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威
“姐夫”是国内乐迷对马林斯基剧院艺术总监捷杰耶夫的昵称,据说他本人颇喜欢这个外号,觉得“很亲切”。
衡量一个国家古典音乐市场的成熟与否,有很多指标,其中一个,便是“连续”演奏会。在数天甚至数周的时间内,连续或间隔着演出同一位音乐家或同一个系列的作品,通过这种类似“传记”与“曲库”式的演出,观众能对某一位音乐家的成就产生最完整的体验。
我们的邻邦日本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地约请西方重量级大师和团体来演出,留下了很多传奇的连续演奏会的现场录音,如卡拉扬在东京普门馆的贝多芬九大交响曲全集以及斯维特兰诺夫在三得利大厅的“老柴”全集等。而在我国,这个趋势已悄然形成,其中贡献最大的当属来自“战斗民族”的捷杰耶夫和他率领的马林斯基剧院乐团。2011年秋,在国家大剧院和马林斯基剧院的共同策划下,捷杰耶夫率领马林斯基乐团连续三天上演了柴科夫斯基的全部六首交响曲。而2016年金秋,他们来到了上海……
看“姐夫”过去的演出录像,那时他尚年轻,留着英俊的络腮胡须,急不可耐地徒手指挥,营造着持续的音乐张力。相信在演奏员跟前,这是一位极具权威与压迫感的“沙皇”。如今,已过花甲之年的“姐夫”,胡须与脸庞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在舞台柔和的灯光下,他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凝重,不似过去那样挥霍音乐的激情,而是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和声线条,仔细地收敛着乐团的力量,直到曲终时刻,才将收起的拳头重重地挥出,直击听众心扉。
我听过“姐夫”约十年前指挥伦敦交响乐团演释的马勒,作品的布局谋篇略显匆忙,情感传递得心急火燎。而今,在国家大剧院现场,他用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三钢琴协奏曲》与《第二交响曲》征服了我,其结构稳健,从容不迫,在宽广的旋律上,难能可贵地勾勒出拉赫玛尼诺夫的恢宏。“我的居所就在距离当年斯特拉文斯基与柴科夫斯基见面处十二米远的地方,距离他和他父母居住的地方也只有几步之遥。我爱这个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将俄罗斯音乐诠释到位的原因。”姐夫曾如此霸气地说道。
提到“姐夫”,自然不能忽略他的“配偶”。他说:“我与马林斯基剧院的关系就像一场‘婚姻。我毕业于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就在马林斯基剧院广场的对面。我只需要穿过广场,就能来到剧院。从我二十四岁起,这里就是我生命历程的全部。”自从1988年被任命为马林斯基剧院乐团的艺术总监与首席指挥以来,他与这位“伴侣”的关系从未间断,无论是他担任鹿特丹爱乐首席指挥,还是伦敦交响乐团首席指挥,抑或是如今的慕尼黑爱乐首席指挥期间,马林斯基依然是其最亲密的合作者。
我第一次听马林斯基剧院乐团,还是DG公司十多年前出品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郎朗独奏,“姐夫”指挥。当时听来,这是个典型的中型剧院乐团,可能是编制所限,也可能是演释手法使然,乐团的弦乐声部偏薄,铜管声部放不开,气势不足,是名副其实的“伴奏”。到国家大剧院听现场时,乐团的整体音响已改观不少,低音弦乐与铜管乐更加厚实,高、中、低声部更加均衡,至音乐高潮时,已接近欧洲一流交响乐团的气势。如果弦乐声部的编制再大一些(现场目测第一与第二小提琴共约二十多名乐手),如果弦乐演奏再放开一些,乐团的整体表现力会更上一层楼。但是瑕不掩瑜,假以时日,这个乐团与“姐夫”,一定能重现当年穆拉文斯基与列宁格勒爱乐,或是更近一些的斯维特兰诺夫与俄罗斯国家交响乐团的盛况。
一个指挥,究竟怎样才能慢慢形成伟大的风格与艺术成就呢?“姐夫”与马林斯基乐团的“联姻”,为我们揭示了一条很多指挥家走过的道路。卡拉扬与柏林爱乐相处逾三十五载,成就一代伟业;穆拉文斯基与列宁格勒爱乐共处近半个世纪,成为不可撼动的一代巨匠;日本已故指挥家朝比奈隆,与大阪爱乐乐团相处亦超过五十载,留下壮观的七套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四套勃拉姆斯交响曲全集、三套布鲁克纳交响曲全集。而眼前的“姐夫”,也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中与马林斯基共同成长,日臻化境。时至今日,尽管在俄罗斯,歌剧及古典音乐的生存状况并不乐观,但马林斯基剧院及其乐团却是个例外。他们的商业赞助来自世界各地,演出所到之处无不爆满。我常痴想,倘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黄贻钧老先生不用那么早离开岗位,是否能与上海交响乐团留下更多传奇?如若陈燮阳先生担任上交指挥的日子能更长一些,我们是否也能拥有一位国际级的指挥大师与更多激动人心的演出?“姐夫”与马林斯基,可以为我们的音乐界带来更多启示。
2015年国家大剧院的拉赫玛尼诺夫“全集”演出,整整两晚,合计超过六个小时,堪称一场“马拉松”。而此次的上海大剧院,也是两晚约四个小时的曲目,涵盖四位俄国作曲家的部分代表作。听众们撑得住么?会不会中途离场?毫无疑问,“姐夫”似乎不担心这一问题,在国家大剧院演出前,他曾说:“我们原本打算演三场音乐会,但是我们觉得用两场音乐会,每场连续三个小时的呈现,会让观众更加专注于作曲家伟大的一生,我对中国观众充满了信心。”这种自信与底气,除了对乐团的充分信任以外,也在于有拉赫玛尼诺夫这一块招牌。
拉赫玛尼诺夫曾是不幸的。他在世时,在自己的故乡,由于种种原因,作品遭到禁演;而在大洋彼岸,他为了撑起一个家庭而辛劳地作为一名职业钢琴家四处奔波。人们欣赏在琴键上奔驰的他,认为他是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钢琴家之一,而非作曲家,这令他耿耿于怀。他自己异常珍视的《第三钢琴协奏曲》,题献给钢琴家约瑟夫·霍夫曼,后者对此不以为然,竟从未公开演奏过。临终前三年,尽管身体日渐虚弱,但在繁忙的演出之余,他仍奋力完成了绝笔《交响舞曲》,可是这部凝结了许多心血的作品,却遭遇费城及纽约评论界的一片冷遇。但更要命的是,他是一个远离祖国、客居他乡的俄罗斯人。苏联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曾在晚年无奈地流亡西方,作为一个深爱着俄罗斯人民的知识分子和一个有着伟大抱负的艺术家,他说:“俄罗斯人对本民族的根、历史、文化、故乡和亲朋有着宿命般的依恋——那种无论被命运抛向何方,都生死相随的依恋……他们无法被异国同化的悲情和尝试过另一种生活时的笨拙,众所周知,有目共睹……这是一个完全脱离了正常轨道的俄罗斯人,他的内心波涛汹涌,但悲剧的是,他无法将自己的感受分享给不能和他一起出境的亲人,宿命地无法将新的生活与如脐带般血脉相连的过往相连。”当年,在大洋彼岸的好莱坞,斯特拉文斯基曾目睹了拉氏的“悲情”与“笨拙”;如今,在世界各地的音乐厅,当拉氏《第二交响曲》的柔板乐章响起时,弦乐声部掀起的声浪与单簧管吹出的如鲠在喉的忧伤,会在刹那间俘获每一个听众的心,散不开的甜蜜、怀念与惆怅,令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拉赫玛尼诺夫也是幸运的。“姐夫”曾表达了对他毫无保留的肯定:“马林斯基交响乐团已经演奏拉赫玛尼诺夫很多年了。他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作曲家之一,演奏他的作品是我们的本分。”上海大剧院此次即将上演他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与《交响舞曲》,前者堪称钢琴协奏曲文献中最宏伟的作品,担当独奏的是出生于乌兹别克斯坦的90后钢琴新星贝佐德·阿布杜瑞莫夫,英国《每日电讯报》将他誉为“下一个霍洛维茨”。有乐评如此谈到其演奏风格,“没有过分的浪漫主义,而是朴实真挚……演奏没有任何下键的犹豫或思考的断片,这般爆裂的演奏所迸发出的是一种纯粹的美感,美到让人失神。”对于《第三钢琴协奏曲》这样篇幅长大的作品,需要钢琴家具备卓越的结构驾驭能力和剔除过分冲动的理性解读,如此方能在最后展现作品真正的辉煌。贝佐德的诠释效果如何,让我们拭目以待。而《交响舞曲》这部音乐家“天鹅之歌”,在今天听来,不仅没有“任何病态的、矫揉造作的情感”,恰恰相反,我们能听到“挣扎、痛苦和无尽的慢慢长路,但最终依然有虔诚,坦然与长吁一口气般的解脱”。借着这样的音乐,听众们或许将穿越时空,体会到作曲家当年在乐谱上写下“哈利路亚”与“我感谢您,上帝”时内心的慰藉吧。
离开俄罗斯,对拉氏是不幸,或许也是万幸。如果他返归故里,如果他身处肖斯塔科维奇的时代,可能再也写不出如许宽广而美丽的旋律。这次“姐夫”与马林斯基在上海大剧院的演出,在甜美的拉赫玛尼诺夫之外,也选择了肖氏那惨烈与激昂的《第五交响曲》,以及辛辣滑稽的《第九交响曲》。一辣一甜,味觉丰富而平衡。
听肖斯塔科维奇之前,我们不妨多看看他的照片,因为那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这样一位著作等身的作曲家,几乎没有一张照片,能找到松弛的微笑或由衷的欢愉,取而代之的,永远是言之将至却欲言又止,口将言而嗫嚅,脸上拉出一丝僵硬的笑颜。看着这样的照片,再去听他的《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便更加“有趣”:乐章中段的进行曲锣鼓喧天,辉煌无比,然而热烈喧嚣的音乐却骤然发展至灾难性的溃决;最后,一切止息之后,在弦乐轻轻的断奏下,长笛吹出孱弱却充满零星希望的旋律,令人无法不为之动容。听过《第五交响曲》以后,再听他的《第九交响曲》,这部完成于伟大的卫国战争结束时的作品,原本或许肩负着官方对于“热烈颂歌……歌颂领袖”的期望,结果迎来的不是另一部“贝九”,而是一部充满了伤感、惊悚、谐谑、狂野,表面上“轻松活泼”、骨子里却五味杂陈的乐曲,一部好似理查·施特劳斯《蒂尔的恶作剧》那样有着显而易见的影射与讽刺意味的作品。对此作曲家只好自我解嘲道:“这是一首活泼愉快的小曲,音乐家们会愿意演奏它,评论家会高兴攻击它。”
拉赫玛尼诺夫与肖斯塔科维奇的世界,纵然是如此不同,然而穿行其间,尝遍苦辣酸甜,二十世纪的战争、运动仿佛一一浮现。末了,我们还是会感慨音乐那永恒的魅力,还是会激赏艺术家们斯人已去、余音永存的风范。感谢“姐夫”、马林斯基及上海大剧院,即将为我们开启如此丰富的音乐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