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豪
18岁时,在一家特价书店,我第一次读到澳大利亚著名艺术评论家、艺术史学者罗伯特·休斯的《新的冲击》。瞬间击中,形同“点射”。尽管它所包含的广博的艺术史知识,当时还无法完全理解,但一种眼花缭乱的愉悦占据了我的头脑。
在评论集《绝对批评》中,休斯对形形色色的艺术家提出了绝不妥协的观点——从年湮代远的霍尔拜因、卡拉瓦乔到正当其时的大卫·霍克尼、埃里克·费舍尔,从教科书里的凡·高、马奈、毕加索,到当代先锋基塔伊、弗朗西斯·培根、莱昂·科索夫——近百篇评论共同唤起并提出了一连串关于艺术家的世界、作品的根本性追问:艺术是什么?艺术家是什么?如何识破那些哗众取宠的小丑戏法?如何穿越收藏家、拍卖行、艺术媒体合谋煽动的数字迷雾?
艺术评论家罗伯特·休斯与他的著作《绝对批评》
提问很难,回答也非易事。在回忆录《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里,休斯谈到了乔治·奥威尔。虽然后者几乎没有写过什么艺术评论,但休斯仍将奥威尔视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批评家。在休斯初涉艺评的那个年代,大行其道的评论话语是“对法国后解构主义行话的一种抽象而殖民的拙劣模仿”,废话连篇,不知所云,外加“浓浓地掺和了腐朽的马克思主义引文”。这时,叼着烟卷、在打字机上敲出明朗文章的奥威尔就成了一股“清流”,适相对照。奥威尔语言明晰、表达有力、不滥用文字的写作风格,从此成了休斯的评论信条。
因此,就视觉艺术的讨论而言,休斯或许是少数几个不愿意玩弄廉价套路、私密语言的评论家之一,三言两语,切中核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具备艺术性、欠缺诗意。事实上,休斯始终带着两副眼光去审视艺术家:一副是锐利之眼,一副是发情之眼。
他赞赏卡拉瓦乔是“一个精细的身体语言观察者”,人们如何坐起、耸肩,如何颓然倒下,如何在痛苦中扭曲,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休斯将其视为“艺术史上的一个枢纽”:“他之前有艺术,之后也有艺术,但这些艺术不是同样的艺术。”戈雅的画藏着“要认识真理、讲述真理的欲望”,华托则是一个“人的背影”的发明家,在他手中,一个年轻女性的背影“变得就像人脸一样富于表情”。而马奈最佳的作品中总存留着他不断探寻的痕迹,“每一寸都记录着他想看到,随后又想找到把视像合理地‘翻译成色斑的做法的积极欲望”。莫兰迪的画则似乎“谦逊地、执拗地试图让眼睛慢下去,要求眼睛放弃不集中注意力和喜欢一扫而过的习惯”,学习将全副重量押在小小的物体上,告诉人们如何好好看东西。
同样,他也嘲讽安迪·沃霍尔就像是一条“专心致志、无比贪婪”的掠食的鲑鱼,势利算计,靠着对现代传媒与名声机制的谙熟精通,沉迷于为特权利益服务,沃霍尔的意义不在于他的明星效应,仅仅标志着“一个供方美学时代的到来”。而27岁就因吸毒早早死去的黑人巴斯奎特,休斯直斥这就是一个艺术圈如何制造、营销不曾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小天才的荒唐故事,暴露出我们这个时代对“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迷狂”。甚至连以批判现代消费社会知名的鲍德里亚,休斯都毫不客气地评价他是一个“专为画商说话的知识分子”,认为鲍德里亚将所有的文化意义都瓦解成纯粹的所谓“拟像”的努力,最终使人们误认艺术除了推销其自身之外,别无其他可言。
“他是一位智识勇士,观点充满攻击性,咄咄逼人,对艺术却永远热泪盈眶。”前《纽约时报》艺术评论员本杰明·吉诺齐奥这样评价罗伯特·休斯。作为《时代》周刊的首席艺术评论员,拥有长达30年艺评经历的休斯,向来快人快语,对糟糕的作品从不宽贷,对杰出的艺术家也从不惜吝赞美。但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休斯的评论提醒我们,在今天这个时代,该如何理解文化。
“构成文化的事物是通过内心敏感性来理解、记忆和欣赏的。”美国文化史学者雅克·巴尔赞面对每况愈下的人文景观曾如是说。在他看来,“文化”是智性和精神产生的传统事物,是思维所形成的兴趣和能力,更是一种自我修养的努力。恰成反证,我们正身处一个文化活动越来越多,文化本身却日趋衰落的时代:学者越来越多,学问越来越少;艺术家越来越多,艺术越来越少。
与此相应,各种头衔的专家以细菌繁殖的速度大量出现,艺术和人文学科的重要性被迫转移到各种具体的场所,职业的、销售的以及虚荣的。这时,文化就不再是分享者用来完善自己精神的财富了,更严重的是,我们随之失去了帕斯卡所说的“敏感精神”,无法从整体上来观照文化和艺术,我们就像动物园里的狗熊,看似大嚼大咽,一刻不停,实则满嘴残渣,所得无几。
因此,重要的不是休斯对形形色色的艺术家究竟提出了何种褒奖与批评,而是经由他的评论,我们是否能重拾对艺术的敏感性,是否能从各种专家的残唾余沫中逃脱出来,重新拥有对事物进行总体评判的能力,以免沦为尼采口中那种可怕的“长着1000根触角的动物”,虽然这种动物满腹经纶,学问淹通。
让我们回到休斯激赏的奥威尔。在《我为什么写作》一文中,奥威尔袒露了自己的写作动机,分别是纯粹的利己主义、审美热情、历史感以及政治目的。他接着强调,刚成年的时候,前三个动机的影响远大于第四个,但越往后,政治目的越是强烈地主导了他的写作。但这种政治目的并非任何实际的权力斗争,而是一种“想让世界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想要改变其他人对自己正为之奋斗的那个社会的看法”,是一种与巨大的时代习见、偏见乃至愚见做持久斗争的写作。
同样的,我认为深受奥威尔影响的休斯,也并未将他的“绝对批评”仅仅局限在艺术家身上,而是敏锐地注意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困境。困境之一,就是“被幻灯片喂饱的一代”。
也许无法想象,但事实上,作为一个澳大利亚评论家,一个“被流放的国度”的居民,休斯始终都有一种身份焦虑:文化自卑。因为文明是有限的、有中心的、不平等的,尤其是经历过殖民地统治,“无论你做什么,对其价值心中都无底,直到你自己社会以外的人对之做出判断之后才有数”。也就是说,你自己不掌握对自己的评判权,你需要一个主子的认同。
不单如此。休斯认为更严重的伤害在于没有原作可看:有学校教人如何画塞尚那样的画,但博物馆里却没有塞尚的原作。这是一种“暴政”,而“没有一种暴政,能比得上看不见杰作的暴政”,因为只有亲眼见过杰作,人们才有可能走向解放。“被幻灯片喂饱的一代”,就像是只能电话性爱的一代,从未体验过真实的快乐。而对从事艺术的人来说,在一个严重缺乏原作,仅仅依赖复制品的环境中成长,丧失的不仅是对笔触、颜色、真实比例的感知,更是文化的话语权——没见过原作的人,就是艺术王国里的二等公民,唯有苦等文化传教士的到来。
艺术本应为最广大民众所共享,体验艺术就是体验一部分的历史。因此,垄断艺术实质也就是垄断历史,垄断民众观看的权利。这时,休斯的“绝对批评”就可以视为是对另一位杰出的艺术批评家约翰·伯格的响应:“一个被割断历史的民族或阶级,它自由选择和行动的权利,远不如一个始终得以把自己置于历史之中的民族或阶级。这就是为什么——这也是唯一的理由——所有的古代艺术,已经成为一个政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