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海棠
秀挺着肚子到姑妈家,侏儒姑妈给她开门。秀刚刚挤进门里,她之前停下来叩门环时放到地上的布包迅速被姑妈提了进去。姑妈人矮手长,看上去圆滚滚的身体笨拙,实则比秀灵敏。
这才初春,秀的肚子还不算太大,只是稍有点显眼,看上去也就四个多月。不知穿的谁的薄夹衫,又大又旧,袖口挽上三挽还是不利落。若不是穿着这么不合体的衣服,秀还蛮好看,眉清目秀,嘴唇饱满,鼻子挺挺的,发型也还是学生头。
姑妈家在镇上,临着街市,院子大门右侧开了一扇单门做修理铺,铺子后门直接通向院子里。秀安静地在姑妈家住下了,直到有一天她的女儿会走路了,蹒跚走到铺前面玩,街坊邻居才知道这个院子里多了两口人。别人问起正在修伞的瘸子男人,“这是谁家的孩子?”瘸子男人说“外甥女”。多嘴的还会多问几句,不多嘴的笑笑了事。只是除了这句,再有多的问话瘸子就不回复了。有不知趣的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侏儒女人就会顶人家一句“我侄女的小孩,以后都在我这儿住,跟我们一家,别每次见了都问”。
来修理铺的都是街坊邻居和乡里乡亲赶集的人,彼此都熟,也都知道侏儒女人的脾气,她呛了人,也没有跟她计较的,来取鞋的取了鞋走人,来取伞的取了伞走人,样子并不记仇生气。这个修理铺几乎无所不能,修鞋,修伞,修自行车,修锅底,修瓷盆。喜欢打趣的人拿瘸子开玩笑,问他“瘸子,你都没骑上过自行车,能修好吗”?对这样的话瘸子也不计较,说:“你天天骑,屁股都能长上面,没见你能修它。”打趣的人嘿嘿一笑,继续给瘸子打下手递工具。瘸子瘸得实在厉害,站起来,整个右腿在空中打秋千不着地,即使是那条好的左腿也是瘦得不成样子,总之他的下身整个就是畸形。他若坐着不动,看脸庞、胳膊、手倒是—个健壮男人的体魄。瘸子要是非得站起来不可,为了右脚能着地,他的左腿就要弯起来衬着右腿,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平衡。像校车把,打气这样需站起来使力气的活,客人多是自己动手做了。
这样的一家人日子过得还好,女人会修鞋,手艺也好,客人都很满意。孩子大些会自己玩时,秀也跟姑妈学起了修鞋。本来不是什么太难的手艺,秀很快就学会了。只是头两年里,手艺不如姑妈,毕竟还是年纪轻,手上没劲,不像肥肥胖胖的姑妈。姑妈、姑父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秀在她的女儿三岁这年的秋天才满十八周岁。母女俩的生日一前一后,一个是八月十六,—个是八月十七,这记的也都是历的日期。
秀的女儿叫欢欢,姑妈总是向人强调是欢欢喜喜的“欢”。欢欢会走路后喜欢在修理铺玩,喜欢摆弄姑姥爷的工具,还喜欢坐姑姥爷的小马扎。这之后常有一个模样讲究的中年妇女站修理铺前远远地看她,有时会走过来给她一包零食,有时会是一箱牛奶,后来来的次数多了,还送欢欢好看的裙子、花棉袄。
起初秀不知道该不该接这些东西,姑妈倒大方,说“怎么不接,接了,她该出这一份!”秀听姑妈这么说,几次之后,大大方方接了,有时还会让中年妇女进去坐坐。中年妇女欲言又止的,总说还有事,顺道来看看就走。秀看看姑妈的眼色,由她自由去了。
成年后的秀面容越发地好看。只是因为身子生养过孩子,不是花季女孩该有的身段。但也不难看,个头也长高了。
秀的父亲三年半后才出现在修理铺,来也是有目的的。这天是背集,街上没什么人,三个大人在赶前一天逢集时客人送来的各种物品。姑父锔锅底,秀用机器扎鞋,姑妈一边哄着孩子玩一边往一块皮子上涂胶。秀见父亲来,站了起来,也没敢出声说话,傻傻地站着。是姑父先开的腔,说:“哟,二兄弟来了。进院子里坐。”说着扶着右腿站起,摸着墙把秀的父亲往院子里让。院子本来有大门的,只是一直锁着,他们自家人出入院子都是从修理铺走。
秀的父亲有点磨不开脸,看了一眼秀,低下头往院子里去。他虽低下了头,眼里难免还是流露出了惊奇,这个年纪不太脸上有些沧桑的父亲还是看出了二女儿长高了。他若没记错,把她赶出家门的那年,她没这么高,身材自然也没这么胖。头发也长了,随意地绾一把在后面,样子形容很是—个成年女子的味道。
两个男人进院后,秀有点不安,就收了活儿,过来把孩子抱在怀里,怯怯地叫姑妈:“姑妈……”只这么叫,不知要说什么。
姑妈继续在一张皮子上刮胶,头也不抬,很是经事的神情说:“不会有什么事,可能就是路过来瞧瞧。你不想跟他说话就不说话,他不认你,也是一家人,这关系跑不了。”秀听姑妈这么说,嘴里“哎”—声,算是听从了姑妈的话。
约莫有一个时辰,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院子里出来,秀的父亲说要赶县城,姑妈也没留他用午饭。这天秀去煮的午饭,到吃饭的时候,难得一家人围了桌子吃,桌上放了一盘豆芽一盘茄子,欢欢用手捏着豆芽一根一根地往嘴里放。自己这么吃着,还不忘往每个^碗里放上一根,样子很忙,很喜欢吃,很高兴。饭吃到一半,秀给姑父装第二碗,姑父接下刚往嘴里扒第一口时随身子往上一挺打一个响嗝。姑妈就骂他:“不知道先喝口稀水嘛!”姑父也不接话,一边打嗝一边吃下了第二碗。秀就觉得这顿饭不对劲,心里直起疙瘩。果然,等大家都放下碗筷,姑父发话了,说:“秀,你爸这次来说是那边想要回孩子。你呢,就算是我跟你姑的闺女,可以再找婆家。你也是大人了,我跟你姑妈不给你拿意见,你自己想想怎么办。”
这时姑妈接上话说:“那边说要是把孩子给他们,就撤了你哥的案子,你也可以再找婆家。就是两清了,以后谁也不扯着谁了。你呢,就是你姑父说的,算是我们的闺女,以后也从我们这里出去,你要是不记你爸你妈的仇,可以当亲戚走。”姑妈一米二左右的个头,说这话时要仰着脸看秀。
秀虽是十八岁,也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自己却也还是个孩子脾气,心里不高兴表情全在脸上。但这么三年多的生活让她孩子气的脸上又多了—份忍耐,所以这时的她看起来是又烦躁无助又悲伤抑制,想哭也不是,想爆发也不是。姑父吃完饭叫了欢欢去修理铺里,留下姑妈和秀两个人继续交谈。
姑妈说:“秀,去屋里歇歇吧,这里我收拾。”她这意思其实是说,“孩子,想哭就去哭一场吧,别憋坏了,你也还不过是个孩子,这三年过来你也不容易,刚把孩子拉扯大,以为平静了,那边又来添乱。”姑妈个子太矮,不然这个情景是该把孩子拉在怀里安慰一场的。
秀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和欢欢的小碗站着一动不动,等姑妈过来要她手里的东西时,才终于滴下了眼泪。她把手里的东西给姑妈,转身去自己的房间。
这的确不是一个十八岁女孩的房间,堆满了奶孩子的小衣服、毛衣、薄厚棉袄和孩子的尿垫。房间里也没有一个衣柜,只有一个不成型的大方桌和架在墙上用来搭衣服的两根竹竿。除了这些,真是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黄土泥的墙上连一张画都没有。秀坐在床上一边哭一边折欢欢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折了两摞子,然后靠了床上的墙边放好,就扑在上面放声哭开了。姑妈早洗好了锅碗,坐在屋檐下听秀屋里的动静,直听到秀叫着“妈”哭出声来才放心去修理铺做活。
还是秀刚读初二的时候,秋吧,天气还没有真正地凉下来,玉米还没有长成金黄,秀跟同学从学校逃课出来,直接就被高高的玉米地掩没了。乡里的中学,学校一面靠路,一面靠河,远远地离着集市和村庄。逃出来的学生中有人熟路,先是顺着河走,然后拐上—条大道去与人会合。
秀第一次出来,见到会合的人才知道对方都是男的,其中有两个跟她们中的两个女生在谈恋爱。恋爱是个很神奇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也弄不懂它是什么东西。没谈过的不知道,谈过的也说不清,说是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在谈恋爱了。真玄妙。秀还没谈过,什么也不知道,到了录像厅,除了两对熟悉的,剩下的各自配成对找了位置坐下,她被一个男生拉起手坐到了一起。
这样她就跟外校的男生谈了恋爱,外校的那个男生自然也是个不好好读书的孬孩子。他读初三了,因为打算到年龄后去当兵,高中上不上两可,不想中考,学习很是不上心,本是上学的时间,能踩着山地车跑十几里到外校去打架。他又是个超生孩,自小养在舅舅家,父母因为没养他,长大后不好狠管。舅舅呢,还是隔了_层,也不好管。这样他就认识了秀,这一帮与那一帮也就谈起了恋爱。秀在这年的腊月怀孕了,但她不知道,直到第二年的开春棉袄脱掉换成单衣,姐姐才发现她肚子鼓了,就告诉了妈妈。妈妈知道出大事了,秀读高中的哥哥带人找了那个男孩把他一顿狠打。那个男孩这时已经不读书了,在社会上胡混,几天没回家家里人也不知道,直到有人通知一个屋子里死了人,家里人才知道出了事。男孩老家是另一个镇上的,紧挨县城,因为父亲在县城化肥厂上班,家里有点势力,扬言要把秀的哥哥关进监狱,终身不得出狱。乡里人其实隔得再远,都是能扯上亲戚的,秀的父亲找了人去男孩家说情。男孩的父亲是读了书的人,还讲点道理,他们也知道这件事的源头还在他们的儿子那里,见秀的父亲低三下四地求饶就提了要求,要秀为他们家生下这个孩子,并且这一辈子不得嫁人,算是给死了的儿子留了后配了婚。但是呢,生下的孩子要是男孩就把秀娘俩接过去,要是女孩就只能秀一个人养。这情况,秀的父亲想妥协,只好牺牲了秀保儿子,又加上觉得有这样的女儿丢脸,就跟秀断了父女关系把她赶出了家门,让秀只身一人去投靠膝下无子女的侏儒姑妈。
秀那时还是个孩子,能怎么办呢,天没亮起来辞别了妈妈、姐姐和事后才知道打死了人吓得丢了魂的哥哥,去了愿意接收她的姑妈家。
现在,三年半后,哥哥已经考上了大学,眼看着能有个好前程,当年男孩的家人又找到秀的父亲想要回欢欢。因为男方的大儿子这时已大学毕业,一毕业就留在了北京给人家当上门女婿,是肯定不回来了。男方的妈妈想着以后身边无后,就想起了欢欢,这要求男方父亲也是支持的,还说可以给欢欢弄城里户口,将来接他们的财产。人心真是变化得快啊,只是几年时间,他们就不再重男轻女想要回孙女了。
这事叫秀没办法,她亲手带大的欢欢,与孩子相依为命的情感早已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多少个日日夜夜也是因为这个熬过来了,怎能说给就给?秀不愿意,说孩子还小,等大些再说。
秀的父亲只好觍着脸堆着笑去跟男方的父母说欢欢还小,还离不开妈,孩子的事不如先缓缓。他这么低声下气自然是要保他的儿子顺利上完大学。后来,秀去家里拉缝纫机见着母亲,母亲跟她说,她父亲为了她能保住欢欢苦苦求人,从县城回来之后整个身子都矮了一截。母亲这样的话,秀是信的。
修理铺的两边一家是服装店,一家是粮行。服装店的老板娘是外来的租户,粮行老板是姑父家多少年的老邻居。给粮行帮工的一个男的,几次托服装店的老板娘打听秀是不是死了丈夫,要是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他表示愿意跟秀处对象。这个帮工看上去比秀大远了,又黑又驼。服装店老板娘找姑妈试探了几次,姑妈深知秀的情况,她那边有约定的,不能嫁人,就狠狠地拒绝了服装店老板娘的意图。
秀随着欢欢长大操心少了,心闲下来人越发好看,上门来提亲的人一直没有间断。有一个卖肉的算是街上的好行当了,年近四十,不瘸不拐,只是三年前死了老婆。两家的摊档在街直角的两条边线上,要看看对方不难。秀是早就被人看过多少回了,可是秀怎么也不愿过街去看人家,她心里知道自己得守着不能嫁人的约定。她想,就算是为了哥哥吧!
转眼这年阳历9月,欢欢已满六周岁,可以上小学了。秀第一次离开她生活了六年多的街道去给欢欢报名,这一报名才遇到欢欢的户口和姓氏的问题。秀想,那边起初说了不要她们的,心里自然不愿让欢欢随那边的姓氏,就让姑父去求了人把她们娘俩的户口弄到了他的名下。
秀一天来来去去经过几条街接送孩子上学,知道她早早死了“丈夫”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好心人出于怜悯还是想着给她介绍个下家,但介绍来介绍去不是死了老婆,就是缺胳膊断腿短智商的。秀无心谈这事,但拒绝不了,只好应付着。她也是经了提亲这些事才意识到人生的残酷,原来人活一世一步也错不了的。这是她不能再嫁人,若是能,再嫁竟只能找“门当户对”的了。
欢欢读五年级的时候,也就是十岁这年腊月,秀的哥哥娶妻设宴。可并没有人请秀回去参加哥哥的婚礼,秀事后从姑妈那里才得知这事,自然是哭了一场。原来,连跟她关系最好的哥哥也把她忘了。但她还是绣了一对红荷花绿鸳鸯的十字绣枕头加一份好礼,托姑妈送了过去,也没让说是她送的。可是这种事谁不是心知肚明的呢,都是捂着不说。新嫂子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这件事后,对秀来说,一个人内心的成长才暗暗开始,像冬天柳树的体内,谁也看不出来地酝酿着春天的情绪。
欢欢是个机灵的孩子,奶奶年前来看她,提了一件粉红的羽绒袄,她在秀的许可下收下衣服,当即亲昵地叫了一声奶奶。除了她喜欢的羽绒袄奶奶还给她带来了一双红皮靴,当欢欢穿上一身,立即从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奶奶见欢欢高兴,趁热打铁问她要不要去城里跟爷爷奶奶一起过年。欢欢自然是一口就应下了,秀这时开腔已晚,要再拒绝势必会让欢欢跟她翻脸。欢欢委实是—个个性十足很有主见的孩子,因为身世问题一直跟秀暗暗地僵着。
过了年初五,奶奶把欢欢送了回来。欢欢脸上不大欢愉,秀问她怎么啦。欢欢说想去城里,在城里又可以学钢琴,又可以学舞蹈,还可以读好学校,说奶奶住的新小区旁边就有一所漂亮的中学,可比他们镇上的中学好看多了。
秀不高兴听欢欢这么说,当即呵斥了欢欢,叫她以后不准再提及去城里的事。但这天夜里,秀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想清楚了对欢欢发脾气的原因。她的整个世界只有欢欢,若失去了她,她不敢想象接下来如何活过一天一天漫长的白昼和黑夜,—年一年漫长的春夏秋冬。
六年级时,欢欢没有考上县城里的中学,因为欢欢想去城里,死活不愿意读家门口的中学,要求复读一年。复读班的班主任一天家访,到了秀家,与秀在院子里从下午一直聊到傍晚。进入夏天的阳光很是明媚,把院子里一棵柿子树都要照透了。光从树叶间洒下,白花花的光打在放了茶杯的小方桌上。有一个细小的光影竟是活的,从白瓷杯里一跃就跳到茶杯盖上,又从杯盖上跳到剥落了红漆的桐木桌上。有些腐朽的桐木桌面发白的样子,让秀觉得这十来年的光阴真的是实实在在地过去了。
欢欢在校谈恋爱了。似乎也没有出格,两人还约好了一起考去城里。秀看着在桌子上跳来跳去的那个细小光影心里很是感叹,女儿可是比她机灵的,懂时务的。这时秀回过头来看她在这个年纪所做的事情,真心觉得自个儿愚笨极了,整个人是糊涂的,混沌未开。
秀不想把欢欢给她奶奶,可也拦不住欢欢自己要往城里去。
欢欢考上县城中学的这年,县城更市,新城画了一个圈,增加了两个经济开发区,欢欢奶奶乡下的镇子划在了新三环边上,秀姑父他们的镇划人五环。这一下可都成了城里人了,欢欢很高兴。但等开发到五环还有些年头,而三环内说动工就动工了,市政府新址就在三环和二环中间。
欢欢的奶奶以三环边上一块宅地为条件赠予秀,让欢欢随父的姓氏人他们的户口。秀的父亲再次找到秀希望秀应下这个条件,这样—来,那块三环的宅地就是秀的了。父亲的意思是,秀若用不着可以给她哥哥建一所房子。秀觉得姑妈家也是城里了,她如今成了他们的养女,这块宅地早晚会是她的,所以她私心下并不愁将来无安身之地。
但事情并不像秀想的那样美好,问题出在了姑父这边。原来姑父是不想把宅子给秀的,他早已把这所宅子许给了他弟弟的二儿子,最近听说划入五环了,他的亲侄儿一下子跟他很亲,常往修理铺来。
因为镇子划入五环,镇上的学校也都统一要求穿了校服,这一下,爱潮流的姑娘小伙不干了,私下修改校服。裤脚要窄一些,T恤要短一些。秀他们住的地方背街那边隔不远就是中学,秀见修改衣服的生意好,就跟姑父姑妈商量在房子的另一侧开个门专门修改衣服。姑父姑妈一口答应了,因为这时下的修理铺早没有修瓷盆修锅底的活,送来的鞋子也多是做护理、擦洗,平时里三个人能闲下两个。这样的情势下,为了长远的生计,秀才想要去母亲家拉缝纫机。
等那边的门开好,秀厚着脸皮趁天色暗回到娘家。她起初担心的是父亲不会同意,等她说明来意,不想,首先答应她的竟是父亲。那时屋里开着电视,父亲的目光从电视上转过来只看了她一眼,转头冲她母亲说“给她”,然后又转回去看电视。父亲这样允准后,还帮她把缝纫机抬上架车。多少年了,秀这是第一次跟父亲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她本想看看父亲脸上的神情,揣摩一下父亲现在对她的态度,但是天色真是太暗了,秀只感到在跟父亲抬起缝纫机时他重重的呼吸声。
把缝纫机抬上架车,秀在家里并未再做停留,因为父亲再没发话,母亲也没表示留她。但秀心里似乎也知足了,想想自己不就是来要缝纫机的吗?现在要到了,还能再期待什么?秀告别了母亲,出了院子,摸摸索索地在巷子里走。农村的巷子里没有路灯,路不好走,秀心里并不埋怨,相反,她还觉得天黑真好,她可以就这样地脚踩着儿时玩耍的路,慢慢地走,真希望能多走一会儿。
出了村子,过了桥,秀走到大路上。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个人走这么长的夜路,她发现心里并不恐惧。娘家跟姑妈家隔二十里,她回到姑妈家已是下半夜。她在门外叩门环,姑妈起来给她开了院门,那一瞬间她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这感觉让她立即又觉得娘家远了。架车拉到屋门口,秀抬起架车把,姑妈钻进车下把车轱辘子卸下。然后秀自己把缝纫机搬到了屋里。这忙活的中间秀在夜色的掩饰下一直掉着眼泪。她想想最初绝情的父亲,又想想当下的父亲,觉得父亲这是原谅她了。她为她的当初哭,也为父亲能原谅她哭。
生意倒是不错,逢集在修理铺帮忙,背集就在这边修裤脚。欢欢周六早上回来,周日下午返城。回来时竞也带了校服让她把裤腿改窄,把T恤改短。欢欢叫改的样式跟镇上的中学生不同,裤脚口窄得似乎连脚都塞不进,改好的裤子摊平一放,像一对大括号。十分奇怪。秀觉得好笑,欢欢说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日韩风,以很不屑的表情嘲笑她没见过世面,跟不上潮流。潮流即时代,秀这才知道眼下的时代不同了,欢欢眼看着要年满十五周岁,而她,这个中秋一过就要整三十岁了。秀想,原来他们班上的好学生和坏学生可是楚汉分明的,学习好的都老实,学习坏的才一天里追星耍潮流。因为有这个经验,她一直担心欢欢步了她的后尘,哪知欢欢跟她大不一样,既成绩好知道学,又爱跟潮流追明星。
三环内的建设这年已像模像样,宽敞的道路横平竖直地摆在那里,没见过世面的远乡农民走在大道上都有点害怕,生怕一脚踩下去后都是窟窿。怕那街道是假的,糖饼子做的,随时会破碎,会消失掉。旧城中心区在一二环中间,欢欢的学校在那里,秀开始去得勤,后来就去得少了,因为欢欢的奶奶在照顾着欢欢。欢欢周五不往家赶都是去了奶奶家,而周日下午她早早返城,也还是去了奶奶家吃过晚饭才去学校。对于这种情况,秀也没什么好说的,由着欢欢认祖归宗了。只是她知道照这样下去,欢欢奶奶早晚还会找到她,把欢欢要去。早晚的事罢了。欢欢眼看着要中考了,他们会希望欢欢在读高中前把姓氏改过去。秀想到这些,看似把问题想清明了,可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是怕欢欢认祖归宗,为什么心里总是有隐隐的痛与不安?
果不其然,又是年底,秀的哥哥找秀来了。说是这么多年他心惊胆战地在外努力工作,终是没能在那个城市站住脚。现在他希望回到家乡来,用打工的钱在市里盖一所房子,接下来就在这个城里安身立命。这么说,秀就知道了哥哥这是要她答应欢欢奶奶家的要求来的。
哥哥是傍晚前来的,说完重要的事天色也还没到黄昏,这个时间点是掐得很好的,当秀要做晚饭了,哥哥就可以找借口走了。
秀起初是想跟哥哥聊聊家常的,聊聊这些年他们没见着哥哥过得好不好。要是哥哥还像小时候那么爱护她,她还想跟他聊聊她这十多年来心里的苦闷。
但是事情不是这么发展的,哥哥从修理铺那边进到院子里来,坐在院子里等姑妈去把秀叫过来。
秀正在修剪裤脚,听说是哥哥来了,剪刀没放下就哭了。姑妈见她哭,仰着头看着她,等她收住哭声叫她先去洗个脸再去院子里。
秀洗过脸再来见哥哥就像是第二次见哥哥了,脸上是笑的,也像家常那样跟哥哥打招呼。说:“哥你来啦!”
哥哥还是第一次见妹妹,僵直地挺着身子起来,讪讪地说:“来了。你还好吧?”
。好。都好。姑妈我们都好。”秀说这话时很大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好像她生来就是姑妈的女儿一样,跟他们是一家人。
哥哥没等秀让坐,拘谨地坐回了原位。秀这才忙着说:“哥,你坐你坐。”
茶水姑妈之前倒好了,秀也不必让茶水,样子大方地自己找位子坐下了。
姑妈个子矮,一直站着,秀让姑妈坐,姑妈坐下来还像站着那么高。姑妈坐下来说几句长辈寒暄的话,觉得自己在他们兄妹俩不好聊起身走了,说她还有点活儿没做完。
姑妈一走,哥哥就开门见山了,也没提前事,说要秀帮帮他,他想回家乡来安身立命。
秀听着,中间没有插话。哥哥讲完他的意思冷场了秀才开口说:“哥,你让我想想。”
秀在哥哥走时也没出口答应他的请求,不是她不讲兄妹情面,是地心里那种隐隐的痛与不安让她不敢松口。她从哥哥这次到来感受到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又拿捏不清。秀出来送哥哥,哥哥向西去。哥哥的身影在傍晚的阳光下越拉越长,他走得越远,身影越大,直到把秀整个人都笼罩了。秀不合得离去,看着哥哥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曾经多么倔强威武的哥哥啊,现在却只会一味地唯唯诺诺看人脸色说话了。
在秀到来的十五年后,姑妈已是过了五十要奔六十的人,与常人比她是提前衰老了,手臂越发显得长,眼还老花,本来异于常人的脸,戴上老花镜后欢欢开玩笑说像个外星来客。姑父本来比姑妈年长,也是刚进六十,面容上却像是小她十几岁。这年冬天一场雨后结冰,姑父晚上摔了一跤,在秀把他往屋里拖的时候昏了过去。
腊月过半,放了寒假。姑父因脑出血昏迷医治无效去世。过了开年,姑父的侄子便拿着他叔叔生前的遗嘱过来找姑妈说话,也没有说要她们俩立即搬走,只说将来城市要是发展到这里了,她们得配合,他肯定是要在这里建楼的。
姑妈越发老了,春天来到,她也是无精打采的。秀关了修理铺,只留了修鞋和改衣服的糊口生意。
欢欢中考前,秀选了一个晴朗的上午回了娘家,哥嫂都在外地,哥嫂的两岁女儿由母亲带着。她的父亲不像上次她回来拉缝纫机那次的态度,看见她来扭头就走。当她叫住父亲把来意说明之后,父亲突然对她热情了,把她往屋里让,像待一位稀罕的客人那样。秀一下子不太能适应父亲这样的热情,偷偷地拿余光看父亲,她见父亲的脸上还流下了两行泪水。秀自从哥哥找过她之后,心里便明白了上次回来父亲为何对她好,因为她尚有利用价值。这时的她心里并不会再被父亲这样的泪水感动,她像从不曾离开过这个家一样,按住性子平平常常地跟母亲一起包了一顿饺子,吃完饭帮母亲洗了锅碗才走。
欢欢的奶奶像承诺的一样给了他们一片宅地,地方有些偏斜,那之前应该是一块不中用的田地。面积有五六分,盖一所小楼足矣。秀的父亲和哥哥是这样合计的,先盖上楼,等以后城市发展大了,人口多了,会有地产商来收买这些地。以现在的时情看,到时他们不管是要房还是要赔偿都不会吃亏。即使没有开发商来征地,他们还可以把房间出租出去。哥哥这时不那么冷漠了,高兴地许诺盖了楼后把一楼的铺子给秀,让她开个店铺有个营生。
欢欢原来随姑姥爷姓叫文欢欢,后来叫杨欢欢。户口入的自然也是爷爷的户口本。当这一切都已办妥当。欢欢已经考入了理想的高中。
姑父遗留下的那片宅地比原计划提前被城市统一开发征收去了。秀无任何所得,只姑妈得的半份交给了她保管。秀一时无处可去,又加上要赡养生病的姑妈,秀便想到了当初哥哥的许诺,向哥哥要他刚建好的楼房一层的半边商铺。
嫂子是外地人,讲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这时的嫂子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丈夫少年时误杀过人,也知道秀为了哥哥守了承诺没有嫁人。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欢欢给了过去,秀是可以再嫁人的,她以此为由不愿把一楼铺面给秀。
秀念着小时候跟哥哥的情义,不想跟哥哥嫂子翻脸,找了母亲说。母亲却反过来劝她不要跟哥嫂争,让她用姑妈的钱自己买一套,说钱放着不是她的,要是买成房子等姑妈死了,早晚会是她的。秀诧异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完后忙低下了头。秀想找父亲说话,一个村子找遍了也未见父亲的踪影。
这一次找父亲,秀才知道村子大不一样了,原来小学后面的池塘一周种着垂柳,水面上似乎终年游着鸭子和白鹅,清脆的嘎嘎声时常划过小树林飘到教室里去。现在池塘一周长满了荒草,水面黑魃魃的,一只鸭鹅也不见。村后的池塘成了污水沟,像是一个村子的生活垃圾都在往这儿倒。带着污迹的卫生巾也不包裹,就那么没羞没臊地散着。方便面的袋子和火腿的肠衣被狗扒得哗哗啦啦地响,公鸡到处乱翻。这曾经是一个村子最安静的地方,现在骚乱无比。
秀未找到父亲,回到家里从电瓶车上卸下给父母带来的礼物,去她住过的房间看了看,没有跟去菜地割韭菜的母亲告别就走了。母亲之前说中午跟她一起包韭菜鸡蛋饺子的。秀推着车走出院子,又停下来扎好车,双手拉过门环把两扇大木门带上。她这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插锁插上。依着儿时的印象,锁不一定要锁上,只把插锁插上就好,因为防的倒不是人,而是猪羊那些畜生。犹豫后,秀依着这个印象只把插锁插在门耳里,并未锁,转身骑上车驶出了巷子。在骑上车子的那一刻秀才觉得自己真的是要离开这个家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并没有离开,这些年她的心可是一直在这里的。
从父母家回到姑妈家,姑妈正在收拾东西,许多的破破烂烂姑妈不合得丢下。秀说:“都丢了吧,都丢了吧,我们带不走这些的……”姑妈还在咳嗽,每咳一下都要挣得眼睛通红。秀让姑妈躺去床上,自己收拾起来。—个过去式的修理铺,—个过去式的家庭院落,秀收拾一段就坐下来回忆一段。面对过去的点点滴滴,实在是只能由着心把一件事想够了才能结束—件物品。这一想来,原来过去十几年的时光是那么长,像她小时候看到的屋后的河水,盯着它看—个上午—个下午也流不完。当收拾到欢欢的东西的时候,她看到欢欢小时候的衣服几乎每件上面都沾有黑色的机油,那些都是她玩姑姥爷修自行车的工具给沾染上的。现在看来每件都破烂不堪。看着这些衣服秀才觉出那个时间她们确实穷苦,也就怪不得欢欢总是盼奶奶来看她了。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也都没什么好带走的了,已是高中生的欢欢本人也未必希望留下来纪念。秀知道在欢欢的心里始终未把这里当成家,她只愿把奶奶的家当成她成长的地方。“都不要了,都不要了!”秀坐下来想一段时间后,选了一块欢欢用过的尿布跟几个本子放在了一起。她清晰地记得那块尿布是用她的一件旧秋衣剪的,接生婆接生完欢欢问可准备了衣服。姑妈抱来一团,接生婆说,衣服都没过水硬邦邦的怎么用?秀欠着身子起来从床上摸了一件秋衣给接生婆,说,先用这个包吧。后来这件秋衣,秀用剪刀剪了做了欢欢的尿布。
秀租了三环里一处二楼的房子,搬家的小货车很高,姑妈上下车都是秀抱着。可能因为搬家,姑妈精神些了,但这时的她与秀刚到她家时早已判若两人,像缩了水的桃子,又皱又瘦,看着不成样子。
等一切安顿好,已是这年的年底。欢欢自从上高中后再没有跟她一起住过,眼看着欢欢长成大人,要离开这里读大学了,秀想在她走之前叫她周六日跟自己一起住。这个原因其实也是秀搬进三环的原因。但不想,她这个想法被欢欢一口否决了,欢欢说:“我现在姓杨,不姓文。我姓杨自然是在杨家住,你们不是要了奶奶给的地吗?你们要了地就是不要我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连这个也弄不懂吗?”这话说完之后欢欢还说了许多,但都说了什么秀是一句也没听清,她面对个头比她还高的女儿一时哑口无言,窘迫、尴尬、羞惭,像做了天大的错事。欢欢这天没在秀新搬入的家里吃晚饭,背着书包走了,连躺在床上的姑姥姥也没有过去告别一声。
接下来过了一个漫长的腊月,秀除了照顾姑妈,并无事可做,她还没想明白她三十三岁后的人生还有多长。她只在反复想一些问题,她是如何丢掉女儿的?她何故要了欢欢奶奶的一片住宅自己一无所获,还为此对父亲母亲绝望顶透失去了他们?想想欢欢上小学之前的那几年,这个世界还是静止的,跟她小时候并没有两样。怎么不过又过了十来年,这世界就天翻地覆了,大不一样了呢?
秀在日日夜夜里把这些个问题想了又想,她除了得到一个生病的姑妈什么也没有。她竟然一无所有,那么多漫长的日子到头来只像过了一夜,像此刻打开门只见天下铺了一层白雪,世间万物全都消失了。
秀走出来推开窗子,摸着窗台上的白雪,握了一团放在手里。雪团并不融化,一股冰冷沁入她的手臂,顺着曲池的经脉缓缓走进了她的身体。
等冷爬上了她的脖子,她的耳朵响起一阵轰鸣。秀本可以咬紧牙抵制这种轰鸣的,可是她没有,她任由这种灼人的轰鸣在她的耳窝里摧毁她对这个世界的知觉。她接受着。
“我为什么还要跟你一起住?你生下我,不管谁的错,我已经有一个糟糕的过去了。知道我为什么要上城市里的初中吗?因为我想有一个体面的家庭。现在,我更想有一个体面的未来,这些你能给我吗?”秀这时回忆起欢欢说的话哭了,不知是脖子动还是头在摇晃,样子有些痉挛。那样的哭,哭得那样悲伤,那样透彻,让秀想起自己以前的许多个日日夜夜。
秀没有回答欢欢的话,她既回答不了也无力回答欢欢的这些问题。她记得欢欢读初中时一次去看欢欢,欢欢那时已经放学了,在学校旁边的面馆吃面。欢欢的同学问秀:“阿姨,都是看你来接欢欢,怎么没见她爸爸来过啊!”正在吃面的欢欢还未等秀开口忙抢下话说:“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我妈妈和爷爷奶奶把我养大的。”
秀还能再说什么呀!秀无言以对。她撕了一张日记本上的纸张记下姑妈要吃的药,准备出门去给姑妈买些药回来。姑妈吃的药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