装酒,好再来的柜子上有个玻璃坛子,里面的散装酒泡着枸杞和一条僵死的蛇。店老板用塑料杯子给他端来一杯,他心情不好就会喝酒。大儿子看来是靠不住了,小儿子也不行。向小荣的翅膀还没硬呢,他刚结婚,是个老实的小职员。向本田需要钱,具体要借多少他也不清楚了,没想到在大儿子这里碰了一鼻子灰。算了,小儿子那儿不去了,吃过饭直接去找苏桂花。
解铃还得系铃人。正是苏桂花让我变成今天这样一贫如洗。她把我一生的积蓄都拿走了,虽然不多,也是积蓄呀。她还让我给她五十万,那是我找路震东借来的。五十万啊,无端让我背上这笔债务。这笔债务现在变成了高利贷,到了这关头,我也只能去找苏桂花了。我给了她五十万,这钱反正她也闲置着,她又不急等着用钱。把钱放在银行里又能有多少利息呢?不多吧。倒不如把这五十万再重新回借给我,行吗?给我救个急。我可以认银行的利息,到时候一并还她。我是找她借不是找她往回要,五十万还是她的,我只是再借回来,等有钱了再还她。向本田想,他如果把这个道理讲清楚了,苏桂花也许会答应他。
向本田并没有把他接下来的计划在电话里告诉柳心眉,柳心眉刚好在他正喝着酒的时候打来电话,他要是在电话里告诉她,他将去找他的前妻,她一定会反对。柳心眉不会允许向本田去找他的前妻借钱,这是最不合情理的事情。可是向本田没跟她说他的计划,他只是很乐观地告诉她,等喝完了酒他就去借钱。他下午要去借钱的地方绝对有把握,他肯定能借着钱。
柳心眉在家里过得很烦,家里的气氛就像是全家人刚经历了一场火灾,所有的房间都被付之一炬了,他们现在就坐在烧毁过后的屋子里。柳心眉的心情就是这样子,可是屋子里没有出现火灾,那种死寂的气氛是从每个人的头发里渗透出来的。她以为向本田真和陈国翔在一起应酬喝酒,她给他打电话想知道他的状况,怕他喝醉了。如果今天借钱有困难,干脆不借算了,她想要他带着她回到银杏水库去。她要告诉他,她不想待在家里,她要和他一起回去。向本田拿着手机出来了,他说他现在以上洗手间为名躲在外面跟她讲话。然后他就说了一些很乐观的话,告诉她下午一定能借着钱,明天就去买房子。
向本田的乐观情绪感染了柳心眉,能借上钱买到房子就好,她是真不想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了。本来她和同事调班已经调好了,这会儿她还是打算去医院。她想,不如就待在值班室里看看书,就守在那里等着向本田。
柳心眉说,“医院里有个危重病人,刚打电话来,让我去参加会诊呢。”
在这件事情上柳心眉也跟向本田撒谎了,她没跟他说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才要躲到医院去。她谎称说要去参加会诊。
她说,“我就在医院里等着你,你忙完了就来医院接我。”
“好吧,”向本田说,“医院也不安生,尽给人添乱。那娃娃呢,琴琴咋办?”
“琴琴在幼儿园上特长班呢,她外公外婆一块儿去接她。娃娃我倒不担心,两个老人照顾她比我还细心。”
“那就好,你放心,我借着钱了就来接你。”
9
挂上电话,向本田又要了一杯酒,他喝得有点多了。等到他来到苏桂花的楼下——也就是从前自己的住房楼下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将近四点了。看来他在好再来那个小酒馆里居然消磨了三个多小时。向本田在楼下看到了他以前的邻居吴部长,吴部长应该也看到他了,但是吴部长从花坛另一侧绕道过去了,他假装没有看到向本田。有这个必要吗吴部长?我不会吃了你,也不会找你借钱呀。
向本田和柳心眉能够好上,其实是因为苏桂花。苏桂花曾经患过乳腺增生,她自己坚称那是乳腺癌。乳房里面的疼痛摧毁了苏桂花脸上的笑容,她整天愁眉苦脸。柳心眉是她的治疗医生,她安慰她,让她相信那根本不是乳腺癌。她为她讲述乳腺癌和乳腺增生的区别,配药给她吃,让她心情好起来。苏桂花听她的,她的病情逐渐好转。她们在一起聊家常,聊身上穿的衣服和饮食。苏桂花问她,“柳医生,我是不是太贪生怕死了?”
柳心眉说,“都一样,没人不贪生怕死。”
“你也贪生怕死吗?”
“是的,我也是。”
在苏桂花治疗乳腺增生的那段时间里,她和柳心眉成了好朋友。她们无话不谈,苏桂花有事没事都要往医院里跑,她就要在柳心眉身边坐一坐,聊一聊。她这么做在柳心眉空闲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可是医院里哪会有空闲的时候,柳心眉一上班就得连轴转。她没法搭理苏桂花,看到她来了,也只能点头示意打个招呼,然后她就得去管别的病人。苏桂花呢也明白,她不能把人家治病的地方当成会客室,所以即使后来没病了,即使她已经痊愈了,她也会先去挂个号。医生上班时不接待客人可以,但你不能不接待挂了号的病人。苏桂花挂了号,就是个等待诊疗的病人。她在其他病人后面安静地排着队,轮到她了,她就会眉飞色舞地和柳心眉聊上一阵子。她跟她说昨天晚上看过的电视剧,说那些电视剧演员背后的八卦新闻。柳心眉笑眯眯地听着,她知道这个女人装成病人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和她说会话。她心里其实很心疼她,尽管她是个官员的老婆,她也很寂寞。从某种意义上看,她们可能是同类人,有一样的内心。但柳心眉不会给她很多时间,也就是看完一个病人通常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大约几分钟吧,不会超过十分钟。听她聊一会儿,她还是会关心地问一下她身体方面的情况,问她胸部疼不疼。等到她觉得她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她才会笑着喊,“下一位。”
柳心眉不太明白,这个已经好了的病人为什么会这样。苏桂花依赖她实际上有自己的原因,一开始她把她仅仅当作妇科医生,后来竟是把她当成了心理医生。她生活过得很糟糕,向本田老不着家,她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他一回来就喊累,趴在床上呼呼大睡。她在他睡着的时候常常拿指头碰他的皮肤,碰他的眼睛,她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睡过去。她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但是这个男人一直在轻慢她,不把她当回事。柳心眉则好多了,她的笑容让她安静,跟她说上几句话,心里头也会跟着亮堂。
向本田在陪护苏桂花的时候就认识了柳心眉,到了后来苏桂花还是老往医院跑,向本田让她不要去麻烦别人,可苏桂花就是不听。她说,有病无病我去咨询一下医生不行吗?我又不是白找她,我还挂号呢。向本田管不了她,有时下班后便顺道过来接她。那时候向本田还在政协做副主席,上下班有车接送。苏桂花见到向本田,拿起买好的菜就跟着他往外走,他呢,总要扭过头去跟柳心眉道个别。其实向本田有太多的事要做,他不一定要那么频繁地去接苏桂花。后来他才知道,与其说他去接他的妻子,不如说他是要借故去看上柳心眉一眼。在他们好上以后,他们共同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他的目光在和她道别的时候,总会流露出恋恋不舍的情意。也就是说在苏桂花治疗以及病愈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向本田竟然会暗恋上柳心眉,或许柳心眉也对向本田有了好感。这样一种发生在病室里的情感后来一直折磨着他们,他们自己也会在道德的层面检讨自责,另一方面他们又难以自拔。但是这层窗户纸并没有被捅开,直到下雨的那一天到来。
那天向本田过来的时候,苏桂花已经提前走了。柳心眉正要下班,当时下着雨,向本田拿着雨伞是准备给苏桂花的。柳心眉说,“吴大姐下雨之前就走了。”
向本田就说,“柳医生没带伞吧?我给你遮一下。”
说着就打了伞,举在柳心眉头顶,随着她一起走。
柳心眉还在推托,说,“那哪好意思。”
向本田说,“没关系,我们倒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呢。”
两人在雨中走着,向本田说到苏桂花的病症,他说他有些忧虑。柳心眉让他放心,吴大姐会有一个过程。病人在康复之后,心理上可能会出现一些微妙变化。“我说的主要是妇科病人,”柳心眉说,“她们从此会有意识地担心某些事情,这些事情她们以前从不在意,可是因为病过了,她们不能不在意。现在她们又有些夸大,把那些她们担心的事情放大了。”
“原来苏桂花找你,就是要跟你说这些啊。”
“是呢,不过不要紧。事实上,她和我说跟她和别人说是一样的,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两人聊着,走到了二路公汽旁,柳心眉要坐这趟车回家。向本田的小车就停在医院门口,他如果要送她的话,可以让她上他的车,叫司机稍稍绕一下道就行了。如果他不送她,他可以由着她上公汽,他自己回到自己的小车上去。可是他都没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向本田居然随着柳心眉上了二路公交车。奇怪的是,柳心眉也没有让他不上。
柳心眉问他,“你没车吗?”
向本田慌慌张张,好像他这才想到司机小王还在等着他呢。不过无所谓了,坐一次公交车也行啊。他说,“没车,小王今天有事。”
他挨着她坐着,都不再说话。中间向本田的电话响过几次,柳心眉提醒他,说你电话响了。向本田说不用管它,不想接。其实他知道电话是小王打来的,他在催他。一个有小车接送的人这时坐在公交车上,心里一片安静。
柳心眉到站了,向本田也跟着下车。
她说,“你也在这儿下吗?”
他说,“不远,我先下,再走走。”
“你是想着我没伞吧?”
“也是,你下了车要走到家里总还有段路吧,弄不好会淋湿了你。”
柳心眉没吱声,向本田一直把她送到她家的楼梯口。她住的这套房子,她的前夫在两天前就输给别人了。只是柳心眉暂时还不知道,她以为这还是她的家。不过她马上就会知道,知道她老公因为赌博把房子卖掉了。她想到一上去她就到家了,要不要请他上去喝杯茶呢?按道理讲,这种要求应该是男人先提出来。但是向本田不动声色,他是个沉稳的男人。他甚至没有握一下柳心眉的手,只淡淡地说,“再见吧,柳医生。”
向本田道别的态度有一点点惹恼了柳心眉,她决定戳穿一下这个骄傲的男人。
她说,“向主席,你还要回到医院门口去坐小王的车吗?”
向本田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柳心眉更不想放过他。她接着说,“向主席,你脸红了。”
“不用去医院,”向本田擺了摆手,“我直接回去。”
第二天,柳心眉给向本田打来电话。她告诉他,她的房子卖掉了,准确地说是她老公把房子输掉了,她自己根本不知情。昨天他送她回去时,她实际上就住着别人的房子。人家限她十天顶多半个月就得搬出去,这事她没有地方可以说,她说不出口。她在手机上翻看通讯录,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才想着说不定可以给向本田打电话。向本田说你给我打就对了,我这会儿没事干,正想着谁能打电话跟我说说话呢,想着想着你电话就来了。柳心眉说你说话真幽默,我知道你心肠好。她还说到别的事,说到后来她哭了,她在电话里哭得泣不成声。她跟他说她在外面的笑容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她心里苦得很。苏桂花还可以有事没事来找我,跟我说她那些担心的事。我找谁?我跟谁说?我没有人可说呢。听她哭诉,向本田心里也有一块地方塌陷了。他约她见个面,他说你跟我说吧,见面的地点在品江南茶楼里。茶楼的楼上是棋牌室,麻将子掉落在地板上砰砰直响。向本田点了绿茶,茶水里有股苦涩味道。就是在这儿,她管他叫哥,他管她叫眉子。
他们在品江南说了一下午的话,直说得天昏地暗。前半部分是她在说,后半部分又变成了是他在说。他们相互把自己的隐私告诉给对方,向本田说他没爱过别的女人,但是他坦陈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召过妓。柳心眉并没有怪罪于他,在她看来这都算不得什么。说到末了,他们便紧紧地抱在一起。
那之后两人经常联系,每天都要通电话,发短信。有个周末,向本田跑到火车站随意买了两张火车票,他带着柳心眉去了信阳。地址的选择毫无逻辑,也毫无计划,向本田走进火车站时,信阳正好在电子屏上跳到了上端。向本田一眼看到,就是它了。两人白天爬了鸡公山,晚上就住在信阳城里。也因此,他们身体上最初的结合发生在外地,而不是发生在幸福县。
当他们的事情败露后,苏桂花把柜顶上的一只金鱼缸摔碎了。鱼缸的碎片像白色的冰块一样四处飞溅,红色的金鱼则散落一地。
“说来好笑,你和那臭婊子好上了,竟然还是我引狼入室的啊。”
她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一只金鱼跳到她身上来,又跳上来一只。向本田看着她,他想着会不会还有别的金鱼跟着跳上来,但是没有。苏桂花歇斯底里地哭闹着,“他妈的,有你这样丧尽天良的男人吗?你老婆去看病,你呢你在做什么?我不痛苦吗?我以为患上了乳腺癌,将不久于人世。呵呵,他妈的,真是乳腺癌倒也好了。可是不是,但乳腺增生也是病啊。我没死,你倒好,是不是我没死你不爽啊?你去勾引为你老婆治病的医生。有你这样的人吗?这种事谁做得出来,只要是个人就做不出来啊!”
10
回到从前的家里,见到苏桂花的时候,好像已是下午四点,至少快到四点了。向本田有点摇晃,他保持着醉意。他在好再来把自己灌多了,一杯就可以了,但他喝了两杯,多喝一杯说明他还是有些心虚。
“你知道的,狗会去吃人拉出来的屎。可是把你做的那些事拉出来,就连狗也不会吃呢,你做的事跟屎都不如。”
向本田说,“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受一些,你就说吧。”
苏桂花说,“你来干什么?我一见到你就会觉得晦气,不光人晦气,我这整个屋子也跟着晦气。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就不明白,你还来干什么?”
屋子还是从前的屋子,向本田看到苏桂花腰间系着围裙,她在厨房里择菜,可能是要准备做晚餐。电视开着,里面在演电视剧。这时谁在墙角落嗒的一声按亮了顶灯,屋子里的光线突然更亮一些了。向本田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开灯的人是老何,老何是向本田的老家人,是他的远房表弟。他比向本田小十来岁,或者不到十岁,总之比他小,小很多,可是看上去却比他老。老何很苍老,个子矮小,背还有些驼。身上也脏,好像从来没有正经洗过脸,看着就像是一个捡破烂的人。也像是一个乞讨的人,一个吸毒的人,一个以流浪为障眼法四處偷窃的人。或者所有这些事他全干过,也或者他在不同的时期干过不同的事。反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穷,他在外面漂泊,也没有成过家。有一年春节向本田在老家碰到他了,他可怜这个远房亲戚,就把他带到县城来了。他让他在工地上给人做水电工,他以为老何需要学习,没想到老何什么都会。后来向本田家里那些下苦力的脏活都是老何来帮着做,比如下水道堵塞了,哪个灯管坏了,或者衣柜上的门打不开,都是老何来料理。刚开始是苏桂花找向本田,向本田找老何。时间久了以后,苏桂花就直接找老何了。因此,看见老何在家里忙这忙那,向本田一点也不奇怪。
可是现在不一样,苏桂花正在责骂他,老何忽然在墙角落里嗒的一声打开顶灯,向本田全身一阵惊悚。他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一个不应该看到的人,至少是此时不应该看到的人。他在这儿干什么?你再看他的眼神,为什么那样淡定?
“有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向本田说。
“我们没什么好商量的。”
“我有难处,想请你帮帮忙。”
“你也会有难处吗?”苏桂花讥讽地笑道,“说说看。”
向本田看了看老何,“怎么,家里的下水道又堵了吗?”
“下水道没堵,”苏桂花说,“老何在换纱窗。”
纱窗和玻璃窗都卸下来了,窗上这会儿是个洞。老何站立的地方,窗框都竖在墙上。向本田记起来了,每到秋天,都会让老何来家里干这个活:清洗窗户,顺便把用了整个夏季的纱窗换掉。
老何说,“不疏通下水道,不换纱窗,我也在这里。”
向本田问苏桂花,“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桂花说,“你问老何吧。”
“还用问吗?”老何说,“你那么聪明的人。”
“我不明白。”
“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的。”苏桂花说。
老何说,“我们在一起生活。”
“你和他吗?”
向本田望着苏桂花。
“怎么了?不行吗?你觉得恶心是不是?”苏桂花马上又要歇斯底里,向本田很担心她这样,她一歇斯底里就要坐到地上去。她坐在地上,就会有金鱼跳到她身上去,好在她没有,她没有往地上躺。“我就是要让你恶心怎么的?你越是恶心我越要这样做。你不是在找女人吗?我也找男人。我自轻自贱,我找你最瞧不上眼的男人,你女人,你从前的老婆,她现在就是这样子,她跟老何在一起,你不恶心吗?”
突然知道这消息,真是恶心,向本田有一阵头晕。可能还因为醉了酒,他摇晃得更厉害了。这时他有点想哭,在好再来吃过的饭菜已经开始在他的肠胃里翻滚。
老何干咳两声,他不满意,他要抗议。
他说,“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说那种话,你说那种话对我很不尊重。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那样说我呢?”
老何在指责苏桂花,他的理由很充分,他要她明白,向本田是外人。
他说,“你说和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让他恶心,你这么说把我搁在哪了?”
“别跟我啰嗦,”苏桂花不耐烦地训斥他,“再啰嗦我把你从窗洞里扔出去。”他们住在八楼,真要从窗洞里扔出去,他准会摔死。
老何于是闭了嘴。
向本田问她,“老何提到你们是什么关系,那么,你们是什么关系?”
苏桂花说,“我们快要结婚了。”
老何说,“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
说着,老何拿出了一个小本本。
苏桂花说,“你不要整天抱着它当本经念。”
老何却坚持要给向本田看,向本田简直烦死了,他有满腹的心事,他现在只想见到柳心眉,眉子,我好难过,他不知道要不要跟苏桂花借钱。他是开口呢,还是走掉算了?这时电话响了,是那个逵哥打来的。
“老向,我是逵哥,你在哪里?我们约着见个面吧。”
“我不在哪里,我也不想和你见面。”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呢。”逵哥冷笑着说,“不想和我见面,我们的事情怎么弄?”
“我们没事情。”向本田把电话挂了,他想他还是要和苏桂花说出来。死马当作活馬医吧,说不定她大发慈悲愿意把给她的五十万再回借过来呢。他不会白要她的,以后他还会再还给她。
放高利贷的人也真是狠啊,就像是狗皮膏药,贴上你了你怎么也跑不掉。向本田这时记起了陈国翔,他说,“老领导你是不是借上高利贷了?”
逵哥是谁?以前从不认识的小混子,现在居然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了。
陈国翔说,“高利贷那可是吃肉不吐骨头的东西。”
“绞肉机。”
电话又响了,还是逵哥。
逵哥说,“老向你给我放聪明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把利息给我送过来。我跟你说,账你是赖不掉的,我们有办法治你,你可别不见棺材不落泪。”
向本田没作声,但是他们都听到了向本田刚才接听的电话。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苏桂花和老何,他们处在不同的方位,站在不同的位置上,他们都听到了电话里逵哥刚刚威胁他的话。
老何幸灾乐祸地笑着,“高利贷那就是滚刀肉啊,你怎么就着了这个道?听说好像是路震西呢,呵呵路震西,惹上他了算你倒霉。”
“你也知道路震西?”
“幸福县人谁不知道他?一把剪刀起家的路阎王。”
“看来关于你的传说不是谣言,”苏桂花说,“人们说你正在城里到处借钱呢,熟人也好陌生人也好,你见人就借。真丢人啊,你都混成什么了。没想到你还借上了高利贷,我就不明白了向本田,你借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向本田的血直往脑门上冲,他全身发热。他妈的,热死了。
他说,“离婚给你的五十万,就是我借的高利贷呢!”
“鬼才信你的话。”苏桂花说,“老何你信吗?”
“不信。”老何摇着他那颗奇丑的脑袋。
“我也不信。”向本田坚决地说。他热得更狠了,他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上衣的纽扣被他扯掉了,它们崩在空中,飞落时它们划出了柔软的弧线。
苏桂花说,“没人信。”
“别扯那么多了,我现在来找你也是要跟你借钱呢。看在我们以前夫妻一场的份上,你把我给你的五十万再借给我吧,我也给你写借据。没问题,借据按你的意思写,你要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苏桂花半天没吱声,后来她还是没忍住,她哈哈大笑。她一直笑一直笑,把眼泪花儿都笑出来了。
“要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好啊,听说高利贷很赚钱呢,也给我写上高利贷吧。你愿意吗?”
“愿意啊,咋不愿意?只要你把那五十万借给我,再高的利息我也愿意。”
“向本田,你真是想钱想疯了啊,借钱也借疯了啊,让我怎么说你好呢。”
“就算我们再借你五十万,五十万又能付多久的利息呢?”老何扳着指头说,他默算了一会儿,也跟着哈哈大笑。
他妈的为什么都在笑,我能不能也哈哈大笑?“你到底借还是不借?”向本田吼叫着,他的声音里有血丝。
“不借!”苏桂花斩钉截铁地说。
金鱼呢?向本田想,如果我也躺到地上去,金鱼会不会跳到我身上来呢?一只跳上来,再跳一只。再跳,再跳。
跳吧金鱼。
11
柳心眉躲在普爱医院的值班室里看书,她在看一本恋爱婚姻类的杂志,中途她眯糊了一会儿,大约有四十分钟,或更短一点。眯糊是比较浅的睡眠,她居然在那么浅的睡眠里梦到了向本田。真是奇异,就像是在很浅的水里捉到了一条大鱼。向本田在她的梦里有些模糊,他把他的鼻子点燃了,然后递给她。柳心眉举着他燃烧的鼻子,就像是举着一根蜡烛,上面有噼噼啪啪的火光。她想他的鼻子在她手上燃烧,那他的脸上就没有鼻子了。她很有些忧虑地望着他,但是他的鼻子仍然好端端地在他的面孔上。既然这样,那她手上拿着的就不应该是他的鼻子。她这样想着,就问他,“你的鼻子呢?”
“我也不知道,”向本田调皮地说。
正是这句话,让柳心眉醒来了。她揉了揉眼睛,天擦黑了,或许向本田快要过来接她了吧。我哥。
但是医院里很嘈杂,医院里总是嘈杂。急救车响着急促的笛声一路开过来,听说又送来了一个坠楼者,很多人奔向那里。病人以及病人家属都往那里跑,他们大声谈论死者,声音里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欣喜。又一个官员坠楼了,人们这样说。很多人开始猜想他幕后的故事,有人断言,这个坠楼者能掩护一大批人。上级呀同事呀或他的下级呀,因了他的死亡,将会有很多实际的受益者。当然也有另外的可能,比如他已经转移了手上大笔大笔神秘的资金,或者让那些资金随着他的死亡变成可以不用偿还的烂账。这些传言迅速发酵,它们将发酵成一股烟雾,在幸福县的上空弥漫。
人们谈论死者的声音那么响亮,断断续续传到柳心眉耳中。她手脚冰凉,那个坠楼者会是我哥吗?柳心眉突然有了深刻的怀疑,怎么听着他们的话就那么像啊,我哥!她打开值班室的门,也往急诊室那边去。走着走着柳心眉跑了起来,她远远看到有人从急救车上抬下担架,担架上面覆盖着白布。
柳心眉差点扑倒在地,她强撑着往前跑,这时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站住了,虽然有些晕眩,但她还是站住了。那个和她相撞的男人,那个身上没一点力气的男人,那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男人——看着他,柳心眉眼里起了一层薄雾,那个男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向本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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