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盐野米松寻访日本手艺

2016-11-01 21:56:59葛维樱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4期
关键词:手艺人武士手艺

葛维樱

“曾经主张工业立国的日本,在今天仍保存着许多手艺。”我以前怀疑这种乡愁式的描写有情感上的渲染。一路火车上看到的景色群山环抱,田野郁郁,不见高楼大厦,只有乡间木质的简朴住宅。写作“手艺”成名,盐野米松为自己和妻子在老家修建了一栋木质的乡间屋。

从东京到角馆的新干线下车,他已经在火车站口等待我。一起前往镇中心地带,沿主城区坡路一路往上走,两边茂盛的高大绿荫不是樱花就是枫树,可以想见春秋街景的“小京都”。和我们一起从东京前来的,大多是夏季旅行的老年人。在桧木内川河边,盐野指着对岸说,老家早已拆除。盐野在获得一笔版税后回到了故乡。“小时候就是沿着河骑自行车去上学”,说这话时四个孩子踩着自行车大笑着飞驰而过。门口橙色信箱上写着“盐野”,进门就看到一张写作的大书桌,窗下种植着紫色的鸢尾、粉色天竺葵,窗外仿佛一幅能动的风景画,我们来时正赶上香鱼的季节,蔚蓝天空下群山在望,渔夫站在溪流中央,甩出了长长的抛物线。

三浦勇是桦细工(樱树皮)里极少数擅长山水花鸟和几何雕刻的工匠之一,生于秋田县角馆市,一辈子在此地工作

传统与现代的“两级公式”

手艺是一个中文词,日文里是“手业”。“日语里还有一个同音词,是‘手伎,指的是一项工作。我选择‘业,实际上说的是手艺背后还要养活家人,是一种人生观。用手来实现的Lifestyle。”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盐野米松写作出版了关于日本手艺的一系列书籍。他的小说、童话,多次入围芥川奖、直木奖,但影响力却不能与这本小册子一样的《留住手艺》抗衡。自从柳宗悦提出民艺概念以来,盐野米松是第一个把许多手艺人集中起来长期进行几代人跟踪采访的实际操作者。

我们曾经做过《传家宝》一期杂志,去全国探访那些尚存于世的手工艺大师,然而遗憾的是,那些古老的技法造价高昂,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企及和使用的。还有一些没有进入上层通道的只能苟延残喘,眼看就要被商品大潮淹没。如果用“一件物品能不能使人温暖”的手工艺标准,感觉离我们的现实很遥远。社会进步势必使新旧交替,然而那样以“手艺”珍重待人的“真诚”,却是我们最不希望失去的。日本的手艺呢?在日本现代化过程中,手工业起到了特殊的作用,成为“传统与现代”两面性命题的一个最好的现实注解。

今年春天,盐野米松为了接受采访坐了4个小时火车来东京,和我在一个地下吃茶室畅谈许久。我萌生了去他的老家角馆的想法。“那是一个400年没有变过的地方。”我一直好奇什么样的山水,会让这位作家生长出如此牢固的对手艺的信仰。在自己的著作里,盐野米松这样描述自己的家乡:“不用看日历,便可以从匠工手里的活计感受到季节和时代的变迁。”

“你闻闻这棵树的身上还留着水的味道,很清新。”三浦抽出一把烧红的烙铁搁在一边,等一会儿突然就按在了山樱树皮上,白烟过后一阵清香,树皮呈现出颜色变化,开始由黑棕色往红色变,树皮一年里只有很短暂的季节能够剥取。“水分越多说明皮越好,这棵树可能是那一片长势最好的一棵。”桦细工的剥树皮只取少量,让树在冬天修养,春天就又长出光滑的新皮。我问他,烙铁多高温度,三浦想也没想,就把烙铁极快地贴在自己脸上:“你要是非问我,现在有79摄氏度多,哈哈哈。”盐野笑我是“数字思维”。三浦同时往烙铁上洒上一滴水,看看水滴的大小和蒸发程度,就能判断怎么用了。“工匠是不用温度计的,所有的标准就靠嘴巴、手、眼睛就够了。看看今天的气候,看看今天的树皮,揉几次啊、温度多高啊,这身体马上就判断出来了。所谓修业,就是培养这样的一个身体。”

“我从小在自家窗户里往外看,有时候要块端木,有时痴迷风箱。”这就是盐野米松的童年生活。他厌烦所有对于乡村和手工艺的盛赞。在他的文字里,没有贵族式文明对野蛮再发现的大惊小怪,也没有高屋建瓴的冷冰冰的研究。他选择的视角是什么呢?现在,“各种工具声音没有了,他们的作坊没有了,隔窗观望他们的孩子也没有了”。盐野在采访中一直跟我强调,他想找到自己人生的原点,我后来想,应该就是那个怀着一颗憧憬和向往的心灵,观望匠工们做活的孩子吧。

对于手工艺,盐野选择了一个记录者的角色。无论历史沿革的追溯,还是某一技艺的传承,他所记录的都是“这一个现场”。盐野和我聊过很多日本社会在近50年里的思潮变化,但唯独对于手工艺,他是要亲自带我去“现场”的。读者喜欢他的记录,是因为那里面有社会学“田野”的客观性,仿佛一段拷贝一样,从家长里短到人物性格无所不含。

“我遇到的很多工匠都有一张漂亮温柔的脸,但年轻时一定不是这样慈祥的人。精神和固执,骨子里的输不起,懊恼、野心和坚韧,甚至连数字也写在脸上。恶魔和夜叉经过了岁月洗礼发生了转变。”对于自己采访过的手艺人,盐野米松从来都不做美化和渲染。明治维新以后,个人主义、世界主义、社会主义的思潮逐渐在日本民间流传。夏目漱石曾说,卖豆腐的人边走边卖,想的并不是国家,而是为了自己的一日三餐。这正是盐野米松所要表达的手艺,与其他作者不同之处。

作为近邻和东亚文化中有影响的国家,日本的传统手艺有其特殊性。尤其战后日本工业振兴的岁月里,民艺曾经起到重要的作用。柳宗悦也对现代设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民艺和人,成为一个质量关系,美的物品必然造就美的生活培养美的情操,这也是日本经济崛起中著名的传统与现代的两级公式。在此基础上,盐野米松打开的是新的视野。在堪称保留文化遗存最好的日本,手工业和经济循环仍然在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逐渐失去市场和传承的情况,并不只是中国独有的,日本的手工艺很多来源于中国,很多相通的东西也存在至今。

“大概我是最近才明白它的好。看了很多东西以后,我突然再打开抽屉,才感到这里面包含了很多人生意义。我在这些东西里,看到的也不是手艺人的人生意义,而是我自己的人生意义。”盐野太太给我们泡上了香浓的伯爵奶茶。桌子后面的墙上,钉着盐野刚刚捡到的黑底白点的羽毛,塑料袋上写着时间地点。屋里上供的地方插着自己家的鲜花,窗户底下是他喝茶的一小套茶具,布上分别放了三个不同型号的细巧的小钳子、小凿子。桌后的边柜里全是他收集来的小玩意,动物牙齿、大小贝壳、日本造的嗅盐瓶子、漂亮的羽毛、植物标本,非要说华丽的,就是一个苏联制造的金质放大镜和一个西德制造的望远镜。“工业化生产把素材进行一样的加工,手艺人却要让物品看上去有性格。”有性格往往被处理掉,盐野觉得这观念已经用在了人身上。

盐野米松用《留住手艺》的版税,在家乡河畔盖了一座朴素的小木屋

循环:使用者与制造者

角馆最主要的这一条大路,自古以来以上下为分。古城呈狭长形,傍水而上,一直到山顶就是城主的城堡。早上起了个大早上城,从上往下看,可见左手黑褐色桧木皮的町屋,是贵族和武士们的家宅。元和六年(1620),角馆在芦名家手下开始发展,到佐竹家进入时,这位天皇的近亲公家,尽管因为拥护丰臣秀吉遭到了打压,关原之战后,佐竹家被赶到了偏僻的这个东北小城,然而佐竹家世代公卿,是天皇家的分支,从京都带来了许多极高造诣的艺术家,衣文道、歌道、诗道的家元们跟着贵族迁往这个得天独厚的小城,并在此精益求精的发展了数百年,一时成为手工艺贸易中心。

偏远的东北地区,从这时起才有了京都贵族华丽300年以上年龄,在整个东北地区堪称独一无二。武士们带来了京都繁华生活的经济基础,周围大量手艺人也开始应武士们提高的生活标准应运而生。“制作人和使用人生活在一个环境下,没有丝毫的虚伪。”这是角馆手工业能够保留下来的关键。

武家屋敷是一条以贵族和武士家建筑相邻而居的大道。今天仍在使用,很多人家接受了现代化的改造,可以舒适地居住了,更多被指定为史迹和物质文化遗产。

上面越接近古城山,也就是城主佐竹家所在地的坡道上,是武士的世界。下半部分则是手艺人和小商铺所在地,繁华热闹,是庶民的世界。至今这街道仍是如此。盐野记得小时候街上有从事各种职业的人,有炼铁匠、染衣匠、伐木和烧炭师。这些跟随武士而来,为武家服务的手艺人世家,使角馆在近百年里一直是日本东北手工业的集散地。武家的生活方式被事无巨细地保存下来,尤其以文献书籍居多。我们并不能随便走入一家。“武士家的正门一直关着,只有来了重要客人才能打开。”盐野说,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一样,六七十年代日本经济发展以后,古迹的保存也越来越难。实际上现在武士的屋子大部分还有人居住。江户时代武士阶层没落,庶民阶层壮大。明治维新后,一些下层武士开始向手艺人行列里移动,东京和京都的世家们还在固守身份和面子,而天高皇帝远的角馆,却开始新一轮的知识分子进入手工艺行业的大潮。

在“桦细工”这样的日本传统工艺里,把树皮用鲨鱼皮、树叶子等其他天然的“砂纸”,磨成金灿灿的效果,在看似斑驳实际光滑的表面上,创作自己的图案,是贵族生活习惯的延续,也是武士审美对手工艺影响的证据。以山樱树皮为主要材料的桦细工,是由佐竹家武士发明而来,200多年里这种手艺只用于武士阶层,奖励给武士打胜仗的奖品,阶层之间相互馈赠的礼品,比如烟草盒、药盒、放画轴的卷筒、茶盒,几百年前的技艺已经成熟。早年间没有工作的武士进入山林,把磨树皮的技艺变成了文人雅士的工艺装饰。几百年里角馆文风盛行,出了不少文人、教育家,直到现在,角馆知事仍然是贵族家的后人担任。今天盐野带我们寻找桦细工三浦的时候,300年前的老物件,和今天新做的东西放在一起,并不专门以年代区分。“匠人的用心,在最好的作品底部才会刻上名字。”日本传统工艺大展依然每年继续,目前这样竞争和展示的平台依然活跃。像三浦这样的师傅已经连续获奖,下一步可能就是人间国宝。桦细工里现在存世的人间国宝是盐野米松的高中同学,100多年前天皇大婚的用具就由他家生产,直到现在依然是皇家专用。

武士道和商人之道,在日本精神里本来分道扬镳。但角馆的氛围更加轻松,商业和手工业因为独有的特点在这里形成了贸易中心,下层武士没有拘于面子成为浪人,而是流向了手艺人的阶层。“武士们把‘桦细工作为副业,增加收入,导致手工业的作品带入知识分子式的审美,不断精益求精。”

留意到手艺本身的力量,在柳宗悦那一代民艺运动的倡导者看来是一种文化上的指标。柳宗悦的理论阵地《民艺》杂志的创刊号就是“桦细工”,这是只属于角馆的手艺。贵族、文人、宗教题材的艺术是正史所关心的,而盐野米松关心的除了桦细工,绝大多数是传统自然经济、农耕社会的产物。操之过急是违反自然的。尽管令日本自豪的工业化现代化仅用二三十年就达到了西方一两百年达到的高度,然而从公家、武家身上传达的风流文雅,却开始在知识分子身上发生作用。早在百年以前三宅雪岭就开始抨击以“鹿鸣馆”为首的欧化政策,担心日本因为善于极致的模仿,而举国成为欧美的劣等翻版。

在角馆,从武士的世界,到商人的世界,尽管居所是完全分开,生活方式却由这些手艺物件紧密联系起来。“生活是由制造者和使用者来共同完成。”角馆的武士房顶,尽管是用了300年以上的建筑,实际上大部分是周围就近取材。贵族是用杉木板的屋顶。必须是天然杉木,因为种出来的树不够结实,下层武士用草来做房顶。这样修理和保持都为了方便,房顶表面处理好比较防水。角馆周围的天然森林一直被常年保护,正是为了便于取材。每20年屋顶和木结构就要大修,至今仍有专职维修武士房屋的组织,从树木到工艺都受到保护。

“什么是日本人的特质?”是盐野米松在旅行中给自己提出的命题。不仅仅是手艺。“尊武贱商”在明治时期大行其道,急速推动的开化,想以不到一半的时间迎头赶上欧美,夏目漱石把这归结为表面的开化,只会让日本人变得更神经衰弱。不过这样的浪潮,在角馆却能看到意外的缓和景象。因为远离权力核心,在漫长岁月里,生活艰难的角馆的武士能够放下包袱,主动向手艺人靠拢,也保证了其生活方式没有太大改变和衰退。武士家的房子里我们没有见到一寸水泥、钢筋,除了电灯设备,取水还是在井里打,地下管网完全没有进入。“劣等翻版”在角馆完全失去了土壤,难怪这里的人保持着一种对传统的自豪。

一条清澈的河流将角馆分为两个部分,河东是古建筑群落,河西是现代百姓民宅

无形的筛子

在武士松本家,用槭树条编织篮筐的菅原女士,和她的徒弟相对促膝而坐,彼此并不闲谈或查看,现场的摆放并不因为有游客来餐馆而有什么布置。身后是一扇可以直接照到手的窗户。炎热和蝉鸣不会使她分一点点神。也没有可以乘凉的风扇。“秋田是个冬季雪很多的地方,不适合竹子的生长。这里的人们就用柔软的木槭树和野漆树来编簸箕、笼筐以及各种农具。”除了筐篮,还有一些编的“马”“狐狸”,在秋天当地都是孩子常见的玩具。藤编竹编是日本手艺里的一个大项。即使是日本最有名的一种柳条箱,来自“最后的清流”四十万川的土佐柳,价格越来越昂贵,却并不因为与奢侈品的合作就变成“作品”。“过去火车站行李处堆积如山的东西”,但日本人“惜物”的心情并不是因东西的贵贱。“使用者和制造者都不会随便抛弃和损坏,这就是手工艺品联系的一种人的认识。”廉价工业生产代替物却少灵魂,就得不到这样的“关照”。没有手工业以后的制品出来以后,人们才发现手工制作出来的东西那么适合自己的身体。“它们都有体温,这体温让使用者觉得温暖。”

不是作品,而是日常生活用品。盐野这样对我强调。“与自然为伴劳动的人,都有一本自然日历。材料来自大自然,所以必须遵循季节,只有那个特定时期才能生产,因为大自然只在那时提供材料。所有的手艺都不是青春饭,上年纪能做的,年轻人能做的都不同。”这些他开始采访的手艺人,大多出生于40年代,正好在自己的青春岁月里,从贫困与萧条的日本,向经济腾飞过渡。因此受到社会发展的冲击是必然。

盐野说,现在能坚持手艺的人,还是要靠这个来吃饭的。“日本的传统工艺也并不像你们想象的保存那么好。”尽管有各种各样的法律、观念都在保护,但手工艺的不断流失是每一个时代的反省。“手艺怎么诞生的?大家都种地,他的农具做得好,大家都来买,他是因为手艺能出卖才能生存。”现代社会,失去了农业文明的基础,手艺的消失是必然,在此基础上盐野非常理性。他采访手艺人的时候,彼此都抱着尊重的态度,不是农民接受专家采访。“互相尊重而不欺骗,我没有发现过手艺人有什么特别需要隐藏的东西。他们的困苦或者尴尬是我本来就知道的。”盐野说。

日本的使用者的地位是很高的。“不是为了像艺术品一样欣赏你的东西,而是为了用,不好用就卖不掉。手艺人就活不下去。”做的人不随便做,基于大家的共识,用的人也了解。“日本的手艺人之所以还能存活,是使用者培养起来的。”“神话手艺”是一个盐野米松也听说过的趋势。他前不久闻名去福岛一个以手艺为名的小镇考察,师傅啊、匠人啊,不绝于耳,他却发现东西做得很差,卖得很贵,居然还卖得不错。“如果你人和你的东西不配,那就是有问题。无数失败以后,工艺品才能达到一个高度,从一个好东西里,你是看得到无数的失败的。”盐野米松有自己的判断方式。“日本社会优胜劣汰,把所有东西放在一个无形的筛子上。被认可的人最后能达到‘匠,东西做得不好很容易看得出来。”自己的努力、师傅的传授,此外,一个好匠人需要的是好的使用者。“如果你们惯着他,很快就不行了。”他想想那个不怎么样的名家,有点嘲弄地说,“这种破手艺就应该说再见。下回我去就要刁难他们一下!这是日本社会很少见的。”

“我在云然的作坊差不多就是这么大,还没有这么好的光线。风吹动会影响材料的弹性,对于久坐的人也不好。”篮子越编越快,手里是一点没有停。木槭工艺是指把木槭树或野漆树的树枝劈成细细的条片,菅原坐在垫上进行打编的。眼前安放着一个直径为30厘米大的圆形厚木板,需要使用柴刀或其他刃器的时候都在那上面来做,那是一个小小的工作台。编的时候,需要先把木槭的树料劈成八瓣,挖空每一小瓣上的芯,然后再把它们都按同一宽度削薄。劈成条的时候,她会伸出一只脚,用脚趾压住树条的一端,再用两只手来劈着把它们弄薄。要劈得均匀需要心细再心细。脚是裸着的,身体也始终都是一个坐姿。这劈条的工序是材料加工过程中最难的。有意思的是这种小篓子,是过去角馆乃至整个东北山里人进山的时候挂在腰间用来装蘑菇和野菜的,插秧和撒豆也用。“我去钓鱼或去野外的时候还会把那种笼筐带在身边。笼筐那轻柔的肌体,耐水的性格,是在用于户外的道具中再合适不过的了。”盐野是户外专家,何况这种笼筐,可以在长达一个月的插秧季节一直保持浸湿而不发霉,并且能达到一个用一辈子的结实程度。

用途的消失不代表东西失去了价值。盐野举了个例子,在江水边生长的野生藤蔓,经过煮和继续在江水里浸泡洗涤。抽丝要用手指头一根一根往下拉,如果做衣服料子,要用十几根针先在藤蔓上划出痕迹,再用手拉丝。50公斤的藤蔓才能出一斤丝线。这些拉丝线的老婆婆一个夏天很轻松就可以有超过100万日元的收入。

有时候菅原会特别借助太阳的光线调整木片弯度和形状。要做出那种一望而去有如阴阳棋盘一样的编织“光”,没有一个斜射自然光是做不出来的。师傅就坐在这个位置,徒弟则要反复加工和修改一些小的部位。“如果出了问题,请一定告知我们”的纸条放在小篮子里,我想现在哪里还有顾客会去修理一个小篮子,无非是日本式的敬客之道。这样以一个专注的姿态认真编织篮筐,和日本人使用敬语的场景很相似,不仅仅是为了尊重对方,也是为了传达自己细心高雅的态度。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姿态。有人说这太老旧太落后了,也有人觉得这样不错。”

“生活工艺运动”是日本70年代盛行的乡村口号。这几十年里对于手工艺的推崇,日本有不少地方开始自称手工艺之乡,但手艺变成产业并不容易。这也是盐野记录的客观情况。镇上的工艺馆里展出的都是当地人制作的木制品、圆木筒、舀子和用蔓条编的编制品,仔细看看材料,来自通草、葛草、攀缘茎草、木天寥草、紫藤等日本最常见的植物。山人们做事并不追求艺术,而只是因为竞争激烈,希望做得更好,有很多顾客。日本民俗研究家三角宽曾经提到过“山窝”这样的人群,生活在深山,居无定所也不事农耕,四处漂泊却心灵手巧善于创作。盐野采访过的一些手编师傅的祖辈就是从“山窝”里学的艺。

无形的筛子,让工匠们反而轻松了。枯燥、厌烦和痛苦很少出现在手艺人的脸上,也很少有点头哈腰的请人购买的。相反,他们神经特别集中特别紧张,导致很多手艺人头发早早全白,脾气一点也不好,甚至有点固执。“我采访的人未必是我喜欢的。但无一例外我尊重他们,虽然他们一开始也会以‘一个城里来的作家的眼光看我,把我赶出门去。”

手艺之艺,不仅仅吻合传统日本艺术的“轻巧、清爽、曼妙”这样的特质,也让日本以手为职业的人性的优点,在职业中有所保留。我特别喜欢盐野对于一位“名手”竹编婆婆“山里野兔子”这样的比喻,一条道跑到黑,从不看两边,一定要做到底才善罢甘休。

手工业者都不能贪心,“欲望一大就容易失败,但靠一点点积累吃饱饭应该没问题”。

号称400年没怎么变过的角馆。因为“手艺”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受到瞩目和保护,小镇的武士住宅从维修到养护依然沿用本地的树木和工艺。工匠们的数量在减少,但还是有工作可做

生存之美

现在到日本,多数人越来越喜欢去乡下。从那里看得到日本今天的社会从何处而来,也更直观。盐野米松给我们看他小时候穿的一种特有的雪地靴,由特别厚的毛毡制成,高到大腿根部,秋天山里冬天,积雪能达到1.5米深。就是要靠这样的大靴子才能出门。“那时的日本人穿的衣服和中国看不出太大区别。”编织木皮篮子可以在四季工作,而大部分作坊都很狭小,大材的加工就需要空间,而冬天的角馆积雪会达到4个月不融化,完全无法户外作业。这样的自然条件造就的物品,比如“饭造”盛饭的木盆,现在因为有了电饭煲,木盆已经失传。“那需要一棵很硬的大枥树,竖着劈开,穷尽材料也只能做两三个盆。粮食短缺的时代,一个木盆可以换回满满一盆大米。作为没有现金收入、不产大米的地方,制作木盆就是一个人必须赖以为生的手艺。不过冬天倒可以做木勺,在大雪纷飞的山上,自己一个人在暖融融的小木屋里,没有白天黑夜地一天做上百个。这就是零花钱,平时在山下商店里赊账,上山十几天以后把木勺都背下来抵账。”这个动人的故事讲述的对象平野不久前离世了。

“绝不是圣人君子,更不是人间国宝。”盐野米松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角度去采访多年历尽了波折,他说,“他们就是每天拼命为了养活家人而勤奋劳作的最普通的人。”

盐野本人最早收到邀请,在三越、高岛屋举办传统手工艺的脱口秀,他请自己的采访写作对象到现场来一边展示手法一边聊天,在当年居然掀起了社会风潮,以至于直到今天。日本的百货店从最高级的三越、高岛屋到一般的商店,都会进行“传统展”。几乎有几层都是这样纯日本制造,尤其是手工制造的楼层。我留心看了一下,很多名声显赫的家族品牌,价格大多并不昂贵,是普通品牌的两倍已经算得上高价了。尤其是游人较多的地点,传统工艺的销售额一直都在拉动百货经济。

“感谢二宫金次郎先生,至少在我们那里,人们觉得劳动不是件痛苦的事。”

一个好的手艺人,应该是一个“不器用”的人。“笨拙,而不是八面玲珑。”手艺人不需要“器用”,越笨的人,只要有“一心”,就能成为匠人。这样的不痛苦,和不卖高价有直接的关系。这些手艺还能在经济发展和社会变化中保留下来,有很大的偶然和客观因素,并非三言两语坚守内心、忍受清贫的原因。因为吸水和比较不容易沾面,“饭造”木盆在城市人开始回归“手擀荞麦面”之后,被用作和面最棒的利器,木盆所在的小镇也因为国家公园的建立开始发展旅游,但经济因素还不是最关键的。木盆需要一种特殊的手震磨,必去找新潟一位打铁师傅来做,而那个师傅因为打铁吃不饱饭,早就改行卖电器了。

小孩子会让他们做一个缠在陀螺身上的铁丝;在河里扎鱼的人会让他们磨一磨扎枪的头;农家人会拿来镰刀、锄头让他们修理。工具都是用了修,修了再用的。用惯了的东西,时间越长越是舍不得扔掉。

“修理”这个习惯的消失,使很多作坊不复存在。日本电视里经常把日本刀推崇为匠人精神的至美作品代表,其实农具的制作和刀非常相似。日本最贵的“源次锄”,所谓贵也就是普通锄头的两倍。作坊可以自己炼钢,1600摄氏度之下,做锄头像做点心一样轻轻地按着。“看你烧出的火的颜色,就知道你有没有资格出徒了。”手艺并非几百年不经历变化,新一代会用半自动化机器来增加效率。“记得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周围的每一个镇上都至少会有一家打铁的作坊。我还记得作坊里的那些风箱和炉子,还有用锤子凿打的声音。那时候,家里的日用品需要修理了,或者想再做个新的,都是很自然又很随便地跟那作坊的工匠打声招呼,然后过几天去取就可以了。于是,就有了修理来又修理去的习惯。那些作坊也因此而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没有得心应手的工具的那一小部分人,可以感受那种为难和悲哀。”使用者和工具之间的关系,制作者和工具之间的关系,这些是经过反反复复实验才完成的优美又实用的工具。使用的人会跟自己的身高体重,提出农具的角度要求。50年代日本农民为开荒制造了大量的农具,牢固、省钱、耐用,这些品质随着时代的更新换代也渐渐消失了。

盐野米松对手艺人的命运,多年里保持观察、追问,被认为是手艺方面的专家。他成了手艺的代言人,他长达几年的时间进行与手艺人对话的直播和演讲,在高级商场里为传统艺人增添空间。还得到日本农林省和文部省拨款支持,训练高中生去采访手艺人,了解另一种生活。“但是,谁也不能总结另一个人的人生。”

已经去世的日本前首相桥本龙太郎会把所有盐野书后面的调查感受写好寄给盐野。在日本,盐野米松的文章被选入中小学教材,各种考试也常常以他所采写的励志故事作为命题。“盐野是我们角馆的宝贝。他的书日本人大部分读过,尤其是我作为教育部门的人,我看到孩子读手艺的故事,就觉得这更重要。”熊谷是角馆当地的教育次长,“本地中学里的课程里,有盐野教孩子们采写手艺人,已经长达10年时间。这些是能够对一个人的人生发生影响的。”角馆手工业重振的1976年,是盐野在日本掀起手艺风的起点。

“日本人是怎么活下来的?”盐野米松说,挑选的很多手艺人都在三代人以上。盐野更喜欢用“生存”来取代更柔和的“生活方式”这个说法。“我不想给日本人做个总结,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特性。我想看的是这些。”他写作的一切题材只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

回望,日本去哪里

“采访手艺人,对于我自己的人生有巨大的影响。”盐野曾有一个小镇青年的壮志,他考取东京理工大学,学习应用化工专业。他说“化学仿佛是给我发明的学科”,开发最先进的药或技术。“父亲为了躲避战火而来到了偏僻的角馆。我儿时的邻居就是做桦细工的匠人。”经过努力考上大学回到东京的盐野却很失望。“但我一到东京,发现天跟现在北京一样。”当时东京的“公害”很厉害,污染严重。高效率的发展造就现代化景象的东京不是没有吸引力的。盐野米松大学毕业的时代,正是日本掀起旅行热的起点。日本人从自己的想象中一下子真正地走向了世界,在大家都成为上班族的“一亿总中流”的豪情中,盐野却是怀疑主义的那一小部分人。“我想再审视一下自己的人生,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活法。”

毕业十几年后,盐野米松已经是日本的生活方式明星。他留着极短的头发,戴着大眼镜,以“米松大叔”为笔名,出现在电视和杂志上。他是日本人里最早在电视上周游世界的人。走遍了五大洲,“纪实不允许一点创作,这让我有点厌倦”。1987年,他身穿和松尾芭蕉同样的袈裟,用一年时间,一边吟咏俳句,一边重走江户时期的俳句大家松尾芭蕉的《奥之细道》(奥州小道)的乡间小路。

60年代,因为日韩协定和日美协定,学生运动非常厉害。盐野这一代大学生希望改变协定,可以改变日本政治和体制上的问题。“全世界的反美热潮里,我也是当时的一分子。”“化学家也好,画家也好,作家也好,都需要很强的观察能力。”1970年毕业后他进入手冢治虫创办的“虫production”制作公司出版部,负责出版“COM”杂志。“因为小时候喜欢漫画,我也爱画画,科学家和画家是可以组合得很浪漫的。后来我发现比我画得好的人太多了。”同时也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盐野是日本最早的户外派。日本最有名的户外杂志《be-pal》创刊,从小知道哪个季节山里的果子可吃,知道猎人怎么抓熊,知道手艺人在干吗,盐野写了很多最接近“人”的生活状态。“很幸运的是,熟悉的生活成了可以养活我的工作。”

“日本人在城市顶层住宅的落地窗前吹着空调看着窗外,也很舒服,但内心里还是问‘这是真正的幸福吗。”盐野说,“现在是平成,过去是昭和。每一个年代向前走了一点,那一点都是效率和经济的部分,所谓现代,科技和医疗都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好。经济和科学结合得已经很好了,这里面有一种合理性的要求。这个合理把人的部分牺牲掉。人在手艺里,慢慢做一个物件的愉悦,渐渐的没了。其实每个时代人们都在往回看,现代和过去,一直都是表里的轮回。”盐野米松不觉得美国式的生活是一种理想,他说:“美国是一个300年的国家,但也有自己的烦恼。虽然不断往前在走,但也有回望的意识。”

厌倦城市生活,回农村有一个小房子有一小块地,过特别轻松的生活。这样的“回望”是不分国界的。“英国人里的绅士不是在城里戴帽打伞的,而是在乡下戴着草帽干活的。美国人要开着房车去乡间,西部片也一直很经典。”

“日本人心底里也有很多回望的情结。”可是向何处回望呢?“回望,不是一种鼓励失败者的哲学。而是你面对自己的失败,反复地总结。”盐野米松为创作小说找到了伊豆群岛的八丈岛的民间印染“黄八丈”,用植物来染织曾经是贡绢,盐野说手工艺人的工作里本身包含着智慧,但没有机会对别人讲述。可是那些语言都那么活生生的,那么有说服力,如果是以文章形式完全不足以表现他们的真谛。盐野把自己当成园艺师,从70年代开始,倾听,再修剪、整理。

“手艺诞生于没有丝毫的虚和伪的年代。社会的变迁势必要使一些东西消失,又使一些东西出现,这是历史发展的惯性。但是作为我们,更应该保持的恰恰就是从前那个时代里人们曾经所珍重的真挚的相互信任的感情。”不断寻访工匠,成了盐野米松一生最宝贵的经历。事实都是一样的,匠工之手做出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没有继承人的手艺,到他采访时已经是最后一位。“自古以来”日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正在慢慢消逝。

1984年,37岁的盐野米松开始了对日本宫大工西岗常一长达10年的采访。这文章开始在杂志连载后得到了日本全社会的回响,入选日本中小学教科书,成为励志经典作品。盐野用了近10年时间确立了自己写作的风格,打开了手艺这扇日本工匠们长久封闭的大门。此后30年,盐野走访和采写了近80部作品,有写渔民的,有写宇治茶的历史,也有清酒等等。这些书是日本手艺类出版物的开山之作,此后引发了至今仍在狂热的“手艺”风潮。这也是盐野最令人羡慕之处,他写作的对象往往具有一种感染力,因为真实的生存,让人产生不可思议的感动。“在我们对人生道路产生迷茫的时候,可以去认识认识他们。那也许才是人本来应该有的活法儿。”

盐野告诉我,“日本目前的文化回归到了江户时代,那时是‘町民文化,士农工商虽然把商放在最后,但当时最主要的文化是商人文化。推崇安定和谐地过日子”。江户时代的武士,有一种“公司职员”的稳定感。作为维基百科上角馆的第一名人,盐野走到哪里,都有人上来打招呼。他也并不是很擅长应对别人的赞美,只想快点带我去田泽湖边走走。我总以为他热爱故乡,连毛孔都会散发出和本地人的亲近。没想到他说,他只有一个经常喝酒的好朋友,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到田泽湖边去捡石头。河边有一种黑石头,这曾经是忍者的武器,没事他就来这扔石头玩,有时候还能找到玛瑙。“全世界的地方我只要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现在在这里,即便我默默地死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后悔了。”

(感谢英珂女士,赤羽先生对采访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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