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鲜明,1962年生,河南省邓州市人,现任河南日报报业集团发展研究院新闻媒体专家委员会委员。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新闻摄影学会副主席。
作为作家、诗人,他先后在《诗刊》《星星》《莽原》《中国诗歌》《诗林》《诗潮》《延河》《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诗歌数百首,在各级报刊发表散文、报告文学数十万字,出版诗集《梦中庄园》《诗说中原》和报告文学集《排场人生》。散文《一张用旧的脸》,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其诗歌和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全国重要文学选本。
作为摄影家,他是“幻像摄影”的首创者。他的“具有绘画效果的意象摄影方法及专用光影折射装置”,获国家发明专利。出版摄影集《空之像》。其摄影作品曾在意大利展出,并多次在国内外摄影展中获奖。
卖命
那人把我带进一个大厅。他在为我介绍工作。
这里不是大厅,而是一个像大厅一样宽敞的走廊。无边无际。深不可测。这是什么地方?我知道,这是不能随便问的。我是一个懂规矩的人。
灯,依次亮起来,我看见两边的墙壁上钉着一个一个的人体。那些被钉在墙上的人依旧生龙活虎,他们像模特那样摆出各种好看的姿势。天花板上,挂着一个一个人体器官,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呼哧呼哧跳动,像鸣叫的蟾蜍,一鼓一鼓的,很夸张。我知道,这是广告。
那人带我继续前行。
一个大胖子迎面走来,他顺手在墙上一个人的胸口处抓了一把,是一块血。他捧着颤动的血块,像吃巧克力那样吃起来。一个小男孩悄悄靠近他的屁股,掏他的肠子,看样子,是要吃。
大胖子对小孩的举动浑然不觉,对我们客气地笑着,用商量的语气问我:“那货卖腿,这人卖头,你卖什么,是心还是肺?”妈呀,这是个人体公司!
我不知道如何答复。
“傻子,傻子,来了个傻子,不知道要卖啥子……”从墙壁的方向传来一片歌吟,夹杂着尖利的笑声。
带我来的那个人很害臊,急忙拉拉我的手,小声说:“你就说卖命,卖命!”
这是黑话或是暗语吧,我跟着重复了一句。
灯灭了,四周鸦雀无声。
随即,远处出现一个亮点,一道光芒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朝我游过来。我知道,我的回答正确。开——门——大——吉——!
哈哈,我对上暗号了,我成功了!
生活在《红楼梦》里
好像有一个人——其实,我没有看到那个人,我知道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意念——在前头引着我,让我沿着一条像管道一样的黑暗走廊往前去。走了很远很远。眼前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黑。这黑,有些黏稠,像深深的泥浆,使我的脚步颇感费力。
隐约看到眼前有一排牙齿,又感到这是一排白色门窗。在那一排牙齿或门窗前,那个引领着我的意念告诉我:“这是《红楼梦》,你要在这里生活七天。”
那个意念接着说:“这《红楼梦》,其实是一座城;这城是由七个器官构成的,分别是头颅、心、肝、脾、肺、肾、胃,而肠子就是街道。你要在每一个器官里生活一天,一共七天。”
还没有明白过来,我已经来到一个地方。只见满天都是星星,星星相互交织,构成一个巨大的、闪光的网。这些星星沿着一个中心旋转,形成一个光的旋涡。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细菌,被这网粘着,在跟它一起旋转。我不想这样。我只是想来这里看看,怎么就被粘住了呢?
天黑了,我的身体开始延展,变得大而稀薄。那个意念告诉我:“夜晚,你要和这里的东西融为一体;天亮的时候,你可以变回你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既好奇又恐惧。没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变成一片黏膜,向上飘起来。
我飘飘荡荡落在一个地方,一看,是一个院子。我突然明白:原来,每一个器官就是一个小区。我不知道这个小区的名字,只见这里的房子样式很奇怪,就像是一个一个气泡。这些气泡忽大忽小,蠕动着,让我站立不稳。我看见一扇一扇屋门上悬着一种匾额样的东西,上头有字,是某种象形字,我不认识。我想,这大概是《红楼梦》的另一个版本。
在这里,我是可以飞的,这大概就是细菌的好处。我从墙头向上一跳,就飞到另外一个院子的房顶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一条又一条街道,连着一片又一片房子。房子都是暗红色的,像蠕动的珊瑚。城里不见一个人,却可以听见“切切切切”的声音,像念诵,像低语,又像是雨声。
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我走在一条小路上。我当然知道,这路就是肠子,它弯弯曲曲地通向一个青灰色的圆形门洞。这是我小时候上学的那个学校的月门。过了这个门,天色突然大亮,前方是一片白茫茫的虚空。
这是出城了吧,接下来我该往哪里去?
对了,我得写篇读后感。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如果我还没有变回来,如果我依然是细菌,怎么写东西呢?
听见浪涛的声音。我明白了:这城其实是一个孤岛,四周都是海水。
冒充上帝的人坐在那里
这里有很多树。有一些树就在我脚下的山谷里。
一个声音说:“世界是一棵树,每个树枝的长度是一百万年。”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发现我站立在一棵树的前面。这棵树只有普通农家的房檐那么高,但我知道它很古老,跟山一样古老。它不仅古老,而且每个树枝都指向一个星座。
我走上去,把四个树枝系在一起,这树,就变成了一座屋子。我后退几步,端详着,觉得这屋子虽说露着天,却很有创意,甚至称得上完美。
这树枝结成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人。
他就是冒充上帝的那个人。
这个人,我认识,是我老家的一个风水先生。他长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戴着黑色瓜皮帽,很严肃。他看见我,却不搭理我。我知道他这是装腔作势。我走上前去,给他戴上一个花冠。我这样做,是为了指认他。
做完这些之后,我突然感到无聊,就站到支撑屋子的枝条中的一个上头,一个纵身,朝着一颗蓝色星星弹跳过去。
没想到,那颗星星突然跑起来。我脚下一空,就要掉下去了。
淹没
一本书,平放着,看上去就是一块玻璃。书本上的字是黑色的,就像是泡在清澈而幽深的水中,清晰,深远。
那个男人径直走进这本书中,就像一个人走进一个门框。书本没有动,书页没有动,书上的字也没有动,那个人兀自走进去,消失了。他被书本淹没了。
看着眼前的书本,我很诧异:他怎么就进去了?这书本如此像水,进去一个人,应该是要起涟漪的,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真奇怪!
我要看看那个人进去之后到哪里去了,是沿着字里行间走着呢,还是沉到书的背面去了?什么也没有看到。书页还是原来的样子,静静的,像玻璃,像水。
我继续看。那个被书本淹没的人,一定会憋不住,他终究会自己浮上来;如果他被淹死了,他的尸体肯定会漂起来。可是,看了半天,依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书本依然放在那里,书里的字依然像是泡在清澈的水中,它们看上去平静得很。但我知道,它们是故作镇静。它们是在守着一个秘密,为自己,也为那个走进书本的人。看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这是一个伪装成书本的宅院,那人是回家了,或是来执行某项神秘的任务。
我大声笑起来。我这样做,是想让书本知道:我已经看透了它。可是,书本依然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它平静得就像一个入定的和尚。
世界的构成方式
在被海洋或蓝天包围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像荡漾的涟漪或溅开的云朵那样,朝着四面八方轰然展开,并像向日葵的盘子那样分出一个一个细密的空间。太阳出来的时候,这里自动形成一个个七十三平方米的玻璃房子。
这就是我置身其间的那个世界的基本构成方式。
一个个玻璃房子像风中的花蕊,像水中的珊瑚,摇曳着,飘荡着。玻璃房子里只有春天,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暖和舒适。只要有一点水,房子的每个角落立马长满青苔,风一吹,就干了。
这些玻璃房子连接起来,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绵延的街市。这里人流熙攘,人们或飞翔或游荡,是那样的飘逸和自在。特别是小孩子,他们以葱的模样生长着,是一畦一畦嫩生生的葱秧儿。一个声音说:“这个年龄段的人,都得住在这个地方。”它指的是那些婴儿。难道这是世界的育婴室?
一个年轻人,帅得像韩剧里的男生,他用意念向我无声地讲述着这里的美妙。在这里,可以听到各种声音:钟表声、脚步声,还有草木的拔节声,等等,等等,是那样的柔和而清晰。各种声响,随时可以传递到每一个角落,而每一个角落的音量是相同的。
就在我流连忘返,发出阵阵惊叹的时候,脚下这个平台突然沿着顺时针方向旋转起来。
我知道,世界,要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组合了。
投胎
一个巨大的玻璃房子。说是房子,其实没有墙壁,也没有房顶,上下左右弥漫着光。我在这房子里走动。说是走,其实是飞,或者是飘,忽而到这儿,忽而到那儿,就像在水中那样。
看见一个门框,门楣上写着一行字,黑色的,很庄重,有咒语的性质。这是一种我不认识的文字,有点类似蝌蚪文。这文字发出红光,上下跳动,就像是一排调皮的孩子。我知道这些字的含义:天堂。
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正疑惑间,空中传来一个声音:“投胎去吧——”
一个巨大的披风兜头而来,我眼前一黑,满嘴咸腥的味道。我咳嗽起来,想吐。我的身体瞬间缩小,并变得无比轻盈。怎么会这样呢?正惊异间,我已是一粒尘埃。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我依然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起风了。
我竟然看得见风。风,是一块幕布,裹着我飞。幕布剧烈地翻飞,许多砂粒和树叶跟着飞,形成一条巨大的尾巴。所以,风,其实是一个飞跑着的狐狸。
一个声音说:“快了。”又说:“‘快,就是‘了。”
我听见一种音乐,很缥缈。音乐声让我安宁。
突然,我的脚下出现了一片海。说是海,其实是层层叠叠的山。山是蓝色的,像海浪。一闪,我看见一片树叶状的东西。又一闪,是一条船。再一闪,是一个镇子。我在降落。
我坐在一个水珠里。我想控制一下速度。这样一想,速度自动降了下来。这时候,我看见身边出现了两个水珠。我知道,这是两个人。他们跟我不是一伙的,他们本来是认识我的,却装作不认识,显得鬼鬼祟祟。
我落到一棵树上。这棵树,是我刚才看见的那条船的桅杆变成的。它有一个洞,我沿着树洞朝里头走去,原来这是一条河。河水是温的,流动着,却没有声音。
我被河水冲着往前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我感到这个地方很安全。突然看见一条巨蟒在追逐一只蟾蜍。那巨蟒闪闪发光,它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一股气浪把我冲起来,扔到一个树枝上。我听见一阵声响,极快,像是石壁的回音:“切切切切,切切切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两只山羊在悬崖上奔跑,看上去就像是两团虚拟的影子。有一个声音说:“你得赶到它们前头。”我明白这话的意思,就朝前奔跑起来。
来到一个屋子里,这里弥漫着粉红的光。过了一会儿,我看清了,那光芒来自四周漂浮的星辰。我的身体飘浮起来,很轻,很舒服。我一上一下翻着跟头。
听见一声尖叫。原来,是先前见到的那两只羊被困在荆棘丛中。我知道它们是谁,也知道它们的计划。一个声音说:“这就是贪玩的报应!”
莫非是在提醒我?
我想起来,我是有任务的。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像鱼一样的东西朝我游过来,一下子吞下了我……
我是如来佛左脚前头排行第二的弟子
沿着熟悉的石板街道,我正在离开故乡。婶子来送我,要给我很多很多东西。那是一些鼓胀的包袱和提包,还有一个桅杆,它们都放在一辆牛车上。我指着桅杆,说:“我要不了这么多东西,您还是拿回去吧。”婶子哭起来,边哭边说:“你是嫌我穷,给你东西你都不要……”
不知道我是不是带走了那些礼物,但我知道,我走了。
转眼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一面长长的土墙,很高,我顺着土墙往上爬,爬到一堵更高的土墙上。土墙摇摇欲坠,我感到危险,心里慌乱起来。突然看见一个朋友,他是一个诗人,长脸,黑皮肤,头发蓬乱。他沿着土墙下面一条窄窄的土路朝我走来。我们说着话。我知道,这是他家的院墙。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贴着靠墙的一棵树滑了下来。
我滑落在一片旷野上,我感觉到这是青藏高原。此时,只剩下我一个人。满眼寒冰,白花花的,近处是砾石,远处是高山。我往哪里去?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看见一个很深的土坑,里头有两个小孩在玩耍。其中一个小孩示意我到他们那里去。我没有过去,而是站在坑沿上看他们在干什么。原来,他们各自在两腿之间夹着一个黑红色的圆滚滚的东西,在用力地吹。那东西被他们吹得明晃晃的,我看清了,是心脏。他们说,只有这样吹,才能成正果。我厌恶地走开了。其中一个孩子说:“让他走吧。”
到处是寒冰,到处是戈壁和高山,我就要饿死了,就要累死了。我感到恐惧。
不能待在这里,我得往前去。感到不是我在走,而是被风吹着往前飘。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寺院。大殿里有一尊金碧辉煌的佛像,佛像前坐着许多人,一片静默。突然,大殿深处传来一个声音:“你的前世是如来佛左脚前头排行第二的弟子,你的名字叫喜来登!”这声音像山洞里发出来的,回声四起。
顿时,我沐浴在阳光里,温暖,轻松,愉快。我张开双臂,做出要飞的样子,大声说:“我的前世是如来佛左脚前头排行第二的弟子,我的名字叫喜来登!”
我听见了我的话,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座位。
那是我的座位。
死刑
事情起因于一场考试。
我和一位朋友在考场上舞弊了。考的什么,怎么抄袭的,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有关方面认定我们抄袭。
关于舞弊这件事,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也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出面控诉和审判我们。是一个意念在控制着我,这个意念说:“你,犯罪了。”于是,我知道自己犯罪了。
在那个时候、那个场合,舞弊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那个意念很清晰地告诉我:“你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这是一个很荒凉的地方,像是一个院子,从这里能看到院子外头光秃秃的山岗和一条条土路。一转眼,我置身于一个地下车库,这里幽暗而空旷。这是我的家。家里有我的父亲(去世多年的父亲,这时候竟然还在活着),还有我的母亲。我站在他们面前,与他们告别。那个意念在对我说:“快点,你就要死了,就要枪毙你了!”父亲和母亲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他们木然而无奈地看着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和父母站在院子里,泪眼望泪眼。
那个意念在催促我:“快点,要执行死刑了。”
我跪倒在地,朝父亲磕头。我的脑袋像敲木鱼一样在地上磕着,听得见咚咚的声响,却毫无疼痛的感觉。磕过头之后,我看见自己脚上穿着一双新皮鞋,就对父亲说:“我死了,这鞋子就浪费了,给我换下来吧!”我想,被枪毙之后,我的尸体是要被火化的,我的新鞋子会被烧掉,那将多么可惜!父亲给我拿来一双纸拖鞋,我穿上之后,父亲用一把不锈钢剪刀在我左脚的拖鞋上剪了两下,留下两个口子。这是一个纪念。
然后,我给母亲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我哭着说:“爹啊,妈啊,我……养活不了你们了!啊啊,我……不想死啊!”
我一边哭一边悲愤交加地想: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呢?而且是被枪毙!但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个意念对我说:“走吧,人家还在等着呢!”
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弟弟(我竟然有一个弟弟),一个小不点儿,他站在门槛上,脸上挂着鼻涕。我一把抱住他,哭着说:“我把爹妈交给你了,你就替我多尽点孝吧!”我把他抱得太紧,他的脸蛋儿都扭曲了。他没有说话,以一种单纯的表情看着我,他大概还听不懂我的话。
屋里有许多人,大多是我的邻居,其中夹杂着一个负责监督并执行我死刑的人。我想逃跑,我想有一把枪。可是,我知道我跑不掉。我没有枪。
一转身,我看见屋里的钟表,指针指向五点。是下午五点。
啊,已经五点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人家在等着呢!我应该走了,不能再等了。
那个混杂在我的亲人和邻居中间的人,是一个女人,她在用意念催促我。原来,她就是那个用意念控制我并负责枪毙我的人。我很不情愿地往门外走去。我必须跟她走,我是一个守信用的人啊!
我怒气冲冲,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却又很无奈。
要是有一把枪就好了,我要反抗!也许,他们会在我反抗的时候打死我,但这也比被拉出去枪毙好啊!
上哪儿弄枪呢?我四下张望。
我没有枪……弄不到枪……我什么也不能干,只能等死!
走出家门,在通往刑场的小路上,我突然明白过来:啊,他,也就是我的那个朋友,他为什么没有被判处死刑?为什么?!我们犯的是同样的事儿啊!
我狂怒了。
那个意念对我说:“在上诉期,你为什么没有上诉?现在,一切都晚了。”
是的,晚了。就是啊……当初,我为什么没有上诉呢?想起来了,是因为当时我正在忙着一件工作,是在执行上级安排的任务……或者……是因为……哎呀,心里乱得很,一时想不清楚……反正,一切都晚了!
那个伙计,他总是比我幸运,我俩犯的是同样的事,我要被枪毙,而他却没事儿,这是为什么?!
来到一个广场上。荒草萋萋。这就是刑场。一只鹰正在往广场上落,我知道,它是来吃我尸首的。我要是一只鹰就好了,那样,我就能飞走。我大喊一声:“让我——飞——吧!”
在三十六重天上
追捕我的人,离我已经很近了。这是一队人马,满街都是,他们四处寻找我。我伏在一个院子的墙角,一柄巨大的钢刀穿过墙体划过我的头顶,被我成功地躲了过去。
他们知道我就在这一带,所以就朝这里投掷手雷,想用这种方式把我轰出来。我没有上当。从我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虽说如此,我觉得还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为好。
我来到一个山坡上。这山坡其实是一个梯子,我手脚并用地沿着梯子向上爬。我的身体被稠密的树叶覆盖,这增加了我的安全感。
就在我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这梯子突然变成了一部电梯,闪电般把我送到云层之上。如果继续向上去,就会到达天外;而天外,不是人类的世界,我没办法在那里生活。
我用尽全力把电梯向下压,并用意志力进行操控,终于使电梯一点一点向下运动。我依然担心回不到地上,就跳到离电梯很近的一个平台上。这是山体的一部分,也就是一块巨石。从这里,我看到黑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串闪光的数字,像是一个目录;细看,这是在显示梯子的层数。其中,最显眼的两个数字是6。这两个数字不在一个位置上,这就说明它是一个密码,其暗含的意思是:三十六重天。也就是说,此刻,我停在三十六重天上。
哎呀,我竟然在三十六重天上!在这里,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了。我还是不放心。我觉得,最好是有一些云彩把我裹起来,让任何人都看不见我。这么一想,我的四周就真的出现了许多白色云朵,这让我很满意。
这时候,我突然醒悟:这里没有一个人,我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呀!我开始寻找返回地面的梯子;可是,那个梯子消失了。
在脚窝里尖叫
我走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隐约感觉到,这山坡就是一个巨大的整块石头,像一张平铺的牛皮,灰黑色,风化得很严重。
我的一只脚突然陷下去了。是慢慢地陷进去的,仿佛踩在一块硬泥上。等我拔出脚来的时候,石头上留下一个很深的脚窝,大概到膝盖那么深。
明明是石头,怎么就能踩下去呢?正在疑惑,弯腰看见这脚窝里长出了一丛青草,是那种叫“乱秧草”的草。青草以很快的速度向上长,它的意思是:如果长到与地面齐,就可以开花了。我知道,这是脚窝在表演,它在演绎一种心情。
我趴在脚窝的口上,想研究一下它的深度,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我的脚窝很深
我在我的脚窝里
尖叫
脚窝里只有青草。是谁在说话?
再看那青草,最顶端的叶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细碎的花蕾,像一些小嘴巴。刚才的声音,应该是它们发出来的吧。
碗的考试
一只青花碗,在桌上,像钵,又像罄。
它在接受考试。
不知道是谁在考它,但考题一定很难——碗的脸憋得鼓胀着,一层指拇肚大的水珠往外冒,那是汗。碗的脑壳都憋空了,一团白雾鼓出来,往外冒。
看到碗那样难受,我就走开了。
走到街上,身后突然传来瓷片碎裂的声音:“空——啊!”
是碗在念答案,还是有人在报考分?或者,是碗掉到地上打碎了?
麻烦了。
脑袋压得身体哇哇大哭
一颗人头,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悬着。
我看到的是人头的后半部分,头发很长,却并不过分;相反,给人一种很合适的感觉。这人头上的头发,乌亮,很密实,像猪鬃一样,却很有造型。细看这人头,觉得很熟悉,原来是我自己的脑袋!
我的脑袋怎么会悬在那儿呢?我既好奇,又紧张。我想到要报案,但又觉得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它拿下来,安到自己的脖子上。我知道,人没有脑袋不行。
我踮起脚尖,伸手去摘脑袋。摸到脑袋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这脑袋其实是一块悬着的石头,轻轻一碰,它一下子砸到了我的身上。打了我个趔趄。
失去了脑袋的脖子肿胀着,一圈白色的脆骨粘着红色血块向上翘着,像是一个突兀的水管。这是喉管。
我的双手捧着沉重的脑袋,却没有办法把它安装到脖子上。我哭起来。那个裸露的喉管,突然像吹口哨那样,大声吆喝起来:“快来看啊,我的脑袋压得身体哇哇大哭!”喉管一边响着,一边向上喷射粉红色的血沫。我听出来,喉管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意思。
我那没了脑袋的躯体捧着沉重的脑袋僵直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而那个喉管,依然在不停地哇哇大叫。
隐形枪手
有人为我的诗歌写了一篇评论,第一句话是:“其实,世界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是一个通道,它通向上帝。”这篇文章摊在一张桌子上,白纸黑字。我觉得这篇评论太伟大、太深刻了,你看,它用的是黑体字,是顶头写的,而不是空两个字,这就证明它非同凡响。更了不起的是,这篇文章其实是一个活物,它是被人牵过来的,它只是临时变成文章的样子趴在桌子上,但随时可能从桌子上溜掉。我感到很紧张,就直盯盯地看着它。
有一个声音说:“你要请客。”
一转眼,那些客人就到了,其中就有那篇评论的作者,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人。屋里有许多人,他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这些人我大多不认识。本来,我是为了请那个评论的作者,怎么来了这么多陌生人啊?他们彼此说着话,在等饭。过了好长时间,桌子上一个菜也没有,人们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其中那个白脸的瘦子,是我的一个熟人,很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随手掏出一个烟盒,抽出一根烟递给他身边那个黑脸男人。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是提醒我上菜,二是提醒我上烟。那个黑脸男人说:“我只抽‘白升牌的。”我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有名的牌子,可是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从哪里买。
这时候,桌旁出现一个中年男子,以一种十分无耻的表情,在大声说话。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一个无赖。一个如此没有知识、没有教养的人,怎么也混进来了?我很生气。但从这里的气氛看,屋子里的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一拨儿了。我突然明白:这里混杂着隐形枪手。隐形枪手的出现,与刚才没有上菜有关。
我必须找出那个隐形枪手。看来看去,屋里没有一个人是拿着枪的。从大家的表情上,也看不出来谁有什么异常。所有的人,手里都晃动着巨大的筷子,似乎是在表演筷子舞。这些筷子一模一样,一律是用粗大的高粱秆制作的。这么多筷子中间,肯定有一根是枪伪装的;要是知道哪根筷子是枪,就知道谁是枪手了。
可是,我看不出来。
影子的要挟
有一个人,一直在我身边。我站着,他也站着;我躺下,他也躺下;我走,他也走;我停下,他也停下。这是个什么东西呢?细看,他时而浑身乌黑,时而又以一种虚拟状态出现。我突然明白:他是我的影子。影子就影子吧,但问题是,他负责看守我!
身边跟着这么个东西,总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情,于是我厉声呵斥他:“滚蛋,你这个不要脸的看守!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放过我?!”
觉得他只是我的影子,我完全有权骂他;没想到,他可没那么好对付。他竟然会生气。他一生气,就像被触动的癞蛤蟆那样,迅速地憋气,把自己鼓得越来越大,他那剪影一样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黑。最后,他竟然变成一个巨大的包袱,戳在地上。不仅如此,他还故意在我面前大幅度地、重重地晃了一下,就像一个人突然崴了脚。
我知道,这个由影子变成的包袱里,装着我的一切;影子要是跌到了,我这个人就会像玻璃那样碎掉。影子显然懂得这一点,他做出随时要逃跑或是要跳楼的姿态,以此来要挟我。
此时,影子摇晃着,像山一样一步一步朝我压过来,我一步一步后退。我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认真考虑:是请客呢,还是送礼?
不知道往哪里去
在一个地方吃过饭,回去的时候,发现我的皮包忘在饭店里了。我回去拿的时候,忘记了刚才吃饭的房间号。我乘坐电梯向上去,却不知道要在哪个楼层停下来。电梯一直上行。这是一个没有顶的电梯,像是个杯子。电梯随时可能掉下来。
电梯到了最高层,是四楼。在这个楼层,我没有找到刚才吃饭的那个房间。所有的房间都一模一样,所有的房间都锁着门。我要下楼,却不知道怎么下,也不知道该下到几层。这时候,我看到身边的一堵矮墙上卧着一只花猫。它看着我。我知道,我一伸手就能把它打死。于是,我用一个像书本那样的东西朝它扇过去。猫飞起来,像个慢镜头,撞到墙上,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死它,就感到有些悔意。
就在为这件事而思量着的时候,转身看到有一个房间的门半开着。这不是刚才吃饭的那个房间,而是某个人的办公室。我怯生生地走进去。房间里有人,是一个陌生男人,像是一位领导。刚说了几句话,还没等我开口打听丢失的皮包,来人了,他们要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只好走出那个房间。
走出那个房间,四顾茫茫,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用脑袋照亮世界
一条走廊。说它是街道也行,它看上去就是一个带回廊的街道。这是在一个古镇上。走廊左侧已经垮掉,露着天,空空荡荡;右侧是一排老式门面房,有一扇一扇木门和一个一个木头柱子。这充分证明:世界,是一条只剩下半边走廊的街道。
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右侧走廊的每个门缝里都挤着半张人脸。我知道,这是一场魔术表演。那些所谓的人脸,其实是一只一只眯缝着的人眼;这些眼睛,在偷窥世界,也偷窥我。原来,我置身于一个凶险之地。
我必须逃跑。
作为一个人,我的目标太大。呃,有办法了——让我的脑袋先跑。脑袋是圆的,可以悄无声息地,滚动。
我像打保龄球那样,把脑袋往前一抛,它立马滚动起来,低低地,从一道道门前滚过去。那些门,像翻动的书页那样,哗哗地,从我眼前往后退。我的脑袋越滚越快,那些门和被门夹着的脸开始虚化,越来越虚,最后成了一条灰白色的影子;而门缝里的那些眼睛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是一根向后抽动的绳子。
我那滚动的脑袋继续加速,终于被空气点燃,砰的一声,变成一个火球。它,燃烧起来了!
“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我在一边紧张而兴奋地吆喝起来。
四周一片光明。
是我的脑袋照亮了这个世界!
我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既为这种逃跑方式感到高兴,又因为我不得不身首分离而感到难过。我站在那里,很想发表点感言,却不知道说啥才好……
脸的穿越
有一个男人,大步走着,正在穿越一条看不见的竖线。一只脚在线的这边,一只脚在线的那边,突然,他停在那里了。不是脚步停下了,而是整个人被卡在那里了。他那张栩栩如生的胖脸,卡在那条看不见的线的两边,就像是一张照片穿插在玻璃丝线的中间。
两边的脸,呈现出不同的表情:左边的脸,瞪着眼,面色铁青,居高临下地表达着不满;而右边的脸,却像夏日的冰块,正在急剧地软塌塌地融化,低垂的眼神里,浮现出满意的、亲善的目光。
不知道哪个表情才是他真实心情的流露。由于情况紧急,我已经顾不上细究这个;我关心的是,这张脸最终能否实现穿越。
我在那里等着。等了许久,等到的是一声撕裂的尖叫。
两个我
我站在一个地方,居高临下地往下看,看见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在地上走动。我知道,这两个人都是我。怎么会这样呢?我感到好奇,就很注意地看着,想看看那两个“我”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我”站在一块像蚌壳一样的石头上。那石头突然晃了一下,从一侧张开了一点,里头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知道,这石头抱着一个太阳。这块石头,是眼前的这个“我”发现的。此时,“我”正在低头研究,如何把这石头里的能量弄出来;同时,这个“我”还在思考,把那些能量弄出来之后,用在什么地方:是照明呢,还是取暖?这个“我”,正为此忙得一塌糊涂。
另一个“我”在一所房子里坐着。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屋子里头有“我”和我爱人,还有我老家的一个朋友和他的老婆。下雨了,雨很大。我朋友的老婆突然起身要出去,她的意思是: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我知道,她是怕我管饭。我的朋友也跟着出去了。我的爱人赶紧去追他们。我朋友的老婆从“我”面前走过,“我”应该起身拦住她的,可是“我”没有动。看到她走进茫茫大雨之中,“我”感到不安,就穿着绒布拖鞋去追赶她和我的朋友。
这是一条街道,又像是一个村庄。“我”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大雨如注,没有一个人。“我”突然意识到,没有带手机。要是有手机,“我”可以跟他们打电话,问他们在哪里,可是“我”没有带手机。迎面来了一个女子,“我”想借她的手机用用,但不好意思张口,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从眼前走过去了。
正在焦急的时候,“我”来到一个院子里,有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男孩站在那里。那个男孩估计不到十岁,但看上去有点苍老,他的脸上长着一个圆形肉瘤。突然,那个男孩朝“我”伸出双手,用自卑的语气说:“你看我的手,一个大一个小。”果然,他的左手只是右手的一半。“我”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是看到了人家的隐私。“我”安慰他说:“没事儿,可以做手术,换一只手就行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了。
“我”站在院子里,想着那个男孩的手,还有我那走失的朋友夫妇,心情很沉重。
看到那两个“我”各自在操心着不同的事情,觉得自己多余,就走开了。走了几步,不放心,扭头看看,那两个“我”已经不见了。我站在那里,想不清自己是谁,心里雾蒙蒙的。
灵魂说:“我要回家”
睡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我醒了,起身扶着木头柱子和摇摇晃晃的木头栏杆下到地上。
我要往一个地方去。很累。我不想去。可是有一个声音说:“你不去是不行的。”我只好往那个地方去。
穿过一个集市。在那里,我随手拿了人家一个小物件。
感觉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达了一个地方。到那里一看,不对,没有看到我想看到的景致。我只是看见有一道高墙,墙顶上有一排黑乎乎的后脑勺,墙里头正在演戏。我这才明白,我原本要去的是另外一个地方,在另一个方向。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此时,要赶往那个地方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原路返回。
来到刚才经过的那个集市,听见有人在议论:“有人拿了别人的东西。”
有人把自己偷的东西放回去了,我也赶紧把刚才从集市上拿的那个小物件放了回去——不是放回去,而是那个物件自动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一只小狗飞快地追上来。我知道,它一直在悄悄地跟着我。
小狗突然发出人的声音,冲我大叫:“我要回家!”
这狗竟然会说人话!我感到惊奇,又觉得它是故意给我添乱,就很生气,随手用一个硬纸板朝它脑袋扇过去。那狗头立即像一个燃烧的火球,飞起来,在空中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狗头落地的时候,从脖颈的断茬处流出一串暗红色的字:我的家在城隍庙村。
它竟然说对了!
它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家?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只小狗,是我的灵魂!我怎么就把它给打死了呢?我突然难过起来。
楼的惊变
一个楼,胖成了盘子的形状。所谓楼层,就是一个一个圆圈,仿佛树木的年轮。
我在这个大楼里走着,也就是在一个一个圆圈里走着。走到第三圈的时候,楼突然瘦了,像一个正在遭受烘烤的树叶那样,剧烈地晃荡起来。一个意念在告诉我:这楼不安于现状,它想要站起来,变成一支笛子。
这大楼的执行力很强,它说干就干。先是颜色开始变红、变紫,最后变黑(大概是它用力过猛的缘故);接着,这楼就直立起来,以很快的速度向内翻卷。楼里的人,立马变成虫子,黑压压一片,不是一片而是一堆。他们的嘴巴都变成了吸盘,他们用这种方式固定自己。
很快,大楼就变成了一支笛子。从我所处的位置,可以看见一个一个亮晃晃的笛眼儿——那是由一扇扇窗户变成的。
在黑暗中,我一方面努力地固定着自己的身体,一方面紧急地思考:怎样才能从这笛子里出去?呃,有了——我要是变成音符,不就可以从这笛子(也就是大楼)里出去了吗?
如果能变成音符,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从这笛子里出去了;问题是,怎样才能成为音符——是先把自己变成一口气,然后再变成音符呢?还是张大嘴巴呼喊,把自己喊成音符?
我没有解决这个技术问题。
想去请教别人,发现人们的嘴巴都紧紧地贴在笛子的内壁上。他们自顾不暇,哪会管我的事情?我急得满头大汗。
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变成音符,所以就没有走出那个由大楼变成的笛子。我只是在紧张地想着办法。
漂泊者
有一栋房子,房间有足球场那么大,却没有一个人。
没人正好,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再说了,这个房间原本不属于我,如果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
大房间套着一个一个小房间。这些小房间,都是可以像纸那样折叠起来的。我躲在一个小房间里。从这里我看到两个人,是女人,她们往另外一个房间走去。听见她们的脚步声,我赶紧躲到窗户后面。大房间里有一个白炽灯,一个巨大的电风扇在慢慢转动,它黑色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在切割空间,又像是在跟踪那两个女人。
这时候,我的小房间里进来了两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两个。这两个女人都很年轻,大概有二十来岁,长得一模一样。既然到我屋里来了,她们应该是看到了我,就应该跟我打招呼的,却没有。从她们的表情看,她们显然是看到了我,却故意不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她们是单身女人,还知道她们是有来历的。其中一个女人说:“我们住在银河银耳与外脑之上。”这似乎是接头暗语,显然是说给我听的,我却听不明白,也不知道怎样应答。她们见我没有反应,就一边说着话一边朝门外走去,走向另外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没有墙,我看见她们进去之后,立即躺在床上睡觉。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跟她们接头,由于不知道接头暗号,只好忍着。
突然感到无聊,就在自己的床上整理东西。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包袱,是老家寄来的,里头包着衣服。已经是夏天了,包袱里装的全是冬天的衣服。我掏出来一件,是棉袄;又掏出来一件,是夹衣。我觉得,这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
我这是在某座大城市,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一件一件地掏着衣服,突然明白过来:我没有家,我是一个漂泊者。
清算的人正在赶来
在一个黑暗的走廊,我遇见两个掂着砖头的人。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是无冤无仇,他们却挥舞着砖头威胁我。我一个人是斗不过他们的,只好忍耐着,慢慢地,试探着想走出那条走廊。
走着走着,我发现那走廊连着一个黑暗的空间。不知道这空间有多大,它看上去像是个幽暗的庙宇。我看见一座神像,就朝着神像走去,我觉得神会保佑我。在神像的脚下,我看见一缕天光,于是顿悟,心生悲悯,便打算原谅那两个掂砖头的人。
忽然,从黑洞洞的空间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神像的脚下传来的:“所有的罪恶,一起清算!”
所有的罪恶……那么,我有什么罪恶?
哦,想起来了,每个人的罪恶就在自己的背包里——我的背包装满了木棍,一根木棍就是一条罪恶。让我数一数,让我数一数。数不过来,太多了!我得赶紧把这个背包扔了!
就在我要扔下它的时候,那个背包突然张开嘴巴,紧紧地咬住我的裤脚,无论我怎么挣扎,它就是不肯松口。原来,我的裤脚是黑的,这就是罪恶的明证。
脚步声越来越响,清算的人正在赶来……
请石头吃饭
与哥哥告别。我走的时候,身边有一块铁饼状鹅卵石,我想把它带走。我背不动它,就对它说:“走吧,到了前头,我请你吃饭,吃面条。”
鹅卵石将信将疑地望着我,那表情,就像一个小孩。最后,它还是跟我走了。
我们并肩前行。过河的时候,我伸手扶它一把,也就是摸着它的外沿拨一拨方向,就像推着一个滚动的轮胎。
到了一个陡坡前,它不想走了,我说:“快了,前头就是饭铺,你看,就在半山腰上。”它就继续跟我走。我看见它的身上出了一层汗。
到了饭铺,我突然清醒过来:它是石头,怎么会吃饭呢?也就没有给它买饭。也可能是,当时我正忙着跟一个人说话,忘了给它买饭。那鹅卵石原本是灰绿色的,现在变成了黑红色。我知道,它生气了。
有一个人对我说:“如果你想要这块石头,需要掏三十万元。”我犹豫起来,心想:花这么多钱买这个石头,有什么用呢?又一想:它有点像宠物,也许值那么多钱。
一转身,不见了鹅卵石,不知道它跑到哪儿了。我忙着,就没有再管它。但我知道,它离我不远,正等我回话。
汉字为我安装脊骨
一大堆汉字,奔跑着往一块集合。它们经过我眼前的时候,由于速度太快,就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感觉。我知道,它们这是在搞一项工程,就是以叠压的方式形成一个脊骨,并把它安装在我的身体里。
汉字们集结完毕,黑压压一片,像蜜蜂那样嗡嗡地窃窃私语,把我的身体撂在一边。它们当着我的面进行表决,做出了为我安装脊骨的决定,既不征求我身体的意见,也不征求我本人的意见。
为了庆祝立项成功,汉字们彼此拥抱着跳起探戈。我的身体成了汉字的衣裳,被拖拽着来回扭动,像一个笨拙的陪舞者。
我的身体感到愤怒而羞耻。可是,裤子能管住大腿吗?那些方块字激情高涨,身体只好被动地跟着它们摆过来摇过去。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支持汉字,还是该替我的身体打抱不平。
黑楼里的舞蹈
黑衣人把我领进一栋大楼。
踏进大楼,眼前一片黑暗。还没等我的眼睛适应这种黑暗,大楼突然晃动起来。坏了,是黑衣人把我卖给了大楼,大楼把我当成了骰子!
我正要逃离,大楼嘎嘎嘎地一阵响,它变成了一只手,把我像骰子那样虚虚地攥起来,一晃,我的身上出现了一组数字;再一晃,我的身上又出现了另一组数字。
我急得要哭。
黑楼里响起了安魂曲。这曲子低沉、抒情,我忘记了恐惧,随着曲子跳起舞来。我的身子一动,浑身的数字就像瓷片那样啪啪啦啦掉了一地。从我身上掉下的碎片,竟然是麻将!麻将们一个一个立在地上,随着我的脚步跳起舞来。
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很好,就带着你的团队搞经营去吧,你脊梁上的数字,就是给你的提成比例。”
麻将们显然对这个说法很满意,它们彼此以撞击的方式鼓掌,并齐声高唱:“一二三,三二一,东西南北在一起!”
划着,划着
一个梯子,直直地通向天空,就像一条投射在虚空中的影子。
我沿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去。
蹬着,蹬着,突然,梯子跑了。
我悬在半空中。
举目四望,一片苍茫。呃,我竟然没有跌下去!既然这样,就干脆来一场游戏:我一条腿直直地站着,另一条腿在虚空里划过来划过去,就像一个活动的圆规。
这大概就是我没有从空中掉下去的原因吧,于是我的腿在虚空中不停地划着,划着……
路尥蹶子了
我走在一条山路上,这路有点陡。这样多累啊,要是能骑着路,让路带着我往前走,该多舒服啊!我试了试,两条腿夹着路,喊了声“驾——”这路,真的就像牲口那样驮着我走起来。先是慢慢地走,接着它跑起来,跑得飞快,我感到是在御风而行。
四周太安静了,我觉得应该弄出点动静,就放开嗓子唱起了起来:“大路走,我也走……”
我的歌声严重跑调,路突然生气了,它直立起来,像驴子那样尥起了蹶子。它的后腿奋力踢腾着,尘烟四起。
我被它撂翻在河边的土地上。
天地之间,洪水滔滔。
路呢,我的路呢?一个声音回答:“那货跳河了。”
路啊,你不愿走算了,这又何必呢?你怎么就走上了绝路!
我在河边哭起来。
大雾弥天,远处传来一阵像风卷沙尘和树叶那样的声音,是歌声:“我是旋风,咬自己的尾巴……”我听出来,这是路的声音,说明它还活着!
我在原地站着,想用歌声来应答,却生怕唱跑了调,再次惹路生气;想跟路说说话吧,却不知道说啥才好……
大人物
跟着三三两两的人,我急匆匆地往一个地方去。
此前,我的一位领导对我说,他要去见一个大人物。我知道他俩关系很密切。我得到暗示:可以跟他去见那位大人物。说不上有多激动,但心里慌慌的,有点紧张。
感觉快到那个地方了,一个便衣突然伸出一只胳膊——他的胳膊是一个长着松节的松木杆——拦住我。我说:“是领导让我来的……”我的声音怯怯的。那人没再拦我,我就跟几个人一起沿着屋檐下一个幽暗的过道走过去。
大人物的办公室有足球场那么大,没有开灯,室内的一切却清晰可见。我的领导已经进去了,他走的是一个秘密通道。大人物办公的地方,是位于办公室中间的一个木笼。这木笼像一个吊篮,离地面不高,人如果坐上去,腿脚可以轻松地放到地上。木笼的前面和左侧是空的,背面和右侧与木头地板相连,办公桌就放在木笼里。我觉得很奇怪,却对这种摆设有着一种强烈的敬畏感。
我趋步上前,踏上办公桌下面的台阶跟这位大人物握手。他微笑着,亲切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退回来,像小学生那样坐在地板上。
靠门的那个方向有一群女孩子,应该是歌舞演员吧,一个个笑靥如花,晃着脑袋,拍着手,无声地唱着歌儿。其中几个女演员,冲着这位大人物挤眉弄眼。我感到,她们肯定跟这位大人物关系不一般。在我身后靠右的一侧,也就是靠近回廊的地方,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是这位大人物的夫人。她说,首长现在办公的笼子,是他在乡下的时候租住的房子,他就是在那里进行写作的。莫非这位大人物原先是个作家或者诗人?我很惊喜,想上前去跟大人物套近乎,却不知道他写过什么,就只好作罢。那位夫人又说,房东把这个房子送给他,他让人改装之后用来办公。此时,再看那个笼子,竟有了一种虚拟的性质,像一个画上去的半透明的影子。这能坐人吗?我担心起来。
此时,大人物已经不在笼子里了,他与我的领导在一个幽暗的角落喝茶。有人给我拿来一些瓜子点心之类的东西,我正吃着,我的领导瞪了我一眼,说:“你咋一个人吃啊?拿来,我也吃点儿!”我赶紧把盘子端上去,他跟这位大人物一起吃起来。大人物吃东西的时候,嘴巴吧唧吧唧响。他怎么也跟普通人一样吃东西啊?而且竟然这么响!
有一个意念在说:他啊,马上就要退休了,他得学习过老百姓的生活。啊,这是一种多么谦虚的美德!
我把从点心盒子上撕下来的胶带,往这位大人物的头发上粘了一下,那胶带连同他的头发,硬硬的,像旗帜一样,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只公鸡。我想,他要是像公鸡那样鸣叫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要是用普通话模仿鸡叫,又会是什么感觉?可是,他没有像鸡那样叫唤,而是很开心地笑着、吃着。
转眼再看这位大人物,已经不是刚才的长相了,虽说胶带还在头上,可是头发已经花白,面孔也变成了我一个写诗的朋友。我不再拘谨,很想跟他开个玩笑,但一想,他其实依然是个大人物,如果惹他不高兴,麻烦就大了。于是,我努力地压抑着开玩笑的冲动,在一边忍着,忍着……
电话号码在命令我
我清楚地看见那组数字:7384,它印在一张白纸上,很醒目。再一看,中间有一个逗号,之后,又是7384。不知道这数字是从哪里来的,它出现在我眼前,像一个命令,带着坚硬、坚决、坚定的语气,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居高临下地提示我、命令我。
这一组数字代表着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组数字很厉害——它是一个命令。
反复看,仔细看,它仍然是一组数字,它只是一组数字,而不是别的什么。我突然愤怒起来:你仅仅是一组数字,凭什么命令我?!
而那组数字依然坚定地站在那里,一副很坦然的样子。它甚至长出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
就在我们对峙的时候,那组数字突然开始变形。它先是像抻着的拉面那样,变得又细又长;接着,它变出许多触须,把我紧紧地抓住。我闻到一股浓重的腥气,是章鱼的气味。原来,那组数字变成了章鱼。真的,是一条巨大的、活生生的、黑黄色的章鱼!
快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章鱼细长而坚韧的触须爬满我的全身,它们亮晃晃、黏叽叽,在我的四肢和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蠕动。
有一个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并大喊:“跑啊,往水里跳,往火里跳!”
呃,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我感到那组数字此刻正以一种无形的力量——是一种意志——在控制我。我就是跳到水里、跳到火里,又能怎么样呢?
看样子,我就要被这组数字吃掉了……
砖头的叛乱
一声鸡叫。墙根的那块砖头,突然醒来。
醒来的砖头改变了平躺的姿势,推翻了那些压着它的砖头,站起身。墙,慢慢地,倒了。成堆的砖头,倒在它身边。它对身边的砖头们说:“起来,起来,还趴哪儿干什么?”
砖头们以不同的姿势,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慌乱而迷茫。此时,它们得到那个砖头的指令,就扭动着站起来,以很快的速度往一起集中。在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它们排着队开始上街,像是要游行的样子。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它们不知道往哪里去了,队伍变得乱哄哄的,于是就造成了交通堵塞。
领头的砖头慌了。它满头大汗,像交警那样站在那个十字路口,不停地吹着哨子,胡乱指挥起来。
端着枪,不知走向何方
必须把枪藏起来。我想。
每个房间都有人,每个墙缝都有眼睛,我不能往有人的地方去。我端着枪,蹑手蹑脚,边走边想着怎样把枪伪装起来,或是藏起来。
遇见一个男人。他是被老婆一拳打出来的,所以,他就像是一块被抛起来的石块,倒退着,飞到了我的面前。他对我说:“我只吃青菜。”我看见他眼睛里开出蓝色菜花,知道他是一个盯梢者。
脚下的路本来好好的,等到我走过来的时候,它却突然像燃烧的香烟那样,一节一节烂掉。我猛地一闪身,本意是为了保护自己,没想到让那个紧随在我身后的男人,突然摔倒。他撞在一片树林中间,树木晃动起来,像是在故意推搡他。我,还有那个男人,剧烈地晃动起来,与树林扭在一起。
就这样,我迷路了。
过来一个人,他答应给我指路。
他为我指的是一个弯曲而幽深的巷子。我看不明白他所指的路径。我揣着枪,不知走向何方……
我就这样获得了幸福
从一个老宅院里出来,走到一个像城门一样的地方,一低头,看见一块石头,我突然想起来:我的电脑包曾经放在这块石头上,刚才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忘了。一看,电脑包还在,但包是瘪的;再一看,电脑没了!钱包也没了!包里只剩下一个记者证。
我哭喊起来:“我的电脑!我的钱包!”
有可能是刚才参加聚会的某个人,知道我是背着电脑来的,就偷走了它。我背着空包,急急忙忙往回走,既伤心又懊悔:我怎么那么大意,把如此贵重的东西放在这里呢?钱包里有我的工资卡,卡上有几十万元钱呢!
我要去报案。
沿着一条土路走着,当我来到一个像是工地又像是会场的地方,见到了一位朋友,他是我的学兄,在一个大机关里工作。这里人乱哄哄的。一个大楼的檐下有一个洞,洞口正在播放一种声音,是我认识的一位诗人的声音,他正激昂慷慨地表扬我的这位学兄,一边表扬一边哈哈大笑。我的这位学兄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指挥人们干着一件事情。现场弥漫着微微泛蓝的烟雾,这是因为人们情绪激动的缘故。我冲上去,跟这位学兄说我电脑包被人偷走的事情,想让他派人找一找。他听着,之后,很随意地说:“没事儿,让他们破案!”说罢,又去忙他的事了。
他只是随口说说,又没有行动,这怎么行?我担心不抓紧办案,那个小偷会把我卡上的钱取走,到那时,就不好办了。我想催他,可他依然在那里忙着,嘻嘻哈哈地跟人说着话,全然顾不上我。我很焦急。
一群人在我这位学兄的指挥下,在一个像地下车库入口那样的石头斜坡上点着了一把火。之后,他们一起用力把那石头斜坡往上抬,斜坡表面的石头瞬间破碎,露出一条龙,还有一些云朵。原来,他们是在进行一项机密工程。这个工程意义深远。
他们做着这么重要的工程,肯定是没工夫管我的事了。我想象着那个小偷此时正在某个地方取我的钱,正在下载我电脑上的信息。我急得直想哭。这时候,我想起一位公安局的朋友,就摸手机要给他打电话。一摸,衣服兜是空的,想起来了:我的手机也在那个包里;更要命的是,电话号码都存在手机里,我记不住那个朋友的电话,即使找个电话,也没有办法联系上他啊!
我孤零零地站在野外。
这一切要是一场梦该多好啊!
呃,这么一想,转身在草丛里见到了我的电脑包。电脑还在!工资卡还在!包里的一切都还在!我发现,我的电脑包的上头盖着一些黑色的衣服和其他东西。大概是因为有这些东西盖着,我的电脑包才没有被人看见,才没有丢失。
这是多么大的幸福!
我在巨大的幸福感中,背起鼓囊囊的电脑包,扛起那些衣服和沉重的东西,哼着歌儿,大步走起来……
赴宴的队伍
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我拿着请柬,跟在一群人后头往一个地方去。一人一张请柬,大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队伍很长,就像黑压压的一群蚂蚁。我们一起去赴宴。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队伍突然停下来。原来,有人发现请柬上竟然没有注明宴会地点!谁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队伍大乱,就像一盆活泥鳅。
一个人站出来维持秩序,说:“走吧,走着说着。”
于是,队伍又走起来。还是原来的序列,一个跟着一个。
最后,赴宴的队伍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广场上,在这里转起圈来。
这样转着也不是个事儿啊,究竟要到哪里去?我很想站出来提醒大家,可是,激动了半天,啥也没有说。因为,我认真地看了看手中的请柬,的确没有写明赴宴地址;这样,如果别人问我到何处去,我也没办法回答。于是,我保持沉默,紧跟着前头那个人,专心致志地在广场上转圈。
转着,转着,队伍里响起了嘹亮的歌声:“向前,向前,向前,我们去赴宴,我们——去——赴宴!”
“束炭”是一根绳子
房子在一座小山上,是我的一位领导家的房子。
所谓山,其实只是临水的一块大石头。这石头就像一个盆景,很大气,给人一种巍峨的感觉,所以,看上去就是山。
这山上的房子是草房,房子的一侧有一个装置,用来操控这房子。有一个意念说,这个装置叫“束炭”。这个意念还说:“束炭”可以译作“舒坦”。
我把那“束炭”朝着水的方向拉了一下,认为这是对房子好。可是,房子却朝着水面倾倒过来。虽说房子没有完全塌掉,但已严重倾斜,一面墙体已经消失,黑洞洞,像一个张大的嘴巴。我惊慌起来,赶紧朝着相反的方向去拉那“束炭”。而“束炭”是一根绳子,耷拉在山石上。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
怎么办?我心中充满了惊恐与悔意。
那位领导在一边看着,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不满意。
那房子本来好好的,我去拉那个“束炭”干什么?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我默默地念叨着:“‘束炭是一根绳子,‘束炭是一个绳子。”似乎这是咒语,只要不停地念叨着,就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对石头鞠躬
山上有许多石头,其中一块蓝色石头像人那样站立着。我知道,这石头里存储着我的思想,那白色的纹路就是明证。
真正让我恐惧的是,它不仅保管着我的思想,还负责盯梢我。
既然它是盯梢者,我就必须与之保持距离。可是,这石头却像影子那样跟着我。
我想出一个办法:变成木头,看它还能不能认出我来。这样,我就可以摆脱它了。
我一边想着怎么变成木头,一边偷看了那石头一眼。我发现它的颜色在急剧变化,这说明它的情绪发生了很大波动——它一定是生气了;或者,它正在集中精力谋划着对付我的办法。我感到,这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它会拿出一招致命的办法。如果把这石头惹恼了,它飞过来,会把我砸成什么样子?我觉得,它完全可以变成一枚导弹,对我进行精确打击。更令我担忧的是,如果它把我的思想给清洗了,我可怎么办?
我只好对这石头弯下腰来。
对峙
广场上在开公审大会。
“枪毙他!枪毙他!”人们举着拳头,高呼口号。
原来,有一个人犯下了死罪。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我们村上的一个单身汉,我知道他恶贯满盈。
有人让我负责押送这个死刑犯。我不太情愿,最后还是答应了。于是,我押着他往山上去。
刚走到半山腰,这家伙突然变成我的模样,转身与我对峙!
情况来得太突然,我一时不知所措。
这情形,让大山都愤怒难耐,满山的石头蹦跳着,大声地吆喝起来。
更让我没有料到的是,这家伙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押送者,他要押解我,他要枪毙我!
要不要举起手来?我拿不定主意。
我俩就这样对峙着。
这时候,满山的石头都惊讶得张大嘴巴。它们的嗓子已经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挤压
在一个门框前,我看见我的身体是一块面团。我有紧急任务,我必须进到那个房子里,但身子这么软,怎么进呢?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那扇门突然横倒在地。难道是这门想帮助我,让我方便进到屋里去?于是,我试探着爬到那个横倒的门扇上。
突然,另外一扇门扑上来,把我挤压在两扇门中间。
挤压就挤压吧,我是面团,我不感到疼痛,只是身体有点变形而已。我在一旁看着我的身体——就是那个面团——从两扇门中间慢慢地流出来。我一边看一边想:也许,这是一种进门的方式;也许,进去之后,我还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也许,这是一种修行方式,经过这番挤压,我可以修成正果。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块黑色的面团,它掺了进来。一时间,在两个门板之间扭动的面团——也就是我的身体——变得黑白混杂,显得是那样的肮脏、丑陋。啊呀,我成了一个不纯净的人!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我尖叫起来。
门,听不到我的尖叫;或者,听到了,却装作听不见。更可怕的是,那两扇门此时变成了两个滚筒,以更快的速度滚动着、挤压着。黑与白,在我的身上就越发地混杂不清了。
看着我那被挤压的身体,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屈辱与恐惧。我一边呼救一边抗议,最后,我开始哀求。可是,门依然用力地挤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唉,看样子,我是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我大哭。我的眼泪滴在面团上,面团里多了一种古怪的红色。
我的身体更脏了,里里外外都是脏的。
把自己摔成跳蚤
我看见我躺在河边的一片草地上。我想把我拉起来。我拽着我的左胳膊将身体拉起来,在地上摔打着,我的身体就像皮球那样弹跳起来。
我的身体突然变小,成了一个跳蚤。
明明是我的身体,怎么就成了跳蚤?我在一边看着,很惊讶,又觉得挺有意思。
我的身体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和鼓舞,更加起劲地跳起来,越跳越高。
进不去的门
这是我小时候见过的生产队那个磨坊的门。没有门扇,只有门框。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门洞,黑洞洞地戳在地上。
我要进去。
可是,走到门口,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向外推。我与门之间,就像是两块磁铁的同极,有一股很大的拒斥力在相互作用,使我无法进入。
呃,怪了,明明是个门洞,怎么就进不去呢?我后退一步,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往门里冲。我看见自己的身体飘起来,像一颗静止的子弹,悬停在那门洞之外的虚空里。
我与那个门洞挺上了,我一定要进去!
哦,想起来了,我带着钥匙呢!我右胯上吊着一把钥匙,白金的,明晃晃,有一尺多长,中间是一根圆柱,一侧有一些齿子。有这把钥匙,我应该能进去。
可是,这门没有锁,拿着钥匙也没有用。我依然进不去。
我大怒,挥舞着白金钥匙,用力地将它抛向那门洞。
白金钥匙在空中嗡嗡地响着,上下翻飞。倏地,它进去了。白金钥匙在黑暗的磨道里,像一个白色精灵,一上一下地跳起舞来,叮当作响,演奏着一种清脆的打击乐。
跳着跳着,那白金钥匙突然停下来。正惊异间,一道白光一闪,就像一颗子弹从黑暗的枪膛射出,那白金钥匙从那黑暗的门洞里弹射出来,直直地,射到我的裆里。
这一定是那门洞的主意——它以这样的方式报复我。我捂着裤裆,倒退着,倒下了……
寻找“第一楼”
记得从前去过一个地方,是一个小镇,那里有一家很好的包子店,好像叫“第一楼”。现在,我和几个同学相约去这个镇子寻找“第一楼”,要在那里美美地吃上一顿。
去的时候,没找到通向这个镇子的公交车,我们就朝着我记忆的那个方向步行而去。在翻越了一个土坡之后,隐约看见一大片房子,像是一个街市。走近了一看,正好就是那个镇子。
我们走在这个镇子的街道上。横七竖八的街道两旁,都是明清建筑,黑瓦粉墙,古色古香。街上人烟稀少。我们看到一家又一家包子店,还有许多杂货店。我们来到一个庭院,刚进来,就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在脱衣服,一边脱一边说:“我不要那十万块,我不卖了,我还有孩子哩,我还有孩子哩!”我知道,她穿上这件衣服就证明她同意卖身,脱下这件衣服就证明她不同意。她身边站着一个老年男人,这人很生气,大声说:“就你那样子,还不值10万块呢,你不干算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少女,二十来岁的样子,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她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还瞥了我们一眼。我曾经见过这个女孩。
走出那个院子,我突然忘记了要找的那个包子店的准确名字。本来,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经过刚才那个事的刺激,我就忘记了。我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叫“第一楼”或“又一楼”或什么楼,说不准了。不过,有一点我还记得,就是那个包子店在镇子南面最宽的那条街上,是从东往西数第二家。
我们几个人一起去找。
在街上遇见一个中年男子,我问他:“你们镇上最好的包子店在哪里?”他先是摇摇头,接着又回答说:“就是我家。”我知道他是在撒谎,就离他而去。
又问了好几个人,他们要么摇头,要么就说自家的包子最好,但那语气和神情都让人生疑。
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在找最好的包子店,他们一律用讥诮的目光看我们。在一家包子店,我看到这里的包子全是烂的,露着馅儿,猪肉粉条的馅儿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老板站在案子背后问我:“你说我的包子好不好?是不是最好的?”我知道他手里掂着刀子,就点头说:“好,好,最好,最好!”他仰天大笑。
我们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在街上胡乱走着。
就在这个时候,与我同行的一个同学和他的老婆闹离婚,他俩当街吵得一塌糊涂,起因好像与我们寻找最好包子店这件事有关。他们打起来了,把自己的孩子撂在一边。我看到那孩子正在变成冰冻人,就赶紧抱起他往一个锅炉旁边放。这孩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暖水瓶,很矮,很敦实。我委托另外一个同学陪着这个孩子,然后带着其他人继续寻找包子店。
在十字路口出现了一辆轿车,那个司机问我们坐不坐车。这辆车破得就像是纸糊的,连轮胎也烂得像是一团泥,我不敢坐。我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一旦坐上了,这车就会烂掉,我就得赔。那人不停地动员我们坐,前后左右追着我们。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摆脱了他。
我们继续打听包子店,但已经没有人愿意跟我们说话。最后,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我们朝着我们认为是南方的方位走去,我突然有了信心,觉得这一次算是走对了,就打算给那两个同学打手机,让他们也过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的手机丢了。就在我惶惑的时候,我看看天上的太阳,突然发现我们走错了方向。我是从太阳的方位做出这个判断的。不过,又有些吃不准;虽说吃不准,但从眼前的街景看,真的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地方。
我们站在街上,不知道往哪里去。
把路扛在肩上
看见有一个人——是个男人——正撅着屁股把他脚下的一条土路搬起来。我知道,他是要把路搓成香肠。
他像做蒸馍那样,把路搓成一个浑圆的长条。搓了一阵之后,那人拿起刀来,飞快地切着。
起风了。风把路的切片吹向天空,就像飘飞的树叶。
我感到好奇,想看看他采用的是什么工艺,竟然能把路切得那么薄。几个大汉挡在那人的四周,不让我靠近。
那个切路的人对我说:“你的担子太重,会把路轧塌。”
他这么一说,我脚下的路突然立起来。原来,这路,其实是一些砖头,它们叠加着,直愣愣地挡在我面前。
事情严重了。
我不知道拿这路怎么办,只好把它像麻袋那样扛在肩上。
命运呈现
在一个山谷里,有石头,有草,还有树,但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街市。有一群人,他们一边比画着类似舞蹈的动作,一边进行着交流,像是在拍电影。可我知道,他们不是在拍电影。那么,他们是在干什么呢?
一个意念说:一切都会按照预定的安排一一呈现。
又一个意念说:这是对你人生的回顾和命运的预测,等到那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出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伴随着这意念,一组画面在我眼前逐次展开,我像看电影那样,看着闪现在我眼前的人物与场景,看着人们的表演。
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我老家白桑关的街道。多么熟悉!是的,真的是白桑关的街道!既然看到的是白桑关,这就说明他们向我演示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来到一个小山包上,是我小时候看到过的那个山,这更加证明他们所演示的正是我过往的真实人生。这时候,我遇见了作家王剑冰,他微笑着跟我说话,说了我一些只有我俩才知道的事情。这样,我就更加确信这些人是在对我进行人生回顾和命运预测。
无数的人影、信息和场景,在我眼前浓缩成一团烟雾。从这团烟雾中分离出无数个人的面孔,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像抽油烟机风口的烟雾那样,以极快的速度往一起聚拢,然后合成为一张人脸。准确地说,是合成了一个像雕塑那样富有立体感的人脸模型。似乎是为了让我相信,这个人脸模型上竟然出现了我的一些领导、一些熟人的嘴巴和眼睛。我吓了一跳,更加确信这是真的。我心慌起来:呃,怎么会这样?我想找人问问,四周云雾苍茫,见不到一个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或者说是转眼之间,我突然看见很多胳膊和手,在我眼前像龙卷风一样纽结着,扶摇直上,伸向天空。我知道,如果沿着这个东西向上攀爬,就能直达天穹。可我害怕,就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一个意念说:这是时间的能量,时间让那么多人脸和肢体浓缩。
我又看到先前遇见的那些人,他们依然在演绎人生。我又回到当初的那个叙述链之中了。我坐在那里看。这是山谷中的一个陡坡,自上而下,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比画着。我看见了陈贞权。看见他,我就知道,接下来该呈现我在报社的这段经历了。我已经猜出来,接下来呈现的都是些什么情景。我突然好奇起来,想看看呈现的一切究竟是否属实——这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以及正在经历着的事情嘛,总该知道是真是假吧?
这时候,那些演绎我人生的人都还在,可是山谷已经变成了街道。街上人来人往,烟雾腾腾,所有的人都面容模糊。突然,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出现了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
天啊,真的,是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她们的后脑勺上都长着像鸡冠子那样的东西,那东西是骨质的,就像古代武士头盔上的装饰物。我知道,她们的出现是一种征兆,同时也是在验证着什么。她们一声不吭,徐徐地从我面前走过。从她们的神情看,她们在郑重地提醒我:注意看我们,一定要看!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的出现,意味着接下来我将会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场景。意识到这一点,我既兴奋又难过:可以看到自己未来的生活,这一点,只有我可以办到,这是多么的幸运!问题是,如果已经提前知道了未来的一切,生活对于我来说也就没有任何悬念,也就没有了任何期待和渴望;那么,等到真正去经历那一切的时候,不等于是一种重复吗?人生的动力在哪里?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看见了两位领导的脸。他们瞥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难道是他们因为那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的到来,已经预知了我的未来,因而在嘲笑我;当然,也可能是在暗示和提醒我什么。从他们的笑容里,我得不出答案。
突然,街上的人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这里的秩序,因三个头上长角的女人的出现而大乱。她们换上了灰蓝色粗布紧身衣,扎着绑腿,依然是一声不吭地走着。从她们的脚步看,她们也是在没有目的地走动,就像是一群飘忽不定的影子。在她们的周围,紧张感在加强,这种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空气越来越凝重了。
我站在街头,紧张地期盼着看到自己未来的生活场景;可是,直到最后,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慌慌张张地来回奔走,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申请书号”飞行记
黑屋子里有一张木头桌子,看着看着,桌上出现了一张白纸,有半张桌子那么大。一个意念在说:“这是一张申请书。”
当我走到桌子跟前的时候,看见那个申请书慢慢地站立起来。大概是我进来的时候,带来了风,是风把这张纸带起了吧。正这么想着,那站立着的申请书,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无声地折叠。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折叠成一架纸飞机,机身上印着“申请书号”几个黑体字。
黑暗中,一个声音说:“你总算来了。闻见人气,它会活过来。它想飞。”
纸飞机鼓着肚子瞪着眼,那姿态很像一个大人物。但我知道,它这是故作姿态,为的是引人注目。我感到好奇,要看看接下来它会怎么样。
那纸飞机,先是模仿鸟的动作来了个金鸡独立,接着高声吟诵:“告急,告急,到处告急!我要飞得更高,不靠神仙皇帝。”原来,它是肩负着某项重要使命的。它刚才的话,可能是暗语。当然,也可能是台词——也许,这是一台话剧。
我感到这申请书的内容是高度机密,是不应该让人看到的,也不应该告诉任何人,并觉得这事似乎跟我有关,就自告奋勇:“我能把信送到加西亚。”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带着这申请书,去到应该去的地方;同时,我绝不打听申请书的内容。
没人对我的请求做出应答,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申请书号飞机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它冲天而起,在空中画出一道白色的弧线。
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来:“你想飞,你就飞,可是没有公章,不许落地。”
已经起飞的纸飞机紧张起来,它急于迫降。此时,先前供它起飞的那张桌子消失了。我知道,这是对它的惩罚,很替它着急,又没有办法。最后,那纸飞机撞到了天花板上,砰的一声,坠落下来。
我听见了哭声。
城墙上
我要设一个饭局,所以早早地起床。当时,我看了一下钟表,是七点,我匆忙赶往一个地方。那里,大概是一个城。
那城,没有城门。我来到城墙上,想从那里跳进城去。我双手趴在城墙外沿上,把整个身体高高地吊起来,准备往下跳。往下一看,太高了,中间没有任何遮拦,地面上放着一个铁板。要是这样跳下去,肯定会摔伤的,甚至会摔死。我就用力提起身体,回到了城墙上。
我在城墙上来回走动,为的是找一个可以进城的地方。我看到一个通道,类似餐厅的走廊,我觉得从这里应该可以绕到城里去。有几个人正神色诡秘地沿着那个通道往前走,有几个年轻女人在帮助他们通过。
我朝那里走去。走到通道口,发现这里没人把守。本来,我是可以不打招呼走过去的,可我觉得不妥,就跟附近一个年轻女子说了一声。没想到,她竟然不同意。她用一种拒斥的目光盯了我一眼。我知道,如果我一定要从这里过去,后果会很严重。
我又回到城墙上。
我看到另外一段不高的城墙,城墙外沿有一个铁栅栏,黑色的,不完整,中间的空洞完全可以钻进一个人去。我想从那里钻过去,钻过去就到城里了。可是,那栅栏的根基不牢靠。万一在钻的时候,栅栏倒了,我会摔伤的。
就在我踌躇的时候,来人了,是一个中年男子,他在城墙下的一个场子上玩杂耍。我坐在城墙上,一边跟那人搭讪,一边想着接近他的办法。我看到他身边堆着一大堆摄影胶卷,感到很奇怪:现在谁还用这个?我就问那人:“这是柯达胶卷吗?”他说:“不是,是一种电子设备。”我想,这人真是扯淡,但我没说。我又想:他大概是怕人偷他的东西,才故意这么说的。
城墙下的那个男人正在写着一幅条幅,许多人在围观并喝彩:“好字!好字!”我发现,那条幅原来是一个个巨大的手印,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从我这个角度看,那手印很清晰。奇怪的是,那手印一会儿是五个指头,一会儿是八个指头。我指出了这一点,人们惊奇地猜测着,而那个男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神秘地笑笑。
我忘记了饭局,也忘记了进城,在那里玩起了游戏。
把饭碗端给别人
跟着一群人,我来到一个既像镇子又像村子的地方。这里屋舍参差,都是老式青砖房舍。在一个院落里,有一个高台,一个熟人(是一位年轻诗人)把我送到那个台子上。
台子上有一排长长的木头案子,案子上放着一只很大的木头饭桶,我在那里为人打饭。桶里装着稠粥,我一碗一碗地盛着,并端给那个让我上台的人。他在下头接着,台子有三层楼那么高,他站在地上居然能轻易地接住我递过去的饭碗。
台子下头的院子里站着一些诗人,有本省的,有外省的。他们看见我,却没有跟我打招呼,他们是来吃饭的。
他们在吃饭,而我却站在台子上不能吃,我有些着急。想下去,发现这个台子太高了。我知道,如果从这里跳下去,是会摔坏的。我细心看了看,发现台子左边有个地方坡度稍缓,但我知道,如果从这里下去依然很危险。这个时候,一个老女人上来了。我想,她既然可以上来,我为什么不能下去?我开始研究她上来的路径和方式。原来,她是沿着左侧靠墙的一个缝隙上来的。我蹬着这条缝隙,很快就下去了。
院子里,很多人坐在桌旁吃饭、喝酒,一个个鬼鬼祟祟,不怎么正眼看我,更没有人跟我说话。我跟一个外省诗人搭讪:“你家在……广州?”他说:“西安。”他说着,起身往院子外头走。
我瞅了一眼他去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看到清湛湛的水,我心头一爽,突然冒出一些诗句:“我的心是丝线,河流是鱼,我在钓鱼。”
有个中年男子走过来。从他的表情看,他显然是认识我的,而我却不怎么认识他。看样子,他对这个地方很熟。他一声不吭,拉着我的手,领我来到那个大院的背后。这是一处洼地,四周都是柱子。其实,那些柱子都是山壁。他跟我说了句什么话,突然,脚下微微震荡。地震了!石头从天上往下落,大的像碗,小的像拳头,飘飘荡荡,空中弥漫着石头。我抱住头,缩着脖子往前走。所幸,没有砸到我。
走了一阵子,我打起一把伞。我想,要是有石头落下来,这伞也许会起点作用。
我打着伞,往一个不算陡的山坡走去。我的腿,很用力,却没有劲儿,就像是在水中那样,艰难地走着、划着……
什么城堡,灯笼!
在黄土高原上,耸立着一个由黄土形成的环形山。这环形山高得就像在云彩里,山的里面是一个盆地。按规定,这个地方是不能开发的,可是有人就开发了。我看见,在环形山的南面,被推土机推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沿着豁口向下,是一条盘山公路,像盘曲的蛇。
豁口左边有一个城堡,这城堡有一种凌空的感觉;或者,这城堡本来就在天上。城堡下面是一条巨壑,巨壑之中有一条河和一些起伏的山峦。河中有一些岛屿,岛上长着树木和青草。两条潜艇像推土机那样撅着屁股在河水和岛屿之间拱着,上上下下,就像钻地的虫子。
我站在城堡上,闲来无事,顺手拿起一块土坷垃朝河里的一个圆形小岛扔去。没想到,那土坷垃正好砸在小岛中央,引起剧烈爆炸。小岛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原先小岛的那个位置上,浮起一团草一样的东西。我感觉到我所在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刚才的爆炸,就是这个高度产生的势能引起的。我站的这个地方,怎么会这么高呢?我感到奇怪。
内急,需到一个地方去解决问题。这是城堡的某个角落,我走到那里,看见一个人正在大便。突然,城堡晃动起来,那个人和我都摇晃起来。大粪像海潮那样涌了起来,打在那个蹲着的人的脸上,涌到我的脚面前。我惊恐地后退。
就在我往回走的时候,经过一个走廊,在走廊的墙角处看到我的母亲。她很老了,头发花白而凌乱,躺在一张很窄的小床上。她坐起来,又躺下,然后又坐起来。她闭着眼,重复着这个动作。让我担心的是,在她的床头,与她头部差不多高的位置上,有一个像钉子一样的铁器,她每一次坐起来,那东西都戳住她的头。她就不疼?我很害怕。
我把母亲从那个床上抱起来。母亲的身体瞬间缩小,小得就像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我抱着她来到一条公路上,那里有一辆公交车。看见我抱着这么老的婴儿上车,车上的人都很吃惊,但他们知道我抱着的是自己的母亲,也就没有说什么。
我乘坐的那辆车沿着通向城堡的盘山公路走着,车身晃动得很厉害。这是因为路面不平的缘故。这时候,我想起来,这个地方本来是不能开发的,可竟然有人把它开发了。我很难过。我想,我母亲那花白的头发是多好的毛笔啊,我可以用它来写字,把我的这些想法写在那高高的崖壁上,那一定是很大的字,人们离老远就能看到。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我的愤怒。
我来到水边一个草棚子里。里头有两个女人,都是少妇。我知道,她们喜欢我。其中一个开始抚摸我。一开始,我不习惯,但慢慢地,我感觉很舒服。另外那个女人有点生气,对那个正在摸我的女人说:“你啊!你——啊——”
突然,城堡晃动起来,剧烈地晃动。我被高高地抛起来,像是一个晃动的灯泡。
地震了!
真的地震了!
一个声音说:“什么城堡,灯笼!”
石磨在研磨我的身体
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我知道,他在追捕我。
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但我依然在跑。到后来,我已经不是在用腿跑,而是在用脑子、用呼吸和心跳跑。我的腿长长地拖在身后,就像是被提起耳朵的兔子,在虚空中蹬着。
那人追上来了,我躲到一个院子里。那院子,其实是个笼子。笼子是由一个一个木栅栏构成的,所以,那人很轻易地就看见了我。我看见他伸过来的手,我跑不动了,只好用最后一点力气,慢慢地,把头从他手指间,挪开。这个动作,像慢镜头。
我逃脱了。
接下来,我好像是乘着一个什么工具在逃跑。途中,我看见三个朋友,他们都没有跟我说话。我想躲到他们身后,可是他们的身体是透明的,并且在漂移,我的身体无法与他们重叠。他们走了,我继续躲藏。
追捕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滚滚而来的车轮声。
这一次,我看清了——追捕我的,竟然是一对巨大的石磨。我沿着一个石头巷道往前跑,一次一次躲到墙角。可是,那个石磨总能迅速地发现我。它甚至会飞起来,在空中侦察。我慌得要命,那种沉重感,就像是石磨压在我的心上。
终于,那一对石磨追上了我,把我压在了磨扇中间,并开始旋转。我看见石磨的上方有一团红色的东西,像是鸡血石,又像是血块。我知道,这是标记,同时也是为了增加石磨的分量。
石磨研磨着我的身体,我在高处看着,就像在看电影。当我想到研磨的正是我的肉体,就悲伤起来。
向脓包致敬
一群人拿着刀子在追杀一个人。
那个被追杀的人拼命地跑,他爬到树上,跳过墙头,最后来到一个院子里。院子四周是古老的砖墙,其中一面墙上镶嵌着一枚比窗户还大的金币。那人实在无处可逃,就躲到金币里去了。
躲到金币里的那个逃亡者,化作金币上的头像,那模样真的就像一位庄严的总统。那些追杀者立即放下刀子,向金币里的人鞠躬。
金币里的那个头像仰天大笑。他这一笑,金币就像加热中的薄饼那样,突然鼓出一个包来。原来,所谓的“金币”,只是一个肿胀的脓包。
在场的人十分尴尬,他们一时手足无措,就在原地团团打转。他们越转越快,转成了一股旋风。
神斧
我来到一个院子里。
这是一个老式庭院,深而幽暗,地上摆满了金器、银器和珠宝。院子的主人,好像是个中年妇女。感觉这里还有一个男人,但是没有见到。那女人跟我打招呼,似乎认识我,又感觉不太熟。我从这院子中间的甬道上走过。甬道两旁摆满宝物,甬道通向一个黑屋。
在黑屋外的台阶上,我看到一个类似灯盏的瓶子,是一个长颈瓶,瓶口处是烂的。我拿起瓶子对着天光看了看,觉得瓶子的花纹很美,有点像旧时的灯笼罩,这说明它曾经是一个灯盏或灯笼。我感到,这东西可以作为摄影装置使用。我知道这是个破烂儿,不值钱,对于这个院子的主人来说肯定没有用处,就向她讨了来。这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柄不大的铁斧,就顺手捡了起来。
我拿着这两样东西往前走,不经意间就要迈进那个黑屋。在门口,我转念一想:这是别人家的屋子,说不定还是一间密室呢,我怎么能随便进去?于是,我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着斧头,从院子右侧走出院门,来到一条小路上。
走着走着,手里的那个瓶子突然燃烧起来,我满身是火。等我扑灭身上的火,那瓶子已经不见了;斧子也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铲子或铁刷子。
本来,我是想把那个瓶子当作火炬照亮道路的,现在只好拿起那半截斧子摸索着往前走。一个意念在说:“这是神斧,这东西避邪,你可以凭借它去征服世界。用的时候,只须念一念咒语就行。”
我心里有点虚,因为我没有试过;再说了,它是那么难看……
是心脏在出卖我
有人在跟踪我,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却不知道此人是谁。我在一条小巷里走来走去,目的是要甩掉那个跟踪者。
我来到一个天井里,猛然一回头,看见一个人影一闪。我看清了:原来,跟踪我的,是一个女人。
由于躲闪不及,那个女人的脸挂在窗户上。从她的表情看,她刚刚吃过人,而且是吃了两个。她的嘴角滴着血,发黑,是死人的血。
躲起来!躲起来!现在,我唯一能采取的对策是躲起来。
可是,一大片文字瞪着眼,在天上飘着,就像一片云彩,我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原来,是这些文字在指认我。莫非这个女人是作家、诗人,或是一个搞计算机程序的?
在一个黑屋里,我摸到一堵很厚的土墙。呃,有了,我可以钻到墙里头去。这个地方很隐蔽,文字看不到我,那个跟踪者也就找不到我了。
可是,我的心在“哐哧哐哧”跳,很响,就像在山洞里一样。跟踪者要是听到我的心跳,不就可以循声找到我了吗?原来,是我的心脏在出卖我!
我想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不要这么响。可是,不行,它跳得越来越快,那声音也就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向上
看着,看着,书柜里的一本书突然动起来。
明明是书本,它怎么会自己动起来了呢?我觉得好奇,就站在书柜前观看。真的是书本在动。这说明,有奇怪的事情要发生了。
过了一会儿,那本书叭嗒一声掉到地上。掉到地上之后,那个书本开始爬行。原来,是一只背着书本的甲壳虫在走动。那虫子背着书本,看上去既像是一台翻斗车,又像是一幅房地产老板身负楼盘的漫画。
我跟着这虫子,想看它下一步去往何处、要干什么。
它到楼下的院子里去了。不知道是飞下去的,还是爬下去的,反正等我再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抬头往上看。在院子的地上,有一串像是虫子爪痕的东西,细看,是歪歪扭扭的一行文字。我知道,这是从书本中流出来的。莫非,那本书有一个洞,字从那洞里漏出来了?
地上的文字蹦跳着,瞬间变成了蛐蛐,在那里叫起来。它们发出的不是蛐蛐的叫声,而是各自的读音。这些字音尖细而混乱,但细听,可以辨出一个大意:我们……要……向上……去。当然,具体的声音比这要复杂得多,中间夹杂着关于为什么要向上去之类的论述,乱哄哄,就像一大群学生在课堂上背书。
在文字的喧嚣中,那个背负书本的虫子已经爬到了一棵樟树最高的枝头。虫子咳嗽了一声,地上的文字们立即安静下来;虫子又咳嗽了一声,院子里一片寂静。接着,虫子站在平躺着的书本背后,一些爪子放在书的封面上,另一些爪子在空中比画着,开始了它的演讲。
虫子不是用语音演讲,而是在空中比画出一些字来。一串一串文字,像一缕一缕烟雾从书本中冒出来,随着那虫子的爪子在空中飘舞。地上的蛐蛐们,应该就是从这烟雾中读到了虫子的观点。蛐蛐们很激动,有的已经情不自禁地开始爬树,不知道是想把演讲内容搞得更清楚一些,还是已经急不可待地想要开始实习。
大概是受到蛐蛐们的鼓舞,那虫子把树上最高的那片树叶当作黑板,在上头书写起来。一时间,那棵树上烟雾缭绕。
就在那虫子比画得最为忘情的时候,樟树的树顶一动,只听啪嗒一声,虫子和书本不见了——它们掉到了地上。
蛐蛐们轰的一声飞起来、跳起来,院子里一片混乱。再看那书本,已经千疮百孔。而那只虫子,早已不见踪影……
变与囚
沿着燕庄通向郑州市区的马路往西走,走到铁路口,当我一只脚踏上西边那根钢轨的时候,我的身体突然被定格在那里,并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变化。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往上:脚面、脚背、脚跟、小腿、膝盖、大腿、肚子、胸部、脖子……像从轧面机里往外出面片那样,变薄、变薄、变薄,变宽、变宽、变宽。
这是……怎么回事?
正吃惊呢,我的脸像一块橡皮面具那样掉了下来,脑袋随即开始变薄,变成纸的样子;接着,我的头发纠结起来,像一团火焰向上飘去。我看着——或者说是感觉着——我的身体就这样变成了一张很大的纸。不是纸,而是一张很大的钱,像一幅装裱过的字画,立在那里。一个意念在说:“这是美元。”
我怎么变成美元了?!
这张美元的左上角印着“100万元”的字样,是中文;右上角则印着“张鲜明”三个字,也是中文。
完了,我已经不是人了!这可咋办?心里很苦,很难受。
从天上飘下来一张更大的美元,像芦席那么大,把我那已经变成美元的身体包裹起来,像卷烟那样卷啊卷,越卷越紧。这张美元的左上角,清晰地印着“1000万元”几个字。
天啊,怎么会这样!
我悲愤交加,憋足了全身的劲儿,大呼:“让我,出——去——!”
把死鱼扔了
我在山下的一个村落里走动,很匆忙,我与一些人在搞一个什么活动。突然看见许多鱼,都是一些上好的鱼。原来,我们的活动与鱼有关。
有一个人对我说:“给你一条鱼。”
我很高兴,就从屋子里往外走。走到外头,那人给我一条鱼,是死鱼。这鱼已经变成黑黄色,身体僵直,眼睛外突,一看就知道是条死鱼。
去他妈的,怎么是条死鱼?我既恶心又厌恶,而那人非让我拿着不可。我拿着死鱼,走了几步,看见一个厕所,就把死鱼扔到那个大粪池里去了。粪池轰然溅起很高的水花,像手榴弹爆炸一样,把那个送鱼的人吓了一跳。
我哈哈大笑,大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那人看着粪池,没吱声,脸色很灰。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条死鱼又回到他手里了。他转身走了,做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用一种小贩的腔调唱着:“谁要鱼?上好的——鱼——啊!”
我笑了,心想:你真的能卖出去?
别人的房子
跟一位女诗人一起坐在一个巨大的草垛上。草垛搭在一辆牛车木辕的顶端,那木辕像巨型大炮的炮筒把草垛高高地撬起来,感觉就在云朵之上。
那木辕似乎支撑不住我的重量,我骑在木辕上脊梁朝后往下滑落。草垛依然在木辕顶端,而我却像面朝后坐在高速列车上那样,眼看着那草垛飞快地离我远去。草垛越来越小,草垛上的女诗人也越来越小,我预感到会有剧烈的撞击发生,我将被严重摔伤。可是,那预想中的碰撞并没有发生,我也没有摔伤。我只是感到很恐惧。
我滑落在一个院子里。这里有一个带回廊的大木屋,细看,这木屋其实是一个建筑群,有许多许多房间。我沿着曲折的回廊,经过一扇门又一扇门,看到一个一个的房间,感到这里是一个迷宫。这时候,我跟在一些人身后,我们一起走着。我闻到木头地板、木头墙壁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松木香,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就产生了在这里住下来的欲望,我要在这里找到自己的房间。
走了好长时间,感到就要走到这个建筑群的尽头了,突然眼前又出现另外一套一模一样的建筑群。我在这个新出现的建筑群中继续走着,发现这里的房间数不胜数,却不知道哪一间是属于我的。每到一个房间,总感到那是别人的房间,我就继续往前走。遇见一个老朋友,他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张白色的纸片——可能是住宿证吧——正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我羡慕地看着他,他却不看我,径直向他的房间走去。而我,在继续寻找自己的房间。我已经明确地感觉到,这里没有我的房间……没有我的房间……没有我的房间。
我生气,着急,又感到惶惑。
直到最后,我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房间。
我只是在不停地找着……
吃自己的肉
在一个阁楼里坐着,我的肉正一点一点地被自己——也许是别人——割下来,割成一指来宽的条条儿。就像是在割橡胶轮胎,没有疼痛感。我与其他人一起吃着割下来的肉。割到后来,我看见自己的肋骨一根一根历历可数,却依旧不觉得疼。
一转眼,我坐在一个屋子里,跟我的爱人、儿子,还有母亲,一起悠闲地干着手工活,或是在玩着一种游戏。这是一栋木楼,低矮,晦暗。这是在二楼,从窗户望去,可以看见一栋洋房,白色的,很漂亮。我说:“那也是我的。”
那楼的顶部和一边的墙上,长着青苔,很鲜亮。再看看我的身体,发现我的肋骨上也长满了青苔。
从天上出逃
房子在天上。
我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可是门口有人把守,外面每个墙角也都有人把守,我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有一个窗户,那里没人,我只能从这里出去。
从窗口往下看,发现这里实在是太高了,比山还高,怎么跳下去?
呃,对了,下头正好是麦田,麦子很高很高,连接着这房子和大地。我如果顺着这麦秆滑下去,就不会摔坏了。
于是,我从那个窗口出来,抱着麦秆,滑下去,滑下去……
波德莱尔的手术
午后,我躺在床上。这是纬一路报社院内东宿舍楼二楼那个只有九平方米的房间,突然,一头牛出现在我的床前。这是一头南阳黄牛,身材巨大,弯弯的犄角像两把刀。它瞪着眼,扎着进攻的架势朝我逼近,把木头地板踩得咯吱咯吱响。
这么小的房间,怎么就进来了一头牛?
正惊异间,我认出来,这头牛是波德莱尔变的;或者说,是波德莱尔伪装成一头牛,进到我房间来了。
我赶紧跳下床,想着怎么对付这个家伙。这时候,这头叫作波德莱尔的牛,就像在斗牛场上那样,红着眼,脑袋一翘一翘,屁股一翘一翘,朝我冲过来。我沿着墙根奔跑着、躲闪着。房间实在太小,没有回旋余地,而波德莱尔又是那样灵活,在转了几圈之后,我已无处可逃。我被挤在一个墙角,一动不能动。波德莱尔晃动钢刀一样的犄角,像一个老练的刺客,嚯地一声,挑开了我的胸膛。
呃,我被开膛破肚了,竟然不疼!
更让我惊奇的是,从我胸膛流出来的,不是内脏,而是一堆铅字!这一堆乱七八糟的铅字,先是像从口袋里往外倒东西那样从我的腹腔无声地流出来;接着,滴滴答答往下滴。铅字流了一堆,埋住我的脚面,明亮亮的,带着铅字的光泽和一股腥甜的味道。原来,我肚子里装的不是心肠,也不是学问,竟然是这些东西!我既吃惊,又感到不好意思。
想看看波德莱尔接下来会干什么,一转眼,那头牛不见了。在门口,有一个身影,一闪。一个声音说:“这是在完成一个手术。”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波德莱尔说的。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些铅字怎么处理?是重新装到肚子里,还是清扫出去?正这么想着,突然,嗡的一声,脚下的铅字化作一群苍蝇,飞了。
从月光下的田野走过
我走在荒原上。
这是回家的路。为了抄近道,我走进一片野地。
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土坷垃呈蓝灰色。
走进一片干涸的池塘。我知道,这是埋死孩子的地方。池塘里泥皮翻卷,像是被风吹起来的卷发。我知道,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果然,脚下响起一片婴儿的啼哭声。
天啊,我是不是踩到他们的身体了?我吓得哭了起来,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来,不敢放下。
我的哭声是秋风,与地下婴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呜——呜——”地响……
窑神
他们说我溺裤子了,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原来,是我的裤子溺裤子了。
听到人们的喊声,我朝一个屋子跑去,发现一把椅子上放着我的裤子,裤子是湿的,裤裆那个地方正在撒尿。我大窘,赶紧上前制止,裤子却依然溺着。我急忙用手去捂,捂不住,就接了一捧尿。
我捧着尿,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那一捧尿在我手里越来越大,像一个储藏红酒的橡木桶那么大,却是长方体。感觉这尿是固体的,像一块冰,但并不重。我抱着它。
这时候,我似乎是在一个工厂的厂房里。我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工作室。我看见一个人,白脸,微胖,大约五十岁,他盘腿坐在一个土坛上,浑身光芒四射。许多东西从四面八方往这光芒里聚集,似乎是一些图案,却看不很清。看来,这是一个法力无边的人。
他微微一笑。“来,给我。我可以把你的尿烧成瓷器。”他的嘴唇并没有动,他是在用意念跟我说话。
原来,他是窑神!
我把尿送上去,他只是用手在上头比画了几下,那一块尿立即变成了一件牙白色瓷器。
现场有许多人,我们一起把这件瓷器抬到一个圆形大厅中间。这是展室,放在中间的一定是重要的艺术品。这时候,再看那瓷器,它像是一块长方体石头,顶部的边缘上有明显的凹凸,这凸凹起伏自然,线条流畅,有水的质感。我知道这是一种艺术效果,而其他人却感觉不到,他们围着这瓷器,看着,议论着。我说:“这是表现水的效果。”
窑神依然坐在土坛上,手在空中比画着,说:“我能把风烧成瓷器。”
风,怎么能烧成瓷器?
正惊异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扇门那么大的瓷板,上头果然有风的痕迹。
现场乱哄哄的,有人从大厅四壁的洞龛里往外掏东西,是一个一个土碗。我这才发现,这个展厅是土窑改装的。那些土碗,是为了反衬大厅中间那些艺术品的价值。所以,人们一摸,那些碗就碎了。
一个意念对我说:这些碗,其实是窑匠的脑壳。烧窑是很费神的,他们把脑子烧成了瓷器,脑袋就成了空壳。
怎么会这样?
突然看见地上放着一些石块。其中有两块长方形石头,在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它们的意思:“看我,看我!”
那两块石头上蒙着厚厚一层灰土。我用手慢慢地拂去灰土,一遍,一遍,用力地擦着。渐渐地,看出这是两个人的面孔。这面孔很配合地往外浮现,就像从水中浮出来那样。我知道,它们是在从一个很深的地方往外拱。
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连那个窑神也不见了。那两个人从石头里坐起来,伸着手,打着长长的哈欠。其中一个说:“走嘞,活动结束了。”
这腔调,很像窑神。
促织在记录我的梦
我梦见我在做梦。
在我梦见的那个梦里,一片芭蕉叶差不多像云彩那么大。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受到某种惊扰——这芭蕉叶突然化作凤凰飞了起来。飞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成群的树枝和树叶。
不知道凤凰为什么飞,也不知道它飞往何处,于是,我站在那里仰着颏,像一只鹅,发出一声一声惊叫。
这一叫,我从那个梦里掉下来,掉进离我最近的一层梦里。这时候,一辆汽车咳嗽着,正在爬进我的耳朵。
这一次,我真的醒了,却不知身在何处。我清楚地看见,一只蓝色促织正趴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快速地记录我的梦。
与肉身玩一场游戏
在一个地方走着,这里好像是山地。突然想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就是把肉身装到一个篮子里,让篮子驮着我的肉身奔跑。这样,我就会既省力又快活。
这么想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篮子,篮子刚好装得下我的身体,而且会自己奔跑。哈哈,真是符合我的需要啊!我感到我从自己肉身里分离出来(就像从一个口袋里拱出来那样。当然,这个过程很短),然后飘到一个山崖上。在这里,我看到我的身体坐到那个篮子里去了。此时,我已经跟我的身体无关,就像是站在高处看一场戏。
我跟篮子约定:任何时候,只要我吹一声口哨,它就得立马驮着我的肉身回来。篮子显然是答应了的,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如果它聋了,或是不听我的口哨,我可怎么办?那篮子里可是装着我的肉身的啊!
还没等完全跟篮子商量好,装着我肉身的篮子已经像一辆敞篷车那样跑起来。眼前是一排人的脚面,那篮子就在这脚面上奔跑,就像是一只灵活的老鼠,又像是一个行驶着的小火车(那些脚趾头就是枕木)。好玩是好玩,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如果它藏到哪个脚趾缝里不出来,我可怎么办?
篮子在那一排脚面上来回跑着,越跑越快,越跑越自然,还发出拨动琴弦的声音,颇有一些炫耀的意思。我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既开心又担心,不知道该在何时吹起口哨……
村庄的气息
一只猫头鹰趴在窗户上,它有一人多高,睁着一只眼,用一种沙哑的腔调说:“村子都流脓啦,你还在这儿喝茶!”我感到问题严重了,就急忙起身往门外走。
猫头鹰像一个背抄手的人那样,把翅膀背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知道它的意思——领我去看我的村庄。
来到一个山崖之上,四顾茫茫。我的村庄呢?猫头鹰说:“村庄钻到地下去了。我不骗你,我能闻见它的气味。”
在我站立的地方,突然冒出一根青藤,像小狗那样轻轻地咬我的脚后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否跟我的村庄有关。
闻到一股蒸馍的味道。哦,这就是村庄的气息吧!这说明,我站的地方就是我的村庄;只是,它已经在地下了。我想哭,可我咬着牙,没有哭出来。
猫头鹰把睁着的那只眼闭上,却睁开了另外一只眼,它这是在表达一种满意的情绪。于是,我对它说:“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啊?”
猫头鹰自言自语:“我只想吃馍,而不想吃肉。”
打水
在一个大厅里,我们开会。
为了这个会,我准备了很长时间。大厅里人来人往,没有人跟我说话。会议就要开始了,有人说:“怎么没有开水啊?”我发现暖水瓶是空的,就拎起两个暖水瓶去打水。打水的时候,发现另外两个人也去打水。我想着心事,低头往前去。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大机关的礼堂。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紧张起来:人家会让我们进去打水吗?看看门口那里,门卫不怎么管,那两个人进去了,我就跟着进去。这时候,有一个人在大声喊我名字,是一个正厅级干部,他指着墙上的一幅字,很严肃地问我:“你看,这字好不好?”我知道这字是某位领导写的,就说:“好。”那人说:“你好好宣传一下,最好是一个整版。”我想,这字还值得用一个整版去宣传?我没敢说出口,只是含糊地答应着。
说话的时候,遇见几个熟人,其中有一个女的,是我从前的同事,现在这个大机关工作。她手里拿着好几个暖水瓶,跟我的暖水瓶放在一起。我们说着话。说过话之后,发现我的暖水瓶不见了!正惊异间,我面前的暖水瓶越来越少,一开始还有两个小一点的暖水瓶,眨眼之间只剩下一个蓝色细颈饮料瓶。我不敢说什么,只好拿起那个饮料瓶去接水。之后,我骑着自行车赶紧往回去。
走出机关大院,我迷路了。我来到了一座山上,面前是一块大石头,我骑车迎着石头撞上去,竟然过去了!这使我既惊讶又高兴。我的车把被撞歪了,我一边骑着继续往前走一边校正车把。
来到一个镇子上,这里有一条公路,我知道这条路并不通向我要去的地方,而是通向一个村庄。该往哪里去?不知道。我只好沿着这条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辨识方向。
听见一个熟人的声音,是在宣布会上评出的优秀诗歌。在我站立的地方,能听见会场的声音,却看不到人。但我能想象到人们的表情,甚至能看见他们缩着脖子鬼鬼祟祟的样子。由于我不在场,他们就没有选中我的诗歌,这让我很伤心。我转念一想:这也好,这样可以激发我写出更好的诗歌!
再往前走,又是山,山坡上到处都是坑,起伏不定。翻过一个陡坡,突然发现前面是一个大坑,我差点栽下去。幸亏我发现及时,躲了过去。顺着坑沿上一个车辙那么宽的路,我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听见会议室里人们说话的声音,心想:天就要黑了,我为了打水费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值得。
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对我充满了敌意。我突然明白过来:凭什么要我伺候你们?开会是大家的事,每个人应该自我服务才对啊!
我一直没能回到那个会场,只是不停地在会场周围打转。
大爆炸就要来临
楼顶上方有三架飞机。中间那架战斗机先是向上冲,紧接着猛地栽下来。其余那两架巨型客机,也慢慢地向地面逼近。飞机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从天空向地面压下来,压下来。
地面上是房子和街道。那即将到来的剧烈爆炸,是灾难,是大灾难啊!
完了,完了!
我望着窗外,身体慢慢地朝楼梯那里挪动,以便在爆炸发生的那个瞬间,能迅速逃离。
火光,从地面映上来,是红黄色的光。这是危险的信号。
完了,完了,完了!
楼房就要倒了!我们都要完了!房间里有人啊!
我站在门口,紧紧地抓着门与墙中间的地方。从这里可以望见另一边的天空,那暗蓝色的天空,预示着凶险。我一边望着天空,一边紧盯着楼梯。
万一楼梯也被炸倒了呢?我往哪里去?
剧烈的爆炸——那一定是十分剧烈的——就要来了。这薄薄的墙体顶个什么用呢?我站立的地方,说不定会最早倒塌,水泥预制板会砸烂我的头颅。会的……会的。
蘑菇状烟云带着火焰从地面、从楼下的房子上冒出来,越来越大,那圆形的火团在剧烈地翻卷。可怕的橘黄色火焰,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大爆炸,大爆炸就要开始了。啊,啊!啊——
一急,一首诗从我脑子里长出来了。这诗,像花儿一样开放,很美,很美,大概有二十句,长短错落,清晰地呈现在一张纸上,就像是从打印机里出来的。这是一首充满哲理的诗歌。
突然,我看见了我的老领导。我是在楼房与地面之间的一个地方(大概是一个阳台上)看见他的。我拉了一个广告,十万元,版面做得很时尚,有很漂亮的图片。按照规定,我应该得到三万元提成。我把版面拿给这位领导看,可他说:“不行,只能给你十分之一的提成,而且不能算你的任务。”
忙了半天,才三千元钱啊!我失望极了。我想争辩,却不敢说出口。那个广告版面大概体会到了我的心情,就在我眼前虚化起来,并高高地悬在天上,飘过来,飘过去,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表达一种虚无感。
而在飘扬的广告的下方,也就是飞机落地的地方,火光越来越亮。暂时还没有听到爆炸声。可是,我知道,那惊雷般的声响,正在穿越空气,朝我所在的方向传来!
逃命要紧。至于广告提成,以后再说……
飞
屋里有好多人,其中有我哥哥,我们在玩一个游戏。突然看见有一种东西从盘子里往外爬,白色的,是蛆。哥哥说,这是可以吃的。我呕吐起来,从屋里跑到院子里。
要离开这肮脏的地方,需要练习一种功夫,就是飞。所谓飞,也就是让身体离开地面。这很好玩。
我向着天空,伸直手臂,突然离开了地面。
再试试,斜着身子,双脚用力,手臂一伸,斜斜地,离开了地面。
这不就是飞吗?哎呀,太奇妙了!
我来到村外。一个坡,缓缓的,像枕头,这是呼伦贝尔的一个坡。我站在坡顶上。是的,要飞,就需要一个高度,这符合滑翔的原理。我试了一下,手一伸,竟然飞起来了。
我飞得很高。向前飞。很快。
看见几个人,是年轻人,男人,他们也在飞,跟我保持同一个姿势。他们说说笑笑从后头飞过来了。我朝着虚空,猛然一个俯冲,像游泳一样,感到飞得很快。
前头有树,很低,我从树枝间飞过去。我很高兴:我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来到一个小镇上。这小镇离大海不远。
下雨了。我握着两把伞,却不影响飞翔。
我来到一个地方,那里有许多人,有男人和女人,都是普通人,他们在一片开阔地上,说笑着,很开心。雨丝落到他们的头顶上,像胶水一样明亮、有质感。我穿过雨丝,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去。
雨下得更大了。我得避雨。
我停在一个人家的窗台上。这是一个长形窗子,木窗棂,窗子关着,窗棂刚好能卡住我的身子。我撑开手臂,悬停在那里。听见窗户里头传来小女孩说话的声音,很悠扬,像吟唱。如果她们这个时候打开窗户,就会看到我;看到我,她们也许会受到惊吓。
于是,我从那里飞走了。
这是一个土坡。有几个人看见了我,就议论起来,很惊奇的样子。
我说:“我是锻炼出来的。”
我又说:“我本来不会飞,我伸了个懒腰,离开地面,慢慢地就会飞了。”
那些人依然很惊讶,瞪着眼看我。
在一个地方,我见到了一位老同学的父亲,感觉到他也会飞。
我落在一棵树上休息,我对那位同学的父亲说:“有这样的本事,想要啥就可以去拿,谁能拿你有啥办法呢?”他说:“不行。那样的话,你的本事就会失去。”
我一遍一遍地练习飞,每一次都能飞起来。有几次,飞得有点低,差点儿擦到地面,但每次都能飞起来。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
不仅能飞,我还能停在空中,很自由,很舒畅,就像仰泳那样手脚不动,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大概已经是天使了吧?
我来到的这个地方,是天堂吧?
可是……可是……如果是天堂,怎么还能看见人间的景致和那么多熟人呢?
既然是熟人,我就应该教他们飞。我说:“很容易,真的很容易。手一伸,放松,向上,就行了。”我很纳闷,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为什么就办不到呢?
我拿着伞,走着走着,又飞起来了。
我回到刚才那个院子里,胳膊一伸,身子就离地了,就像玩杂技一样,就像在太空舱里一样。真高兴!真高兴!看看自己的胳膊,我又疑惑起来:胳膊还是胳膊,又没有变成翅膀,怎么就会飞了呢?
呃,你看,我是一个介于人鸟之间的人!
孩子,孩子啊!
有一个小孩子,他犯事了。这个孩子矮而壮,看上去像是一个玩偶,但跑起来很灵活。抓他,抓不住。
抓他的时候,他跑,像飞虫,又像跳蚤。我弄了一种类似橡皮筋的白色绳子去拴他,没拴住,他跑掉了。我就继续追,一直追到一个建筑物的顶上。这建筑物,就是一栋大楼,却高得离谱,就像是在天上一样。就在我追赶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发现,他是我表哥的儿子。我心疼他。我抓他是为他好,是怕他出事。
我俩之间隔着一个铁栅栏,他已无处可逃,就驯服地隔着栅栏伸出手指头让我拴他。就在我拴他的时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突然向后一仰,直直地朝楼下一头栽了下去。
孩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像一段树桩,咚的一声栽到地上。刚开始,他并没有倒地,而是直直地戳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才轰然倒下。他的头瞬间肿胀得又大又长,整个人就像一只巨型龙虾,头部带着一个巨大的壳儿。那孩子倒地之后,侧着身子喊了一句:“哎呀,我的头啊!”
都怪我,没照顾好他!我站在那高高的建筑物上,痛不欲生,哭喊着:“孩子,孩子啊!”
恶作剧
一个向下倾斜的水槽,很陡。水槽边站着一群人,我在其中。这些人在酝酿一个阴谋,也就是准备搞个恶作剧。这个恶作剧,是针对我的一位领导而设计的。刚才他还在这里,现在他到山坡下头——也就是水槽的下方去了。
赵本山来了,他想出一个创意:先把一个打火机扔到水槽里(这是一个很有质感的、体量不小的金属打火机),把它扔下去,是为了引起水槽下方的人的注意。接着,他顺着水槽滑下去了。
赵本山表演得太逼真了,完全是一个死人的样子,蜷着身子,飞快地滑向水槽底端。我的那位领导很胖,竟然能像弹簧那样弹跳起来,闪电般扑上去,一把抱起赵本山,用十分专业的动作拍打他的背心、掐他的人中,飞快而熟练地完成了一系列抢救动作。突然,赵本山两眼一睁。他依然蜷着身子,却满脸怪笑,就是他在小品中经常表演的那种具有嘲讽意味的笑。
我们哄堂大笑。
那位领导大窘,朝水槽上方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这一眼很毒、很有力。他大吼:“你们记住,有你们好看的!”
我正好站在水槽顶端,我是那位领导的部下,自然是他最熟悉的,他一定看见并记住了我。我心里很害怕。
我的那位领导,在他两位秘书的簇拥下上了一辆轿车。领导一行和他的车,像一颗飞逝的导弹,倏地远去了,并把四周的风景也带走了。我深深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威慑力。
我在心里埋怨起来:你这个赵本山,搞这个恶作剧干什么?你看你,这一弄,领导会记恨我的。麻烦大了……
获救
满大街走着巨型的牛,有一个意念告诉我:这种牛每头都有二千六百公斤;其中,李俊生的牛二万六千公斤。碰见这么大的牛,我竟然没有带照相机!但我带有记者,让他写个文字稿好了。
我沿着一条公路走着,路的一侧是山。我来到一座桥上,桥是玻璃钢做的,看起来很像石头。我翻过桥栏,发现这座桥的桁梁突兀着,像石头,又像金属,上头有一些洞。本来,我是抓着桥栏往左侧运动的,但看到一个洞,觉得可以从洞中返回桥面,就朝那个方向运动了一下。到了那里,没有找到那个洞。这时候,已经回不来了。
下面是深渊,水是蓝黑色的,向上鼓着,像一个一张一合的巨大鱼鳃。我拼出全部力气往上攀爬,可是桥还是向着水面倾斜下去。眼睁睁地看着水面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我被那桥带到了水里。
我穿着衣服在水里游。不过,只是裤子湿了,上衣还是干的。我游了一会儿,抓住了桥身。我在桥栏下方的桥体上挣扎,看见了桥上的洞。从那个洞口,可以看见里头有许多大型机器零件,像是一种液压装置。我绕过那个洞,抓住了桥栏杆。
在靠近栏杆的地方,停着一辆大卡车。一开始,我没有看见车里的人,也没有看见其他地方有人。我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无人应声。
我继续四下窥看,发现司机炉里坐着两个人,都是男人。我继续大呼救命。那两个人面露讥讽,笑着,没有动弹。
那个桥栏杆太高了,没有他们的接应,我是不可能爬到桥上去的。我看着脚下的深渊,吓得要哭。这时候,一个司机把车头上一个类似吊臂的东西向右后侧动了一下,我抓住这个东西来到了桥面上。
桥面上满是尘土。我已经顾不上这些,趴在地磕头作揖,不停地念叨着:“谢谢!谢谢!”
有人吃吃地笑,我这才发现,我光着屁股!本来,我是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的,不知道啥时候没有了。是不是刚才在水里游的时候掉了?
一个女人拿来一条裤子,是麻色的,又宽又大,像一个大布袋。让我穿这个?实在不合身,太难看。没有其他衣服,我只好将就着穿上了。穿上裤子,我的生殖器却依然露在外面。
突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卷纸,是一个稿子,还有十元钱,对我说:“是李老板决定让那两个人救你的。”我看了一眼稿子,是一首诗歌,太差。
几个人很热情地把我请到一个似乎是饭店的地方,让我在那里休息。我依然光着屁股。那人又重复了他的话,意思是老板让他安排那两个人救了我,想让我发个稿子宣传一下。
饭店的老板娘安排一个小孩过来,手里拿着一瓶酱油,往一个母鸡身上浇着,说是处女浇出来的鸡,好吃。
我想,我应该记住救我的司机和那个老板的手机号,等他们去郑州了,我接待他们。
卡住了
我在空中飘浮着。一个巨大的盘子,形状像算盘珠子,又像飞碟,灰黑色,带一点淡淡的蓝,其质地像塑料又像冰,它卡在我的腰间。我知道,将这个东西充足了气,我就可以在星星和月亮之间游泳。
我想把这个东西带回去,可是又担心:腰里卡着这么个东西去上班,会不会把同事们吓得抱头鼠窜?
于是,我只好继续在空中飘浮着。
毒气弹已被启动
在我老家的村北头,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他戴着防毒面具。从他的装束和动作看,有什么危险的事情要发生了。
他把防毒面具送给一个乞丐,自己面朝北方,像是要去执行某个任务。他的马耸起鼻子大声嘶鸣,不肯挪动半步。看起来,马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一个意念在说:“大爆炸就要降临。”
灰蒙蒙的田野上,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丝风。这意味着,离大爆炸已经不远了。
“快把防毒面具要回来!”一群人吆喝着。而那个骑马的人,在马上静静地遥望北方。看起来,他是一个英雄。
隔着一片庄稼地,我看见一片灰白色的烟雾在升腾,一座灰蓝色的石头房子朝这里飞速滚动。
天啊,毒气弹被启动!
看啊,丝路花雨
跟爱人一起走在郊外。这里像是田野,又像是城乡接合部。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上上下下,很累。走着走着,来到一个既像渠埂又像小路的地方,窄窄的,弯弯的,两边都是污水。我们只能蹲着,手脚并用,慢慢地往前蹭。
突然,脚下,以及身边,到处都是蜈蚣。大大小小的蜈蚣蠕动着,黑黑的,很生动。蜈蚣朝我爬过来,眼睛亮亮的,巨大的螯朝我伸过来,伸过来。但它们只是在赶路,并不是专门冲我来的。
惊恐。恶心。我小心翼翼地蹲着,尽量不招惹它们。我规避着,偶尔用手在脚下扒拉着,避免那些蜈蚣爬到我脚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蜈蚣呢?是蜈蚣,还是蠕虫?
我们来到一片稻田边,听见一个小孩在大喊:“看啊,快看啊,丝路花雨,丝路花雨!”
真的是花雨啊!一些巨大的稻穗,像淋浴器的喷头一样喷着白色的、香喷喷的汁液。那些稻穗,看上去就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芦苇花。太阳出来了,天地间一片金黄,从稻穗上喷射出来的东西就像珠玉一样,极富质感。我们惊喜地大叫着。
我要拍照。那个小孩拿起一个谷穗,谷穗依然在快速地喷淋着,就像是一支正在燃烧的烟花。可是……可是,对不上焦,我一次一次按快门,就是按不下去。最后,总算拍成了。从屏幕上看,还不错,只是层次和锐度还不够好。
那个小孩继续叫着:“丝路花雨,丝路花雨!”
考试
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接到考试通知,也许是我把这事给忘了,反正,在一个本应是答卷的时间,我却在兴高采烈地玩耍。
这是在古镇的一个院子里,有好多老房子,黑瓦,灰墙,我在那里玩着游戏。这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身手矫健,能从一个房顶飞到另一个房顶。我对房檐很感兴趣,就把自己吊在房檐上荡来荡去,还偷了人家一件小物件,好像是一根木棍。
我来到另外一个院子里,看见两个人正在低头看一张纸,是考试卷子。这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同事。我不喜欢她,但对她手里的卷子很感兴趣,是古文卷子,“四书五经”之类。我走上前去偷看了一眼,发现那题目真的很深奥,如果不事先准备,是绝对做不出来的。看了卷子,我心里依然没底儿。我这才想起来还有考试这么一回事,突然急出一身汗。
我看了一下钟表——这是一个比马车轮子还大的钟表——钟表显示,此时离规定的入场时间晚了整整十分钟!
我朝考场飞奔而去。
跑到考场门外,我突然想起来,忘了带考试必备的东西:2B铅笔,还有演草纸等等。天啊,我什么都没有,怎么考试?!
空城
我和爱人跟随一群人往一个地方去。我俩讨论着一个哲学话题,不知不觉来到沙漠。四周一片苍茫,我们依然讨论得热烈。
正在兴头上,转身一看,那些同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我们而去,他们的身影小得像蚂蚁,成了一些虚幻的影子。
太阳就要落山了,茫然四顾,只见沙漠上布满洼地,一片无边的灰黄色。回家的路十分遥远,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回去。
一个老太太驾着一个圆盘状的东西朝我们驶来,是一辆类似电动拖把那样的车子。我看见车子左侧还有位置,可以坐一个人,就央求她把我带上。她笑着说:“不是不想带你,你看,左边没气了。”真的,那车子的左侧有点瘪;但我知道,这只是托词,主要是她不愿带我。她笑得很诡秘。我无奈地看着她走远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来到一个古城的城头。这古城是用泥土做的,类似一个巨大的地坑院。原来,这是一个由众多窑洞组成的城市。我站在城头上,看一个老太太在城下的空地上表演。她拿起一种树的果实,以极快的速度往一个地方扔,快得就像是在用机枪扫射。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只见她很兴奋、很卖力地扔着。我想,这也许是一种非遗项目吧。我感到,她的动作不太自然,有过于浓重的表演痕迹。
身边有一些熟人,我们一起在那里观看。从这个角度往城里看,我发现这是一座空城。我心里猛然一空,对身边一位朋友说:“你看,城里没有一个人,我的心里凉了,洼凉!”那位朋友扶了扶眼镜,伸着脖梗子朝下看,看了一会儿,说:“是啊,没人。这世界啊,已经没人啦!”
我突然难过起来。
空中楼阁
我站在一座三十层高的大楼顶端。楼顶悬着一个阁楼,是一个古铜色的金属阁楼,像一个小庙。
要进入这个阁楼,必须沿着大楼的某个墙角向上攀爬。这大楼的墙角没有脚踏,虽说有个扶手一样的护栏,却怎么也抓不住。
大概是因为碰触的缘故,大楼摇晃起来,随时可能倾覆。
看样子,我是下不去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奋力爬到那个阁楼;到了那里,我就安全了。
大楼摇晃得这么严重,我随时可能掉下去。
我拼力一搏,朝着阁楼扑过去。
大楼摇晃得更厉害了。不过,我已经抓住了阁楼上的窗棂。叶片状窗棂,软软的。我死死地抓着。从这里,我看到阁楼里头有一张桌子,室内幽暗而宁静。
阁楼里有我的母亲和爱人。刚才,她俩一定在为某件事情发生争执,我能感受到某种紧张的气氛。我想说点什么,想想,终于没有开口。
这里很适合写作,阁楼里的摆设也令我满意。可我此时已经没有写作的心情,一门心思想着怎样下楼。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因为这楼既没有楼梯又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楼的外墙上只有麻秆箔子。
呃,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我说下来就下来了。下来之后,我回头望着高楼,依然心有余悸。我疑惑:这么高的地方,没有楼梯,也没有脚窝,我怎么就下来了?
爱人对我能够下来表示怀疑。我知道她的意思:你很矮,怎么就下得来?
为了表示我是自己下来的,我伸手在麻秆箔子上抓了一下。我抓的那个位置,正是我的头加上胳膊的高度。母亲对我的举动很欣赏,我也很自豪,爱人也就认同了。
想起阁楼上有一个写作间,我后悔起来:怎么没有在里头写作呢?这么想着,我抬头望着大楼,继续研究脚窝的问题。我记得,小时候,在山里,上山的路都是有脚窝的。那脚窝,其实是一个一个铜制的灯笺,里头有红色的辣椒水,上山的时候,脚可以踏上去,还可以吃里头的东西。
文字变成蟑螂奔跑起来
大片稀薄的文字在空中悬浮。这是一篇文章,通篇是平淡的叙述,似乎是某个名人的生平或悼词。
一阵风吹来,那一片文字翻卷起来,迅速折叠成一座大厦。这大厦满是缝隙,就像一个粗制滥造的玩具。错别字是一个一个窗户。
有人叩门。
一个疯子在门外念着咒语:“我从天上来,这是云中的反对!”
文字们受到惊吓,变成蟑螂奔跑起来,眨眼间没了踪影。
我与“我”
看见“我”站在我面前。不是镜像,而是一个真实的人站在我面前。那个“我”,个子比我高,脸色发青,后脑勺斑秃而残缺,稀疏的头发翻卷着。
一个意念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我。
但那个“我”,却用陌生的、冷冷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我突然疑惑起来:那个“我”,究竟是谁?
那个意念又说:“他,是……‘他;当然,也是……”那语气,有点游移不定。
有一个级别比我高,却令我十分鄙夷的官员,从高高的台阶上朝我迎面走来。在平时,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跟他说话的;而此时,那个“我”竟然趋步上前,谄笑着,跟那人亲热地打着招呼。
这时候,我已经确切地知道,那个“我”,其实就是我。
“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问题是,那个“我”,偏偏就是我!这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突然下定决心,要撇清我们三者之间的关系,就掰着指头盘点起来:“他”——“我”,“我”——我,我——“他”……
我的口中念念有词,说着说着,我的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个死结,口吃得说不出话来。
迷路
那位老兄是一个高级官员,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手持一个遥控器在玩着一个飞行器。我从他手中接过遥控器,发现他刚才玩的其实是一个会飞的玩具汽车。我按了一下遥控器,那玩具汽车突然失控,呼的一声不见了。
那老兄很生气,瞪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表情里含着官员的威严,以及对我的轻蔑。我很羞愧,赶紧沿着脚下的路去寻找那玩具汽车。
我来到一个镇上,这里到处都是街道。我沿着街道寻找,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还是没有找到那辆玩具汽车。
在一条街的拐角处,我遇见一个修自行车的老头。我问那老头,是否见过一辆玩具汽车。那老头显然已经知道我的情况,露出满脸不屑的表情。我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一个穷人。这让我很生气:连你都嫌我穷?我想跟他说:其实,我比你有钱得多!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我没有心思跟他计较这个,我要集中精力寻找玩具汽车。
街道上到处都是垃圾,污水遍地。我知道,那个东西肯定就在这一带,可就是找不到。我又一次看到那位老兄愠怒的眼神。我继续在街上来回走动,不停地寻找着。
这是郊外。脚下是一条土路,很宽,通向远方。但是,我不知道这路通向哪里。就是在这里,我迷路了。
最让我担心的,并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是如果找不到那辆玩具汽车,怎么跟那个老兄交代。
那些人钻到石头里去了
我跟着一群人来到一个地方。这是一个高原,山连着山,冰川连着冰川。一眨眼,跟我一起的那些人,不见了!
别慌,再往前走走,我知道那些人就在前头。我在山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四下探看。
我看见一栋房子,是普通民居。已经看到房子了,怎么还是不见一个人影?正在疑惑,房子突然说话了:“你跑哪儿了?等你,我都等成了石头。”
一看,那房子已经跟山连成一体,它真的成了石头。再看这石头房子,竟然是一个老人的脸,须发飘飘,满脸皱纹。这时候,山上的石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我知道,这些石头是在证明,这山真的很老了。
我突然明白:那些人,是钻到石头里去了。
“唉,我来晚了,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们从石头里抠出来。”我一边叹息,一边捧起眼泪慢慢地往石头上滴。
石头里发出一声很低很沉的叹息……
桥倒了
中午,下班了。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近,所以就没有开车,我决定沿着一座立交桥步行回家。
这是立交桥的顶层,很窄,大约只有一米宽,我沿着立交桥走着。走着走着,起风了,桥开始摇晃,越晃越厉害,于是我就趴在桥上。迎面过来一个女人,我抓着桥的右侧,提醒她小心,不要踩着我。等她过去之后,风还在刮着,我依然不敢站立起来。
突然,一根桥墩断了,向右侧歪过去。完了!谁知那个桥墩并没有完全断掉,而是斜着支在那里。我沿着这歪斜的大桥往前走。
风又大了一些。这时候,桥向着右侧彻底地歪了下去。看样子,桥是要倒了。我紧紧地抓着栏杆。大桥倒了,倒向右侧,不是轰然倒塌,而是慢慢地歪在地上。地上有大一片青草,还有几棵柳树,柳丝飘拂。我爬起来,庆幸自己没有受伤,就折返回来,往单位去开车。我想,还来得及,顶多耽误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在返回单位的路上,我遇见一个人,他主动跟我说话。我看见他手里拿着手机,手机上有我的信息。原来,他加了我的微信。我很纳闷:我不认识他,他怎么就加了我的微信?我对那人说:“我要开车回家。”他说:“哦,你是一个大官儿的儿子吧,怪不得你有轿车!”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我想,有个汽车算什么?你看我的衣服,黄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一身名牌。莫非是他看出我一身名牌服装,就认为我是官二代?
我要去开我的汽车。可是,我发现身边是一片废墟,突然迷茫起来:即使找到汽车,我还能开出去吗?于是,我坐到一个水泥桩子上。我的姿势很酷。我想,如果一直这样坐下去,我就能坐成一个思想者;也就是说,我能成为一尊雕像。
人头的演出
我来到一个像是集市的地方;准确地说,是来到了集市中心一个小广场上。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木头案子,上头堆放着许多剥了皮的人头。这些人头泛着白色的油脂,眼睛鼓着,黑色的筋和红色的血管暴突。
在这些人头上方,吊着一具无头躯体,是一个人的胸膛。旁边有一些人,最显眼的是两个,一个是秦始皇,另外一个是他的下属。那个下属把一柄大刀递过去,对秦始皇说:“您砍吧。”那个叫秦始皇的男人,挥刀朝那一堆人头砍过去。从我那个角度,看不到那些人头被砍成了什么样子,但我听到了咔嚓声。我想,那些人头肯定是烂了。秦始皇的下属又指着那具无头尸首说:“您砍,您砍,照中间砍。”秦始皇挥刀砍去,那个尸首的胸膛自上而下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直直的口子。这时候,秦始皇似乎有些不忍心,想放弃,而他的那位下属鼓励说:“很好,很好!您看,还是热的。趁热,赶紧砍,赶紧砍!”
秦始皇没有接着砍。那个躯体依然挂在那里,我知道,它还热着。那划开的胸膛里,有一个东西在怦怦地跳,大概是心脏吧。“砰砰!砰砰!”这声音像蒸汽机发出来的。在这胸口的下方,一团黑红的东西像稀泥一样缓慢地向外淌,是血吧。
我想吐,忍着没有吐出来。可是,我憋得很。
我跑起来。
身后,那一堆人头突然大笑起来,像一个个南瓜,朝我滚过来。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行为艺术,每一个场景都是设计好的。接下来,该我出场了。
可是,没有人给我剧本,我不知道该怎么介入这场演出。
就在我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些人头已经在我四周均匀地摆布开来,就像舞台上跑龙套的,各就各位。一个个人头睁着眼,带着一种渴盼,等着我的行动。
我与这些人头僵持了一阵子,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却又想不出解脱的办法。一急,我想出一个点子:我变成一只猫,叼起一颗人头跑起来。
我一跑,所有的人头都跟着跑起来。我们翻过一道一道墙,在大街小巷跑着,跑啊,跑啊,跑成了一条晃动着的虚幻的影子。
天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得分!”
原来,我的行动,竟在无意中符合了这个节目的创意。
可是,这些人头,总不能永远这样跑下去吧?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这些人头最终该往哪里去,就站在街头焦急地晃来晃去……
山羊变人形
听见一个声音说:“这位山羊其实蛮好的。”
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刚才,我看见一只白山羊在路边沟渠里吃草,动作很温顺。现在,它变成了人,不再吃草,而是改行搞收费了,收过路费。他的样子看上去怪怪的,连叫唤的声音也有点拿腔捏调。我理解,这可能是职业需要。
在那个窗口,我朝着山羊变成的那个人递过一张人民币。这张钱突然飞到那人的脸上,像刀子那样一根一根地刮他脸上的毛。他的脸,依然是山羊的脸。
我不知道这样刮下去,这位山羊会成为什么模样;可以确定的是,那山羊的前蹄子已经变成了人手,正长长地伸向窗外,努力地练习着抓握的动作,企图使手的姿势变得灵活而优雅。
山变成鱼流走了
在一座山上,一个男人拿着一条干鱼,兴致勃勃地摆弄着。
山顶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池塘,清澈无比。那人把那条干鱼慢慢地放到池塘里,池塘里立马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鱼,是活鱼。这些鱼有的像蛇,有的像泥鳅,有的像鳗鱼,它们游得很有力;还有一些像鲫鱼、银鱼,游得很轻盈。我不知道这些鱼是那条干鱼变出来的呢,还是被那条干鱼引出来的,反正我知道这些鱼的出现与那条干鱼有关。
许多人赶来观鱼。我很想弄到一条,可是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鱼从池塘的出口往外流。大量的鱼正在流走,可是池塘里依然有很多很多鱼,好像这些鱼就是池塘里的水。
不知道这些鱼会流到哪里,但我觉得脚下的这座山正在一点一点变低。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鱼,其实是山上的石头变的。
天啊,要是山就这样变成鱼流走了,那可怎么办?我想把这个想法跟刚才拿干鱼的人说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偷跑的鞋子
我赤着脚,在沙漠上耙地。
这沙漠是假的。那个老板为了占有这片土地,故意让人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沙砾,他想以沙漠的价格来购买这个地方,等到办完手续之后,把沙砾清除,这土地就归他了。因为我知道他的这个秘密,他就收走了我的鞋子;我没有鞋子,就无法举报他,就只能在这里替他耙地。
我的鞋子在那个老板的房间里,就在他的写字台底下,是一双绣花鞋。有几个人在那里看守着,当然,也有人在替我想办法;但我知道,这里有监控,那个老板在监控室里瞪眼看着。我能看见那个老板的眼睛,也能看见我的鞋子。这里的空气很紧张。
那双鞋子离我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我知道,这是鞋子自己想出来的办法:让我钻进去,它把我带出来。如果我钻到鞋子里,别人就看不到我,他们会以为是鞋子自己出来散步,就不会管它了。
我用这个办法弄出了鞋子。
我只要穿上鞋子,一切都好办了。对了,我要到天上去告状。
怎么才能到天上去呢?
我遇到一个同事,他是负责信访的。他说:“没有梯子是不行的。”他说着,朝我递过一个眼色。我顺着他的目光,果然找到了一把梯子。
这梯子,其实是用绳子结成的,不是垂直地悬着,而是平铺在空中。我在上头走着,晃晃荡荡,就像走在蛛网上。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这梯子通向的不是天空,而是像水一样荡漾着的虚空。
我知道上当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买鱼
这是在我老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很荒凉的样子,有一种恍惚感。
我饿了。
一个学生家的厨房在冒烟,我闻到蒸米饭的香气,知道他家的饭好了,就理直气壮地去要了一碗。我端着饭碗,这才发现,这竟然是我表哥的家。他家准备了十分丰盛的午餐,一桌子酒肉,像是在待客。我端着碗饭,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侄——不高兴,拿白眼翻我。我很羞惭。
我独自来到河边。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一项任务——替一位作家和他的女儿买鱼。
这是一条很深的河,称得上是一条巨壑。这里产一种十分珍贵的鱼,他们要的就是这种鱼。
我联系上了逮鱼的人。他是我的表哥,却又像是另外一个人。我们说好了价钱——每斤三百八十元。他答应在河里为我找鱼。
他们夫妇二人从河的下游把鱼引了过来,意思是让我看看。这种鱼很小,只有指拇肚大小,成群,很活跃,能飞起来。他们让我看了一眼,那鱼群就立马像一股烟一样飘走了。接着,那个逮鱼的男人在河水中比画着,那群小鱼就又出现了,就像一团聚拢的烟雾。
这是魔法。
我知道,他们在等我拿钱,一手交钱,一手交鱼。这条河,难道是他家的鱼缸?
不知道最后成交了没有。
我一个人在河岸上走着,又看见了那个逮鱼的人。他突然变得十分高大,就像传说中的巨人。他在沙滩上走着,就像飞逝的云影那样迅疾。大地在转动,他走得轻松而有力,臀部和大腿结实得像要撑破裤子。我觉得他是一个神。
我带着乞食者的羞惭,走在河岸上。
河岸很陡,河很深。我想下去,却又害怕。我想,要是从这里下去的话,是会摔断脖子的。
石头站起来比画着
我看到一个石头院子。
正对着院门,是一个石头房子,红色的,两层,石头墙壁很粗糙。东厢房的墙壁上有一个窗户的痕迹,窗框的轮廓很清晰。窗框向内凹陷,里面放着一个古式的铁制灯盏。
来了一群人。我们一起朝院子里张望。
感觉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这里出过一位英雄。现在,这里应该是一个名人故居或是一个纪念馆。看着墙上的累累弹痕,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院子里布满尘土,透出一股腐朽的气息,一定是好长时间没来过人了。你看,连空气都变得荒凉了。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那房子突然变成一幅画,以极快的速度,从我眼前迅速后退,就像一个快速推拉的电影镜头。
院子消失了,而在我原先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石雕。这是一个人物雕像,由于雕像太大,我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也就是它粗壮的大腿和一条正在挥动的胳膊。一个声音说:“这就是院子的主人,这里头有一个故事。”
我觉得,这雕像是红石头房子主人的灵魂变化来的。我为这个发现深感自豪,就伸出双臂大声说:“看啊,石头站起来比画着!”
我想说的是,这里的主人还在活着。我的话,没有一点回应。茫然四顾,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听见我的声音在空寂的荒野回荡,再次感受到空气里的那种荒凉。
空袭
巨大的轰鸣声。我知道,飞机来了。
是飞机。漫天都是。轰炸机。飞得很低,离我最近的那架,大得像一座房子,像正在游过来的大鲨鱼。“轰,轰,轰……”到处都在爆炸,浓烟滚滚,火光一闪一闪一闪。
跑啊!
我来到一堵墙边。只要飞机看不到我,就不会炸到我。我抱着头,趴在地上。飞机从我的头顶上方偏右一点的地方飞过去,我看见飞行员的脸和胳膊。
母亲就在我前方靠左的地方,我大喊:“快趴下!”母亲转身看了我一眼,还笑了一下。哎呀,都啥时候了,还笑呢!突然,一发炮弹打过来,母亲的脑袋没啦!可是,她没有倒下,而是僵直地站着,脖子上挂着几缕灰白的头发。我抱起母亲。母亲斜立着,脑袋剩余的部分在冒烟。突然,她的脑袋砰砰砰地响了起来,就像一个迫击炮。原来,打进母亲脑袋的炮弹没有爆炸,这时候又从她的脑袋里发射出去了!
“打啊!打啊!打啊!”我抱着母亲大叫。
飞机又来了,满天空都是,真的很像鱼群,张着大嘴巴。
我害怕极了。
上船
一条大河,河水浑黄,浊浪滚滚。这大概就是黄河吧。
河上驶来一艘船。我最紧迫的任务,是要登上正在驶来的那条船。我迎着船跑过去。
船是用疙疤草做成的,青乎乎,周身布满孔洞,呈网状。船的一大半在水下,只有疙疤草做的甲板在水上漂着。这样的船,竟然可以安然无恙地航行,真奇怪!
船越来越近,很快到了我跟前。我看见那船上站着很多人,有臧怀森、李勇、周继平和郭炳德,都是我在农村成人教育杂志社的同事。他们站在那草船的甲板上,就像站在云端一样。他们看见我,热情地朝我挥动手臂,动作幅度很大,并大声吆喝:“上来——上来——”
船离岸很近,我沿着河岸拼命地跑。在我奔跑的时候,松软的沙土河岸在我脚下不停地垮塌,轰轰响,就像是一颗颗地雷在爆炸,我感到自己随时可能掉到河里。一个意念说:“你必须赶在河岸完全垮塌之前跳到船上。”
我终于跑到了船边,但船没有停下来,它飞速地顺流而下。我不能再等了。我要上船,我要上船!
我瞅准一个机会,飞身向船上跳去。
我的上半身扑到船舷上去了,下半身却掉在水里。我的下半身立即变成鱼,是一条大鱼的后半部分,有白色的鱼鳞和红色的尾巴。我就这样趴在船上,顺流而下。
我会掉到河里去吗?
我死死地抓着……
蛇的表演
荒原上有一条小径,上面长满裸露的树根。这些树根,其实是伪装成树根的蛇。这种蛇有剧毒,只要被它咬上一口,绝对是没救的。我很害怕,但是,我的任务要沿着这条小路往前去。
我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在这些树根之间来回滑动,这就是打草惊蛇。我像探雷者那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我来到一个大房子边上,这房子四堵墙是完整的,却没有房顶。房子的墙很高。说是墙,其实是山壁。我知道,此时我已经置身于一个伪装成房子的山谷。这里头的情况很复杂,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是虎狼还是蛇蝎?到了这里,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能往前去。
在我身后出现了一道铁丝,铁丝上盘着一条小蛇,它朝我头顶滑过来。我知道,这是蛇们对我的考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匍匐在地,尽量把头低下去。
第一波,那条蛇从我身体上方滑过去了。我清楚地看到,那条小蛇从我头顶过去的时候,身体盘曲成一个很好看的造型,它是想扮演一个纽扣。
第二波,一条更大的蛇出现了,肥胖,眼睛很亮,带着挑衅的眼神。它也是沿着那根铁丝滑过来的。我知道,它这是表演,不一定会真的咬我。但我依然很害怕,怕它万一改变了主意,突然咬我一口,我就完了。
第三波,一条巨大的黑蟒出现在天上,就像在深水里一样。它没有沿着铁丝朝我滑过来,而是以一种虚拟的姿态显示着它的存在。我知道这个家伙更凶险,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亲出现在山的高处,她很着急,冲我比画着。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让我快点走出去。我也在想办法,但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许多人都明白我的处境,也都替我担心,可是他们也没有什么招数。
我战战兢兢地站在山谷里,不知道前头是否还有蛇。
一望无际的荒草,像洪水一样掀起连天的浪涛,朝我涌来……
石头要飞
山谷里到处都是石头,是巨型鹅卵石,它们像河流那样铺排开去,一望无际。
这个由鹅卵石组成的队伍,显示出某种秩序。它们似乎是在遵照某种指令,朝着一个方向运动。
突然,一些石头离开队伍,一摇一晃地往旁边的一座山头涌去。它们脑袋向上,身体前倾,很像鹅或大雁。看样子,它们是要飞。感觉到它们还有更大的想法,就是要把山带到天上去。山上的天,很远,很蓝。
一个意念在说:“石头把大山射向山外。”
也许,这就是这些石头此行的目的?我望着这些石头,惊讶地想。
世界是一个洞
经过一条大河,远远的,我看见一栋房子。到了跟前一看,这房子很奇怪,它的门竟然是一个灯罩。
一个灯罩,人怎么进去?我想出一个办法:撞门。
那灯罩是纸糊的,一撞,开了。我一个倒栽葱,跌进一片黑暗,人间的一切顿时消失。
这么黑,怎么走?
正着急呢,虚空里飞来一只萤火虫。萤火虫的光芒照见了我脚下的路,以及周围的一些景色。原来,我走在一个地道一样的洞中。不知道这个洞会通向哪里,但这个时候我已经确信:世界是一个洞。
等萤火虫飞走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洞中的黑暗,我发现这里与人间没有什么两样: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孩,甚至还有街道。我在街道上走着,跟一些人说说笑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我跟一个人打了一架。我很生气,不愿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我来到洞口,守门人说:“要回去,你就得走很长很长的路,而且洞口那里荆棘丛生。那种磕磕绊绊,让人难以忍受。何必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犹豫起来。
首尾相接
有一个东西,可能是一篇文章,也可能是某种逻辑,它们的开头部分和结尾部分相当分明,而且自成体系。它们看上去像是两块透明的冰,又像是两团很有质感的雾,隔着一个尖形屋顶,从不同的方向往一起聚拢,试图首尾相接,连成一体。
我知道它们的目的:形成一种力量,以便彻底操控我。
很想阻止它们,可是我只能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形成一种合拢之势,却无能为力。
甩了出去
地上有个大树桩,树桩上有很好看的花纹。我俯身看着。正看呢,那树桩的截面突然变成涟漪,向四周荡漾开去,越来越大,最后变得像广场那么大。
我知道,即使是变成涟漪,它依然是树的年轮。可我旁边的那个人却坚持说:“这是路。”
“这怎么是路呢?你想啊,环形的路,怎么走?”我说。
那人不回答。其他人也不回答。我想找人讲讲这个道理,可是周围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愿意出来跟我辩论。
这时,那个叫作“路”的东西,突然像光碟那样旋转起来,尘土飞扬,好眯眼。
它越转越快,最终把我甩了出去。我在空中翻着跟头,不知道是在向上飞着,还是跌了下去……
谁把田野卷起来了
起风了。窗帘拂了一下我的脸。
本来躺在床上,风一吹,我突然就躺在野地里了。这也很好,我躺的地方很软和,是个草甸子。再一看,眼前有好大一片草地,青草在翻卷。它们卷着卷着,卷成了一座房子。咦,竟然有这样的房子!房子有一股麦秸的味道。
我依然在草地上躺着。头底下枕着的东西——是枕头吧——动了一下。原来,我枕的是青蛙,一只枕头那么大的青蛙。我的妈呀,怎么是青蛙!青蛙的嘴巴咧了一下,很友好的样子。我明白它的意思:这都是为你好!我看见,一个青绿色的螳螂从房顶钻了出来,很严肃,一声不吭,直盯盯地看着我。原来,螳螂的肚子烂了,一些像是生锈的细铁丝一样的东西——是它的肠子吧——在体外拖着,沾了许多灰。啊,我又没有招惹你,你找我干什么?!正惊异间,看见螳螂身后跟着一只蜻蜓,它不飞,只是爬,好像是受伤了。这只蜻蜓,我在哪里见过。从它的表情上看,它也认识我。蝴蝶来了,在我房子里飞。啊,我知道了,原来,风,就是这蝴蝶带来的。这蝴蝶,几乎是透明的,有一种虚拟的性质。呃,怎么会有这样的蝴蝶?它不回答,只是飞,好像有点悲伤。我也跟着悲伤起来。
哎呀,不能再躺下去了。田野都成了这个样子,我还在这里躺着!我感到很羞耻。我要起身,去把田野摊平。可是,我被卡在一个水泥管子一样的洞里,动弹不得。这时候,很多蚂蚁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很紧张的样子。我很奇怪:谁也没有招惹你,你跑个啥呀?突然听见一片响声,时远时近,是促织的声音,像是口哨。原来,是蚯蚓来了,我周身都是蚯蚓,它们扭作一团,冷飕飕黏叽叽。我的妈呀!
正慌张呢,看见小时候的几个伙伴,有小刚、牛牛和英子,我们一起往村边的树林走去。这时候,听见一片响声,呜哩哇啦,像是吹唢呐。又没人娶媳妇,怎么吹唢呐?扭身一看,哎呀,是青蛙、螳螂、蚂蚁、促织、蝴蝶、蚯蚓,还有蚂蟥、老鼠等等,黑压压一片,跟在我们身后。它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我惊叫起来,喘息着跟那几个伙伴说:“快快快,要地震了。看看,我就说吧,谁让你们把田野卷起来的?”
没人回答。四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风,又吹起来了……
谁赢了
眼前有个东西,像是石头,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不论它是什么,反正我是跟它挺上了。我腾空而起,把脑袋当作金刚钻,高速转动着身体,我要钻透那个东西。
没想到,那个东西突然张开了口。我用力过猛,一头跌入虚空。
一个声音说:“哈哈,谁赢了?”
他摔成了一张画皮
我在村东头的野地里走着,那个黑衣人突然从庄稼地里闪出来。看不见他的脸,他看上去就是一个黑色的木头桩子,又像是一个虚虚的剪影。他朝我走来,离我越来越近。此刻,他与我并行。他装作不看我,我却知道,他正在用眼睛的余光瞅着我。
我知道他是鬼。我的头发竖起来了,我的寒毛竖起来了。
我跑起来,想甩掉他。没见他怎么奔跑,却总是与我保持同等距离,就像是我的影子。这更加说明他是鬼。
怎么对付他呢?
呃,有办法了:我快跑快跑快跑,然后,猛然一停。那家伙不知道这是我的计策,我跑的时候,他跟着跑,我突然停下,他却猝不及防,一个跟头仆倒在地。再一看,他摔成了一张人形画皮,摊在尘土中。
我指着画皮哈哈大笑,说:“跟我玩这一套,你还嫩了点儿!”
再看那画皮,它先是变成一段木头,接着变成我家的那条板凳,最后变成一股烟尘,在我眼前,缓缓地,飘散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地下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这叹息,竟然那样熟悉!莫非……他是……
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灵魂要惹祸
我走出报社家属院大门,突然看见在沿街的一棵女贞树下,有一片金黄的树叶自南向北朝我飘过来。这树叶,不大,但比较厚,像广玉兰的叶子,又像是一缕阳光,具有虚拟的性质。它看着是树叶,却不像树叶那样自上往下飘落,而是像鱼儿、像蝴蝶那样做水平状移动,一闪一闪的,是在飞。
多么漂亮的叶子!
“这不是树叶,而是你的灵魂。”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感觉到这个正在飞着的家伙——也就是我的灵魂——将会胡说八道,会给我惹祸。
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很吃惊。
那个东西从我面前飞过,斜着身子偷窥我。从它的神态看,既鬼鬼祟祟又胆大妄为,一副真的要闯祸的架势。我明白它的意思:我是风,谁能抓住我?
我很无奈。我知道,管不住它。
此刻,它正朝着一个危险的地方飞……
躺在坟墓里
我走在一条土路上,前方是天空,隐隐可见山影。天上挂着鸟翅状白云,地平线上是一片高高的、硬硬的草。眼前这个景象很适宜摄影,我想把它拍下来。
我开始选择角度。
需要一个高度。我发现,在我身体的左侧有一个东西,像建筑物,又像箱子,我爬了上去。天啊,是一座坟墓!坟墓里头竟然有汽车,是一辆轿车,车头部分像是大张着的鲨鱼嘴巴。这坟墓有一种来自某种高贵身份的拒斥力。这种力量,让我不敢也无法靠近这个坟墓。
我身体的右侧,也是一座坟墓。这坟墓像一座玻璃房子,从外面能够看见里面的一切。坟墓里有一个老头儿,酱黑色皮肤,花白胡髭,微胖,身板结实,一副健壮的农夫模样。我觉得他是守墓人。老头儿发现了我,就在坟墓里头神秘兮兮地问了我一些问题,譬如,天是什么、空是什么等等。当他知道我只是想借个地方拍照,就让我进去了。
我在这个坟墓里躺下。我躺的地方铺着青砖,是汉墓里那种灰色大砖。我看见自己躺在坟墓里。我对于自己躺在坟墓里感到奇怪,并隐隐感到不安。我知道,这是坟墓的外室,里头还有东西,那东西让人不安。我闻到一股浓重的腐败气息。
我看着坟墓外头的风景,却忘记了拍摄。不知道在这坟墓里呆了多久,等我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黯淡,此前看到的景色还在,但光线不足,已经无法拍摄了。
从坟墓里出来之后,我走在流浪的路上——我感觉自己是在流浪。我背着相机,却从未拍照。
我来到一个村口,见到两个中年妇女,长得不错,气质很好,像是有些来历。她们端着饭碗在吃饭。我与她们交谈。离开之后,听见她们在议论我:“他刚才在饭店买饭,是八块钱一碗的面条,哈哈哈……”她们是在笑话我穷酸吗?我很不喜欢她们这种德性。当然,我知道她们其实并没有恶意。
我继续走。我的打扮像一个流浪者;但我知道,其实,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流浪者。
走着走着,我发现相机镜头上蒙了一层像冰又像塑料的东西,灰色,硬硬的,一抠,掉渣儿。我一边抠着一边走,始终没有停下来拍照。
我突发奇想:我要是身上真的没有一分钱,就这样去流浪,会是什么感觉?呃,对了,我可以住在坟墓里,那个地方应该是不收费的。
逃跑
要开会。许多人往礼堂去。
途中,一群人——都是年轻人,像是学生——想逃跑,他们沿着礼堂相反的方向散漫地、鬼鬼祟祟地走着。
袁宏千老师追了上来,赶他们回去。我知道,要是被赶回去,一定会很难堪的,说不定会在大会上公开亮相。
我也在逃跑者的行列。但我走的那个地方,正好是一个房子的拐角,透过身边的花墙,可以看到袁老师所来的方向。我躲在墙的后头,要是他来了,我能提前看见他的影子;要是他的影子离这儿很近了,躲不过,我就会主动走出来,不让他觉得我是在逃跑。
等一等,再等一等。
袁老师没有发现我。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截住了那群学生,把他们轰回去了。
我钻进身边的一个草堆。这草,是干的,有些像塑料,我拉起草,把脑袋盖起来,依然感觉很危险。你想啊,开会的时候,他们是会点名的,一旦发现我不在会场,就会继续派人找我。
怎么办?
我得继续找个地方躲起来。
正好有一个空房子,房子里有一张床,床上有被子。我感觉这好像是一对老年夫妻的床铺,他们大概是串门去了,我知道他们不会离得太远。我赤身裸体睡在这床上。睡前,我关上了门。
真困啊,浑身疼。
我睡着了。这时候,门,突然开了。我赶紧起身,看看是不是有人找来了!
没有人。门是自己开的。
我把门关上,接着,门又自己开了。
怎么会这样?我纳闷。
我睡的地方,好像离会场不远,从这里能听见会场的声音。离得这么近,万一他们找到我,可怎么办?大白天,别人在开会,你却在睡觉,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屋子的主人回来了。我赶紧起身穿衣服。我紧张地抓起裤头,却怎么也穿不上。越是紧张,越是穿不上。我发现,我抓起的是别人的裤头,感觉很别扭。
来到屋外。这时候,来人了,是个年轻男子。他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种熟视无睹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可能是会议组织方派来的。我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千万不能紧张。
我装作是这房屋的主人,慢慢地返回到屋子里,找到自己的衣服慢慢地穿。但门外那个人没有离开,他在等我。从他的眼神看,他是一个盯梢者,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又听见脚步声。应该是这房子的主人回来了。要是他们发现床铺跟原来不一样,那可怎么办?我得赶紧收拾收拾,把它整理得跟原来一个样。可是,这床铺原来是什么样子?忘了。
赶紧走。我要赶在他们回来之前走掉。
可是,那个年轻人依然守在门口。
看样子,我是走不掉了……
天坑里的表演
在一个类似河床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坑。我知道,这是一个天坑。
许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会飞的人。现在,我要在这个天坑里给大家表演飞翔。我站在坑沿往下看,坑里黑压压的,都是人。他们知道我要干什么,就仰着颏看我。
对于我来说,飞,是不用怎么费劲的,只需腾空而起,双手前伸,头尽量向上抬就行了。飞嘛,对了,向上去,至少是做水平状运动才叫飞,而这一次是要向下去,到坑里去……我突然感到心虚,对这样一次飞行表演没有把握。
我决定先找个落差小一点的河沟试验一下。脚下就是一条河沟,我双手前伸,纵身一跳。腿软,身体有点沉。我知道,这样是飞不起来的。最后,飞是飞起来了,但很低,快要擦到河床了。
人们在天坑里等着,我听见他们急切的呼喊声。为了显示我还行,我就在天坑上头试了一下,就是憋足了气,像游泳那样,跳了下去。
明明是飞,怎么会是跳呢?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的身体猛然一沉,像是掉进了水里。我赶紧抓住坑沿,胳膊用力撑着,让身体浮了起来。接着,我松开了手,我的身体像一个肥厚的树叶,开始向下飘。快到坑底的时候,我用尽全力想使身体避免坠落。我的身体很沉,像失速的飞机,像生病的蜻蜓,上半身在空中悬着,下半身却向下耷拉,几乎要擦到地皮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是很丢人的事情。果然,天坑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可能是在议论我,甚至是在嘲笑我。
我从坑底上来,又一次站到坑沿上。
在这里,我看到许多坑,其实是想到了许多坑。凭我以前的经验,我知道坑是可以套叠的,许多个坑套在一起就是天空。我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把这些套叠的坑搬过来,也就是颠倒一下,让这些坑成为天空。我这样做,是为了解决飞翔的方式问题——既然是飞翔,就必须向上去。
再看脚下的坑,它越发地显得幽深而混浊。我突然明白,我面对的是天坑而不是水坑,它是空的,这样的坑是可以用来飞翔的。可是,我心里依然没底儿:不论怎么说,这个坑还没有翻过来,它依然是坑而不是天空;这样一来,所谓飞,还只能是跳。既然是跳,就是向下……那么,我就会摔下去……那么……
就在我反复盘算的时候,坑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都往哪里去了?是不是对我飞翔的本领产生了怀疑,对我的表演丧失了信心?
我得赶紧想办法,让他们看到我还行……
没有证件
一个很陡很陡的山,山顶有一些房子。
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响,红光弥天,山,晃动起来。对面那座山朝我站着的这个山倒过来,周围的山也朝这里倒过来,就像是几个手指头猛地捏在一起。
一个胖女人尖叫着,哭喊着,从那鱼脊样的山坡往山下坠落。巨大的石头带着火光和响声,从天而降。世界末日到了!
我的一个女同事,满面愁容地拉起我,要与我一起逃窜。我知道,这时候是不能下山的。我拽着她,一起往山顶正中间那个房子跑去。
一个长长的过道。进去之后,看到一个门洞,很黑,屋里坐着三个老太太,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们的脸很白,像纸,下巴上的皮肤坠得很长,如同吊着一块餐巾。她们直瞪瞪地看着我和我的同事,表情庄严。我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洞穴,在这里是安全的。在门口,我闻到一股浓重的尘埃气息。我想进去,可是从她们的表情看,她们不欢迎我。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到这里,需要特殊证件。”这是那三个女人在用意念告知我。
我没有证件。
没有证件,是不能进去的。我们没有进去,但暂时还没有死。我们继续跑着,在寻找逃跑的路径或是可以躲藏的地方……
修炼
此时,我和爱人在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感觉是西北某地。我们商议着骑摩托车回家,可是身上仅有八百元钱。我知道,这点钱连油费都不够。
我们来到一个地方,前方是大山,那山高得需要仰视。这山,其实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很完整。山上到处都在开山炸石,炮声滚过来滚过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战场。莫非是有人要把这座山掏空,变成一个房子?
一个同事把我们两口从他家里送出来,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正走着,看到一个巨大的驴子拉着一辆太平车往前冲,走到一个地方,突然拐个直角,进入一个隧道,那动作十分惊险。这时候,突然下起暴雨,路面成了一条河流。本来,我们想继续走,可是一股洪流沿着路面冲过来,我看见高高的水头,知道已经走不了了。我们只好跟着那个同事返回他家中。到他家门口,我央求说:“让我们暂时在你这儿躲一躲。”他没有应声,他的母亲斜眼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们不乐意接纳我们。我和爱人挤在他家窗外的一张沙发上,我心里很难受。
想起来了:原来,就在这里,我也是有家的啊,我家是一座两层楼,二楼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有床,有家具,很舒服的,我干吗要寄人篱下、遭人白眼?
我找到了我家的房子。二楼有一个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泥巴墙,墙上有脚印,还有人头顶出来的印迹,这是人们练功留下来的。看来,一个人要成功,就必须这样修炼,也就是头脚并用,在墙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最好是能捣出一个深坑来。
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原来是一了先生和他的弟子们修炼的地方。
现在,是该我修炼的时候了。我对爱人说:“你抓住我的脚,把我横起来,像撞钟那样把我的脑袋朝墙上撞,看会弄出什么结果。”
凶兆
我来到一户人家,好像是一个熟人的家。这房子有点像老家白桑关的吊脚楼。我跟这家的女主人轻松地说了一会儿话,出来的时候,在客厅里看到有一排小孩坐在一张长条桌子旁,直瞪瞪地看我,很友善的样子。我对他们说:“几十年之后,我能记住你们现在的样子。”此刻,我真的看到了他们二十年以后的样子,甚至能预测他们的命运。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似乎不相信。我说:“我在形象记忆和预测方面有特异功能。”
说着,我来到屋外一个高台上。突然,南面的天空,一片白色的云朵状星云旋转起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心里很害怕。孔祥敬在远处吆喝着:“快看啊,要出大事啦!”
应该照相,赶快照相!可是,我没有带照相机。我扭头往家里跑,要去取照相机。走了几步,觉得不行——等我回来的时候,也许这个天象就消失了。我折返回来,想问问附近人家是否有照相机可以借用一下。我跑到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太,我觉得不行:像她这个年纪的人,大概不懂得什么是照相机,问了也白问。我不抱希望地随便问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拿出了照相机!我拿着照相机跑到院子里,这时候,那旋转着的星云已经消失,天上只留下一团云雾状的东西。我沮丧极了。
我把照相机还给老太太的时候,她的儿子回来了。原来,她的儿子竟然是我的同事。我怕那个同事会因为借照相机的事埋怨他母亲,可他没有。我们在那里说着话,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大叫起来。
我跑到外头,看到南面的天空有一个燃烧着的飞行器正在朝地面坠落。我一边吆喝着,一边去找照相机。一转眼,那燃烧的飞行器已经落地,就落在远处一所房子的背后。这个情景只有我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我指给后来的人看,由于房子挡着,他们看不见,这让我很着急。这个场景没有拍摄下来,我遗憾极了。
我站在那个高台上望着天空,心想:这是大祸来临前的凶兆。
一转身,我看见哥哥。他满身伤痕。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到一个亲戚家,那家人把他痛打了一顿。我想,这大概就应验了刚才的天象吧!想到这里,我在为哥哥难过的同时,又有一点高兴:这件事验证了我刚才看到的,确实是一个凶兆。
验证
我醒了。不知道是怎么醒的,也许是被尿憋醒的。我只穿着裤头,站在小区的院子里望天。这时候,大概是半夜,乌蓝的天上有一些淡淡的星星。我一边看星星,一边想一些事情。后来,听见有人说着话朝我走来,我觉得应该回去了,就背靠我家的住宅楼,一个鹞子翻身,翻到家里去了。
我是从窗户翻进去的。一看,不对,这是别人的家!又一看,是翻错了楼层,这是二楼,而我家在三楼。我进的是我一位同事的家,他从前是报业集团印务中心的工人,如今是一位大领导的秘书。他家里十分整洁,有床,有家具,特别是有好多部电话机,红黄蓝白黑依次排列,极干净、极有秩序,感觉就像是军人的宿舍。
问题是,他不在家,家里又没有其他人!
我突然紧张起来:我怎么进到别人家里了呢?他家没人,谁能证明我是无意间进到他家的?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开门的时候,发现他家的门上插着钥匙。这是一个圈套:那钥匙是伪装的,它其实是一个防盗监控装置,专门用来记录开门的动作。我是从窗户进到这家的,这个装置自然拍摄不到我进门的身影,也拍摄不到我在房间的情形;而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偏偏被这个装置拍摄下来了。这样一来,我更是说不清了。
在电梯间,我遇见一位女同事,她是个编辑。我对她说:“我进错门了,我没有偷他家的东西,你看,我两手空空。你能不能替我证明一下?”她满脸狐疑的表情,说:“那我通知他,让他回来看看。”
那位秘书先生已经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却一直没有露面。我遥视到他的脸,知道他很生气,他正在报案,并在想着收拾我的办法。我急着与他沟通,却见不到他。我知道,他是故意不与我见面。越是这样越危险。
报社和社会上许多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好多人来到我家宿舍楼前,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伸着脖子围观。到了后来,局面完全失控,很多人沿着楼梯进入我进错的那个人家里。楼梯挤不下,一些人就像壁虎那样沿着宿舍楼的墙壁往那个人家里爬。
那么多人进去,他家的一切不都大乱了吗?谁要是偷走了他家的东西,我怎么说得清?
我站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纷乱景象,既无奈又茫然。
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个漂亮的女同事微笑着来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紧紧地贴在我的手心上。我知道她的意思:我支持你!她还用眼神告诉我:实在不行,我会组织游行,我把口号都想好了。我用眼神回答她:验证,想办法验证!
就在我俩通过眼神交流的时候,我的一位从前的部下朝我蹭过来。他想跟我说话,又害怕别人发现,就冲我挤了挤眼。他本来是个胖子,此时却瘦了一圈,脸色变得乌黑。特别是他的鼻子,像一个胡萝卜戳在瘦削的脸上,明显地有些歪。我知道,这是紧张的缘故。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紧张。我在等待这家人,却没有一个人露面。而他家的墙壁上,人影越来越密集。我突然看见,这家的男主人,也就是那位秘书先生,正在一条街道上大步走着,腋下夹着一个铁笼子,里头装满了惩罚我的方案……
英雄与乞丐
在一片旷野里,一个男人身穿铁甲,他身材高大,像城堡那样站立着。周围的人窃窃私语,用一种无比崇敬的目光仰望他。我知道他们的意思:这是一位英雄。
可是,我知道此人的底细——他只是一个乞丐,他刚从鸡窝里钻出来,身上沾着鸡屎,嘴里含着一把铁锈。
我大声吆喝着,要揭穿他。
人们明明听见了我的话,却装作没听见。他们依然冲着那人振臂欢呼,像迎接凯旋的英雄那样,欢呼,不停地欢呼。
天上的冰峰
我和一些人站在一个地方紧张地张望。我知道,出大事了。是什么事呢?不知道。
天上悬着一座山峰,很高,半透明,白中透着蓝,应该是冰峰。从我们所站的地方仰望,感到那悬空的冰峰很神秘,有一种压迫感。总觉得,说不定啥时候,这冰峰就会突然朝我们砸过来。我盯着冰峰,发现上头沟壑纵横,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棵树,上头的情况一定很复杂。远远望去,这冰峰尖而高耸,像玻璃碴子,像一把竖着的刀。
隐约听见冰峰上有音乐声传来。不是缥缈的仙乐,而是尘世的旋律。那声音趴伏着,很低,浑浊而诡秘,就像豹子接近猎物的响动。
这音乐声是危险的信号,它预示着冰峰的某种变化。我一直担心:万一那天上的冰峰突然朝我们砸过来,可怎么办?
恐惧。无奈。
突与围
前方有一座房子,石头的。
我看见我的身体是一个透明的长方体,正在朝那个石头房子冲过去。
这个透明体其实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精神体,它是柔软的,有水的质感,却又能以一种形体的方式独立存在。它朝石头房子冲击的时候,就像一根正在移动的巨大桁梁,很有力度。
当那个透明体接近石头房子的时候,房子突然闪开了;或者,是那房子被透明体从中间冲断了。总之,房子两侧的墙壁,像两个弯曲的臂膀,向我站立的方向包抄过来。这样,那石头房子就将透明体包围起来了。
透明体愣了一下,想逃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它被卡在那里,就像被一双胳膊紧紧地抱着。
雨人
一个农家小院里来了几个人,他们是来演出的。其中一个人只有二十五公斤,他平时的角色是挂在墙上充当道具,同时扮演石头,所以他没有一句台词。此时,这个小个子男人出现在我身边,他一声不吭。这人一看就是个傻子,连五官都模糊不清。他的名字叫“雨人”。
雨人一直跟着我。他是有使命的——负责窃听和侦察。我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趴在地上,变成了一只甲鱼。这是干什么?原来,他通过腹部获取能量和信息,并迅速地把信息传递出去。我感到好奇,就抓起他的尾巴,把他高高地举起来。当我把他放到地上的时候,他立马变回人形,还是那么小,依旧紧紧地跟着我。
我知道他正随时随地向某个地方报告我的信息,却不知道他究竟掌握了我哪些信息,这让我越发紧张。
头盔与雕像
桌上放着一尊石雕头像,是北魏风格的。只有我知道,这是我的头颅。
为了不让人认出是我的头颅,我在这石雕头像前头放了一顶茶色玻璃头盔。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认为他是一个骑摩托的人,就不会想到是我了。
月亮烂了
大山里有一条河,河床是一块平坦的整块石板。我和爱人一起在河床上走着。我很累,拉不动腿。
看着看着,月亮落到河上来了,它像一幅正在铺展的画,像一个正在往鏊子上摊放的饼子,自上而下,慢慢地摊到河床上。这月亮有碾盘那么大,灰蓝色,粘着一块一块云彩。月亮烂了,上头有斑斑水痕,有点脏。
月亮怎么会烂了?说明这个世界要出大事了!
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灾难,我们开始逃跑。
一眨眼,我们来到一座山上。这是一座很陡的山。我们来到山脊上。这山脊像刀刃,根本站不住人,为了保持平衡,我把身体耷拉在山峰上。
我们只能到山的那一面去。
山的那一面也很陡,陡得什么都看不见。我爱人先下去了。我知道她下去了,却看不见她。突然听见石头翻滚的声音,知道她从这山上掉下去了,我伤心地大叫起来。我喊她的名字,没有听见她的回应,只听见从她下去的那个方向传来石头滚落的声音。这时候,我才想到,我的爱人是为了给我探路才掉到山下去的。我哭得更伤心了。
把身体耷拉在山峰上也不是个办法,我决定往山下去。我知道,从这么陡峭的地方下去,肯定是会摔死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突然想到,大概是因为这山峰太陡、太薄,挂不住月亮,月亮才掉到河滩上了吧。我四下张望,想看看附近还有没有月亮;如果还有月亮,我可以趴上去,这样我就不会摔死了。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茫茫的虚空。
在世界的边缘
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身边有一棵大树。我知道,这树不是树,而是世界。我此行的任务是,找到世界的边缘。
我望着树,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最高的枝条,不就是世界的边缘吗?问题是,怎样才能上到那个枝条上。
一只很大的蚂蚁,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以十分夸张的动作往树上爬。它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它并不是为了上树,而是在点化我。可是,我是人啊,我能上到那么高、那么细的树枝上吗?
呃,对了,我可以变成虫子嘛。我想了想,决定变成一只会飞的甲壳虫。这么一想,我就成了一只天牛。变成天牛就好办了,我一飞,就飞到那个最高的树枝上了。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知道,到了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如果继续往前走,是会掉下去的;掉下去,就是掉到了世界之外。我感到极大的恐惧。
有一个声音说:“没事儿,那是另一个轮回。”
“这个,这个”
在一个像是广场,又像是甲板那样的平台上,矗立着一个老式航母的烟囱那么大的圆柱体,棕黑色,肉乎乎的,是男性生殖器。一群拇指大小的棕黑色小矮人,围着这个生殖器转圈。我猜想,他们是这个生殖器的孩子。
那些小矮人,步伐整齐,像跑操一样走着,走得很有力。他们越走越快。我知道,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他们会走成旋风。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也就看不出他们的表情,但从他们诡秘的动作看,他们是想走成旋风,并且要闹出一点动静来。
这时候,生殖器顶部伸出一个弯头来,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水龙头。这是由于它的心情过于激动,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弯头循着那些小矮人行走的轨迹转圈,就像一个转动的秒针。转着转着,它突然停下来,并开口说话:“这个——这个,啊?这个……”感觉它是想发表演讲,却突然不知道讲什么了。
小矮人们停下来,很规则地排列在生殖器四周。他们仰望着那个弯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个弯头大幅度地点着头,说:“这就对了嘛。这个,唵?大家明白了吧,这个,这个——”
小矮人们手拉着手,朝那个弯头鞠躬。
弯头向左转了一下,又向右转了一下,然后沿着顺时针方向晃动起来。小矮人们就像一个人脖子上的项链那样,连成一串,跟着那晃动的弯头晃起来、跑起来。跑着,跑着,他们腾空而起,围绕着那弯头在虚空里飞。
弯头兴奋地吆喝:“这个——这个——”
小矮人们一边飞一边跟着呼喊:“这个——这个——”
在剧烈的晃动中,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这个,这个”的叫喊声。最后,叫喊声变成了号子,声音越来越洪亮,节奏越来越强烈。
它想到天上去
它苦撑着,努力保持鸟的架势。它的翅膀在空中飘浮着,做出羽翼丰满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它只是一张照片。由于像素太低,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透亮的绵纸,软塌塌地挂在天上。
天上的钟声响起来。一声。一声。这是对它的召唤。它很想到天上去,因此显得很焦急。它一个劲儿地冲我瞪眼,并把自己的心翻出来让我看。我明白它的意思:让我帮帮它。我知道它的底细,就不想帮它;再说了,我也帮不了它。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心,像鼻涕一样挂在那里。
我们僵持了许久,彼此都很尴尬。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的心是鼻涕而不是钻石,你赶紧把它收回去。”
在通往大河的途中
在一条不大的土路上,我遇见一位老领导。他笑着跟我打招呼,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好长时间不见了,他的脸竟然变得明净而单纯。我们说着一些私密的话,说着说着,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而神秘。原来,是螃蟹来了。这螃蟹大如脸盆,咖啡色,脊盖上有一个印记,是火车上“詹天佑钩”的图案。那螃蟹,正在飞快地越过一片耕耘过的松软的土地。
螃蟹从我脚下爬过去。
我知道它是要去往一条大河的岸边,我也往那里去,所以我们成了同路者。我手里拿着铁制的锐器,本来是想砸烂它的脊盖的,念及它也是往那个地方去的,便没有伤害它。
我知道这螃蟹的一切秘密:它是去听诗歌朗诵的。我正在为这事儿忙碌呢,也就是负责邀请一位著名诗人。当时,手机没打通,后来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找到他。他依然是惯常的表情:很自得,甚至有些傲慢。要请他,是给他面子,他连声“谢谢”也不肯说。这家伙,总是这样。
我与这位诗人一起坐着飞机往大河岸边去,飞旋的陆地在我们脚下倾斜着倒退。那只奔跑的螃蟹,跑得跟我们飞机的影子一样快。
我已经看到了那条大河,最终却没能到达。我只是走在通往那条大河的途中。
找不到教室
双腿那么沉,实在走不动,可是,我还得往前走。我得赶到一个地方,有急事。
下雨了。
我的腋下夹着一个绿色木箱,这是书包。书包总是往下掉。绊腿。
沿着一条很陡的石阶路向上去,磕磕绊绊来到一个地方,看见几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中老年人,像是农民。我问他们:“现在几点了?”离我最近的那几个人都没有戴手表,他们摇摇头。靠后的那个男人,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说:“八点零二分。”他一边说一边让我看那手表。就是那个时间。
八点钟上课,现在已经过点了!怎么跟老师交代?我紧张起来。
学校就在前头那个山包上,不远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往上去,好像是在用心脏拉动双腿。
这时候,我突然停了下来:我的教室在几楼?是哪个教室?
忘了。
却不知道去问谁。
找饭
我饿着肚子。我的任务是给领导找饭。
那位领导在很远的地方,我用手机跟他通话,问他在哪里,他没有说具体地址,只是说:“沿着中州大道一直往前走,我住的饭店在湖的北岸。”从他的语气判断,他不想多说,我就没敢多问。
要往那里去,可是我没有车,手机没电了。我登上一个高坡往下看,竟然可以看见那位领导。他坐在一张桌子后头,目光炯炯,很生气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等急了。
那是一个开会的地方,很多人,乱哄哄的。人们来来往往,各自端着碗,一些人碗里有饭,一些人的碗却是空的。等到我给那位领导弄到一碗稀饭的时候,他已经在吃饼了,一边吃一边拿眼翻我,目光里满含着威胁。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看见另外一位领导,他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边。我事先不知道他也来了,就感到很突然。他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先前那位领导,不说话。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看你怎么对待我!
我准备给后来的这位领导端一碗稀饭,一转身,看见他已经在喝稀饭。原来,已经有人给他端过来了,是我的同事给他端的。我很尴尬,只好站在那里发呆。
楼上下来了几个人,是外省人。一个人操着上海口音说:“阿拉没见过这样的地方,这么差的招待!”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
我来到后厨,看见两个女孩子,她们是老板。我准备反映大家的意见,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她们看了我一眼,然后朝天空做了个手势。原来,这厨房通向一个土坡,沿着这个土坡,无数泥丸往这里滚滚而来。这些东西怎么能吃呢?我焦急起来,好像这个问题与我有关,我有很大的责任。
先前那位领导带着我的几个同事走了,他们在一个土崖下头说话。我站在崖上不停地放屁,这是因为没有吃饭的缘故。
这个世界太吵了
我来到一个黑屋子里。进来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墓穴。
黑暗里传来脚步声、猫叫声。一个声音说:“太吵了,你们——太……吵……了!这个世界——太……吵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个直挺挺躺着的老女人,突然从棺材板上坐起来。她披头散发,右眼珠从眼眶里掉下来,脸颊抽搐,脸蛋像一块青泥伴着尸水滑落。她猛地伸出手来,一尺多长的指甲,尖利,弯曲。她抓住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立马变成黑色。她尖叫着:“我让你说!我让你写!”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老女人,她双手合十,低声念起咒语。那女尸渐渐安静下来,我乘机逃脱。跑了一阵子,突然想到:我跑了,救我的那个老太太怎么办?于是,我停下脚步。
就在此时,女尸追了上来。她的胳膊扭动如蛇,她的手是巨大的抓钩,像九节鞭那样朝着我弹射过来。
“啊——啊——啊——”我无处可逃,站在那里不停地尖叫。
字被打断了腿
一群汉字站在悬崖边上。一行,一行,一行。我知道,它们想伪装成诗歌。
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我挥动斧头,砍,砍,砍。偏旁部首像风中的树叶,飘着,呻吟着。那些文字,像老年人的牙齿,东倒西歪。
我突然清醒过来:这是干吗呢?哦,是不是砍得太多了?
“起来,站回去吧!”我对脚下那些落叶似的文字说。
那些字被打断了腿,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它们走不回去了。
这可怎么办?
跟绳子一起惊叫
我站在高高的悬崖上。我得到一个指令:必须到对面的山头上去。
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但是,怎么过去呢?
一抬眼,看见有一根绳子从我所在的山头,直直地连接到对面的山头。有办法了:我沿着绳子走过去,不就可以了吗?
绳子在两山之间绷得紧紧的,就像一根上满了的弓弦。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去。
谁知,我的一只脚刚踩到绳子上,那绳子突然抽搐着颤抖起来,一边大声喘息,一边发出惊叫。我的妈呀,这东西……竟然是个活物!那绳子在向我表达一种强烈的信息:这是一个人的心脏。
明明是一根普通的绳子嘛,怎么就变成了人的心脏呢?我一边疑惑着,一边继续踩着绳子,试探着,往前走。
绳子,在喘息,在惊叫。
脚下是一个巨壑,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巨壑竟然是一碗沸腾的胡辣汤!就是我们平常在街边吃的那种胡辣汤——酱黄色,油乎乎,上面漂浮着肉末和葱花,在咕嘟咕嘟地冒泡。一个声音对我说:“世界是一碗胡辣汤。”
这么高,绳子又这么操蛋,我随时可能掉下去。如果掉下去……我会被煮成什么样子?哦,别这么想……已经别无选择,我必须沿着这绳子往前去……绳子这么抖……天啊!呃,得定住神,稳住绳子。既然这绳子是心脏,那么,它就应该听得懂我的话。我对绳子说:“是我在走嘛。我都不怕,你紧张个什么呢?”
绳子抖得轻了点,我知道,它是在听我说。我就继续对绳子——也就是心脏——说:“如果我掉下去了,我的皮肉可能被煮烂,但头发是不会煮烂的,你可以把我的头发捞上来,把它洗干净,当成假发卖掉。对了,还有我的名牌鞋子,它是新的。”我这样说,是想让它觉得忍受一点痛苦是值得的。
可是,绳子依然在大声喘息,并发出杀猪般的叫声。莫非,它听不懂我的话;或者,是不相信我的话;再或者,是我踩疼了它?
绳子更加剧烈地颤抖,并一起一伏地喘息着,这使我更加确信它是个活物。我有些后悔,却已经不可能退回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脚下的胡辣汤,趴在绳子上,跟绳子一起惊叫。
叫着叫着,我的叫声成了口哨,绳子也把叫声转换成了口哨。我们的叫声,听上去就像两只蛐蛐在相互应和。这时候,我全然明白了:这绳子,是一个人的灵魂。
悬着
从前,总觉得人不是鸟,怎么能飞呢?不,不是这样的。你看,我真的会飞。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就悬在半空中了。
这是在老家村子北面的田野里,我遇见两个人,是两个老头,他们穿着臃肿的棉衣,灰头土脸的,不说话,木呆呆地看着我。为了向他们展示点什么(颇有点炫耀的意思),我的身子向上一耸,呃,离地儿了!
我怎么会有这种功夫?!这让我自己都颇感意外。
为了检验我的功夫,我的身体一次一次向上蹿动,不是像鸟儿那样扇动翅膀,也不是像电影上的超人那样手往前伸,而是直直地向上去,就像踩水那样。当然,这是要用力的,也就是憋着一口气,心里暗暗地念着咒语:“向上,向上,向上。”
我发现,只要人在空中,想往哪儿就能往哪儿。
我朝村子的方向飞去。途中,我看到一片坟地,就在我身体下方。突然,我的身体猛地一歪,就像一块铁片遇到了巨大的磁场,我忽地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去。我知道,这是坟地在暗中用力。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鬼气,冷飕飕的。我害怕起来。好在,我很快就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继续向村子的方向飞去。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窍门:穿一件肥大的衣服,把双手装进衣服的口袋里,双肘向外把衣服撑起来,这样就能起到翅膀的作用,不用动弹,就足以增加身体的浮力。这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
来到我家的院子里,我的手插在衣服兜里,一次又一次向上用力。我妈看见我,没有阻止,也没有鼓励。我知道,她是在暗暗地替我担心。
我憋着一口气,继续练习飞翔。一开始,并不高,只是在房檐的高度;后来,慢慢地可以达到房脊的高度;再后来,可以达到树梢的高度。有一瞬间,我突然上升到云彩的高度。从云彩上向下看,我家院子的地面上满是云朵,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从高处落下来,脚重重地踏在地上,地上的云朵四散开去,像涟漪一般不停地荡漾着、荡漾着。
我一直憋着气。这样很累,但心里快活。我的心中充满了优越感:我会飞。人,本来是不会飞的,而我会!
我家院墙的东侧有许多树木,葱茏而幽暗,墙外有一条通向村外河坡的小路。我听见小路那边有两个人在议论我。一个说:“你看张鲜明那个样子,以为只有他才会飞!”另一个说:“其实,早就有人会飞了,这也不是他的发明。”我看见他们的脸上露出阴暗、不屑、诡秘的笑容。
我想走上前去,对他们说:“那你们也飞一个让我看看!”想想,算了。一来,我们是熟人,我不想让他们难堪;二来,我不能确定,在这个世界上,除我之外就真的没有会飞的人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又一次离开了地面。这一次不是飞,而是高高地悬在空中。此时,我俯瞰大地,听见一个声音说:“向上,就是憋气。”
呃,这是我的经验,也是我的感悟啊!我想大声地说出来,可是看不到一个人,就取消了这个想法。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空中,悬着。
拯救黑暗
这地方像是山顶,又像是高空。我的脚下,远远的,有一片深渊,像大海一样汹涌着、鼓荡着,隐隐传来轰隆轰隆的水声。
就在我朝下观看的时候,一只肉乎乎的虫子从那水面上——也许是从虚空里——浮上来。有一个意念告诉我:这虫子叫“黑暗”。我知道,是那鼓荡着的水面把它送上来的,深渊是它的窝儿。
我背着一个布袋。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那虫子钻到我的布袋里了。此刻,虫子从布袋里探出头来,一边大幅度地摇着头一边对我说:“我听见了你的心跳,说明你是萤火虫。”我知道,它这是提醒我,用我的心去拯救黑暗。
心,怎么拯救黑暗呢?
我朝着深渊走去,边走边用力地把胸口向外扒开。我这样做,是为了让我的心亮起来。
果然,我看到我的心是一只灯泡,在胸腔里一明一灭。
我在深渊边上站着,这就是拯救黑暗——我的心亮着,就是为那片大海标出了边界;标出边界,就证明那大海是存在的;既然大海是存在的,就可以证明黑暗是从那里浮出来的;既然黑暗是从那里浮出来的,就可以证明黑暗真的是一只虫子。
我为自己的举动和推理感到自豪,就志得意满地扭头看了一眼脊梁上的布袋。此时,那个布袋已经空了。
那只叫“黑暗”的虫子,到哪儿去了?
哦,也许是钻到我头发里了——我的头发是黑的,这是“黑暗”的巢。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顶着“黑暗”在世界上走动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