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英民 严明
摘要:杜甫诗作重法,其“用法至于无迹”的诗法论,启发了朝鲜高丽朝汉诗人李仁老。高丽诗坛崇尚规范易学的汉诗,杜甫诗因恪守诗法、格律严整而深受欢迎。李仁老推崇杜甫,并将杜甫的诗法论用于批评朝鲜汉诗创作,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其初具本土特色的诗法观。李仁老的诗法评论,不仅奠定了高丽朝汉诗学基础,而且对于清除高丽诗风之弊,纾解高丽诗坛困境,促进高丽汉诗创作的良性发展,乃至于走出朝鲜汉诗创作的一条特色之路,都产生了意义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杜甫;李仁老;高丽汉诗;诗法无迹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6)08-0183-09
作者简介:孔英民,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古代文学博士、阜阳师范学院讲师;严明,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古代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上海200234)
在宋人编撰诗话,探讨诗法风气的影响下,高丽诗人把探讨诗法作为诗学首要任务,并选择通过撰写诗话阐明自己的诗法观点。以李仁老《破闲集》为代表的四部诗话横空出世,便凸显出高丽诗学重视诗法的发展倾向。李仁老(1152—1220)初名得玉,字眉叟,高丽著名诗人,海左七贤之一,也是高丽诗话的奠基者。他一生著述颇丰,有《银台集》二十卷,后集四卷,《双明斋集》三卷。相传其汉诗一千五百余首,但后来大多亡佚,仅在其诗话《破闲集》,以及后来《东文选》、《大东诗选》等诗文选集中保留了一百十余首诗作。李仁老对诗法极为重视,追根寻源,他的诗学意识乃至其诗法主张,大多受到了中国诗法的创立者——杜甫的影响。
朝鲜李朝洪万宗《小华诗评》云:“盖东方诗学,始于三国,盛于高丽,而极于我朝”高丽(918—1392)朝实行事大尊周的基本国策,奉宋为正统,与宋朝在政治、贸易、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十分频繁。在此背景下,中土汉诗被大量引入高丽,文宗、肃宗、睿宗几代君主对汉诗创作都极为重视。君主的喜好推进了高丽汉诗的发展,高丽朝的科举制度也促进了高丽汉诗的繁荣。高丽汉诗人苦心钻研,对于汉诗的写作方法和技巧非常重视,认为这是写好汉诗的关键。但多数高丽朝汉诗人尚不能熟练掌握汉诗规则,因而在汉诗写作时小心谨慎,不免迷惑,难以突破汉诗创作的瓶颈。至高丽中后期,在诗坛繁荣的同时,汉诗创作中恪守法则、作茧自缚的积弊也越来越深。当时著名汉诗人李奎报(1169—1241)《答全履之论文书》指出:“今人之诗,虽源出于毛诗,渐复有声病、俪偶、依韵、次韵、双韵之制,务为雕刻穿凿,令人局束,不得肆意,故作之愈难矣。就此省检中,莫不欲创新意,臻妙极,而若攘取古人已道之语,则有许底功夫耶?”
高丽汉诗人崇敬中土文明,奉唐宋诗为汉诗写作典范。然而高丽时代还是有不少汉诗人只注意对唐宋诗形式法则的模仿,在字句雕琢上费工夫,这样就使得其诗作缺少灵性和新意。这种状况长期未能改观,流弊日广,以至于高丽后期诗坛生硬艰涩之作层出不绝。李奎报非常不满当时的这种诗风,“雕镂其文,丹青其句,信丽矣。然其中无含蓄深厚之意,则初若可玩,至再嚼则味已穷矣”。认为看似精雕细刻,注重形式美的汉诗创作,实际上失去了深厚意蕴,这种诗作方式实不可取。李奎报推崇苏轼才气奔放、挥洒自在的诗作,认为“诗以意为主,设意最难,缀辞次之。意亦以气为主”,赞赏自然率性并有深意的诗作。但多数高丽朝后期的汉诗人没有他那样的天分和功力,率性赋诗,使得当时粗率诗作大量出现。“今世之为警句者,殆未免辛苦之病也。然庸才率意立成,则其语俚杂。俚杂之捷,不如善琢之为迟也。”高丽中后期,过分注重形式雕琢的艰涩之作与粗率随意的浅陋之作充斥诗坛,成为阻碍高丽汉诗发展的瓶颈。以李仁老、崔滋为代表的一批有见识的汉诗人,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审视高丽汉诗创作的利弊得失,以求找到一条可以让朝鲜汉诗不断发展的正确道路。
一、苏轼及江西诗派的传播扩大了杜甫诗法的影响
高丽朝从王朝建朝开始,与宋朝建立了密切的往来关系。光宗推行科举制度,高丽社会对汉文学典籍有着大量的需求,官方和私人大量引进宋朝的典籍和著作。李仁老所在的高丽中后期正逢宋诗学兴盛期,宋代出现了大量的以探讨诗法为主的诗学著作。汉诗发源地的说诗风尚和诗学理论对于在汉诗创作上产生困惑的诗人来说,如同久旱之霖,他们以积极主动的态度引入接受。
1.苏轼诗文传播扩大了杜甫的影响
为了能写出好的诗文,当时的应试举子纷纷以苏轼诗文为临摹的对象,仿苏成为了当时的风气。“高丽文士专尚东坡,每及第榜出,则人日‘三十三东坡出矣。”针对这种需要,高丽使者设法采购苏轼诗文集,“高丽使者过余杭,求市子瞻集以归”,苏颂写给苏轼诗自注道出了高丽大量买进苏轼诗文集的情况。至高丽中后期,苏轼诗文集大量传人朝鲜半岛。李奎报在《全州牧新雕东坡文集跋尾》一文指出:“夫文集之行于世,亦各一时所尚而已。然今古以来,未若东坡之盛行。”这篇跋是其门人刻印东坡文集时请李奎报所作,说明了李奎报时代,苏轼诗文集盛行并大量刊刻的情况。
在诗歌创作上,苏轼最为推崇杜甫,“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他认为杜甫的诗臻于完美,已达巅峰,无人可及。除了溢美之词,苏轼还会以严谨的态度审视杜甫的创作,在《记子美陋句》中言杜甫诗虽无敌,但一些句子仍有避免不了的瑕疵,认为《解忧》“‘致远以下旬,真村陋也”。在《杂书子美诗》《书子美云安诗》《书子美自平诗》《书子美黄四娘诗》等文中均用辩证的眼光品评杜甫的创作法则,苏轼对于杜甫诗法的揣摩和推敲在诗学领域是最具独到眼光的。“仆观近世,东坡之文大行于时,学者谁不服膺呻吟。”李仁老阅读了不少苏轼的文章,李仁老友人林椿经常与其交流对苏轼文章的看法,对于杜甫的思想及诗法,他也有着自己的品评意见。
东坡曾赞美杜甫,“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于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对于杜甫的忠义节气及其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李仁老也有着相同的评价:“自《雅》缺《风》亡,诗人皆推杜子美为独步。岂唯立语瘦硬,刮尽天地精华而已。虽在一饭未尝忘君,毅然忠义之节,根于中而发于外,句句无非稷契口中流出,读之足以使懦夫有立志。”这段表述明显承袭了苏轼的观点和语句表述,从中也可以看出此时的李仁老在苏轼的影响下比较服膺杜甫的儒家思想与诗法。
2.江西诗派的传播扩大了杜甫的影响
江西诗派从北宋末黄庭坚的创立到南宋末方回的总结,绵延了200多年,是两宋影响力最大的诗歌流派。江西诗派的产生、发展和总结期正好对应着高丽中后期,高丽中后期的诗人对江西诗派诗人和诗作有着很高的期望,通过民间私传、使节采购、商人传输等形式大量引进了江西诗派的诗作。在体现高丽诗学成就的四部诗话著作《破闲集》《白云小说》《补闲集》《栎翁稗说》里,讨论最多的就是江西诗派。
江西诗派之祖是杜甫,杜诗也成为江西诗派的灵魂。“学诗当以子美为诗,有规矩,故可学。”黄庭坚赞扬陈师道“其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老杜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江西诗派多次强调杜甫在创作上讲究法度、体式,奉其创作法则为圭璋,对于在创作上产生困惑的高丽汉诗人来说,江西诗派推崇的杜甫诗法,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们感兴趣仿学的对象。
李仁老是高丽后期诗坛领袖人物,他推崇宋诗,在《破闲集》中多次评论苏黄诗学,对江西诗派研读颇深。江西诗派对杜甫诗法的推崇辨析,很大程度上加深了李仁老对杜甫诗法的认识。李仁老在《破闲集》中明确把杜甫作为诗家专论炼琢和用事之法的源头,认为苏黄诗法承杜诗而来,表明了他对杜甫诗法的极高评价及充分认可。
总之,由于苏轼和江西诗派的媒介作用,杜甫诗法更加为高丽中后期汉诗人所熟知。李仁老对杜甫诗法的认识,先从受苏轼和江西诗派的间接影响,到直接学习揣摩杜诗,在这一过程中他更为信服杜甫诗法的绝妙,也慢慢体认到杜诗之法以“法而无迹”为核心,逐渐形成了对杜甫诗法的完整认识。
二、李仁老对杜甫诗法的继承
在中国诗史上,杜甫最早提出清晰完整的诗法论,其《宗武生日》曰:“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认为诗须传情,也须明理,吟诗对句,须讲法度。正是从杜甫开始,中国诗人才认识到规范诗歌写作法则的意义和价值,杜甫的首倡诗法影响历代诗法论,对此清人翁方纲有着极高评价,如日“诗法上下千年必于杜是程”,“上下古今万法源委必衷诸杜”云云。高丽朝汉诗创作臻于佳境,而其代表性诗人李仁老也是从杜甫诗法论中得到启发,进而建立起朝鲜汉诗批评的初步框架,这在朝鲜汉诗史上是值得关注的一个要点。
1.杜甫“苦吟”法对李仁老的影响
在诗作方法上,杜甫推崇苦吟。“唐人皆苦思作诗。”晚唐五代苦吟成风,实际上从唐初到中唐,苦作之风已露端倪。在盛唐诗家中,苦心吟诗斟酌格律的诗人莫过于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之“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解闷》之“新诗改罢自长吟”,皆足以说明杜甫虽有才华,但在诗作上长期苦心经营。他认为吟出好诗不仅要靠天赋,还必须辅以炼琢之功,唯有苦吟才能作出好诗。其在《贻阮隐居昉》中曾言“清诗近道要,识子用心苦”,认为苦吟和好诗密不可分,苦吟也成为杜诗的写照。《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诗体会及李白《戏赠杜甫》中“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以前作诗苦”的评价都道出了杜诗的苦思冥想及琢意经营,其对佳句好诗有着一种长期执着的追求。而《暮登四安寺楼寄裴十迪》中“知君苦思缘诗度”,借对友人的评论,又隐约道出其喜爱苦思作诗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深感诗才有所不足,唯有苦吟才是勤能补拙的最佳方式。
李仁老同样认为,学识才华并不能满足诗人创作的全部需要。“人之才如器皿,方圆不可以该备。而天下奇观异赏,可以阅心目者甚夥。苟能才不逮意,则譬如驽蹄临燕越,千里之途,鞭策虽勤,不可以致远。是以古之人,虽有逸才,不敢妄下手,必加炼琢之工,然后足以垂光虹蚬,辉映千古。”他认为诗人的才华再大也总有其局限,在诗才难以尽致达意的情况下,苦吟炼琢可以有弥补不足之效。可见,在诗作苦吟及字句炼琢方面,李仁老和杜甫的艺术追求是一致的。李仁老所在的高丽中后期诗坛,存在两种对立的诗作观,一种是强调以气为主,一气呵成为佳作;另一种是注重炼琢,精细出佳作。不少高丽汉诗人难以把握两者间关系,或使诗作流于粗疏,或使诗作雕琢太甚。李仁老针对高丽汉诗创作仍不太成熟的现实,引入杜甫由“至苦”达“无迹”的诗作法,并推进了高丽诗坛形成苦吟炼琢的诗作风气。
2.杜甫的诗法“传承观”对李仁老的影响
在诗法承继上,杜甫在《赠蜀僧闾丘师兄》《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等诗中曾言“吾祖诗冠古”,“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强调自己的诗法有家学渊源,自己的诗作和祖父诗法是一脉相承的。杜甫还赞叹南北朝庾信等人的凌云健笔,主张转益多师,兼收并蓄,学习前人的诗法技巧。在《戏为六绝句》中明确强调应重视对前人诗法的仿效学习。他经常告诫儿子宗武向历代佳作学习诗法,包括“熟精《文选》理”。
李仁老像杜甫一样强调诗法的传承性,认为高丽汉诗应该效仿唐宋诗歌,所以在其诗论中经常把唐宋诗法作为品评诗作的标准。如论时人诗作:“秋阳暖融若春阳,竹叶巴蕉映粉墙。莫向此君夸叶大,此君应笑近经霜。”“春慵所失与谁云,时或闻莺谓误闻。堪笑物情如我困,牡丹头重午风熏。”所下的评语是“语法与唐宋人无异。”李仁老认为唐宋诗作的结构用词有其绝妙法则,而这两首高丽汉诗模仿了唐宋诗的写法,达到惟妙惟肖的程度,堪称佳作。
李仁老把唐宋诗法作为朝鲜汉诗的正宗和标准来看待,体现出了根深蒂固的以中土诗法为源头为标杆的观念,但其最有价值处却在于主动地取中土之法评朝鲜之诗。比如其《破闲集》评华严月师诗作特色,是“贾岛风骨”,“清诗健笔”,运笔圆熟等。论林椿诗作的特点是用事精当,“蹙金结绣而无痕迹”。其中引用了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中的典故:“赵牧,不知何许人。大中、咸通中,李长吉为短歌,可谓蹙金结绣,而无痕迹。”李贺诗歌语言精美,结构细密,赵牧深谙李贺诗这种“蹙金结绣”笔法,学其长诗而化作短歌,其凝练出彩的笔法与李贺毫无二致。用唐人李贺“蹙金结绣”笔法,赞赏高丽朝的林椿,表现了他对唐代诗法的充分认可和对本朝汉诗的高度自信。林椿和李仁老同是“海左七贤”成员,两人经常在一起诗酒唱和。李仁老对林椿学苏黄诗法的成功赞不绝口,称其“真得苏黄之遗法”。可见李仁老强调高丽汉诗继承唐宋诗法的重要性,在转益多师,继承百家诗法方面,他与杜甫有着共同的诗学发展观点。
3.杜甫的诗法“发展论”对李仁老的影响
“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杜甫在《偶题》这首诗作中表述了一种积极开放的诗歌发展观,其中就包括诗法的继承和发展。他认为历代诗法是不断完善的,诗坛前辈创立诗作规则,后来者则应该兼收并蓄,而世代积累承前启后就可以推动诗法的革新不断发展。秉持这种积极开放的诗法发展论,杜甫对于六朝诗歌评价,就不同于李白所言“绮丽不足珍”般的全盘否定。杜诗《戏为六绝句》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初唐四杰诗作有六朝浓艳藻绘余风,时人嗤为轻薄。杜甫则从诗法发展的角度为王、杨、卢、骆正名,认为正是初唐四杰富有个性地继承和发展了六朝诗作法,才奠定了初唐近体诗作法则的基石。杜甫作诗,身体力行,比如在律诗结构法方面,老杜“全学沈俭期,更推广集大成耳”,继承和发展了前代诗法,才能兼取百家自成一格。
杜甫的诗法发展观念,直接影响到了高丽朝诗人,而李仁老则是其中的重要枢纽。李仁老像杜甫一样重视诗法,认为诗法可以继承和发展,诗法的发展对于诗作能产生出巨大的约束和推进作用。李仁老经常用发展的眼光来评判中朝历代诗法。体会到“琢句之法,唯少陵独尽其妙……古之人虽有逸才,必加炼琢之工。……及至苏黄,则使事益精,逸气横出,琢句之妙可以与少陵并驾”。认为杜诗炼琢句法的功力极深,成就了杜诗的句法精妙特点。而宋代的苏黄以卓异天才并加之以炼琢之功,其诗作亦达与杜诗媲美并驾的极高境界。“诗家作诗多使事,李商隐用事险僻,近者苏黄崛起,虽追尚其法,而造语益工,了无斧凿之痕,可谓青于蓝矣。如东坡‘句法造化生成,读之者莫知用何事。”在用事方面,李仁老认为中土诗歌的使典用事经历了两个阶段。老杜之后,晚唐李商隐诗完善了用事之法,而苏、黄等宋代诗人则更上层楼,拓展了李商隐用事之法且更加巧妙,在造语和无痕的结合方面做到了天然化成,极大地开拓出汉诗用事的新境界。
三、李仁老对杜甫“无迹”诗法的阐发
对于杜甫的诗法叙述,李仁老最看重的是其炼句和用事之论。他认为在诗句锻造和使典用事方面,杜诗显示出了极高境界的“无迹”法则。效仿这样的法则写诗,正是提升高丽后期诗作水平,突破朝鲜汉诗发展瓶颈的关键。李仁老在诗作炼句和使典用事这两方面,尤其表现出了对杜甫“无迹”诗法的遵从和阐发。
1.佳句、秀句的至高境界是雕琢无迹
自东晋开始,中国文人审美意识觉醒,普遍认同骊辞秀句是诗文成败的关键。陆机《文赋》言“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文人普遍重视雕琢锤炼功夫,使得六朝诗作中出现了大量的骊对佳句。初唐诗风承续六朝,雕琢佳句的风气依然很盛,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便是其中的代表性诗人。“审言‘楚山横地出,江水接天迥、‘飞霸遥度海,残月迥临也等句,闳逸雄浑。”“审言‘风光新柳报,宴赏落花催,摩诘‘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皆佳句也。”杜甫诗作受其祖父影响较深,同样看重诗句的炼琢。比如“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这些杜诗中的佳句为历代诗人称道,至今传诵人口。“诗人取佳句,刻画竞谁传。”《白盐山》中的两句评论道出了杜甫不仅把佳句秀句作为诗歌的有机组成部分,还从传播的角度认可佳句秀句的作用,认为一些诗作之所以能长期广为流传,与诗人精心炼琢出的秀句直接有关。有时候整体来看一首诗歌,未必是佳作,但如果其中的一两佳句能触动读者心弦,引起读者情感共鸣,这样的诗作往往就能流传久远。“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杜甫的《解闷》之七认为王维的诗作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很大程度上就是以秀句取胜。蓝田丘壑,放下心情,仰天俯地,体悟生机,化为诗作,秀句迭出,才是王维诗歌传唱久远的内在原因。
炼琢佳句秀句,杜甫首重炼字。如后来诗家所指出的,“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如老杜诗‘飞星过白水,落月动檐虚,炼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炼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炼第二字,非炼‘归‘人字,则是儿童诗。又曰:‘暝色赴春愁。又日‘无因觉往来,非炼‘赴‘觉字,便是俗诗”。炼字可谓杜甫创作佳句、秀句的主要途径。精微炼字,看似不难,实则易变生硬,而杜诗却能举重若轻,炼字琢句,浑然无痕。“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浑然无迹是杜甫炼琢秀句的目标,对此黄庭坚早就指出过:“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为文。”“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黄庭坚认为杜甫虽然讲究句法,但最终能做到融会贯通,用法至于无迹,达到最高的艺术境界。金代周昂同样认为“无迹”是杜甫诗作炼琢法的核心,而陈师道未能悟透杜甫炼琢法精髓而迷惑于诗作歧途。“子美神功接混茫,人间无路可升堂。一斑管内时时见,赚得陈郎两鬓苍。”周昂《读陈后山诗》对杜甫诗作精于炼琢臻于无迹,以及后人执迷于字面功夫的巨大差异,做了形象的比喻及精辟的评述。
李仁老推崇杜甫的秀句炼琢观,认为诗作锤炼出了佳句,才达到圆满境地。还认为佳句发挥的作用如“珠草不枯,玉川自美”。李仁老自己的诗作也极为注重锤炼,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句秀句。在炼句方面,他尤其重视学习杜诗中的单字炼琢法。崔滋曾评李仁老诗,“学士诗警于眼”。李仁老《拾栗》诗:“霜余脱实赤斓斑,晓拾林间路未干。唤起儿童开宿火,烧残玉殻进金丸。”崔滋认为“一字一句,巧琢清玩”,句句皆有警字。崔滋所言的巧、清,就是指李仁老诗作的雕琢巧妙而无迹可寻。追随杜诗,李仁老诗作雕琢佳句、秀句,而同样臻于无迹艺术境界。他曾盛赞苏轼诗,“‘见说骑鲸游汗漫,亦曾扪虱话辛酸,‘永夜思家在何处,残年知汝远来情,句法造化生成”。苏轼学识渊博,往往奇思突显,锻造新语,功力深厚,毫无雕琢之态,李仁老认为这是苏轼诗文的过人之处。高丽朝仁王置群臣宴时,学士李之氐三首诗冠绝全座,李仁老认为这三首诗“固无斧凿之痕”。李仁老认为在炼琢上,能不着痕迹,不生硬雕琢,如造化生成,这是秀句胜人的关键。
李仁老接受了杜甫诗作炼琢观,并主张“无迹”的炼琢,他比同时期的朝鲜诗人更系统、全面地接受杜甫的炼句论,这对规范高丽朝汉诗人创作,革除诗作弊端,提高高丽汉诗的创作质量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2.用事无斧凿之痕
中国诗作中用事传统悠久,从刘勰专列“事论”,到钟嵘正式提出“用事”的说法,用事一直被诗人所重视。用事在唐诗中继续被强化,“宾王《幽絷书情》十八韵,精工俪密,极用事之妙,老杜多出此。”“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皆指出杜诗用事巧妙,堪称唐诗中精巧用事的代表。“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杜甫才华横溢,诗作中擅长用事,展示渊博学识,取得沉郁顿挫的艺术效果。杜甫古体诗作中明显用典的有近千句,平均每首古体诗都使用一个典故,精巧用事在杜诗中成为一种写作常态,甚至可以说无典而不成杜诗。
杜甫用事最为人称道的诗句是“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被认为是诗作用典妙合无痕的典范,真正达到不露痕迹地化用古事且构建出深远的意境。蔡絛《西清诗话》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凌轹造化之气,不知乃用事也。《祢衡传》:‘挝渔阳掺,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影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此理迨不容声,余乃显言之,已落第二矣。”蔡僚认为这两句诗看似写景,实则用事。杜甫巧妙化用了祢衡和东方朔的旧事,表现了对人民劳苦生活的感叹。周紫芝《竹坡诗话》则是从用兵的角度来解读这两句诗,认为诗句巧借司马迁之言写出了当时局势的紧张、激烈。“凡诗人作语,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余读太史公《天官书》:‘天一、枪、桔、矛、盾动摇,角大,兵起。杜少陵诗云:‘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盖暗用迁语,而语中乃有用兵之意。诗至于此,可以为工也。”杜诗的独特魅力有时候在于初读时平淡无奇,细品则回味无穷,读者往往会为其巧妙化用事典之才学功力而拍案叹服。清朝两位诗论家对这两句杜诗做出了不同的解读,用意不同,但皆足以见出杜诗使典用事之精工。
杜甫不仅用事精妙,还是唐代最早自觉总结用事法则的诗人,《西清诗话》曾有记载:“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诗歌用事,最妙的是暗引于诗中而不露痕迹。虽然杜诗之前,初唐四杰诗作就大量用事,但最先明确提出诗作用事法则的是杜甫。上述记载中杜甫以盐水关系为喻,说明诗作用事应如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视而不见痕迹。杜甫此论,被宋代诗家公认为诗作用事的重要标准。魏庆之总结宋代诗人用事心得:“论者谓人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浑厚,乃可言诗。”强调诗作用事如己所出,所论与杜甫同出一辙。元明清三朝诗话论用事,往往会提到杜甫所言源出佛经的这个绝妙比喻,盐水之喻在汉诗用事论中已然成为一个基本表述法则。
在高丽朝擅长用事的诗人中,李仁老诗作中的用事频率,笔者统计下来几乎与杜甫持平。李仁老诗作今存118首,诗中使典用事约110处,其中既有事典,也有语典,可见李仁老对诗作用事极为重视。在朝鲜汉诗学史上,李仁老对高丽朝诗人影响最深的,也是其诗作的精巧用事。正如朝鲜诗论家所言,“眉叟用事,必以辞语清新”,“李学士仁老,言皆格胜,使事如神,虽有蹑古人畦畛处,琢炼之巧,青于蓝也。”
诗作如何用事,是李仁老《破闲集》中最为看重,辨析评论得最多的内容。对于中国历代诗人的用事,李仁老给予杜甫的评价是最高的。“琢句之法,唯少陵独尽其妙”,“及至苏黄,则使事益精,逸气横出,琢句之妙,可与少陵并驾。”虽然宋代苏、黄在诗作用事方面推陈出新,取得了优异成就,对当时及后代诗坛乃至于朝鲜汉诗界都有着巨大影响,但李仁老还是坚持认为,杜甫在诗作用事方面的成就更为突出,其首倡用事法则更具诗学源头的重要意义。
受杜甫诗法论的影响,李仁老认为诗作用事贵在“精”,“精”成为用事的第一要义。怎样才能做到诗作用事而精,“使事精妙如此”,“句法如造化生成,读之者莫知用何事”。李仁老所言用事之“精”,实际上是指用事之后的“了无痕迹”,使典用事之处自然天成。李仁老常以用事圆熟与否评判时人创作,如云“西河先生少有诗名于世,读书初若不经意,而汲其字字皆有根蒂,真得苏黄之遗法”。
在当时诗坛翘楚中,李仁老极为推赏林椿,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林椿诗作擅长用事臻于“无迹”。史载林椿侨泊星山郡时,郡停曾送一妓荐枕,然及晚妓逃归。林椿怅然赋诗:“登楼未作吹箫伴,奔月空为窃药仙。不怕长官严号令,谩嗔行客恶因缘。”这首诗中林椿巧妙化用了《列仙传》中“弄玉吹箫”和《淮南子》中“姮娥窃药”的事典,用于表现佳人离去后所感到的内心孤独惆怅,其用事贴切,不露痕迹,因而受到李仁老的称赞。还比如时人康日用的木芍药诗句“头白醉翁看殿后,眼明儒老倚栏边”,巧妙化用欧阳修“善求古人心意”的典故。《梦溪笔谈》记载欧阳修偶得古画“牡丹丛”,初不辨牡丹精粗,后吴育根据花下眯成线的猫眼,判断古画所绘为正午牡丹。康日用此诗既是写中国古事,又是咏高丽今物,中朝古今之事典妙合无痕,被李仁老赞为精妙圆熟。可见在诗作用事方面,李仁老与杜甫一样,最看重的是圆熟之功力。李仁老完全认可杜甫“字字有来处”的诗作之法,接受用事为基本法则的观念。在诗作中擅长用事,具体操作效果不生硬、无刻意,接近于无迹而为,这一诗作境界就与杜甫所论所作有诸多相似之处。
结语
高丽朝廷崇儒排佛,大量购买杜甫诗集并在朝鲜本土点校印刷,杜甫诗作在高丽流传广泛,杜诗也成了高丽朝诗人耳熟能详的汉诗榜样。杜甫有着明确的诗法意识,主张严格按照法则炼琢诗作,并且做到了无痕迹。相比过于飘逸和雕琢太甚的诗风创作,杜甫的诗作有章法可循,他的诗篇和诗法论对高丽诗歌的发展有着巨大的规范意义。李仁老从杜甫的诗法论中看到了完美的汉诗创作法则,也看到了高丽汉诗的发展出路,他接受并实践了杜甫的佳句用事炼琢法,并以此为基调观照批评高丽汉诗创作。
杜甫一生苦思追求的好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消弭苦思痕迹而达到“无迹”之诗。“至苦”和“无迹”看似矛盾,在杜甫诗作中却是相辅相成的。唯经至苦才能写出“无迹”好诗;诗作达到“无迹”境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至苦,这一融和点就成为杜甫诗法观的精髓,也成为李仁老追随老杜诗作的基本信念。
基于杜甫诗法的自身魅力,加之高丽朝前期苏轼和江西诗派的流行,李仁老接受了杜甫“用法至于无迹”的诗法精髓,在自己的诗作中融会贯通,并以此为标准品评高丽汉诗高下。倡导“用法至于无迹”的诗法,对于高丽汉诗人而言,既指出了诗作有章法可循,应该熟习掌握汉诗作法;同时又强调诗人对诗法的融会贯通,诗法与诗人生动个性的结合。这种调和的做法正是高丽中后期诗坛及汉诗创作中所混淆和缺乏的。李仁老体悟杜甫的诗法论,从中把握住了完整精妙的诗作法则,推己及人,因而也指出了高丽中后期汉诗发展的正确道路。
由于李仁老在高丽诗坛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及影响,他积极推广的杜诗“用法至于无迹”之法,成为高丽中后期诗坛普遍重视的仿效楷模。这一诗坛风气的树立,对于高丽中后期的汉诗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李仁老对杜甫“用法至于无迹”法则的理解和接受,也表明了朝鲜诗法与中国诗法之间极为紧密的渊源关系。从诗法传承的角度看,李仁老所接受的杜甫的诗法主张及诗作评论,对于朝鲜汉诗学本土体系的建构有着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