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花·丝瓜花

2016-11-04 07:50若荷
火花 2016年9期
关键词:网子下河娘娘

若荷

南瓜花·丝瓜花

若荷

母亲那一整墙头的南瓜丝瓜,终于在暮春时节开始藤藤茎茎攀援上升了,夏季来临,它们摆脱了秧苗时期的幼弱,从藤茎之间次第闪现出青绿的叶片。它们相互纠缠交叠着,在时光的寸寸延伸里一天天绵密起来,日渐婆娑,很快它们扭花吐蕊,绽放出金黄的花朵。

正是各种瓜果长势茂盛的时期,窗外,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知了的鸣唱,便是这些无忧无虑的花儿们了,它们开得粗野,开得泼辣,开得无拘无束。在乡村,就是这些绿色藤蔓和金黄的花儿,层层点缀着农家小院,让人感觉夏季的热闹非凡,感觉流淌在季节深处的那一点点的繁华。

我们叫它“碟儿花”,因为丝瓜花有小孩子的手掌那么大,而南瓜花我们则叫它“镲儿花”,因为它大如金钹。有时走进一处人家的小院,看到丝瓜或南瓜花开得正好,眼睛掠过,小手便会指着其中的一朵南瓜花儿“我要大镲”,或仰望着一朵丝瓜花要“小碟儿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它,是象形生义吗?脑海里却浮现出一种盛饭的用具,虽然我们当年很少用碟,更多的时候用的是碗,黑碗,白碗,大小不等。以我母亲的眼光,碟绝对赶不上碗用处大的。碗可以盛水,盛饭,碟只能用来盛菜,居家过日子确实单调可惜了些。所以她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宁愿多花几分钱买碗,也不会去买碟。在母亲离开那个乡村以前,我家的碗柜里是找不出一只碟的。至于丝瓜的花儿为何被称做“碟”,这“碟”与“镲”的区别,大概就在于它们形状的深或浅。

静静的乡村,几乎家家都种着十多棵树,那些树大都几十年的树龄了,蓊郁的树叶里面悄悄歇着知了。那近一只远一只的知了的吟唱,仿佛是在与对方媲美自己的歌喉,把整个夏天吵得沸沸扬扬,把人吵得浑身烦躁。天气闷热,如桑拿一般的天气,大人都躲在屋里或树底下乘凉去了,一整天不离手地将那芭蕉扇扑扑地摇着,小孩子却都悄悄不见了。

村南的河叉里淤柴又很多了,早在几天前的一场大雨中,从上游冲下来许多淤泥和细柴,在混浊的河岸边满满地漂荡着,温暖的河水将这些柴草泡得软软的,用一把小扒网捞到岸上,经太阳晒干就是上好的柴火。那时的乡下几乎没人烧煤,家家都是以柴草做饭。像捡柴这样的活每天都在继续着,并且一般都是让小孩子来做。二姐是捡柴的好手,她早上背走一个很大的空筐,中午不到,不动声色地就背回尖尖一筐柴草回来。二姐把柴草一丝不苟地码在院角,一只母鸡在二姐码起的柴草里做好了生儿育女的窝。我听到那只母鸡“噜噜”地叫着,发出只有抱窝时才发出的声音。邻居梅娘娘听了那声音就笑,那母鸡是梅娘娘家十几只母鸡当中唯一一只抱窝的母鸡,所以梅娘娘的笑仿佛比那母鸡还要骄傲。

夏天的南瓜花与丝瓜花都是极漂亮的花,灿灿的黄,尤其是地坝边竹架上的丝瓜花,在我看来,乡间一切纯朴的美,它都包括了。但它们并不是唯一的乡村的花,七月间,芝麻也开花了,并且一节比一节开得高。芝麻的花是白里泛紫的,娇嫩得很,与粗糙的芝麻杆正好有着相反的对比。有时地瓜也会开出花来,地瓜花也是粉白的,花心里点有几丝粉红,娇小的花朵如小姑娘的唇,而地瓜却是如此的丑陋。我喜欢这所有的花儿,但我忘记了它们也会创造出果实,我经常轻轻从花枝上把它们掐下来,耳边掖上几朵,手里拿着几束,还觉得这所有的游戏百无聊赖。

不记得,有多少花儿葬生在我的手中。而教我掐下它们来的,是一个比我大许多的女孩,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与我二姐是同学,经常约二姐去河里捞淤柴、洗衣服。那时全家的衣服几乎都是二姐去河边洗的。二姐那时也还很小,十四五岁的模样。那个女孩也是。有时我站在大门口,就能看到两个女孩挽着大大的一筐衣服,迎着骄阳朝家门方向走来。

我也喜欢去河边,与二姐不同的是,我喜欢钓虾。梅娘娘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她是区干部家的保姆,除了做饭,带孩子,平常一有时间就去钓虾,她很乐意带上我,其作用就是帮她看护她带着的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和她们一起玩耍,钓虾是之后的事。因为当时我还没有钓虾的工具——用蚊帐布做出的那种虾网子,圆口,三根线绳分别吊在中间以保持平衡。网线的后末尾是一根成人拇指粗的木棍,线绳一端系着木棍,一端联结着网子。线绳要长,能够有一定的力气甩出,还要能够不翻网。当网子甩到水中央后,木棍就留在岸上,压在一块石头底下,防止鱼虾拖跑。梅娘娘精神不太好,隐约听说她丈夫出了点事出远门了,生活不能维持才帮人带孩子的,母亲就经常沉浸在梅娘娘的故事里唏嘘。

虾网还没有时,我只能下河捞虾,这也是许多没有网子的孩子所做的事,把衣服脱净了,赤条条地钻进水里,用手一下一下地抓挠。水浅的时候,我能一次抓到几十条大虾。我用胳膊一下一下地在水中划,贴着水底。长长的虾钳碰在胳膊上,就好像麦杆在胳膊上一扎一样。当我小心地把胳膊拢起,浮出水面猛地向岸上跑去,然后将那些扎胳膊的东西甩向沙滩,掉在地上的是几只活蹦乱跳的大虾米,惊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收获是这样的令人欣喜!然而时光不长,当我终于拥有自己的虾网,并且小半天就能够钓到大半碗虾时,父亲发现了我的秘密,死活不让我下河了,父亲总怕我不知深浅,生怕那条河在某时某刻悄悄把我淹没。

二姐的同学已经不再来找二姐,就像突然失踪了一样,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她。她真的失踪了。那天,她约二姐去河里洗衣,因为二姐不在家,她便一个人去了。她和往常一样在河边洗衣服,谁都没有注意她,沿河几乎站满了洗衣服的大人小孩子。凉爽的河水不仅洗涤着她们的衣裳,也在洗涤着她们的身体,由脚及腕,到她们年轻的长长的黑发。

她就这样不见了。这个和二姐差不多大的女孩大概是看到了什么漂浮在水面上,便伸手去抓,一下,两下,直到整个人倾倒进河水里,本来那条河是不深的,可女孩倒进去的地方却是个例外。那里水很深,是当年干旱时人们在沙土里打出的一条拦水沟。一朵花就这么凋落了,一个稚嫩的生命就这样走了。

父亲不再让我们下河,就是下河也有一定的规矩约束着,一个人不行,两个人也不行,只有大人在场才可以。夏天丝瓜花儿、南瓜花儿又开了,但我总不能平静地坐在母亲规定的窗前读书赏花。我十一岁,上五年级。到了第二年,我依然故我地偷偷下河,和邻居大婶一起,但母亲有时并不埋怨,渐渐胆子又大了起来。十三岁那年,我还能够闲适地脱净身子下河捞虾,母亲发现,就呵令我不要再光身子了,闺女家家小心人家笑话。我大笑着,在母亲面前脱光上衣,只穿一条短裤衩,依然故我。

突然的某一天里,我独自走在长满高粱的小路上,身上仍然只穿了一条短裤,一只盛虾的塑料口袋挂在胸前,口袋里的虾须扎得前胸痒痒的,不一会儿便起了一片小红疙瘩,我打量着自己。突然地,我开始害羞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交叉在胸前,心跳加速,脸腮绯红,脚下沉重得拔不起步子。害羞的感觉突然来临。我几乎不敢走出那片能够隐藏我身体的绿叶婆娑遮天蔽日的高粱地。

我长大了。

之后的夏天我几乎很少下河,就是去也是悄悄地坐在岸上,洗衣净脚完毕,端正衣角自信地端着衣盆离开。二姐拾取的那垛草矮下去,我再拾一些回家码高它,二姐进了工厂工作后,拾柴便成了我读书之外的“业余工作”。梅娘娘的母鸡早就不再在里面打抱窝了,梅娘娘的丈夫从外地回来,就把梅娘娘接走进城了。夏季来临,我喜欢坐在母亲备课用的小桌旁读书,然后静静地转头去看我的花儿们——仍然是母亲最喜欢种的那些满墙头的丝瓜、南瓜。丝瓜花儿南瓜花儿我仍然很贪恋着,但已经不再将它们掐下来插在耳边或握在手里了。我已经学会了欣赏,看着它们灿烂盛开的模样,心里就浸满了一种快乐。它们开得粗野,开得泼辣,开得无拘无束,犹如乡下孩子们的童年。

记不得从哪里看到的了,“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诗情之外,是“入秋丝瓜女人菜”的朴素无华,虽然没有奇特的香,但那满院的花朵瓜果,对乡人来说是炊烟,是温饱,是泛着浅浅的甜蜜和苦涩,是生命一代代延续的迹象,更是一种把日子揉碎再捡起的漫长的跋涉,带了一种坚忍,不屈不挠。时值今天,留在我记忆里挥不去的,仍然是这些不起眼的瓜果花,它们开放在太阳底下的金色的花朵,在蜂蝶飞舞的画面里,总能给我带来一种悠远的景致,带来一缕淡淡的感伤。

(插图: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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