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前关于文艺“人民性”的争论没有摆脱作为政治标准的“人民性”话语,忽视了“为谁服务”和“如何服务”的极其重要的关联问题。本文认为文艺的“人民性”应该把唤起人民的主体性意识作为核心和重点,并从认同、示范、内化三个环节对社会主义文艺如何唤起和激励人民主体性意识进行了阐释。
关键词:人民性;人民主体性;社会主义文艺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新世纪以来,随着当代文学中底层书写的兴起,学术界重又开启了关于文艺的人民性问题的争论,而争论的焦点更多地聚焦于“人民性”概念的界定和阐释上,准确地说,是在人民性与当代文学中“底层民众形象”的关联问题上。其中“新人民性”概念的提出,对问题的重新开启起到了极大的刺激作用。早在2004年,王晓明先生在《极端境遇与“新人民性”》一文中率先提出了“新人民性”的概念。文章对张平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做了深入的分析,作者提出在张平的小说中,“‘人民的形象被还原了它的弱者的形象”,[1]这是对“人民性”的意识形态概念的反驳,是对文学的“人民性”的真实内涵的回归。2007年,孟繁华先生把近年来着力书写底层民众生活的文学称作“新人民性的文学”,从而将文艺的“人民性”与当代底层书写的主题进行了概念上的加固。[2]
然而,我们追溯文艺的“人民性”话语,可以看到,无论是人民性的别林斯基-杜波留勃夫谱系,还是20世纪以来以毛泽东为开端的话语谱系,关于“人民性”的话语依然更多地停留在文艺的政治标准的层面上。[3]也就是说,文艺的人民性的概念及其话语一直以来致力于解决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然而,没有谈到文艺如何为人民服务的问题。如周恩来指出的,“为谁服务是个政治标准,任何文艺都有个为谁服务的问题。毛主席指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就是我们的政治标准。为工农兵服务,为劳动人民服务,为无产阶级专制制度下的人民大众服务,这只是文艺的政治标准。政治标准不等于一切,还有艺术标准,还有个如何服务的问题。”[4]336如何在“为谁服务”和“如何服务”之间做到逻辑上的统一,依然是摆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研究者面前的一个课题。为此,本文提出“人民主体性”概念,从社会主义文艺如何确立人民主体意识的角度进行分析,希望能够对此问题有所推进。
一
习近平总书记在《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5]55这是对社会主义文艺的本质的界定。社会主义文艺是人民的文艺,这就是说,社会主义文艺本质上是人民的自我表现、自我教育、自我娱乐。社会主义文艺所表现的是人民自己的生活,其艺术体现着人民自己的创造性,它的目的是让人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社会主义文艺是作为人民之一份子的作家、艺术家通过艺术的创造来激发和协助群众的生活创造,通过文艺创造使他们的头脑更加清醒、意识更加先进、热情更加高昂,从而更加自信、更加负责、更加快乐地为生活建设而奋斗。我们把这一切归结为“人民主体性”的概念,认为,社会主义文艺是以唤起和激励人民的主体性意识为最终指归的文艺。
马克思主义把人看作是历史的创造者,高扬人的主体性。马克思讲:“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6]46然而,这里的人既不是笼统的人类,也不是抽象的个人,而是作为具体的社会存在的人们,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就是“人民”。因此,毛泽东讲:“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7]1031强调人民主体性是马克思主义区别于资产阶级思想的重要特征。资产阶级也强调“主体性”,但是,他们所强调的是抽象的“人的主体性”或作为个体的人的主体性。人民主体性是指在社会主义社会中,人民群众成为真正的社会主体,其特点在于个体主体与集体主体在根本利益上达成一致。资本主义社会割裂了个体主体与集体主体之间的关系,抽象的“人的主体性”最终发展为“主体性的黄昏”,导致人们精神上的普遍迷茫和价值上的虚无。
人民主体性的意识指的是人民对自己在国家发展、民族进步、文化繁荣事业中的地位、能力、价值的自觉意识、自主意识和负责意识,它包括:在政治上,是作为国家利益之维护者的主体意识;经济上,是作为物质生产生活之创造者的主体意识;在文化上是作为民族文化的继承者和发扬者的主体意识。只有人民具有强烈的主人翁意识的时候,他们才自觉、负责地承担自己的主体身份并积极主动地投身社会发展的实践之中,反之,主体意识的减弱和沦丧会让人民生活陷入异化,滋生出各种阻碍社会发展的现象。
文艺是推动人类进步的重要力量。文艺的催人奋进的力量来自于它唤起和激励人的主体性意识的特殊作用。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史、艺术史,我们可以发现,唤醒人的主体性意识是一切优秀文艺作品的普遍特征。在接受这样的作品时,人们会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作为人类成员的荣誉感和责任感。人们会感觉到,这些作品所描述的生活是人的生活,一切的成就和失败,一切的荣耀和耻辱,一切的异化和救赎最终都要归结到人身上。在这样的文艺作品中,人作为主体、作为创造者放到世界的中心位置上,作品铭刻和赞颂他的智慧、正义、成就,责难和警示他的愚蠢、堕落、危机。恩格斯在《德国民间故事书》中讲,优秀的民间故事书,应该对人民产生这样的作用:“使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权利和自己的自由,激发他们的勇气并唤起他们对祖国的热爱”。[8]84我们认为,这是对社会主义文艺的人民主体性的凝练而深刻的表达。总之,社会主义文艺要想为人民服务,就必须把唤起人民的主体性意识作为文艺创作的最终目标。
二
社会主义文艺如何唤起和激励人民的主体性意识?我们从认同、示范、内化三个环节来讲。
社会主义文艺要想唤起人民的主体性意识首先要获得人民群众的认同,如托尔斯泰所说,“艺术,就其本来性质而言,必须让人民接近……假如它真的是艺术,就必须让人人都可以接近,特别是让艺术为之而创作的人们接近。”[9]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文艺要让人民在作品中认出自己,看到自己的生活被表现,使他承认这是“我”的生活而且愿意为这个生活负责。我们把它归结为:社会主义文艺的表现对象必须具有“属人民性”。所谓表现对象的“属人民性”,就是把生活表现为人民自己特定活动的结果。文艺作品只有把生活表现为“属人民的”生活,才能得到人民的认同,才能唤起人民的主体意识。
这首先要求,文艺作品应当真实地反映人民的生活,不能瞎编乱造,不能回避事实。同时,这也是不够的。如果,一部文艺作品只是做到了真实地反映人民的生活,它至多具有记录的价值。它还要艺术地反映这种生活,不仅让人民看到这的确是自己的生活,而且要他们对自己的生活产生强烈的、负责任的反应。人民为之自觉负责的生活是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生活。文艺要想激发人民的主体意识就必须“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发现“典型人物”,叙述“典型生活”。当然,也不能回避对现实的人民内部矛盾的揭示,现实的利益冲突一定程度上构成了社会生活的主要内容。但是,文艺的反映不能把这种矛盾绝对化。要让人们看到,人民内部矛盾能够且必须在最终利益上是一致的,是能够解决的,因为,这个矛盾本身不过是他们的历史活动本身所造成的。
这就是说,社会主义文艺要把生活表现为属于人民的,它是人民活动的产物,无论这种产物是否是他们希望得到的。只有这样的表现,人民才不但承认“这是我的生活”,而且愿意承认,“我对此负有责任”,如果这个生活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就会积极努力去保持它,相反,如果这个生活与他们的希望不符,他们就能够通过努力去改进它。
这也意味着,必须反对把生活神秘化。把生活表现为神的意志、命运的力量或者不可知的偶然作用的结果,都是把生活神秘化的形式。在这种神秘化的表现中,生活不属于人民。人民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却是命运的玩物;一切的不幸和福祉都是从外部加诸于人,而人只能被动接受;一切的喜乐悲欢不是人的生命感受,反倒是外部力量机械造成的结果。无论这种生活与现实生活的表象如何相像,这种本质上被神秘化了的生活是无法被人民所真正认同的。准确地说,如果这种表现取得了部分人的认同,那么这种认同也必然是意识形态性的,它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既得利益者出于维持现状的希望而自我编织的幻觉。因为,认同这种生活,便意味着放弃自身的主体性。承认生活就是如此这般,它不可认识、不可改变、它不属于我、我无能为力,我既无法为其负责,也不必为其负责,这就意味着接受现成生活的永恒性和它的非历史性。这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是绝然对立的,是与人类社会的自我解放是背道而驰的。文艺创作本身就有意识形态斗争的功能,社会主义文艺不但不把人民的生活表现为某种不可理解的奇观,表现为某种偶然力量作用的结果,或者表现为非人的意志所决定了的东西。相反,它还要揭示人们头脑中的所谓奇观、所谓偶然、所谓非人的意志,最终都不过是人的活动的产物。
三
社会主义文艺唤起人民的主体性意识的第二个环节是示范。所谓示范有两层意思:一是文艺作品通过塑造具有强烈主体性精神的人物形象对读者进行示范;二是作家、艺术家通过自身艺术主体性的确立来对读者进行示范。社会主义文艺的示范不是作家、艺术家以高高在上的启蒙者的姿态教育人民,而是人民通过作家、艺术家及其所塑造的榜样人物进行的自我教育。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书写时代英雄,塑造榜样人物是社会主义文艺的重要内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榜样人物是时代理想之体现,是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人民主体性精神的具体化身。在我们的文学观念中,曾一度排除对理想人物的塑造,认为它可能导致文学的概念化从而脱离现实。其实,示范作用是在认同的基础之上才发生的。只有被人民所认同的榜样人物,才能起到示范引领作用。社会主义的文艺不仅要让人民在文学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生活现实,而且还要让人民在看到自己的力量和创造性,而榜样人物就是这种力量和创造性的体现。文艺为人民服务,根本在于为人民生活的进步和发展服务。在这个意义上,文艺作品必须具有前瞻性,它要把握的不仅是人民生活的现实,也是现实地生长着的希望和理想。因此,在社会主义文艺中必然具有理想性的维度,这个维度最集中地体现在榜样人物的身上。
另外,作家、艺术家本身必须首先具有人民主体意识。本雅明说,“一个作者如果不能教育作家,那他就教育不了任何人。”[10]26这里的意思是说,作家、艺术家必须通过艺术的创新和精品的创作首先在文艺领域起示范作用,而后才能通过自己的作品教育广大读者。文艺的生产是一种社会地组织的生产,它包括创作、出版、评介、传播等多个环节。创作是文艺生产的第一个环节,而作家、艺术家作为这一环节的责任人,在整个生产中占据首要的位置。文学家、艺术家作为人民的一员,是艺术生产活动的负责任的主体。他们也应该有主体意识,即为艺术负责,为作品负责,为读者负责。文艺创作中的模仿抄袭、媚俗虚假、粗制滥造的现象,最终要归因于部分创作者丧失了主体意识,他们把艺术生产的责任推给了市场、推给了读者、推给了制度。殊不知,他自己就有责任用自己的创作来净化市场、提升读者、改善制度。因此,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坚守文艺的审美理想、保持文艺的独立价值”。[5]87
优秀的作家和艺术家本身就有示范作用。文艺创作是一种复杂而艰苦的劳动过程,由崇高责任感所生发的强大意志力是支配创作者完成优秀文艺作品的最重要的力量。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提到的柳青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柳青能够写出《创业史》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是,起最关键作用的是那种强大的主体性精神,即为读者负责、为艺术负责的精神。在柳青的身上,艺术家的身份与人民的身份是统一在一起的,他以人民艺术家的身份来写人民,写人民的榜样人物梁生宝,因此,作家的主体性精神与榜样人物的主体性精神共同让《创业史》这部作品具有了强烈的示范价值,它持续不断地发挥着激发人民的主体性意识的功能。
四
社会主义文艺唤起和激励人民的主体性意识的第三个环节是内化。所谓内化,指的是,社会主义文艺应该通过不断创造美的形式使人民的主体性精神转化为感性倾向,融入他们的血液之中。
文学艺术的持久魅力在于它唤起人的审美愉悦的功能。愉悦就是自我肯定。在文学艺术把握世界的方式中内在地包含着对于人的根本的肯定,这种肯定是在个人融入集体的过程中,是在个体感性与集体意志的统一中获得的存在感的增强和意义感的增值。优秀的文艺作品能够更新人们对生活的感受,使人们换一个角度看世界,突破自身生活经验的范围而与他人相沟通,把自己融入到集体的感受结构之中。从这个集体的感受出发,自身生活的价值和意义能够得到更高意义的肯定,人们就会更加自觉、更加负责、更加快乐地为美好生活奋斗。因此,社会主义文艺要想唤起和激发人民的主体性意识就必须追求艺术上的创造性,必须“把创作生产优秀作品作为文艺工作的中心环节”。[5]40
人民群众是活的、创造性的主体,他们需要的也是真正的、创造性的艺术。粗制滥造和“伪艺术”是与为人民服务格格不入的。文艺为人民服务不是简单的投其所好,不是简单地通过感官刺激的方式讨人民欢喜,恰恰相反,真正的文艺一方面要像葛兰西所说的,“把自己的根子扎在实实在在的人民文化的沃土之中”,[11]17另一方面则应该从精神上使人民得到满足,得到提升,使他们的情感更加丰富、意志更加坚定、理智更加清醒。因此,社会主义文艺既要反对任何形式的美学权威主义,也要反对因循守旧、低级媚俗的文艺倾向。
社会主义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就必须“接地气”。但“接地气”不等于媚俗。媚俗的文艺从接受者的低俗品味出发进行创作,这就先行把接受者设想为不懂艺术的人,这恰恰是创作者自己的惟利是图品格的投射。媚俗之作展示欲望、宣扬欲望,因为,它自身的存在就是欲望,它用展示欲望的方式满足欲望,它通过展示金钱而最终赚到了金钱。媚俗是商品拜物教的产物,它相信,物欲本身就是价值,而且能够产生价值。媚俗文艺是文艺市场恶性竞争的结果。在一个普遍媚俗的文艺环境中,人们的鉴赏力始终维持在低俗的水平上,反而冷落那些真正的好作品,这会使整个社会的文艺生活陷入恶性循环;反之,在一个更加理想的状态中,人们的鉴赏力随着作品自身的水平而提升,就会自反地排斥媚俗之作,整个社会的文艺生活就会进入良性循环。因此,创作是文艺生活的起点,每一个创作者都有责任从源头上保障作品的艺术品质,维护良性的文艺循环。
社会主义文艺必须鼓励文艺的多样化和创新性。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五中全会把创新放在五大发展理念之首,这对于激发人民的主体性意识,对于鼓舞人民的劳动创造的热情具有重要意义。作为文艺工作者,创新首先意味着打破旧思想、旧理念的条条框框,敢于突破思维定式,勇于探索未知领域,用发展的眼光观看世界,用新颖的形象描述世界;其次,创新不是凭空猜想,创新要立足于对当下现实的深刻把握和对未来发展趋势的科学预判上,尤其是把握人民生活中的新变化、新问题,从人民生活中寻求文化发展的新资源、新动力,形成面向未来、致力于变革的新意识、新方法。最后,创新也是整合,是把已有的经验、已有的成果与新的现实要素、新的动力资源碰撞结合的产物。要深入挖掘中华文化传统中具有普世意义的价值理念和思想资源,把它与当代生活要素创造性地结合起来,建构一种区别于过去、区别于西方的中华文艺的新格局、新气象。
结语
本文所谈的“人民主体性”回避了诸如文艺价值立场上的集体优先与个人优先的问题。如有论者认为,社会主义文艺的人民主体性是集体优先的,而西方的资产阶级文艺则是个体优先的。[12]笔者认为,人民的概念本身就是集体性与个体性的辩证统一,强行加入这一区分反而使人民性的概念被割裂了。再比如,许多论者谈论作家艺术家应该在创作中保持与人民的血肉联系的问题,声嘶力竭地呼吁作家艺术家关注人民,这实际上在一开始就把作家艺术家区别于人民了,似乎作家艺术家是人民之外的什么特殊集团。但是,作家艺术家本来就是人民的一份子,在这个前提下,我们讨论他们创作的倾向性问题,不过是要阐明他们如何更好地、更加自觉地将这种归属性转化为艺术上的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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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段怡然,陕西咸阳人,西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