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宜贵
我的婚礼,老屋没看见
老屋只看见过我的出生。我的婚礼,老屋没看见。
据说,外公在世时,在老屋里与父母谈论过我的婚事。厨房灶门前的长凳上,他有些眼光长远而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父母关于他心目中我的婚姻走向。
然而,我却当了逃兵。
读了几年书后我发现他指定给我的婚姻,范围窄得只在他的几个孙女与外孙女之间。父母虽然支持我的选择,但也曾多次在我耳边唠叨过外公和几个亲戚对我的关注。在院子边上的那棵大柿子树下,和父母坐在石墩上乘凉时,他们再次提起,我感动得差一点就答应了。
然而,我的婚礼却没能在老屋举行。老屋与妻的娘家隔河渡水,交通不便。其实我和父母还有另一个隐隐的不便言说的原因。
单位的两位同事将由教室改成的两间寝室让给了我,我挥动斧头拆垮了间壁,再重新隔成了三间一字排开的房间。左边卧室,右边厨房,中间是客厅。我用旧报纸糊了一层,再用白纸糊一层,屋子就亮晃晃的,有了新房的感觉。
婚礼定在周末进行。老屋的成员都来了。婚床是几天前父亲和弟弟们从老家扛来的高低床,还有那些过礼的礼品,父亲用箩筐挑了满满两筐。他们到来那天,我竟忙得将米淘好放进电饭锅插上电源却忘记了按下煮饭的那个按钮,让父母兄弟一阵好饿,现在想来仍心生愧疚。
对联是校长给我写的,工整吉祥的正楷字加上大红囍字,让我的婚房蓬荜生辉。老师们亲自下厨置办宴席,用学生们的课桌拼拢起来,招待稀稀拉拉的朋友和他们自己,并在会议室里接待“送亲客”。窘得我上前敬酒时一股脑地说:条件有限,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我身边十来个同族兄弟伯叔乘坐一辆农用翻斗车穿过县城去妻的娘家接亲。由于准备不充分,上街了我还在到处购买头绳呀梳子呀这些自己压根就没想到的小物件。等接亲的队伍从县城出发,我才步行回到城郊的学校。后来妻说那天接亲的队伍天快黑了才赶到,娘家那边的亲戚以为我这边临时变卦了呢。我笑嘻嘻地说:说好了要天长地久,怎么能变卦呢。
我是家里的长子,在老屋出生,眼看着父母辛辛苦苦将老屋改修成了长五间,还安上了石阶阳石院坝,在我参加工作那年父母还置办了一些炊具说等我结婚时用得上。结果我的婚礼却没能在老屋举行,连向父母磕一个像样的头都没有。
前年春,携妻回老家。就在老屋的后面,许多次我一个人回家都没有发现,父亲病危那年妻回家也没有发现,唯独这一次,我和妻来到房后,发现小时候我栽在老屋后面的鸢尾花却长成了一大片,宽大厚实的绿叶间,一束束紫色的鸢尾花在阳光下、在春风里摇曳。莫非,这是老屋用她特殊的礼物,在默默地祝福着我们?
伞里伞外
家里用过一把宽大的洋布伞,黑色布面,撑开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由一圈从木质伞柄上圆形排列的,半径一样分散开去的伞骨子支撑着。其“主干”,有着木质的精致花纹,最底端的伞把是一个浑圆的“t”字,学汉语拼音时,老师说那是声母t,与第一个韵母拼出的单词是“她”。
母亲就握着那个声母,一天天将我们带大。出远门时,她用围裙将我们挂在背上,收拢了的雨伞,像清晨的蒲公英,在母亲手上酣睡。太阳照亮了道路,母亲手上的“蒲公英”就徐徐张开,升到我们的头顶,挡住暑热。雨来时,我们在母亲背上,听雨点在布伞上沉闷地轻响,透过伞沿珠帘一样垂挂的雨丝,看远山雾霭一片蒙眬。
夏天的太阳照着土坡,照着土坡上生长的庄稼。母亲找一块平整的土坝,将背裹我们的围裙铺在地上,让我们坐上去,将伞顶对准阳光投来的方向撑开,让伞把跨过围裙,与两支伞骨撑起一方天空,让我的身影进入她劳作的视线,阳光就顺着伞沿画出一块椭圆形的阴凉。我们坐在伞下,看母亲在太阳下劳作。母亲在地头,看着我在伞下和庄稼一样生长。
长大后,我撑着一把单人伞,像一朵蒲公英,从母亲身边出发,独自去经历自己的人生,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雨骤风狂。
不知何时,不喜欢撑伞了。下雨天穿过屋檐,去街道的另一头上课。碰上撑伞的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就想那人是不是忘记了手上的雨伞。拐进雨里,再弯进屋檐下,就有了比别人多一份体验的快乐。
跑进操场,花花绿绿的雨伞在移动。有的老少一起,有的同龄一道,有的一人一把。
还有的,如我一样,光着头在雨里奔跑。
妈妈,下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妈妈,照看好咱们的家,下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妈妈,你看我们的村庄多漂亮。青瓦,木房,一家挨着一家,院子连着院子,菜园连着菜园,炊烟缭绕着炊烟,鸟语呼唤着鸟语,羊在山坡上漫步,鸡在院子里悠闲。你看那一圈围绕着寨子的山雾,多像我此时的心情,不想离开又不得不离开呀。你看桐子花都开了,这可是耕种的季节到了呢。爸爸在的时候,他就在咱们的土地上、在咱们的村寨周围劳作。我就像一个小通讯兵,一会儿跑到山坡上叫爸爸回家吃饭,一会儿跑回家拿玉米种子、黄豆种子、稻谷种子,顺便向裤兜里塞两个灶门前烤熟的山薯,还给你们灌一壶去年酿造的甜米酒水。
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离开你。爸爸在的时候老是教育我,年轻人要将眼光放远一些,别老是在村子周围兜圈子。你看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了,你不也是经常怂恿我出去寻找心目中的那个他吗?妈妈,你别担心,今年冬天我一定将他带回来见你。
妈妈,你看我这身衣服多漂亮,这么多的颜色,这么多的花朵,这么细密的针脚,这么繁复的设计。还有,你看我头上的这个帽子,这可是纯银的呢,像不像顶着一座银白的山呀。妈妈,此生我就是你的山,你依靠的山。可是城里人不兴穿这个,这可是咱们村寨独有的民族服装呢。我现在将它留在家里,夏天太阳大的时候你记得翻出来晒晒啊,我回来后要穿着他出嫁,我要带着你,带着故乡的阳光出嫁。
妈妈,孤独了你就站在门前,听听门前那两棵老槐树上的鸟语吧。在城里,好多次梦里,我在老槐树下依偎在你怀里听你讲故事呢。你讲熊嘎婆吃脚掌和手指的故事,讲山鬼的故事,讲老巫师整蛊的故事,吓得我惊叫,吓得树上的鸟儿扑棱棱扇动着翅膀。
妈妈,当门前的槐树落光了叶子、挂上毛茸茸棉花一样的雪朵的时候,我就会牵着他的手,穿过村口覆盖着白雪的铁路,披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走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