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信茹
我总觉得,每日流连于微信中的那个你,好像是你,但又好像不是你。
2016年初,我加入了一个名为“大羊青年”的微信群。
这个群的成员都是云南省怒江州兰坪县河西乡大羊村的普米族年轻村民,唯有我一位来自昆明。在此之前,我已经在这个村进进出出5年多,展开访谈和其他形式的田野考察,结识了很多村民,包括这个微信群中的很多人。
偶然的“入群”,却让我得以窥见他们的世界。这个世界值得一说。
和云是“大羊青年”微信群的创建者。他早在2014年5月就开始使用微信了。原创内容少不了这样几项:个人文化活动与工作、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感悟和体验、普米文化和风俗介绍。
在他一条微信中,他对自己这样期许道:
1、争取本年度告别单身。全方位提高自己能力,以积极努力给白雪公主幸福为奋斗目标,做一个杰出的青年才俊。2、不断提高写作水平,坚持每天写一篇日记,坚持每天阅读1个小时,坚持每天记5个以上字词,积极向有关报刊投稿文章及摄影作品,要完成6篇普米文化研究论文。3、继续推进团建工作。
如果只是看他对微信熟稔的运用,大概不会有人想到在6年前,他还是一个连电脑打字都不太会的农村青年。
初中毕业的和云自2002年开始出外打工,先后到过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地,在钢铁厂、纸箱厂做活,做过电子厂管理员,也跑过业务。从2008年开始,他意识到普米文化的文化产业价值,于是尝试通过发展文化来带动村寨的经济发展。
当然,这条路是无比艰难的,他的很多设想和计划都无疾而终。好在现在终于在兰坪县城成立了普米文化研究协会,也有了当地一家企业提供的固定资金来源。因此,他在工作时也往往较多地借用和宣传普米文化。有了这个平台,他得以继续挖掘自己热爱的普米文化。
这样的角色定位和使命感,在他的微信内容中表露无遗。他的微信中最常出现的内容,除了自己在普米文化研究会和共青团的日常性工作信息之外,原创内容最为突出的就是对普米文化的介绍,甚至他自己还运用手机拍摄,全程跟进普米族年节的活动以及其他习俗。
他在2016年2月发出的“春节系列”微信,可谓他的第一次“文化”尝试:
普米族过春节系列之一:朝拜山神,恳望山神赐给人们吉祥,没有灾难病痛,出行大吉。赐给圈里的牲畜六畜兴旺,地里的庄稼风调雨顺。
普米族过春节系列之二:送邪神,在这个除旧迎新之际,把上一年的病痛、灾难、恶魔等送出去,家里剩下的是满满的吉祥。
如这些微信显示的,他在微信叙述中俨然是一个普米文化的宣传大使和代言人。此外,在他的转发信息中,内容最多的两类是国家政治、社会发展等信息和普米文化相关的内容。显然,这两类内容的选择也是和他对自己的期望与角色想象是一致的。
正如他的微信个性签名“我选择的道路充满机遇,也有心酸和绝望”一样,他在微信内容中呈现的恰恰是他从一个地道普米村民转变为一个普米文化专职研究者的人生经历和感悟。
在同一个时间段,一个微信名为“山之吟”的青年,一直在大羊村周边的山地放牧羊群。谁会想到这个孤单的牧羊人也曾到过国外,见过大世面呢?
携带着普米族文化基因,“山之吟”仿佛天生能歌善舞。因为自己的舞蹈和艺术天分,几年前他成为土风计划(一个以民间音乐、尤其是少数民族音乐文化遗产“活化传承”工作为使命的非营利机构开展的计划)中的一员。在这个计划中,他学到了一些乐理知识,更时常有机会到各地表演。
他参加土风计划持续了四五年的时间,尽管现在还想参加,但他觉得:“长大了,负担多,人总要承担很多责任的,所以不得不在家。现在一个人在山上,挺好的,不想清净都不行。”他告诉我,住山上一年半了。“村里太挤,养殖不好做,正好我在山上有地。”说起参加土风计划的往事,他说因为自己水平有限,节奏、乐理一类的,学不进去,学会一点点也好久没有练,所以差不多忘记了。现在回家主要是养一些羊,还种一些经济林木。
问他为何不出去打工,他回答说,也曾经出去打过工,但是觉得在家出力做的每一丁点事儿都是自己的。自由,没人管制。虽然难,但自己相信,努力做,慢慢会好的。
和其他人相比,山之吟的微信总量并不算多,原创内容主要集中在自己参加演出团外出表演的经历和在大山里养牛羊时的感受。
尽管没有念过太多的书,也仅有初中毕业的学历,但他的文字简单质朴,仿佛就是大山里的一个“行吟诗人”。以下这些他发的微信文字,很好地体现了他“行吟诗人”的风格:
“天气太冷,小鸡一窝窝地选择集体自杀,只给我留下一两只孤儿。母狗去拜访邻居家的大公鸡,被人枪毙,留下未睁眼的三个狗仔。羊群因为吃不饱跟我蹬鼻子上脸,头疼。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只帅帅的大公羊,还是那么精神高涨,在其他羊铃铛的伴奏下开个人演唱会,还时有其他小公羊的和声。”
“虽然你,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但为什么,这些留狮子头,戴墨镜,穿比基尼,这些情窦初开的小母羊都钟情于你,哎,长毛帅哥,我终于知道你驾驭母羊群的秘密了,哈哈,因为你除了唱歌好听外,还有就是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古龙香水的味道。”
一段时间的外出经历,使得他对普米文化的理解和一般村民不同。然而,与和云不同,他似乎从未想过要借助于普米的歌舞和民间文化去影响更多的人。相反,他回到村里,藏起了或许在很多人看来并不太“实用”的表演才能和艺术天赋,踏踏实实做了一个“牧羊人”。
但是,之前的人生经历毕竟已有深深的烙印,因此,在大山深处放养牲畜的日子里,微信成了他最忠实的朋友。在里面,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浪漫的牧羊人,草场就是他的舞台。自己放养的牲畜,也仿佛具有了和人一样的生命与情感。从他的微信叙述中,可以看到一个最终接受了现实却又似乎心有不甘的自我。
在我刚刚进入“大羊青年”微信群时,第一个和我聊天的就是Mike。这是一个有着强烈交流愿望,并且渴望自由和崇尚自我奋斗的年轻人,这恰如他的个性签名一样:“不要在可以吃苦的年纪里选择了安逸。”
2009年他考取云南民族大学法律专业,2013年回到家乡石登司法所工作。他说:“人很多时候还是需要有点梦想,不然生活没有了憧憬,感觉没意思。”“现在最担心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在这安逸的环境里待太久后被同化,所以我每年都会出去,找差距,更为了警醒自己。不然时间长了就会得过且过,也就只能呆在兰坪一辈子了,想想也不甘心啊。”
他接着说:“不好意思,初次就和你说这么多,是不是有点唐突啊。”我告诉他我的身份,他说:“你们这样的生活我还是蛮喜欢的。”“我崇尚自由,不喜欢被束缚。”
这样的心态也反映在他的微信内容里,充满昂扬斗志的情绪和表达比比皆是:
“多数人之所以会很快适应现有的处境,而且会感觉不错,且会安逸下去,是因为没有人在他身边加以提醒,很庆幸自己身边有几个人总是不离不弃在提醒自己不要做温室的小鸟而是要像雄鹰一样敢于拥抱蓝天,谢谢你们。”
“每天为梦想努力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加油吧,心存梦想的你。”
事实上,Mike可能是“大羊青年”微信群里最常看到的一种个人叙事和表达。在这个微信群中,绝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在微信中表露了渴望成功和向往与过去截然不同生活的想法。
我试图通过微信和他们深入交谈。从交流中可以感受到,他们普遍有一种想摆脱当下生活的强烈渴望。在他们的表达中,“奋斗”、“梦想”、“自由”、“加油”、“信念”、“事业”等词语的表达多次出现。
怀抱着对现代性的想象和对精彩生活的憧憬,他们常常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不甘于平庸或简单生活的自我。流动加剧和消费物品流通所带来的现代性想象,对这类群体的“理想自我”的形塑无疑起到了重要的影响。
正如有学者在研究四川凉山诺苏年轻人的生活经验时发现,他们有着两种渴望:“一是越来越多的个人自由,包括容易取得毒品等新奇玩意儿的自由;另一则是在中国遍地开花的现代性过程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无尽渴望。”
在大羊,这些年轻人无一例外都有过在外打工或参与社会流动的经历,他们或者在外读书毕业后回乡,或者在较好的公司企业工作过,也或者自己曾经有过创业的经历。他们和外界接触较多,见识相较一般的村民也更广,传统生活方式和家族对他们的制约日渐衰退,他们渴望自由和选择更多样生活的念头不断萌生。
用一个比较学术的说法,我是这个群体的“他者”,无意中进入了他们的世界。
我常常会将他们与我在村子里交往时看到的样子联系起来,而这时,我时常感觉他们不是同一个人。现实中的他们大多羞涩、不善言辞,而微信中的他们直抒胸臆、热忱大方,乐于谈论自己的感受,热衷展现自己的生活,谈论的话题和对新鲜事物的看法,和任何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人或其他群体并无太大差异。
这样的反差令我遐想:是微信在改变他们,还是他们运用微信在释放自我?是微信给他们开拓了表达的空间,还是他们将微信自然随意地运用于他们的生活空间?
在这个自我讲述泛滥的时代,每个人都力图通过各种方式彰显着自己。这群普米族年轻人也不例外。在微信里,他们讲述自己的遭遇和心事,也呈现普米共同体的喜怒哀乐与困境;他们既在展示关于自己个体的生活常态,又有时刻连接族群和文化认同的表达;他们在群中既是对当地生活情境的“在场”,同时又充满了“脱域”的感觉。
对于这群最为平常和普通的普米年轻人来说,微信这个全新的流动空间对他们的意义或许是非凡的。在微信中,他们不断在展现一个和自身生活情境高度融合的“现实自我”,同时,他们又渴望一定程度上摆脱现实时空的限制,努力想象一种理想的“自我”和“别样”的文化情境。
我总觉得,每日流连于微信中的那个你,好像是你,但又好像不是你。
但在今天,它是一个不同于现实的空间,让每个人都以适合自己的话语方式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文中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