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努力上岗，轻松下课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晁星 陈玉静 徐茂祝

对于此次辞职，高洪波发短信回应南方周末，“职业足球教练的上岗下课很正常，我喜欢努力工作／上岗、轻松生活／下课。”

当球员时，高洪波每天晚上写日记，写着写着，有时候会抬头问区楚良，今天教练某一个技战术是怎么讲的。区楚良觉得，高洪波对足球展现出了极高的热情，“那时候虽然交谈不多，我觉得他以后一定会当教练的。”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晁星

陈玉静 徐茂祝

发自北京

对中国足球来说，这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2016年10月22日，中国足球协会在官网宣布，正式聘任曾率领意大利队夺得世界杯冠军的里皮，担任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主教练。

但在十多天前，中国男足的主教练还是高洪波。直到10月11日，国足以0∶2输给了乌兹别克斯坦。比赛一结束，高洪波没有前往更衣室和球员交流，径直走向了新闻发布会现场，语气平静地宣布辞职。

“竞技体育以成绩论英雄，高洪波辞职，并不令人意外。”当时在发布会现场的足球记者陆彦告诉南方周末，“比赛最后阶段，败局已定，记者们就在讨论他会不会辞职的问题了。”

此役结束，国足在2018年世界杯预选赛亚洲区12强赛（下称12强赛）阶段，4战1平3负，只拿到了1分，出线希望十分渺茫。

八个月前，高洪波临危受命，在国足进军12强赛形势复杂、希望渺茫的情况下，接过帅印，最终率队出线。阔别15年，中国男足再次回到了世预赛亚洲区第二阶段的舞台。可是欣喜没能持续太久，征战12强赛，国足再一次陷入泥潭。

“前四场球没打好，高导也如他一直说的那样，承担了自己的责任。”高洪波在任时的国家队助理教练区楚良告诉南方周末，他多次说过，“只要输了球，就是教练的责任而不是其他球员的责任。”

对于此次辞职，高洪波发短信回应南方周末，“职业足球教练的上岗下课很正常，我喜欢努力工作／上岗、轻松生活／下课。”

两次担任国足主帅

这不是高洪波第一次从国足主帅位置上下课了。2009年到2011年，他也曾带领国足征战。

2009年他刚成为主教练时，曾给球迷带来不少惊喜，尤其是在2010年东亚四强赛上，国足3∶0战胜韩国，破除了在国际A级赛事上中国队32年不胜韩国的魔咒。可是，在此后的2011年亚洲杯上，国足神勇不再，小组没能出线便铩羽而归。

亚洲杯成绩惨淡，成了高洪波第一次下课的导火索。对此，他的解释是，“亚洲杯的目的就是练兵，给更多的球员锻炼机会，为世预赛做准备。”但是足球评论员马德兴却不这么认为，他告诉南方周末：“拿亚洲杯这种顶级赛事来练兵的说法，没法让人信服。”

在高洪波担任国足主帅前，中国足协已经很习惯于请洋教练。从1992年到2009年，国足走马灯式地换了7任主教练，其中5位是外籍教练。

“足协的长远思路，还是请洋帅。”马德兴透露，高洪波当时之所以能当上主教练，主要原因是2009年中国足球没有大型赛事，“在杜伊科维奇因为成绩不好下课之后，足协只是想找一位土帅过渡一下。”2011年，万达与足协签署合作协议。后来，足球记者肖良志撰文透露，当时万达明确提出要为国家队聘请高水平外教。至此，高洪波也就不得不告别国家队。

离开国足帅位四年半后，高洪波再次执掌国足。2016年1月，佩兰因成绩不佳下课，足协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国家队主教练，高洪波则第一时间报了名，并最终胜出。

原本，足协交给高洪波的任务只是带完40强赛最后两场比赛。但是，高洪波出人意料地将国足带进了12强赛，之后，足协决定正式聘请高洪波为国足主教练。

“高洪波有他历史性的功绩。假设12强赛开始前，换掉高洪波，哪怕里皮来，也会有很多非议。”在高洪波辞职后，足球评论员金灿做客央视《足球之夜》节目时评论说，“过河拆桥，足协经受不了这个压力，所以历史必须把高洪波推到这个位置上。”

然而，创造奇迹的国足，在12强赛上却出师不利。“从球迷的角度看，这几场比赛确实踢得不好，很难看。和上一次他带队时，完全不一样，那一次的高家军基本以短传配合为主，踢法好看。”专栏作家、资深足球迷潘采夫说。

这一次，高洪波的用人与战术也备受质疑。几场比赛，他一直让在中超联赛里出场机会很少的任航首发，还一度弃用了郑智。另外，“一些球员对高洪波坚持的3后卫以及3中卫阵形也有些不适应。”足球记者陆彦告诉南方周末，“这些球员在联赛里踢的是4后卫的阵形，3后卫和4后卫是完全不同的踢法，前者对个人防守能力要求更高。”

“这几场比赛，确实没能把高导制定的战术展现出来。”作为时任国家队助理教练，区楚良觉得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第一，9、10月份是中超、中甲等联赛末段，球员们都比较疲劳，伤病问题很多；第二，相比2009年，这次准备时间确实很短，在打卡塔尔时全力赢下来了（指的是3月29日那场比赛）。但是面对12强赛，就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准备了。所以，我们的几次集训更多的是让球员调整、休息、养伤。在技战术方面，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

另外，区楚良认为，来自各方的压力也对教练员和球员有所影响，“这么多年来，中国队面临的必须要赢的比赛，好像都没有打好过，这里面有很多因素，我也说不清楚。”

“高洪波带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搞封闭训练。每次赛前训练，只允许记者看15分钟。打叙利亚的时候更甚，训练都放在了基地里，全程都封闭，不让看。”做了十几年一线足球报道工作的陆彦觉得，“高洪波的这种封闭训练，让球队气氛变得更紧张了。”

“他以后一定会 当教练的”

球员时代，区楚良和高洪波是国家队的队友，两人同住一屋。在区楚良看来，高洪波的最大特点是，勤学苦练加思考，“他踢球爱动脑子，射门非常刁钻”。

当时，高洪波每天晚上写日记，写着写着，有时候会抬头问区楚良，今天教练某一个技战术是怎么讲的。区楚良觉得，高洪波对足球展现出了极高的热情，“那时候虽然交谈不多，我觉得他以后一定会当教练的”。

1998年，高洪波正式从球员岗位上退役。2000年，他便成为了国少队的主教练。彼时，国家队的主教练是“神奇教练”米卢，高洪波作为教练表现出很强的进取心。“米卢刚上任不久，有一次我正在采访他，高洪波便拿着一个战术板，来向米卢请教问题。”乐视体育资深足球记者李响对南方周末回忆，“可以看出他非常谦逊、好学。”

后来，高洪波辗转上海中远、厦门蓝狮等职业俱乐部执教。2007年，退役不到10年的高洪波，以主教练的身份率领长春亚泰队，赢得了中超冠军，震动整个中国职业足坛。回想当年，前亚泰球员曹添堡说，“竞技体育看实力，那年许多球员状态都不错，教练（指高洪波）执教水平也可以。”

然而，率队拿到冠军的高洪波，第二年却中途下课。2007年亚泰夺冠后，李响采访了高洪波和球员们，她记得，“当时，将帅之间的矛盾就显现出来了。高洪波对队员有些不信任，怀疑他们踢假球。而一些球员说，他们就在场上犯了几个错误，高导就觉得他们不正常。”

但是李响觉得，彼时中国的教练员多多少少都有些多疑，“当时假球太多了，教练也是如履薄冰，这也是客观环境决定的。只是高洪波的做法激烈了些，把人一棍子就打死了。”执教亚泰时，在一场比赛中，开场刚刚11分钟，高洪波就把球队队长赵家林换下来了。从此以后，赵家林便背上了踢假球的名声，就此退役。

2013年底，高洪波开始执教江苏舜天，在这里，高洪波过得也不太顺心。“其技战术和关键时刻的换人总让人看不懂，被江苏球迷们讥讽为‘战术大师。”陆彦说。

当时，重用杨昊使得高洪波遭受的非议最多。高洪波和杨昊都是北京人，外界普遍质疑高洪波任人唯亲。“大家普遍认为，杨昊身体很弱，技术也没那么好，但是高洪波曾给我说过，他特别喜欢杨昊拼命三郎的那种性格。”与高洪波相识多年的北京电视台记者赵迎军告诉南方周末，“所以无论是在国家队还是俱乐部，不管别人怎么质疑，高洪波就是坚定地用他，结果也证明他赌对了，杨昊表现很好。”

面对质疑，大多数时候高洪波都沉默应对，然后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赵迎军发现，高洪波认定的事情确实很少去改变，“教练员都要有一些个性吧，他没有个性的话也走不到这一步”。

甲A联赛得与失

2016年11月3日，“老甲A联赛”将在上海开赛。在开赛前几日，北京老男孩俱乐部公布了参赛队员名单，其中18号高洪波赫然在列。

“老甲A联赛”由原国脚彭伟国发起，包括范志毅、高峰、李金羽、黎兵等甲A时期的球星都积极响应。甲A联赛确实是这批球员最愿意回忆的踢球时光，那段日子也是中国职业足球发展的黄金时代。1989年，甲A联赛正式建立；1992年，红山口会议开启足球职业化改革；1994年，中国足球正式迈入职业化，甲A联赛全面推行职业俱乐部；2004年，甲A联赛升级为中超联赛。

电视台也开始转播甲A联赛，足球在华夏大地掀起一片热浪。彼时，足球评论员潘采夫记得，“那时，足球水平不见得比现在高，但是发展势头非常好，也没有什么负面新闻。”

球员时代，高洪波算不上耀眼的球星，但潘采夫很欣赏高洪波的技术风格，“他身体不强，速度也不快，但是插上抢点很厉害。大家都说他动脑子踢球，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说，中国有球员像因扎吉（意大利前锋）的话，高洪波是一个，另一个是祁宏。”

甲A时代的许多风云人物，后来都走上了教练岗位，例如高洪波、宿茂臻、区楚良、马林、谢峰、贾秀全、黎兵等。虽然争议不断，但是高洪波的执教水平却得到了中超俱乐部的认可。

然而，如果放在外教云集的中国各级足球联赛中，本土的中青代教练境遇并不乐观。像高洪波一样，几次能拿到中超帅位，并且还能取得不错成绩的本土教练并不多。2016年中超赛季结束时，中超16支球队在位的本土主教练只有4名——谢峰、贾秀全、李金羽、马林。

除此以外，前甲A著名球员黎兵还带领中甲球队贵州恒丰智诚冲超成功。对于中超靠外教打天下的现象，黎兵也很无奈，他告诉南方周末，“投资人普遍喜欢外教，本土教练员得到的机会太少了。有些外教水平确实高，也有些就是为了钱来的。”

“相比球员断层，中青代教练的断层更加厉害。”资深足球评论员马德兴对南方周末说，“想要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教练，必须要一步一步来，要向韩国教练员那样，找机会出国学习，甘于从带少年队、青年队开始教练生涯。”

2002年，中国队打进日韩世界杯，登上中国足球至今也无法企及的巅峰，但背后的隐忧不容忽视：中国足球进入职业化改革之后，计划经济时代的体校体制被取消，但同时本应该由俱乐部和社会负担起来的青训没有建立起来，出现了严重的人才荒芜。“打进2002年世界杯的那一波优秀球员，如范志毅、郝海东、孙继海、黎兵等，算是两个体制交接期的最后一茬麦子，再往后就真空了。”潘采夫说。

“我们在选人时明显感觉人才不足，可供国家队选择的人很少。国青队的问题则更严重，已经连续六年无缘世青赛了。”区楚良对南方周末说，“其实根源还是老生常谈的青训问题。但是国家队成绩就不要了吗？也不是，只能说在目前情况下，争取最好的结果吧。”

足协的变化

高洪波下课后，中国足协请来了意大利名帅里皮做国足主帅。

这一次，国足彻底实行“主教练负责制”，足协只负责后勤保障等服务性工作，无权干涉球队日常事务；主教练拥有独立的技战术制定、选人用人、奖金分配等决定权力。新一期国足集训时，足协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委派足协工作人员担任国家队领队，而将领队的头衔交给了里皮教练组中唯一的中方助理教练李铁。这些举动被外界解读为，足协的一次彻底放权。

多年来，足协一直背负着过多干预主教练工作、不肯放权的骂名。马德兴告诉南方周末，“2002年，沈祥福带国奥队的时候，足协直接要求其放弃3后卫阵形，必须改打4后卫。”

按照以往惯例，足协领导还会在赛前看望球员。“有时就忍不住多说几句，强调比赛重要性，强调拼搏精神，说是给球员加油鼓劲，但尽是没什么用的话。”足球记者陆彦发现，“现在（足协）不怎么给球员开会了，但是会给教练开会。”

10月11日，当国足输给乌兹别克斯坦后，高洪波的一番话，再次把足协推向了舆论风口：“因为昨天晚上和足协的领导有很深入的交流，协会领导认为中国男足存在的问题应该由主教练承担，我明白这个意思。所以比赛结束了，我现在也提出离开。”为此足协专门召开媒体通气会，解释此事。足协主席蔡振华明确表示，在例行的赛前汇报上，没有明示或暗示让高洪波辞职。

但是，蔡振华也说，“我也建议主教练，不能仅仅只在更衣室内宣布（首发名单），能不能提前与首发球员进行提示，让他提前准备好比赛。”外界认为，每个主教练都有自己的习惯，蔡振华的这一要求就是对主教练工作的过多干涉。

从2007年开始，区楚良多次担任国家队的助理教练，辅佐过福拉多、高洪波、卡马乔等多位主教练。提及足协对教练员工作的干预，区楚良认为，“环境越来越宽松了，慢慢在变好，但需要一个过程。”

据南方周末采访得知，高洪波这次当国足主帅时，足协就已经在尝试“主教练负责制”，给主教练更多的权力，足协则主要负责后勤工作。虽然足协还是会找高洪波的教练组讨论一些问题，但是最终决定权还是留给了主教练。

一位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透露，“2016年9月6日国足战平伊朗后，足协召集教练团队，以及朱广沪、李春满、水庆霞等技术顾问，开了一次技术研讨会。会上，提出了年轻门将顾超看上去有些紧张，技术动作有些僵硬的问题；也提出了三个月没踢比赛的任航的状态问题。但是，蔡振华当时也说，‘大家只是建议，听不听由你主教练决定。后来，在对阵叙利亚的比赛中，高洪波还是坚持用了顾超和任航。”

中国足协显著变化的背后，是国家在足球发展方面的大力引导。2015年3月，国务院出台《中国足球改革发展总体方案》，振兴中国足球正式成为了一项国家战略。方案提出，“调整改革中国足球协会，推进国家足球队改革发展”。今年2月，国家体育总局正式撤销足球运动管理中心，意味着中国足球“两块牌子、一套人马”时代的终结。

“虽然管办分离，但是名义上为民间组织的足协，依然是一个行政化的存在。”社会体育研究专家、华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卢元镇告诉南方周末，“这次签约里皮就是一个例证，先是恒大和里皮解约，然后再和足协签约，没有强大的行政力量介入，靠一个民间组织很难撬动这么多资源。”

无论未来怎样，眼下中国男足首要面对的是，12强赛中还剩下的6场比赛。在高洪波离开后，但愿中国队依然能像他们出征12强赛时宣言的那样，“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应采访对象要求，陆彦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