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焦尔斯克人：活在核辐射下的“天堂”里

李颖浩

安宁小城的黑暗秘密

在俄罗斯乌拉尔山脉的森林深处，有一个神秘的禁区，它被铁丝网团团包住，与外界连接的只有几个守卫森严的检查站。这是奥焦尔斯克（ozersk），代号“第40城”，是苏联冷战时期核武器计划的一大重镇。几十年来，这座拥有10万人口的城市在所有地图中隐匿，居民的身份也在苏联的人口统计中被抹去。

美丽的湖泊、芬芳的花海和青葱的林荫道，今天的奥焦尔斯克看起来就像是《暮光之城》里的美妙小镇。每天早上，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漫步在街道上，十来岁的少年伴随着轻快的音乐，向一旁的女孩展示他们的滑板技巧。在附近的森林里，全家人在湖里游泳，老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路人一个个走过，享受着一个慵懒的下午。

在路边，当地妇女在售卖瓜果，而瓜果旁的辐射探测器道破了这个宁静小城的黑暗秘密，顾客在购买前都会用探测器对着瓜果检测一遍。当地居民很清楚，当地的水是被污染的，他们吃的蔬果也可能有毒，他们的孩子可能正在患病，奥焦尔斯克是全球辐射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之一，一些人将其称为“地球的墓地”。

然而，大多数居民不愿意离开这里，他们相信自己是“被俄罗斯选中的人”，甚至为身为这座封闭城市的居民而感到自豪。这是他们出生、结婚、经营家庭的地方，也是他们埋葬父母和子女的地方。

美国伊朗裔导演萨米拉·葛茨切尔在一些当地人的帮助下，携带摄像器材偷偷潜入了这个禁地。当地居民在可能受到处罚的情况下，冒险接受了葛茨切尔的采访。今年7月23日，葛茨切尔基于奥焦尔斯克见闻拍摄的纪录片《第40城》在加拿大多伦多举行了全球首映，为世界揭开了揭开了这个神秘城市的面纱。

通过卫星俯瞰奥焦尔斯克城

奥焦尔斯克城城郊的一片森林，入口处竖起核污染警示牌

“世界救星”的特权

1946年，苏联决定在依着鄂特亚什湖（Irtyash）的马亚克（Mayak）大型核设施附近建造一座秘密城市，这个当时被命名为“第40城”的地方汇聚了大批来自全国的工人和科学家，他们服务于苏联的核武器及原子弹计划。

在最初的8年，当地居民被迫与世隔绝，不得离开这座城市，亦不准与外界（包括亲人）通讯。当年，那些被安置到这里的人的亲人都以为他们失踪了。

苏联当局告诉第40城的居民，说他们是“核设施的盾牌和世界的救星”，而城市外面全是敌人。在那个大多数苏联人都忍受着饥荒，很多处在赤贫边缘的年代，当局为第40城的居民打造了一个“天堂”，向他们提供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特权和优厚待遇，包括入住私人公寓、享用充足的食物（包括罕见的富有异国情调的香蕉、炼乳等）、优质的教育和医疗及丰富的文娱设施。乍看起来，湖边森林深处的第40城简直就是安徒生笔下的童话世界。

然而，作为交换，当地居民被要求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保密。苏联解体后，很多类似的保密城市被予以解密，但仍有40多个保密城市被保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被更名为奥焦尔斯克的第40城。时至今日，俄罗斯几乎所有的可裂变材料都放在这座城市，而七十年前的那份契约仍然生效。

这座保密城市的几代居民似乎都接受了这个协议，他们已经习惯了免费享用最好的福利，很多人还自豪地将奥焦尔斯克描述为“知识分子之城”。封闭的城市反倒给了很多人在物理上和金融上的安全感，很多人相信自己的孩子将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健康与自由为代价

但是这份协议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在很长一段时间，苏联政界和科学界都在隐瞒极端暴露于辐射下对居民及其后代健康的影响。而实际上，从第40城设立之初，当地居民就开始暴露于严重的辐射下，陆续就有人生了奇怪的疾病，甚至死亡，这普遍被认为与辐射有关。

由于当局的极端保密，及频频否认，外界并不知道有关伤亡的准确数据，但是奥焦尔斯克公墓里许多年轻人的墓碑或许诉说了些什么。

核事故也直接导致第40城居民的伤亡，包括世界历史上第三严重的核事故——1957年的克什特姆核废料爆炸事故，但苏联当局对事故伤亡情况讳莫如深。

马亚克核设施也大肆将核废料排入附近的河流与湖泊，污染进而又通过鄂毕河流入北冰洋。在过去40年，马亚克被指将两亿居里的核废料释放到环境中，由于时间更为久远，其核污染总量估计相当于“四个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但是当局一直否认这个说法。

一些当地居民表示，核废料释放的污染持续至今。奥焦尔斯克附近的一个湖泊被钚严重污染，当地人因此改口将其称为“死湖”或“钚湖”。有报道称该湖泊的辐射量超过1.2亿居里，相当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辐射量的2.5倍。

在奥焦尔斯克外20分钟车程的一个村庄，一个电子时钟立在广场上，上面的数字不断跳动，左边是时间，右边是空气中的辐射水平。奥焦尔斯克及周围地区的50万居民暴露在严重的辐射下，相当于切尔诺贝利事故区留守居民暴露辐射水平的五倍。

在奥焦尔斯克郊区，有一块巨大的告示牌，上面用英文及俄文警示着，外国人及非本地俄罗斯居民未经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许可禁止入内。

不舍“核子天堂”

到了今天，俄罗斯政府已经放宽了管制，允许当地居民在持有特殊通行证的情况下离开该市，甚至允许他们永远离开这座城市，不过他们离开后，绝不能透露自己住在哪里，否则将受到刑事惩罚。然而，很少人选择离开，因为这将让他们失去作为这个封闭城市居民所拥有的特权。

肯定不能说全部居民，但是至少有很大一部分居民并不认为城市四周的铁丝网困住了他们追逐梦想的脚步，反而认为那保护这个“天堂”免遭外部“敌人”的侵扰。铁丝网如今成为城市景观的一部分，也构筑了当地人的集体身份认同。

外人可能很难理解，奥焦尔斯克居民为何愿意生活在一个会给他们造成“慢性杀害”的地方？一名当地记者说，他们不关心外界怎么看待他们的生活方式，他和他的朋友们都希望能继续在奥焦尔斯克的“平静”下生活，栅栏围起来的是快乐的天堂。

这或许应了俄罗斯作家叶夫根尼·扎米亚京在其反乌托邦小说《我们》中留下的这句名言：“天堂里有两个选择：没有自由的幸福和没有幸福的自由。不会有第三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