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门事件的前前后后(下)

2016-11-03 17:03李海文
江淮文史 2016年5期
关键词:汪东兴华国锋天安门

李海文

任命于动乱之际,

奉命于危难之间

毛泽东提议华国锋为副主席,并在副主席前面加了“第一”之称,华国锋没有推辞,他说:“再让就让给‘四人帮了。”

“四人帮”在政治局提出:如是代总理如何登报?见外国人时不好登报。毛主席听到后很生气,说:“这好办。把代字去掉,并且是副主席。”决定华国锋是总理,副主席。过了两个小时,毛泽东又打了一个电话说:“加上‘第一两个字。”(据笔者采访华国锋记录及 1976年10月21日吴德在传达16号文件时的插话。)

过去党内没有第一副主席的惯例,“第一”这两个字引人注目。“第一副主席”这在党的历史上是第一次。1945年召开的第七次党代会,第一次选举了党中央主席。但是没有副主席。1956年召开的第八次党代会,第一次选出副主席,共4人: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后来增加了林彪。虽然在排列上有顺序,但是没有明确规定第一副主席。1966年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只留了林彪一个副主席,但是也没有“第一”之称。“十大”后副主席有周恩来、王洪文、康生、叶剑英、李德生,十届二中全会增补了邓小平,也没有“第一”两字。现在有“第一”两个字,华国锋就排在王洪文、张春桥前面了,在毛泽东百年之后,自然是第一把手,解决“四人帮”的问题名正言顺。吴德感慨地说:“不加上‘第一两个字,就不得了啊!”(1976年10月21日吴德在传达16号文件时的插话。)李先念事后向外宾解释:“毛主席为什么要选一个第一副主席?就是看到‘四人帮要篡党夺权,所以选华国锋同志为第一副主席……毛主席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毛主席既然不行了,他们要闹事。这样,把华国锋同志放在第一,就合法化了,你们再闹就不合法了。”[参见1977年6月12日李先念会见英中了解协会主席的谈话记录,转引自《李先念传(1949-1992)》(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894至895页。]

毛泽东这样做,打乱了“四人帮”的企图,特别限制了江青以夫人身份作乱。明确他死后由华国锋接班,华国锋的地位是唯一的,无可置疑的,不可替代的。

毛远新向华国锋传达了主席提议他为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

这次华国锋没有推辞。他说: 主席提议我为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这次我没有让,再让就让给“四人帮”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四人帮”掌握这个权力。王洪文是党中央的副主席,张春桥是政治局常委,没有第一副主席的身份,今后的斗争形势更加复杂、险恶。有了第一副主席的身份,我就摆在王洪文、张春桥的前面,有利于今后的斗争,有利于人民的事业。大家都认为毛主席这样安排有利于我们,先念就特别高兴,大家纷纷发言表示同意、拥护。“四人帮”虽然不高兴,但是他们也不好反对。会后有人告诉我,张春桥就没有表态。当时,我都没有注意。

“四人帮”对毛泽东的决定心怀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他们左右不了毛泽东。谁主持工作他们就将矛头对准谁。周恩来主持工作时,他们刁难周总理,给他出难题,制造困难,甚至在他生病治疗期间,千方百计破坏他的治疗。邓小平主持工作,他们故伎重演,你说东,我就偏说西,反对邓小平。现在华国锋主持工作,毛泽东任命华国锋为第一副主席,他们仍然如故,他们认为华国锋资历浅,到中央工作时间短,只懂农业,对其他工作不熟悉,不将华国锋放在眼里,我行我素,胡作非为。四个人在政治局互相配合,一唱一和,不让别人讲话。

华国锋沉稳应对,你有千变万化,我就是一个主意,不和你们发生正面冲突,绝不按你们的意见办事。他说:我深深感到,我受命于危难之时、多事之秋之际。开始我请求主席另择人选,怕难于胜任此重任。现在既然主席这样信任自己,又得到除“四人帮”外中央政治局多数同志的鼎力支持,这副重担历史性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就必须勇敢地承担起来,同中央政治局多数同志一道坚决同“四人帮”斗争到底。毛主席健在,我按主席的指示办,一旦毛主席百年后,我们也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一定要解决“四人帮”的问题,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不能在我们手里毁了我们党,我们国家,我们军队。不能断送毛主席领导我们建立起来的江山。他们如得逞,千百万人头落地,我们就成了历史的千古罪人。

既然毛主席把重任交给我,我一定不能辜负主席的信任。我深深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不能有任何疏漏、出半点差错,更不能授人以柄,要谨慎、严肃从事,牢牢掌握好这个权力,绝不能给“四人帮”有任何可乘之机。既然历史把我推到第一线,我就要敢于负责,对全党的干部负责,对全国九亿人民负责,要做好工作,搞好经济建设,改善群众的生活,将同“四人帮”的斗争进行到底,取得胜利。紧紧地依靠主席,要得到主席的支持;紧紧地依靠老一代领导、老帅,得到老一代领导、老帅的支持;紧紧地依靠广大的群众,得到广大群众的支持;在和“四人帮”的斗争中掌握好分寸,有理、有利、有节,不但敢斗,还要会斗,善于斗争,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粉碎“四人帮”后,大家议论起这件事,都说:毛主席没有把权交给“四人帮”是做了一件好事。如果由他解决“四人帮”的问题,他就更英明、伟大,威信更高。

毛远新传下话来:主席让召开政治局会议,特别指示不准苏振华、邓小平、叶剑英参加,要朱委员长参加。

华国锋心中有点奇怪:张春桥称邓小平为纳吉,叶帅请假,叶、邓不参加在情理之中,为什么不让苏振华参加?

会议是下午开的。在会上毛远新拿着主席的手迹给大家看,写的是:

一、 首都

二、 天安门

三、 烧、打

性质变了。

华国锋说:主席宣布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一个是根据毛远新的汇报,再有就是看了新华社、《人民日报》的简报。送给政治局和送给“四人帮”的简报内容是不一样的。我1971年到中央后就发现这个问题,到1974年他们干得更明显了。姚文元负责宣传,他们可以直接召开新华社系统的会议,直接派记者到全国各地收集他们需要的材料。姚文元送给毛主席看的是有倾向性的。当时天安门的诗大量是针对“四人帮”的,有极少数涉及主席。而他们将涉及主席的诗词,有意地扩大、渲染,起了很坏的作用。这些简报现在都可以找到。

毛远新传达了主席两个指示,因为有毛泽东明确的指示,政治局会议很快通过两个决议:

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提议,中共中央政治局一致通过,华国锋同志任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

中共中央政治局讨论了发生在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事件和邓小平最近的表现,认为邓小平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为对抗性的矛盾。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提议,政治局一致通过,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

毛远新传达:毛主席还说以简报为基础,发表《人民日报》记者现场报道,和吴德讲话。张春桥、姚文元在吴德讲稿上增加了邓小平的名字。会后,根据毛主席指示,华国锋在吴德讲话稿上批了几个字,交给毛远新,请他报送主席。华国锋做事谨慎,重要的事情都要经过毛泽东批准。下午5时半,这三个文件毛泽东批下来,都是:照发。(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30-532页。)

毛泽东批示回来,中央政治局紧急召集中央机关、国务院各部委一把手到人大会堂开会,传达毛泽东提议和政治局通过的两个决议。当天晚上新闻联播时向全国公布了这两个决议和吴德讲话,第二天在《人民日报》上发表。

毛主席所说发表《人民日报》记者现场报道,其实是上午张春桥、姚文元把写简报的人叫到人大会堂,所赶写的报道《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8日务必见报。姚文元特别点出;“要鲜明地点出邓小平”,“要快”,“粗点没有关系”。(参见严家其、栾文林、刘长林、李惠国、高世瑜、杨柄编写:《四五运动纪实》,人民出版社1979年3月第1版,第167-168页。)特别在《人民日报》记者前面加上工农兵通讯员,以表示得到工农兵的支持。但是,这些伎俩没有骗过群众明亮的眼睛。当日晚,广州半导体材料厂青年工人庄辛辛写信给《人民日报》《红旗》杂志:“支持邓小平,打倒张春桥、打倒姚文元、打倒江青!”12日《人民日报》社收到一封署名“一个现场的工人民兵”的来信。信封正面是“人民日报总编辑收”,背面是“戈培尔编辑收”(注:戈培尔是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信封里装着登有《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报纸,在上面批着:“令人震惊!党报堕落了!成为一小撮法西斯野心家阴谋家的传声筒!打倒野心家阴谋家江、张、姚!”

在会上,“四人帮”说邓小平去过天安门。华国锋一听就知道,他们对毛主席“保留党籍,以观后效”不满,不甘心,节外生枝,就是想说邓小平是天安门事件的直接后台,要将邓小平同志开除党籍,一棍子打死。

张春桥、江青一唱一和,说,要做思想准备,可能有“群众”要去冲击邓小平。所谓冲击就是把邓小平抓起来,这种伎俩在1966年冬就上演过。他们的话引起华国锋等人的警觉。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毛主席提议,政治局通过华国锋当第一副主席,摆在王洪文、张春桥的前面,有了发言权。华国锋马上说:“这要问问小平本人,核实一下。”

华国锋相信邓小平革命这么多年,政治经验如此丰富,绝不会到天安门去的。果然不出华国锋所料,后来“四人帮”一再审查,结果是:不但邓小平没有去过天安门,就连他的孩子也没去,这段时间,他们称病在家,不去上班,不仅天安门,就是他们单位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他们无关。

华国锋这么一讲,“四人帮”不好反对。于是开始讨论派谁去核实。“四人帮”都是动嘴皮子的,从不干实事,谁也不愿去。其他政治局委员对他们这种不依不饶、穷追不舍的作法不满,都不吭声。江青说:“让汪东兴去吧。”

借此机会,汪东兴马上站起来,出去了。张春桥、江青说:“可能有群众要去冲击邓小平,把邓小平抓起来。”这个话提醒了汪东兴,这是这伙人惯用的手法,他们想打倒谁,马上告诉“群众”,让“群众”动手,他们再出面承认、支持,造成既成事实。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法将“文革”一步一步推向不归路,用这种手法,迫害多少干部。绝不能让历史的悲剧在邓小平的身上重演。汪东兴知道只有毛主席能保护邓小平。他没有去找邓小平核实,而是径直到了中南海,向毛主席汇报会议情况,说:有人可能会冲击邓小平。主席说:不能再冲击,不能抓走。并问汪东兴有没有办法。汪东兴建议:把邓小平转移个地方。东交民巷有空房子。毛泽东说:可以。

事不宜迟,汪东兴将参谋滕和松叫来,要他立即做个警卫方案,派他到东交民巷负责邓小平的警卫工作。滕和松寡言少语,守口如瓶,做事稳重,尽忠职守。是汪东兴信得过的人。后来滕和松担任隔离姚文元的行动组组长。

汪东兴拿起电话,通知邓小平的秘书王瑞林,说要找邓小平谈话。让警卫局的处长东方找一个不显眼的车子,将邓小平接到东交民巷17号。17号内有几个独立的院子,原是贺龙、罗荣桓元帅的住宅。

邓小平到东交民巷,汪东兴已等候在此,将有关情况告诉他,问他是否坐车到天安门指挥?邓小平说:我只坐车到北京饭店理发,根本不是指挥。汪东兴松了一口气,马上布置再去把邓夫人卓琳接来。等卓琳到后,汪东兴告诉他们:可能有人冲击,不要出去,散步就在院内。汪东兴叮嘱了参谋滕和松注意事项,然后回到中南海向毛主席复命。

等汪东兴回到人大会堂,大家吃完晚饭,政治局会议移到江苏厅开。江青问他谈得如何,让他写个材料。这个材料不能写,邓小平转移的地点绝对不能让“四人帮”知道。汪东兴发火了:“让你们去,你们都不去。记录我不写,以后也别让我去了,下次你自己去问吧。”(参见毛毛:《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6月第1版,第475至477页。)

等到“四人帮”组织“群众”去揪邓小平时,扑了空。江青几次在政治局会议上说,不知道邓小平到哪里去了。

汪东兴一直关心邓小平夫妇。通知301医院仍旧给邓小平治病发药,安排卓琳住院治疗。6月10日,邓小平给毛主席写信,经毛主席批准,华国锋、政治局委员都划圈,6月30日邓小平夫妇又搬回宽街,和孩子们住在一起。(参见《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第498页。)

“四人帮”穷追不舍,毛泽东批示:“天下已定。此件杂乱无章,画蛇添足,不宜发表。”

“四人帮”要借毛泽东的力量,一鼓作气,将反对他们的人一网打尽。刘传新布置市公安局:“已抓到的还不是大鲨鱼,要深下去,捞一大批”,“重点在党政军、党内走资派。”广场继续戒严。

12日晚,政治局会议研究了8件事,其中第三件是要将北京市委关于天安门事件的报告转发全国。毛远新送到主席那里(据1976年11月18日汪东兴讲话。)毛主席批示:“第三条不好。”

报告写道:“要进一步修改充实,除介绍北京的经验外,要把这次事件的罪证选择一些影印附上,使全国干部更清楚天安门事件的性质”。毛主席在此划一横线,批:“此计不妥。”

“四人帮”仍不甘心,13日,毛远新又将北京市公安局搜集整理的《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中反动诗文原件选印》送毛泽东。当日,毛主席的批示更加严厉:天下已定。此件杂乱无章,近于画蛇添足,不宜发表。(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第533、535页。)

“四人帮”并不执行毛泽东的指示,仍在追查。据内参消息,从4月3日到4月27日,北京市抓现行犯、重大嫌疑犯分子已有200多人。27日北京召开2万人大会,批斗6名天安门事件中的“反革命分子”。北京市公安局统计6月17日在北京共搜集了诗词、悼文原件583件;强迫群众交出的诗词、悼文照片和现场照片108000多件;从中选出600余件编成《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罪证集》,加上其他“重点线索”,总计立案追查的共1984件,共拘捕群众388人。至于在单位以隔离、办班、谈话等方式审查的数量更大,全北京市被触及的群众数以万计。(参见《四五运动纪实》,第169至170页。)

“四人帮”的追查也遇到阻力,公安部门直接向国务院对外经济联络部部长方毅通报情况,说5日外经部有人送花圈、有人演说,并有照片、录音为证,有人揭发一位处长攻击中央首长(指“四人帮”)。要外经部清查反革命。方毅当场明确表示,送花圈确实是出于对周总理的崇敬和悼念,发表演说的同志刚从国外回来,是为了表达对总理的缅怀之情。随后方毅亲自找那位处长谈话,让他写了一个检查了事。(据笔者采访周伯萍记录及《方毅传》编写组所著《方毅传》,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17页。)

财政部部长张劲夫尽力保护大家。“人民总理爱人民,人民总理人民爱,总理同人民同甘苦,人民同总理心连心。”这首诗脍炙人口,是熊向晖的女儿熊蕾写的,由她的同学、人民银行的几个小姑娘贴到天安门广场。现在自然成为追查的重点。(无论怎样审查,张贴的同志都没有交代是谁写的。)人民银行那时归财政部管,事情报到财政部长张劲夫那里。他说:“周恩来就是人民的总理,有什么错误?不要再查了。”他这一句话,救了几个贴诗的小姑娘,救了写诗的熊蕾,救了很多传诵的人们。(据笔者1986年采访熊向晖。)

这样的事在各个单位都有。

毛泽东为什么不同意“四人帮”继续扩大的意见?

毛泽东以搞群众运动起家,是从群众运动中产生出来的领袖,一向尊重群众。在接见红卫兵时,他高呼:“人民万岁!”不是做秀,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他发动“文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这次群众没有任何动员,冒着被捕、坐牢的危险不约而同来到天安门广场,人民的呐喊震动环宇。“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他从这些悼念周恩来的诗词、咒骂“四人帮”的诗词中看到人们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

毛泽东认为发动“文化大革命”是让群众出气,1967年他南巡时说:“有些干部为什么会受到群众的批判斗争呢?一个是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群众有气。一个是官做大了,薪水多了,自以为了不起,就摆架子,有事不跟群众商量,不平等待人,不民主,喜欢训人,严重脱离群众。这样群众就有意见。平时没有机会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爆发了,一爆发,就不得了了,弄得他们很狼狈。”他有亿万群众的支持,不怕天下大乱,不怕全面打倒,不怕全面内战。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过了10年,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群众从对干部有气,变成对“文革”有气,变成对他不满。

毛泽东知道群众批评“四人帮”是对准他来的,否则他不会讲“清华大学刘冰等人来信告迟群、小谢……他们信中的矛头是对着我的”。 话虽然这样讲,但是刘冰的信中没有涉及毛泽东。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群众直呼其名,冲着他来了。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来没有过的。

为什么人民反对他?问题出在“文革”,出在“四人帮”身上。“四人帮”这些人“文革”前在党内都是无名鼠辈,“文革”短短几年时间,他们上升为政治局委员,炙手可热,权倾一时,在全国从上到下形成一股可以左右形势的势力,坏事干尽,磬竹难书。没有“文革”就没有“四人帮”。

毛对江青有看法,“文革”后期不让江青随便到他那去,一再批评她。毛知道江青整人甚多,而这些被整的绝大多数并不能都打倒,不少已放出来,有的分配工作,有的迟早也要分配工作。江青积怨甚深。现在他活着,别人不敢把她怎么样,等他死了,找她算账的人少不了。力量的大小决定斗争的胜负,政治家是要计算力量的。1975年3月20日,在批林批孔的高潮,毛说江青:“我重病在身,八十一了,也不体谅。你有特权,我死了,看你怎么办?”(参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3辑,第372页。)一再告诫江青,要收敛,要和200个中央委员搞好团结,不要搞“四人帮”。可不管他怎么说,江青就是执迷不悟,还不断地闹事。张春桥没有当过县委书记、地委书记,当市委书记也是负责宣传,从来没有独挡一面。姚文元更是摇笔杆子起家,没有行政管理能力。毛泽东给张春桥、姚文元的任务是写文章、起草文件。1976年1月上海贴出让张春桥当总理的大标语后,他看出张的野心,不让张接待尼克松。

毛泽东知道他们名声不好,一再批评,但还不足以平民愤。如果把最高权力交给“四人帮”,他死后,中国必然大乱。他一辈子为人民谋幸福,而现在人民不买账,要反对他,真是不寒而栗。权威受到挑战,任何个人与亿万群众相比太渺小了,只是沧海一粟。群众的选择、动向不能不引起毛泽东的深思。

毛泽东做出三个决定,第一,权力不能交给“四人帮”,决定华国锋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从4月份起,毛主席再接见外宾,只让华国锋一人陪同,不让姚文元、张春桥陪同,与“四人帮”保持距离。把中央、国务院的权力交给华国锋,除了长期对华的考察外,他认为华在“文革”中受冲击不大,很早就结合出来工作,比较了解“文革”的情况,不是洞中之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华国锋到中央工作后一直负责农业工作,没有参与专案(组),没有整人,没有积怨,容易为广大干部接受。华国锋忠厚、老实、善于团结,会忠实地执行毛泽东的路线、方针,也能团结江青、张春桥等这一干人,也是江青、张春桥这一干人所能接受的。

第二,对邓小平的处理留有余地。江青要开除邓小平的党籍。毛泽东知道邓是受到群众拥护的,不能再节外生枝,决定“保留党籍,以观后效”。一方面担心开除邓小平的党籍,激起群众更大的愤怒,再发生类似4月5日的事件。他年纪大了,来日不多,也经不起再折腾了。国家不能再折腾了。另一方面,毛泽东和邓小平有几十年的战友情,他不忍心一棒子打死。

第三,一方面宣布天安门事件性质变了。但是处理时,军队摆在后面,只派工人民兵出面,不动枪,只动棍棒,以尽量缩小事态的姿势来解决问题。一旦“天下已定”,就不要“画蛇添足”,不要激化矛盾,对群众的行为不再追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要适可而止,不能再激起民变。

天安门事件后,汪东兴去看毛泽东,向主席说:你选了一个好人。

主席讲:你赞成吗?汪东兴说:我举双手拥护。

主席讲:第一,他有一个省的全面工作经验,工业、农业、财贸等,到中央工作了几年。第二,这个人忠厚老实。第三,这个人不蠢。(据1976年10月7日中央打招呼会议,汪东兴发言。)

宣布华任第一副主席,主席说要发新闻,要登报,要各地表态。他说:“要造这个舆论,要宣传华国锋同志,要使全国人民逐步认识华国锋同志。”(参见《“四人帮”的要害是篡党夺权》,1976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

早在1966年7月8日,毛泽东给江青的信中写道:“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全世界一百多个党,大多数的党不信马列主义了,马克思、列宁也被人们打得粉碎了,何况我们呢?”那时所说“跌得粉碎”是调侃,充满了自信。1966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后厅里单独接见中央“文革”全体成员时说:“‘文化大革命是要搞到底,要枪毙,我和你们一起枪毙。”(参见穆欣:《劫后长忆——十年动乱纪事》,新天地出版社1996年版,第165页。)这是反话,英勇气概。那时,毛泽东一挥手,亿万群众按照他指引的方向前进。他指到哪,群众就打到哪,摧枯拉朽。

可是情况渐渐发生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文革”给人民带来的是什么?无休止的辩论,做不完的检查,流不完的泪,真理在哪里,判断是非的标准在哪里?人们开始迷茫,找不到方向。只好做逍遥派,不跟了。少数人参加武斗,真刀真枪干,刚从兵工厂出来的还没有装备军队的先进武器都用上了,每天都有人被打死、炸死,在流血、在牺牲,可是得到的是什么?干部下放,学生上山下乡,妻离子散。技术人员不能从事专业,科技停滞、倒退。学生不能上课,学业荒废,人民不能安居乐业,生活穷困,特别是广大农村。在城市,工人、干部多年不提升工资,人们只能靠子女成人后就业来增加收入。而子女上山下乡,增加家庭的开支。随着时间的推移,阻力越来越大,逍遥派越来越多,人们对“文革”的热情大为减少。群众惊醒了,开始反思,开始重新认识“文革”,开始怀疑“文革”。1975年毛泽东提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响应者寥寥无几。没有广大群众的响应,毛泽东感到寂寞。

现在面临亿万群众的不满和反抗。这个打击太大了,不亚于林彪外逃的打击,是83岁高龄的毛泽东那多病的身躯难以承受的,他常常陷入沉思。4月22日,《人民日报》报道了3月8日下午3时吉林陨石雨的消息,工作人员给他念吉林陨石雨的报道,“他少有地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听着,直至念完这条消息。他让工作人员搀扶着走到窗前,久久凝望黄昏笼罩的天际,陷入深深的沉思。”(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779页。)

“天安门事件”5个月后,毛泽东病逝。

天安门事件的后果,加深人民与“四人帮”之间矛盾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电视台播发了中共中央的两个决议,同时广播了《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的报道。听完广播之后,各个单位开始清查,绝大多数人在公开场合不再讲话,但私下人们想得更多,只能与亲朋好友议论。人民不讲话,才是最危险的,古语讲:“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鲁迅有一句诗:“于无声处听惊雷。”天安门事件后的中国就是如此,在沉默中孕育着更大的爆发。

天安门事件后,有许多曾有地下工作经历的同志互相议论:我们要准备再次搞地下工作。(据笔者2006年9月3日采访项淳一记录。)可见当时人们的心情是多么愤怒、沉痛、悲凉。正如鲁迅所说:“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高压下,仍有不怕死的人站出来。当晚,北京部队某部副营长王勤写了《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小字报,贴在营房附近路口的树上。他指出“张江等”是“像马列”,“邓副主席是我们的贴心人”。“向天安门广场的英雄们学习!”昆明市云南重机厂工人方策,在墙壁、电线杆上,贴出“打倒林、张、江贼!”等大标语。4月8日清晨,上海市人民广场中心的旗杆上飘扬着一面白色绸旗,旗上一张周总理遗像,下书“沉痛悼念恩来总理”。

7日,北京市公安局电话通知各分、县局,在照相馆查到凡有涉及天安门事件的胶卷和冲洗的照片,要没收并登记姓名、住址或工作单位。照相馆的同志对不知情的顾客说:“你是在哪照的?是在颐和园吗?不是,以后来洗吧。最近我们太忙了。”在他们的暗示下,保护了许多人。

从4月8日起一连三天,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组织群众、解放军部队游行。广场仍然戒严,队伍走在东西长安街上。游行队伍排成两行,这样队伍显得长一些。人们应付公事,无精打采,被迫举几下手,言不由衷地呼着口号,声音自然不大。偌大的广场反而更显得队伍稀稀拉拉。没有锣鼓,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歌声,没有红旗招展,与6个月后庆祝粉碎“四人帮”胜利的游行形成鲜明对照。

邓小平的反应在邓毛毛的书里讲得很清楚,她写道:“对于父亲来说,毛泽东在决定打倒他的同时再次保留了他的党籍,可能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文革复出后,他的举动实在太大,他的态度也太不妥协了。在天安门事件后,他本已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没有想到,在最后关头,毛泽东竟然保留了他的党籍。对毛泽东,父亲是太了解了。在起用他—支持他—批判他—直至再次打倒他的这一个全过程中,无不体现着毛泽东百转回肠的一番苦心,和他那无可奈何的千般失望。”(参见毛毛:《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第483至484页。)

毛泽东没有开除邓小平的党籍,为邓小平的第三次复出创造了条件,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入院做手术,还没有从医院出来,就被接到玉泉山,参与政事。

天安门事件时,邓颖超嘱咐身边的工作人员不要到天安门去,她对秘书赵炜说:“如果被人认出你来,会说成我派你去的,这样会带来麻烦。你对恩来的感情与怀念是对的,我不反对,我很理解你,但我们要从政治上考虑问题,不要简单地从个人感情出发。目前那里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就不要去。你懂我的意思吗?”(参见赵炜:《西花厅岁月》,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317至318页。)

邓颖超这样讲,是不是因为她胆小怕事呢?不是。5月7日,邓颖超听说原总理办公室副主任、中央调查部部长罗青长的长子罗杭夫妇因到天安门念悼词,被录相查出抓起来,邓颖超借着到玉泉山看牡丹花,回来的路上到西苑罗家登门看望。(据熊向晖日记。赵纬说是5月8日。)邓颖超问:“罗杭两口子有消息吗?”然后说:“小罗呀!你们要经得起考验,没关系,你们要相信自己的孩子。什么事物极必反。恩来在时,党内搞得那么紧张;恩来去世了,还是那么紧张到处抓人。我想罗杭的问题会搞清楚的,不能急,急了也没有用。”(参见赵炜:《西花厅岁月》,第317至318页。)一切都在不言中。

夏天,邓颖超在北海碰到老战友夏之栩,俩人抚今追昔,不由地回忆起1930年代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情景,回忆起夏之栩的母亲夏娘娘和邓颖超的母亲杨振德住在一起掩护革命同志的情况。邓颖超说:“那时,我们真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出了门就不知当天能不能安全地回来。我们在困难时一定要看到光明看到希望。”

地震后,邓颖超搬到东交民巷15号院2号楼。有一天赵炜在街上碰到住在附近的陈浩。陈浩、李晨夫妇从重庆时期就在周恩来、邓颖超的领导下工作,从红岩到南京梅园新村。他们在梅园结婚时,邓颖超祝贺时说:夫妻之间应做到八互,即互敬、互爱、互助、互勉、互信、互慰、互让、互谅。解放后陈浩在总理办公室任外事秘书。周总理逝世后,一直惦念着邓大姐,但是没有机会见面。此时见到赵炜,陈浩喜出望外,马上要求见邓大姐。过了几天,陈浩、李晨夫妇晚8点在台基三路口等着,邓颖超坐车过来,招手让他们上车,事先已通知司机上长安街向木樨地开去再开回来,利用这个时间和他们见面。这是在重庆、南京地下工作时常用的接头方式。陈浩、李晨多年没有见到大姐,十分激动。邓大姐说:“我也很想念你们,也想见见你们,只是怕连累你们,所以现在不得不在车上说话,又好像当年在重庆似的。”

“又好像当年在重庆似的。”这句话令陈浩感慨不已。陈浩离休后到周恩来研究组工作,不止一次向我讲起这件事,每当讲到邓大姐说的这句话,大家都唏嘘不已。

华国锋含而不露,“四人帮”手伸向中央各部,华国锋顶住

撤销邓小平的职务,使人民受到打击,使1975年执行整顿的各级干部受到打击。许多干部要么不敢工作,要么工作不敢说话,要么说话不敢坚持原则。给1976年的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四人帮”虽然没有当上第二把手,但将邓小平打下去,将群众镇压下去,认为是他们的胜利,他们认为夺得最高权力不远了,更加猖狂。华国锋在政治局的工作更加困难。周总理在时,周总理领导与“四人帮”的斗争。他常常出面与王洪文谈话,批评他们不正当的作法。与毛泽东沟通情况,得到毛泽东的支持。周总理不在了,毛泽东指定毛远新为联络员,政治局的同志都见不到毛泽东。邓小平被打倒后,政治局的同志讲话更加谨慎。“四人帮”更加猖狂,他们根本不把华国锋放在眼里,在政治局一唱一和,控制会场。在下面煽风点火搞乱各地,谁要是反对,他们就指责谁是上了邓小平的“贼船”,让大家都不敢讲话。叶剑英说:这是建国以来最困难的时期。(据1976年10月8日叶剑英讲话。)

“天安门事件”后,“四人帮”的手伸向中共中央各个部,甚至提出让迟群到中央调查部任部长。而这个部门一向是毛泽东、周恩来亲自关心的机密部门。“四人帮”的提议受到华国锋、汪东兴的反对。部领导罗青长、熊向晖商量,不能让迟群来,咱们要紧跟,狠批,不能让他们抓住辫子。(据熊向晖1976年5月5日日记。)

此时,各部都有人向中央写信揭发部领导的问题,为“四人帮”提供炮弹。有人逼领导检查,有人是出于好心为保护过关,劝部领导检查。形势异常紧张。

紧跟,狠批,是当时不少人的选择,从表面现象看是一样,但是出发点不同。有的是为了自保;有的是为了能坚守岗位,不被打倒;有的是卖身投靠。

华国锋团结老干部,奋力坚守岗位,在困难中,坚持对“四人帮”的斗争。

华国锋对反击右倾翻案风、天安门事件的态度,不能只看他在公开场合的讲话,那是别人起草,应付形势、应付“四人帮”的。而应看他在下面的讲话、活动,华国锋接见杨振宁就很能说明问题。

4月17日凌晨2点,华国锋参加完政治局会议后赶到新疆厅,听取熊向晖、方晓关于杨振宁来访的汇报。

熊向晖先介绍杨振宁在上海的情况。上海市委书记、革委会副主任徐景贤请杨博士吃饭,席间,大批邓小平,送复旦大学的批邓大字报选编。杨振宁说:我带的行李不多,一个小箱子装不下。拒绝接受。对批邓也不表态。

华国锋说:“何必送人家,不要强人所难,在北京不要强加于人了。你提的意见,(指现在华国锋是总理,第一个见的外宾是学者杨振宁,是否合适?)不是没有道理,我考虑还是我见。我见没有争论,因为主席批的是我见,如果我不见,找谁见也不好。”

当时,如果华国锋不出面,就轮到张春桥。华国锋绝不给张春桥这样的机会,所以这样说。

然后,熊向晖汇报陪同人员的名单,说:“名单我们不好定,有些为难,必须由华总理定。过去周总理见,政治局好多人都参加,江青、姚文元、迟群、谢静宜都参加。这次,其他中央领导人是否参加。”

华国锋不容置疑地说:“就我一个人。简化一点,其他人不参加。”

熊向晖建议说:“陪见人找一些科学家。”

华国锋同意这个意见,问:“他和谁熟?”

“吴有训、周培源、张文裕。”

华国锋痛快地说:“就让他们见。”

华国锋之所以这样痛快,因为他了解情况。去年华国锋分管科学院的工作,国务院派胡耀邦到科学院工作,胡耀邦汇报时,华国锋明确提出要支持像陈景润这样的同志进行研究工作。反击右倾翻案风后,“四人帮”将科学院的汇报提纲作为重点批判,他们认为提倡基础研究是翻案,就是翻“文革”的案,就是否定教育革命。在这种情况下,让吴有训、周培源、张文裕等科学家参加会见,不言而喻是对基础研究的肯定和支持。特别反击右倾翻案风以来,这些科学家又成为运动的批判重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陪同华国锋会见杨博士,见报后,他们的处境得到改善,造反的群众也不敢马上将他们打倒。

熊向晖说:“他是旅游局接待,让岳岱衡、科学院外事局的方晓参加。我就不参加。”

华国锋说:“你参加。”

熊向晖说:“我参加,外交部也要参加。”

华国锋问:“他和谁熟?”

“和乔冠华熟。在联合国,我、乔冠华请他吃过饭。”

华国锋对秘书说:“把乔冠华找来。”

汇报继续进行。熊向晖问:“科学院让谁来参加?”

华国锋立即回答:“让吴有训,他是副院长。”

熊向晖提醒:“现在是党的领导,吴有训、周培源、张文裕来见,是否向党委讲讲。”

华国锋心里明白,如果王光伟(时任中国科学院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来,迟群和造反派头头柳忠阳也要来,马上说:“你给王光伟、迟群打电话。”

熊向晖有些为难:“不好打,让你的秘书打。”

华国锋痛快说:“好。”他体谅下面的难处,尽量为大家担担子。

华国锋就是不要迟群、柳忠阳来参加会见。他厌恶他们。这些人追随“四人帮”,践踏毛主席的团结、教育、改造知识分子的政策,把广大科技人员诬为“臭老九”,视作“专政对象”,疯狂打击迫害。他们鼓吹“科学无用论”,取消科学研究机构,毁坏科研设施、设备仪器和技术资料,迫使大批科技人员改行。由于“四人帮”的破坏,我国自然科学基础理论研究受到严重摧残,一些科研领域停滞不前,国民经济中许多重大科技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拖了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后腿。科学研究队伍出现青黄不接的严重状况。现在他们抓住中国科学院工作汇报提纲大作文章,诬蔑整顿中国科学院是“复辟”,汇报提纲是“复辟纲领”,把中央决定的对中国科学院党的核心小组及政治部的调整和加强,诬蔑为“拼凑复辟班子”,“文化大革命以来,资产阶级篡夺科学院领导权的一个先例”,他们要“顺藤摸瓜”,揪出所谓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参见1977年7月5日中国科学院党的核心小组揭发材料,中共中央文件1977年37号《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三)》,第84页。]果然不出所料,柳忠阳没有参加会见,在科学院引起很大反响。(据熊向晖5月20日日记。)

天安门事件后10天,17日晚9时10分华国锋到人大会堂新疆厅,和乔冠华、熊向晖、吴有训、周培源、张文裕、方晓、朱永行、岳岱衡一一握手,问好。科学家吴有训、周培源、张文裕格外精神,大家有说有笑,气氛轻松。

9时半,杨振宁准时到场,华国锋首先迎上去握手致意。这是他任总理后会见的第一个外宾,这次会见,事先双方都没有规定题目,不用有人捉刀起草讲话稿宣读,必须有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话。华国锋已决定不印发谈话记录,讲话比较随意,谈话内容反映了华国锋当时的想法和作法。

寒暄后,华国锋请他抽烟,杨振宁客气地表示自己从不抽烟。(华国锋一直抽烟,1982年得了心脏病后才戒掉。)由抽烟谈到美国青年的吸毒问题,谈到毒品问题。谈话自然而随意。杨介绍到北京红星公社参观的情况,然后问华国锋是何地人。由交城,谈到山西,杨振宁问:“大寨县的定义是什么?”他于1971年曾到大寨参观,1975年大寨会议后提出“普及大寨县”,他很关心这个问题。科学家研究问题首先是要搞清定义。

华国锋说:“大寨并不是生产典型,如果单纯从产量来看,大寨不是最高的。湖南有个李光庆,一亩地一年产3000多斤。在中国亩产2000斤以上的队很多,大寨是1000斤多点。所以,我们不把它看成一个生产典型,而把它看作一个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典型。在三届人大时,周总理给它归纳了三条:第一,是毛泽东思想领先;第二,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第三,是共产主义风格。他们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美国走资本主义道路,中国不能走那个道路。陈永贵同志他们开始搞的时候,你大概听他们介绍了。过去的斗争也是很复杂的,开始他们是“老少”互助组,有些人看不起他们,不愿意加入。以后他们搞起来,但附近的武家坪感到自己的条件好,不愿意和大寨在一起,又分开了。结果大寨搞上去了,武家坪一直搞不上去。后来武家坪学大寨,也搞上去了。

“去年,我们正式提出普及大寨县。我们全国每个县都有几个公社或大队学大寨学得好的。去年9月至10月间,我们开了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提出在全国普及大寨县,全国有2100多个县,现在有300多个县学大寨学得比较好。现在大概有100多万干部深入到基层。”

华国锋的介绍与众不同,杨振宁很感兴趣。

杨说:“我看过沙石峪,沙石峪的精神和大寨的精神使人感动。我去时,他们送给我一块小石头,现在摆在我的书架上。”

华国锋介绍:“中国有些地方搞得很好,不但条件好的地方,而且条件差的地方,也有不少搞得很好。比如沙漠地区改造沙漠,内蒙古的乌审召公社就是一个典型,他们的领导是一个女同志,叫宝日勒岱。”

杨问:“关于这个乌审召公社,有没有电影。我看过《红旗渠》,那个电影非常动人。”

华国锋:“红旗渠在林县,辉县现在比林县搞得好。”然后话题一转,向杨博士请教:“杨先生在科学方面做出了贡献,杨先生对中国科学的发展也是很关心,做了很多工作。听说这一次回来,到了广州中山大学、上海复旦大学,到了北京抓紧时间做了4次报告。”

杨回答:“关于中国科学的发展,我虽然了解很少,不过最近三四年来中国,和复旦大学以及北京的一些科学工作者接触多一些,我们互相讨论,还联名发表文章,工作有些进展。我对于物理和数学的情况熟悉一些,我觉得这里研究能力很强的人是很多的。我相信,今后在物理方面发展前景是非常乐观的,这使我很高兴。如果我能在这方面尽我的努力,我将很高兴。不仅是我个人,在海外也不仅是中国人,许多不是中国血统的人,也希望对中国科学的发展能够多做一些工作。”

华国锋:“我对科学了解很少,我听说杨先生过去每次来中国,都提出一些很好的意见,希望以后继续在这方面多提出宝贵的意见。我们是第一次接触,但我感到杨先生对中国已经有了了解,说话也比较坦率。看到我们对的就说对,不对的就说不对,这样很好。毛主席总是提倡实事求是。对什么问题懂的就说懂,不懂就说不懂,不要不懂装懂。对的就说对,不对的就说不对。自己认为对的就赞成,认为不对的就说不赞成。这样的态度很好,实事求是。我们在国务院会议厅里就有四个大字‘实事求是。我们提倡这种思想作风。你提了意见,可能我们有的同志接受了,有的同志没有接受,这也没有关系,你感觉需要再提,还可以提。

“关于科学研究我还不太了解。去年本来想抓一抓,但没有来得及,只和吴有训、张文裕接触了一下。总的说,我们科学研究要发挥广大工农兵的作用,他们参加实践,在实践中搞科学研究,我们不把科学研究只限于少数搞科学研究的人,应该靠广大工人、农民,大家在实践斗争中搞科学研究。在这方面,中国有些地方办得好,也有成效。比如农业方面提倡四级科学实验网。刚才讲的李光庆,已经达到亩产3200斤到3300斤。科学技术人员参加实践斗争,和广大农民相结合。这样一般发展很快。当然也要发挥科学队伍的作用,使他们能够把科学理论与生产实践很好结合,这有很大的好处。我们一些地方的高粱是自己培育种子,但是报纸上没有发表。”

他介绍了自己熟悉的农业方面实行工人、干部、技术人员三结合的情况。

杨振宁讲出自己的心里话:“关于中国的科学技术发展问题,我经常在想。对一些细节我觉得不能够发表什么意见。不过关于比较整体的问题,我曾经想过,有点意见,也许可以提出来和华总理讨论。中国科学技术发展以实际应用为主,中国现在非常注意农业的发展,我对这点是理解的,我认为这是非常适合中国建设需要的政策。但是,另外还有一方面,假如看15年、20年以后的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有什么需要?今天要做什么准备?那时科学技术方面所需要的人才是很多的。中国希望15年后粮食总产量达到3亿吨,我想,15年后,中国石油年产量达3亿吨,钢铁产量达1亿吨,也是非常可能的事情。”

华国锋说:“我们没有15年计划。我们在搞80年、85年计划,本世纪还有一个远景的蓝图。那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在三届、四届人大报告中提出的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建成一个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国民经济体系;第二步做到四个现代化,使中国成为站在世界前列的社会主义国家。去年我们也研究了5年、10年的初步计划,我们的计划没有透露。至于外国报道的,那是他们自己猜的。”

杨:“我所要强调的是,15年以后达到这个水平,那时中国需要很多科学技术人才。这是很重要的问题,需要研究。比如搞车床的工人一般需要二三年就能培养出来。在比较复杂的科学技术方面,做到有重要发明的,需要5年到10年。要想培养一个人能想出激光原理,这不是5年、10年就能行的,要等大学毕业,再有10年的实践,才能羽翼丰满地向这个方面发展。今天必须开始着手培养。我想中国目前大学教育,整体学生数字恐怕不够多。全美国的物理研究生有9000人,可能太多,900人是需要的。恐怕对于15年以后中国工业建设的技术需要方面,今天就要多做一些准备。这一点,七二年我向周总理提到过。后来我想的就更多了,使我感到这个问题更迫切了。”

华国锋:“可以提出你的意见。毛主席总结了上海机床厂培养技术人才的经验。”

杨振宁:“我参观了上海机床厂‘七二一大学。”

华国锋马上说:“有些单位办得比它更好。”

杨振宁:“在国外许多人问我,中国对科学研究感不感兴趣呀?我说中国是唯一的把科学研究定在宪法里国家。”

这份谈话记录虽然整理了,华国锋也审阅过,但是没有发。熊向晖保留了一份记录,以上的内容基本根据记录写的。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这次会面的情况,是因为叶剑英找熊向晖了解华国锋情况时,熊向晖特意拿着这份记录,特别介绍说:“他(指华)只字不提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这成为叶剑英了解华国锋的一份很重要的文件。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华国锋只字未提反击右倾翻案风。对天安门事件,他只是讲了外交部造反派干部儿子的表现,并不涉及其他。

粉碎“四人帮”后,他批准邓小平住院治疗。邓小平还没有出院,他和叶帅就将邓小平接到玉泉山谈话。

粉碎“四人帮”后,华国锋、叶剑英指示北京市委重新审查天安门事件,1976年12月北京市已释放纯属反“四人帮”的100多人。到1978年将被捕的人全部释放。北京市委的调查为天安门事件的平反创造了条件。

1978年5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召开共青团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的通知》,决定《中国青年》杂志等报刊在团代会前后复刊。同年8月19日中共中央决定取消全国范围内的红卫兵组织,决定10月召开共青团十大。团中央筹委会决定《中国青年》杂志于9月11日正式复刊。编辑部决定宣传报道天安门事件中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和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收集的《天安门诗抄》,署名为童怀周。9月10日60万份印刷完毕。这时主管工青妇工作的副主席汪东兴打来电话,批评第一期有严重问题。筹委会决定刊物停发。编辑部的同志不服,连夜分别给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汪东兴写信申诉。华国锋收到信,让汪东兴和编辑部同志商量。华国锋说:“人家敢发你怕什么?发出去就发出去,只要他们 敢干就干吧。”

9月14日,汪东兴在人大会堂新疆厅接见了中国青年杂志社的同志,谈了几个小时,最后传达了华国锋的这句话。“最后解决的结果在客观上产生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意味着《破除迷信,掌握科学》的特约评论员文章,报道天安门事件真相和评价,以及刊登《天安门诗抄》和编者按语,都已得到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的完全认同和批准发行,等于是在‘两个凡是和‘天安门事件两大‘禁区的堤坝上,掘开了大口子,历史潮流从这个大口子汹涌澎湃而出,再也阻挡不住。这场风波带来的这一特殊效应,赢得广大人民群众空前热烈的欢迎,270万份这期刊物在全国各地迅速抢购一空,又加印了30多万份,创下历史最高纪录。”(参见孙光盛:《<中国青年>复刊风波》,百年潮2008年第10 期,第53页。)

在华国锋指示下,北京市委经过近一年的调查研究,经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批准,于1978年11月14日作出《关于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决定》:1976年清明节,广大群众到天安门广场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恩来,愤怒声讨“四人帮”,完全是革命行动。因参加此事件而被捕的388人中没有一个人是反革命。对于因悼念周恩来、反对“四人帮”,而受到迫害的同志,一律平反,恢复名誉。

这正是华国锋主持召开中央工作会议的第4天。随后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决议,指出:“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以天安门事件为中心的全国亿万人民沉痛悼念周恩来同志、愤怒声讨‘四人帮的伟大革命群众运动,为我们党粉碎‘四人帮奠定了基础。全会决定撤销中央发出的有关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和天安门事件的错误文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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