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胜利:美国在中东

2016-11-01 21:20:44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4期
关键词:老布什伊拉克

刘怡

过去的25年(1991~2016),对四位美国总统来说,中东政策的意义,在于它恰好充当了大国关系、全球化进程乃至单边主义之运作效率的绝佳验证物。而美国在阿拉伯世界形象的崩塌,正是单极霸权本身命运的象征。

2014年9月7日,库尔德人“决死军”女战士尼加尔的父母在她的坟墓前痛哭。19岁的尼加尔在三天前牺牲于对“伊斯兰国”的作战中

萨达姆·侯赛因高6米的全身铜像,于2002年4月28日,即这位政治强人65岁生日当天,在底格里斯河东岸的巴格达乐园广场(Sahat al-Firdaus)揭幕。与河西充斥着浮夸的现代主义建筑和巨型广场的政府街区“绿区”相比,位于卡哈尔街和穆萨纳·谢巴尼街交叉口附近的乐园广场面积远为局促,不免使慕名前来的外国游客大失所望。但对统治伊拉克进入第23个年头的萨达姆本人来说,这依旧是一个象征意义足够突出的地点:在广场东北角,是以伊斯兰教斋戒期结束之日命名的“斋月14日”清真寺,代表这个国家的宗教传统。西侧并排的两栋大楼是80年代修建的地标性建筑——18层的巴勒斯坦饭店和118米高的喜来登伊什塔尔饭店,代表海湾战争之前的黄金岁月。沿着穆萨纳·谢巴尼街继续向东北方前进,则可抵达占地200英亩、年访客数量超过150万人次的巴格达动物园;在国际制裁的压力下,这是伊拉克人少有的休闲去处。而萨达姆的铜像就矗立在这些建筑之间,傲慢地俯瞰着这里的一切。

2003年4月9日,6米高的萨达姆铜像在花园广场被拉倒后,伊拉克民众用鞋痛击铜像的头颅

2003年4月9日,美军攻下底格里斯河畔的总统行宫之后第三天,前国家摔跤队队员卡齐姆·谢里夫手提一把10公斤重的大锤,抡出了砸向铜像基座的第一锤。路过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调来一辆M88A2“大力神”型装甲回收车,将钢索套到铜像的脖子和脚踝上,随后发动柴油机,高举右手的“萨达姆”从6米高的底座上重重跌落下来。聚集在巴勒斯坦饭店露台上的各国记者拍下了巴格达人向铜像吐口水和丢鞋的镜头,并通过电视信号和互联网传递到全世界,成为这场战争中最富煽动性的一个画面。两个多月后,残留的基座上重新竖起了一座由年轻艺术家艾尔·达维里设计的绿色现代主义雕塑:逊尼派、什叶派和库尔德人共同托起冉冉上升的新月和太阳,代表了伊拉克各民族和各教派的团结一致。

2007年,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阿巴斯(左)和以色列总理奥尔默特(右)在美国安纳波利斯参加由小布什总统召集的中东安全会议

整整13年过去了。踏进巴格达城的美军作战部队,大部分已在2011年底之前撤出;剩余的安全人员和军事顾问回缩到西岸的“绿区”,托庇于萨达姆时代残留的高大政府建筑。巴勒斯坦饭店和伊什塔尔饭店在装修之后重新开始接待外国旅客,但多次遭到迫击炮、汽车炸弹和火箭弹的袭击,不得不用数十米长的“布雷默墙”将底层整个包围起来。达维里那座赶制出来的“团结”雕塑,因为锈蚀严重,已经在2013年被拆除。就连挥出第一锤的谢里夫,也开始对当初的激情之举感到后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那座光秃秃的底座上方,至今还残留着萨达姆铜像的一只脚掌,仿佛他才是这出悲喜剧最后的胜利者。

1991年2月12日,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鲍威尔、国防部长切尼和中央司令部司令施瓦茨科普夫(由左至右)在利雅得商讨“沙漠风暴”作战的实施计划

乐园广场上发生的一切,浓缩了过去25年美国中东政策的命运:他们在每一场军事斗争中都能轻松获得胜利,却无法将任何长期战略贯彻下去。从“沙漠风暴”“沙漠之狐”到“伊拉克自由”,接连四位美国总统从未停止过在伊拉克境内的军事行动,却始终不曾成功地将其纳入寻求大国协调、管控地区冲突以及完成经济全球化进程的总体框架之中;反而因为中东政策的拖累,损害到了全球范围内的战略机动性和领导声望。如同修昔底德笔下无法抵挡帝国之诱惑的雅典,美国在利益、荣誉和恐惧的三重驱动下,发起了属于他们的“西西里远征”,最终铩羽而归。当奥巴马在2016年即将结束其第二个任期时,美国既未保持住1991年时的绝对战略优势,又未能扭转国际权势分布趋向多极化的趋势,甚至连单极结构最具说服力的“优越性”——稳定,也已经一去不复返。巴尔干争端引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曾经颠覆了德、奥、土、俄四大帝国,而美国的单极世界幻想,也在中东这个21世纪的“全球巴尔干”看到了终局。

“新秩序”的幻象

我们今天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一种世界新秩序正在显现。在这一新秩序下,全世界各国,无论身处东方还是西方、南方还是北方,都可以实现普遍繁荣,和谐共处。

——乔治·H. W. 布什,1990年9月11日在国会的演讲

人们对历史时刻之重要性的发现,并不总与事件绽出的时间点吻合。1945年8月15日,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降临;但在1991年12月25日夜间,当红旗从克里姆林宫上空落下时,华盛顿和纽约街头并没有出现欢呼庆祝的人群。东西方长达40余年的对抗结束之际,美国政治家的担忧和警惕感盖过了如释重负:俄罗斯庞大而缺乏戒备的核武库是否会向恐怖分子敞开?南斯拉夫内战将发展成何种情形?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围绕纳―卡飞地的冲突是否会升级?关于朝鲜的核计划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1994年,以《追击“红十月号”》等一系列政治惊悚小说闻名于世的汤姆·克兰西甚至出版了一本内容耸人听闻的新书《荣誉之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日本对马里亚纳群岛和关岛的军事入侵。在小说结尾处,一架日本客机撞上国会山,使美国总统死于非命,仿佛一句不祥的谶语。

直到90年代中期,美国政界精英才敢于公开承认:单极霸权的时代已经确实地降临。作为当时最著名也是最审慎的战略理论家之一,前卡特政府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在1997年出版新书《大棋局》时,一反常态地将“美国的首要地位”(American Primacy)写进了副标题。此前4年,他在《大失控与大混乱》里还只是期期艾艾地把美国称为“举世无双的全球性大国”;而在《大棋局》中,布氏对华盛顿之领袖地位的笃信已经变得根深蒂固。他直截了当地申明,“冷战”的结束赋予了美国承担世界领袖角色的最佳机遇;或者用一个从伯里克利到当代西方左派都会热衷的词来说,“美利坚帝国”已经诞生了。

1992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民主党候选人克林顿发表演讲

这是一种相当令人惊讶的表态,因为布热津斯基并不以鼓吹霸权理论著称,相反,他一直是均势理论的鼓吹者。按照这一理论,霸权觊觎者的出现必将招来其他国家的联合制衡;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可能长期维持,国际权势的分布最终将恢复到总体平均状态。是故在90年代初,国际关系学界曾经出现过无数种对“后冷战”时代制衡模式的预测:有认为欧洲一体化的递进终将动摇美国及其货币的基础地位的,有认为俄罗斯和欧盟的结合将造就一个庞大的“中欧联盟”的,甚至有认定日本会成为美国在经济、政治和安全层面的头号竞争者的。但这些预测无一例外未能对美国发挥作用。事实证明,以金融、商业和海上力量为支柱的美国霸权,在90年代的世界遭致的不满和反感远没有那么突出;相反,在各国皆须仰赖美国的硬实力承担国际秩序运行成本的当时,没有一个国家能脱离华盛顿单独遂行全球治理。

在布热津斯基看来,自20世纪初突破“门罗主义”、开始向欧亚大陆进军以来,美国经过90年的努力,终于“第一次自我加冕为全球领袖”。这一“加冕”至少包括两层含义:首先,在苏联崩塌于萧墙之内、“冷战”宣告结束的历史时刻,美国被公认为仅存的超级大国和唯一有能力在全球层面塑造经济、安全以及社会议程的领导者,而其他国家最多也只是地区强国。其次,由于美国无可匹敌的军事机器,尤其是从海上和空中随时向全球任何地区投送武力的能力,一切国家在区域安全以及政治问题上的动态,都必须获得美国的首肯。而与这种煊赫的权势相对应,美国也必须承担三项义务:(一)在苏联退出“第一世界”、国际权势分布出现变动的背景下,重新塑造和引导独联体、欧盟、中国、联合国、“北约”等重要国家和地区以及国际组织之间的关系,形成一种与“美国第一”相适应的国际制度。(二)在地区层面,预防和遏制局部冲突、恐怖主义以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MD)的扩散,组织并领导集体维和行动,以使世界变得更加安全。(三)重视和应对一度被“冷战”压力所遮蔽的地区发展失衡、贸易自由化程度有待提升、环境和生态问题日益凸显等经济和社会弊端,使之与美国领导的开放政治—经济秩序相适应。

乔治·H. W. 布什总统(以下简称“老布什”)被赋予了这项推陈出新的使命。他和他的幕僚班子(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斯考克罗夫特、国务卿贝克、国防部长迪克·切尼)在应对传统危机方面具有丰富经验,也本能地察觉到了转换目标的必要性。严格说来,“世界新秩序”(New World Order)这个名词实际上是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1988年首先创造的,但老布什毫不客气地将它借用过来,作为自己外交政策的标签。在1989到1991年那些动荡的日子里——需要指出的是,东欧剧变、两德统一、北美自由贸易区协议签订、南斯拉夫内战爆发、苏联解体等重大事件是在短短27个月里不间断地发生的——老布什高呼这一具体内涵尚不清晰的术语,乘坐专机往返于华盛顿和北京、柏林、莫斯科、基辅之间,与各国领导人举行会谈,展开危机公关,力图使政治动荡带来的地区安全和社会冲击被降低到最低程度。

应当承认,虽然美国乐见东欧剧变的发生和苏联崩溃,但老布什的个人努力至少缓解了法德两国就统一问题发生的矛盾,使苏联解体的负面影响大致被控制在其旧国界之内,并有效阻止了俄罗斯管理不善的核武器流入国际黑市。尽管美国时常被指责未能为俄罗斯的经济转轨提供担保,但老布什在1992年初依然批准向莫斯科提供30亿美元的食品和医疗援助、80亿美元的财政援助以及总额接近500亿美元的信用担保,以协助叶利钦政府站稳脚跟。中美关系在风波之后的“破冰”,同样有赖于老布什的努力。

1991年2月27日,一名重返家园的科威特人站在被伊拉克军队摧毁的房屋前

而中东问题,最终成为塑造新秩序的最初试验场和美国全球领导力的试金石。当萨达姆·侯赛因在1990年8月发动对科威特的入侵时,本意是利用美国忙于东欧和苏联事务的契机,通过吞并邻国来解决两伊战争造成的财政赤字。但对老布什来说,这却是重塑大中东内部权势结构乃至扭转阿拉伯―以色列关系的良机——伊拉克政府咄咄逼人的姿态不仅招来了联合国的制裁决议,还使大部分阿拉伯国家宁可与宿敌以色列站在一边,共同谴责巴格达当局的侵略行为。包括埃及、叙利亚、沙特阿拉伯在内的中东主要国家公开加入了美国组建的军事同盟,安理会以13票对0票通过了要求伊拉克撤军的决议。

1991年那场历时42天的“沙漠风暴”作战,在政治和军事上都是老布什的重大胜利。包括苏联在内的安理会各理事国对伊拉克的谴责使美国的军事行动获得了充分的道义支持。在进攻发起前的准备阶段,50万美军获准进驻沙特阿拉伯,随后维持了地面力量的常驻状态。在参与直接进攻和辅助行动的95.7万多国部队中,包含有33个其他国家的25.6万人,特别是10万沙特军队和2万埃及军队也参加了战斗,在中东历史上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沙漠风暴”本身,则成为世界军事史上的新纪元——依靠无与伦比的海空军优势和立体化战术,多国部队在短短100个小时里就将伊拉克军队赶出了科威特,并彻底摧毁了萨达姆继续作战的经济和军事基础。到1991年2月28日停战为止,伊拉克军队的死伤超过了11万人,3700辆坦克、2400辆装甲车、2600门火炮、110架飞机和25艘舰艇被毁。而联军方面遭受的损失,不过是292人战死、776人受伤、31辆坦克和35辆装甲车被毁,得失交换比超过100∶1!

但老布什的谨慎和短视,也恰在此时暴露出来:尽管巴士拉已经爆发了反对萨达姆政权的什叶派起义,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也乘机取得了半独立状态,但美国总统似乎并无决心将军事和政治上的攻势维持下去。作为一名怀旧派政客和危机管理专家,老布什决心把他的大部分精力留给更具“中心影响力”的苏联以及东欧。当他从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科林·鲍威尔那里得知萨达姆还有8个师的共和国卫队以及至少20个师的其他地面部队尚未投入战斗时,当即决定接受停火、避免将战线深入伊拉克国界之内。而军事史上从此留下了一个术语“鲍威尔主义”(Powell Doctrine):只有在美国的利益受到公开挑战且获得广泛的国际支持的情况下,才考虑采取军事行动;作战行动注重得失比,且随时准备好退出。

1994年5月11日,一名在卢旺达大屠杀中死里逃生的图西族幸存者被安置在首都基加利的一家医院。这次屠杀造成至少50万图西人丧生,是20世纪影响最大的人道主义灾难之一

老布什和鲍威尔的决断,显然不是出于单纯的财政或军事考量:在小心翼翼地中止了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之后,美军继续留驻重兵于沙特,同时在干预巴拿马、哥伦比亚、尼加拉瓜等拉美传统势力范围时也依旧坚决果敢。“沙漠风暴”的戛然而止,反映的是此际美国最高领导层对国际事务的一种传统看法——需要投入注意力和资源的是若干固定的权势中心以及长期结构性问题,例如苏联、台湾海峡、朝鲜半岛以及东欧。至于前景不明的南斯拉夫、内部冲突正在升级的阿富汗以及突然“爆发”的萨达姆,白宫并不打算在它们身上浪费精力,以免承担过多的义务。在中东事务上,老布什和斯考克罗夫特的对策依然是谨慎和保守的,即希望在确保以色列的安全的同时,促成以色列当局和巴勒斯坦达成政治协议。

这一决策有其充分的合理性:到1973年“赎罪日战争”时为止,“反以”差不多是大部分阿拉伯国家最重要的国际政治目标和塑造国内政治正当性的来源;在苏联的推波助澜下,阿拉伯世界常常作为一个整体参与中东政治博弈。但随着伊朗革命的爆发以及埃及、约旦相继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阿以问题”已经逐步坍缩为纯粹的“巴以问题”,解决难度较“冷战”高潮期有了明显下降。海湾战争期间,老布什以额外提供6.5亿美元的军事援助作为条件,说服了以色列当局既不对伊拉克的导弹攻击采取报复行动,也不直接参与多国部队的作战,在华盛顿和多数阿拉伯国家之间形成了谅解。在萨达姆被击溃之后,也只有美国既有能力又有足够的声望和动机说服巴以双方展开和谈,重塑双边关系。

1991年3月6日,在伊拉克前线停火之后一星期,老布什公开发表声明,宣称将推动巴以双方实现“全面和平”,在确保以色列安全的前提下保护巴勒斯坦人的合法权利。当年10月30日,在美苏两国领导人的共同邀请下,以色列、叙利亚、约旦、黎巴嫩和“巴解”组织共五方代表前往马德里举行和平会议,开始就以色列从约旦河西岸撤军以及组建巴控区自治机构等问题展开磋商。但美方提供的基本只是一种接触的形式——既无清晰可行的操作方案,亦没有表现出毕其功于一役的胆识,仅仅是在目标和手段都不明确的情况下使漫长的讨价还价不至于破裂。为了抵制国内犹太院外集团的游说,老布什促成国会通过了暂停审核对以色列军事援助款项的提案,却没有向特拉维夫方面提出可供还价的B方案,导致“利库德”集团在1992年大选中落败,马德里会议的进程再度被延宕,不得不在挪威奥斯陆另起炉灶。

甚至连美国国民也无法再容忍老布什对他迷信的“冷战”经验和“中心地区”的偏爱了。1992年总统大选中,这位志在连任的老人家仅拿下18个州的候选人票,大败而归。计票结束后,有民主党选民在白宫前打出讥讽的标语:“萨达姆还在执政,可您呢?”这位“新秩序”的提出者,在给他创造的概念注入足够多的内涵之前就抽身离去,留下一套古板的对外战略架构、游移不定的中东政策以及对战略机遇期的无谓浪费。这一点对共和党的一批中生代战略家形成了严重的刺激,使他们反过来相信不计成本的直接介入才是制胜之道。10年过后,正是这些人做出了再度向伊拉克开战的决策。

“全球胡话”

全球化并非某种我们可以拖延或逆转的事物。就像风和水一样,它是经济界的自然力量。

——比尔·克林顿,2000年11月17日演讲

1993年1月20日,46岁的比尔·克林顿以革新派的形象入主白宫,带来了一股新鲜空气。在此前与老布什的选战中,年轻的挑战者以一句风靡全国的口号昭示了新政府的生存之道:“关键是经济,笨蛋!”(Its the economy,stupid!)除去财政方面的考量外,这也是大部分美国人的心声:苏联崩溃之后,没有多少人再对权势政治、军事冲突、民族问题这类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术语感兴趣了。人们厌倦政治意味浓厚的“新秩序”,期待克林顿及其年轻班底能带来更具吸引力的改变。于是,“全球化”(Globalization)这一概念脱颖而出,成为将美国的内外政策串联成一体的工具,并主导了随后8年里的美国外交。

理解这一逻辑并不困难:既然历史终结论者可以乐观地取消国家与民族之间的疆界、习俗区隔,那么将全球范围内的科技进步、贸易自由以及利益协调视为美国经济模式尤其是跨国公司模式的对外输出,在逻辑上也完全成立。跨国公司和利益集团通过其院外游说团体,以推动国会立法的形式实现自己的私利,而行政机关充当了立法的政治和安全担保人。要命的是,在1994年中期选举之后,国会的控制权就转移到了共和党手中,他们在增税、对外干涉等问题上与总统意见相左,增加了政策缔造的难度。

某种意义上,甚至连克林顿政府本身的决策流程也变得很像一家大公司。鲍威尔在回忆录《我的美国旅程》中提到,当他参加一次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例会时,发现这简直是“咖啡馆里的闲聊”:所有人都在随意插话和发表评论,总统本人并不明确做出裁决,而是在讨论结束后杂糅各方的看法,形成一个勉强的共识——“假使有火星人突然来到地球,出现在这样的会场上,他绝对猜不出哪一位才是美国总统。”在“全球化”的口号使得对外政策目标本质上被内部化之后,每一个部门都希望介入决策流程,而国务院却变成了单纯的执行者。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克林顿政府的第一任期内,在对外事务中发挥基础性作用的既不是国务院也不是白宫,而是由经济和金融专家组成的国家经济委员会(NEC)——在相对专业的经济领域,其他部门无法对委员会的决定指手画脚。在1995年墨西哥金融危机和1997~19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期间,正是经济委员会决定了美国政府的应对策略。也是得益于该委员会的努力,美国的财政收支在克林顿政府任内恢复到了平衡状态,并被公认为最成功、最有活力的市场经济体。

2003年4月3日,一名参加“伊拉克自由”作战的英军士兵向巴士拉附近的一处伊拉克守军阵地射击

但经济委员会的魔力显然无法化用于安全和国际政治事务,这一点首先在防止核扩散问题上暴露出来。承袭老布什的遗产,克林顿政府自1993年起与俄罗斯共同着手执行第二阶段削减战略武器条约(START Ⅱ),承诺不在彼此的弹道导弹上搭载多弹头分导式再入大气层载具(MIRV),并在10年内将双方的核弹头总数各自削减到3000至3500个之间。但俄罗斯国家杜马直到1997年才正式批准关于核弹头总数的条款,并要求将截止期限延长到2007年;只有已经决意“废核”的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在美俄两国的监督下移除了境内的核武器。但在除原苏联国家以外的其他地区,防扩散的努力基本以失败告终——美俄两国在核军控问题上的步调一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冷战”年代形成的常态沟通机制;而在亚洲和中东,克林顿政府并未组织起足够规模的核军控同盟,亦未设立惩罚机制,仅仅是以单对单的方式随机展开接触,效果完全取决于运气。1994年与朝鲜签署的“轻水堆换重水堆”框架协议后来被证明从未发挥作用,1998年印度和巴基斯坦相继跨过核门槛同样未曾受到有效惩戒。2003年利比亚宣布放弃其核计划之后,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在调查中惊讶地发现:在巴基斯坦、伊朗、朝鲜、利比亚和叙利亚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核材料与核技术交易黑市,而美国政府对此几乎浑然不觉。

由于在精神气质上本能地排斥“旧制度”,克林顿政府在对外战略的重心上有一种古怪的飘忽性,似乎既无意继承老布什对“中心地带”的关心,也不屑于提出一项明白可行的地理战略:考虑到“后冷战”时代频繁爆发的地区冲突和动荡,这种不屑几乎是致命性的。在1996年俄罗斯的政治动荡以及两年后的经济危机期间,美国完全无动于衷,直接导致了俄美关系滑向低谷。1996年夏天的台湾海峡危机中,美国派遣航母战斗群对中国实施威慑,使中美关系也逐渐由晴转阴。1997年“北约”东扩的成行大概要算这一时期美国最重要的外交成就,但它的影响被美国和欧盟在国际事务方面的诸多分歧抵消掉了。

更要命的是,在把“全球化”和“历史终结论”作为带有道义性质的国际目标提出之后,美国在人道主义干预和集体安全行动中却表现出了极强的随意性。1993年,在摩加迪沙的“黑鹰坠落”事件之后,克林顿政府宣布从索马里撤出美军维和部队;一年后,中非国家卢旺达爆发丧生人数超过50万人的种族主义屠杀,美国完全无动于衷,却对俄罗斯在车臣采取的军事行动大加鞭挞,毫无全球领袖的风范。克林顿对南斯拉夫内战的干预,同样延续了这种“战略任性”——尽管早在1993年就提出了将巴尔干地区“类中欧化”的目标,但美国直到1995年“斯雷布雷尼察事件”发生后才开始对波黑塞族武装实施空中打击,以促成《代顿协议》的签署。而在第二任期内,尽管“北约”对科索沃的军事干预在主动性和效率上有所提升,却使美国与中俄两国间的关系急剧恶化。这是无法单靠发展双边经贸关系就可以修复的。

在国内政策议程中,克林顿可以轻松地说服国会接受他飘忽不定的行事风格,但这和美国自封的道德卫士形象构成了鲜明的反差。实际上,十几年后在干涉伊拉克和叙利亚时出现的一切,在南斯拉夫已经有了预演:基于民族、教派矛盾形成的武装冲突和内战,在激烈程度、复杂性以及持续时长上都超过了“冷战”时代的典型国家间冲突,化解成本更是膨胀到了10倍以上。而在美国单方面决定中止军事行动之后,上百万难民的安置以及艰难的重建成本却要由欧洲国家来分摊。但在科索沃的空中行动的成效,反过来强化了美国政治家和军人对“鲍威尔主义”的迷信。1998年6月,18位美国政界和学界精英上书克林顿,要求以坚决的空中打击和快速武力干涉排除萨达姆政权获得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能力,这些人的名字并不陌生:埃利奥特·阿布拉姆斯(人权与人道主义事务部前副部长)、理查德·阿米蒂奇(2001年任副国务卿)、约翰·博尔顿(2005年任常驻联合国代表)、弗朗西斯·福山、理查德·珀尔(2001年任国防政策顾问委员会主席)、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2001年任国防部长)、保罗·沃尔福威茨(2001年任国防部副部长)、詹姆斯·伍尔西(中情局前局长)、罗伯特·佐利克(2005年任副国务卿)……

至于中东问题本身,克林顿继承了老布什对巴以和谈的形式重视程度超过实质性内容的偏好。1993年初在奥斯陆重启的双边会谈经过历时半年多的博弈,最终在9月13日达成一致:以色列总理拉宾、巴勒斯坦解放组织领导人阿拉法特和克林顿并肩站立在白宫南草坪,宣布签署史称“奥斯陆一号协议”的《原则宣言》。根据该协议,以色列政府应在3个月内从加沙地带以及约旦河西岸城市杰里科撤军,“巴解”组织获准在上述地区建立一个充当行政管理部门的民族权力机构(PNA),以行使自治权。在以色列军队撤出巴勒斯坦人聚居的主要城市之后,“巴解”组织可以通过普选产生一个立法委员会,作为事实上的议会。尽管耶路撒冷的地位问题和巴勒斯坦的正式建国问题依旧被搁置,但这已经是巴以双方在当时能够取得的最大限度的共识。以奥斯陆协议为契机,1994年约旦也和以色列实现了正式停战,突尼斯、摩洛哥等阿拉伯国家相继与特拉维夫恢复了外交关系。1995年9月,巴以双方又签署了关于控制区边界的《奥斯陆二号协议》,以方同意完全撤出约旦河西岸的8座大城市,并在其他地区缩小治安权力。

但和平的曙光仅仅维持了一年多。11月4日,以色列总理拉宾被一名犹太激进主义者刺杀。1996年6月,强硬的“利库德”集团再次上台,随即以“哈马斯”多次制造自杀性炸弹袭击为理由放慢了撤军速度,并违背协议重新开始扩建西岸的犹太人定居点。这导致原定在1998年结束的移交过渡期变得极为漫长。直到1999年7月倾向缓和的巴拉克总理上台,克林顿才得以在戴维营重启三方首脑会晤。但这次会谈重复了1991年马德里和平会议的沮丧局面:以色列坚决反对1948年以后流散到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巴勒斯坦难民重回故土,阿拉法特对减少冲突的承诺则由于“哈马斯”的反对成为一张废纸。2001年强硬的“利库德”集团领导人沙龙上台后,巴以和平进程再度中断,自杀性爆炸和枪战再度成为常态。

更危险的信号,来自西起摩洛哥、东到巴基斯坦―阿富汗交界处的这轮“动荡新月”。1992年12月29日,由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组成的“基地”组织(Al-Qaeda)用炸弹袭击了也门亚丁港的两家酒店,意图杀死经也门前往索马里执行维和任务的美军士兵。随后几年间,该组织的活动愈发频繁,袭击成功率越来越高:1998年8月7日,美国驻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大使馆遭到汽车炸弹袭击,死亡总人数高达224人;2000年元旦,“基地”组织在约旦制造了4起爆炸案,并将印度航空公司的IC814航班劫持到阿富汗;2000年10月12日,美国海军最现代化的导弹驱逐舰之一“科尔号”在亚丁湾被爆炸快艇撞中,舷侧被炸开一个12米×18米的大洞,死伤56人。克林顿的回应是在1998年夏天派出一支小舰队用巡航导弹攻击了“基地”组织在阿富汗境内的训练营,但行动并未持续下去。

2009年4月7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访问伊拉克巴格达的一处美军驻地时,与一名士兵碰拳致意

年轻的美国总统显然没有意识到,自1991年底“冷战”结束以来,处于准无政府状态的阿富汗已经逐步成为阿拉伯世界一切被边缘化的极端政治势力的大本营。从巴勒斯坦的“伊斯兰圣战者”到有沙特阿拉伯背景的“基地”,从埃及的库特布主义者到反对复兴党世俗主义政权的叙利亚、伊拉克武装人员,所有这些边缘势力在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的庇护下,正利用对苏战争末期搭建起来的训练设施、通讯网络以及军火购买渠道,策划针对整个西方世界的大规模袭击。他们从根本上拒斥“全球化”所代表的西方现代性理念,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难以被华盛顿的超民族话语所驯化。阿拉伯世界因“人口爆炸”产生的大量失业青年,则为抵抗事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兵员,并在阿富汗的“反应炉”中熔炼成战士。

到2001年初克林顿的第二个任期结束时,美国面临的是这样一个世界:“全球化”口号及其带来的诸多变化并未成为美国政府增殖和维持国际权势的源泉——美国正在推动全球化,但对其方向毫无把握。华盛顿的政治影响力和道德优越感在1995年前后达到巅峰之后,现在正以缓慢但引人注目的趋势向下滑落。美国在控制全球气候变化、《渥太华条约》等问题上令人失望的表现使得更多人对其是否能扮演好领导者的角色、是否愿意为此牺牲一部分特权产生了怀疑。在波黑和科索沃的军事行动未能赢得国内外舆论的普遍支持,却引发了关于“新帝国主义”的担忧。中东地区暗流涌动,“基地”组织在苏丹、肯尼亚等边缘国家的活动已经使美国的全球利益受到直接威胁。克林顿鼓吹的“全球化”和他那些空泛无力的巴以和谈原则一样,逐渐沦为“全球胡话”(Globaloney),而美国却继续在世界范围内炫耀其道德、文化和生活方式上的优越感。这种放纵的结果,最终将以血的代价来偿还。

小布什

这次针对恐怖主义的圣战将会持续一段时间……如果你们不与我们为伍,就是与我们为敌。

——乔治·H. 布什,2001年9月16日全国电视讲话

与保守持重的老布什和乐观轻浮的克林顿不同,2001年上台的乔治·H.布什总统(下文简称“小布什”)果断果决、一意孤行,怀有固执的政治信念。他的一位顾问曾经告诉《纽约时报》记者:“我们就是历史的行动者,我们将创造现实。”在适宜的环境下,这种气质可能造就一个非凡的全球领袖。但当这种“气质”是在一个完全错误的时机、以一种欠妥当的方式表现出来时,它所带来的结果将是毁灭性的。

两位前总统留给美国的是一个矛盾重重、地理危机一触即发的世界。这种矛盾最终以2001年9月11日对美国本土的直接攻击为形式爆发了出来。但从客观角度看,经过克林顿政府两个任期内在经济和外交层面的公关,“9·11事件”实际上给美国领导人提供了重新赢得全世界支持的绝佳机会——除去本·拉登以及他的少数铁杆拥趸外,全球舆论像1991年海湾战争前夕一样不约而同地站在了美国一边。包括中国、俄罗斯和欧盟在内,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国家和地区领导人纷纷向美国表达愿意合作打击恐怖主义的意向,美国赢得了缔造以自身为中心的全球同盟的又一次良机。甚至连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内部,在是否要收留“基地”组织领导人的问题上也存在矛盾。但小布什的反应之激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9月16日,他在电视讲话中做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表态:“如果你们不与我们为伍,就是与我们为敌。”

在全球反恐问题上追求大国之间的协调一致和单方面要求其他国家无条件支持美国的一切行动,个中意味自然大不相同。后者是一种基于主观的意识形态产物,它是激进的新保守主义世界观、对“文明冲突论”的预言自证式强调以及新帝国主义安全观杂糅而成的结果。第一项渊源始于对“冷战”胜利经验的主观解读,美国及其盟友的资源和制度优势被一厢情愿地解读为“信念”的胜利:只要坚持信念,一切困难皆可排除;只有坚持并捍卫“美国式生活方式”“美国例外论”,才能在全球化时代缺乏意识形态信条的世界里维持美国的优势地位。第二项渊源始于对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一文的偏颇解读,即认定既然诸种文明之间的矛盾和冲突终究不可避免,当务之急便是在国际社会之间划定“敌”与“友”的阵营,必要时甚至可以对潜在对手实施先发制人的打击。第三项渊源则源自对美国全球领袖地位的滥用,认为华盛顿当局在领导各国对抗恐怖主义的同时,有正当的理由兼顾本国的独占性利益。

而小布什赖以推动其新保守主义全球战略的,正是美国政治精英中“敌”“我”区分意识最突出的一个群体。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康多莉扎·赖斯曾是“冷战”年代的苏联问题专家,与总统气味相投。副总统切尼、国防部副部长沃尔福威茨以及副总统幕僚长刘易斯·利比曾任职于老布什内阁,早在1991年底就起草过一份言辞激烈的防务问题报告,宣称应当继续打击伊拉克、直至萨达姆政权崩溃。包括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在内的大批政府要员曾在1998年给克林顿的公开信上签名,并且是以色列“利库德”集团的支持者。与之相比,主张有限度、短时间军事干预的国务卿鲍威尔反而成为决策层中的异类了。

2001年10月对阿富汗的“反恐战争”打响之后不久,小布什便公开将朝鲜、伊朗和伊拉克贴上“邪恶轴心”的标签,显示了美国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与此同时,以颠覆萨达姆政权为目标的入侵伊拉克计划已经开始制订。在小布什及其智囊团看来,伊拉克构成了由阿富汗自东向西传导的动荡反应链的关键一环,不仅威胁到美国在沙特阿拉伯乃至整个中东的能源利益,而且对以色列构成了重大威胁,必须以坚定不移的先发制人方式加以铲除。在彻底颠覆伊拉克现政权并建立起与美国同质的民主政体之后,类似的模式将被进一步移植到叙利亚和伊朗,最终实现以阿拉伯半岛为中心、重构中东秩序的蓝图。

一项往往被人忽视的事实是:恰恰是在美国紧锣密鼓地筹备入侵伊拉克的2002年,以色列沙龙政府对巴勒斯坦的态度也开始进一步转硬。以色列当局开始在约旦河西岸修建包围巴勒斯坦人居住区的隔离墙,阿拉法特也被软禁在位于拉马拉的官邸内,直至他于2004年病逝。此举与2002年10月美国国会通过的对伊拉克用兵授权案一样,都属于单边主义行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华盛顿模仿了特拉维夫的政策:在物质力量尤其是武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全然不顾假想敌的意愿,单方面采取进攻措施并强迫对方接受。日后,以色列在西岸的隔离墙策略也被美国占领当局化用在了爆炸频发的巴格达。

2003年3月20日,“伊拉克自由”作战正式启动。与“沙漠风暴”时朋伴众多的情形相比,这一回只有美、英、澳、波四个国家的军队参与了第一阶段的军事打击,其中美军占84%;而英国贡献的4.5万名部队,多半还要归功于布莱尔首相与美国总统的亲密个人关系。正面攻势推进顺利:不到一个半月时间,萨达姆的正规军就宣告土崩瓦解;他本人于当年底在提克里特附近被捕,三年后被送上绞刑架。但美方用以支持其开战理由的“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勾结‘基地组织”的证据,自始至终没有被找到;这意味着小布什关于此次战争系服务于全球反对恐怖主义的共同事业的辩解,完全丧失了可信度。华盛顿这个“全球领导者”现在丧失了大部分合法性,只剩下赤裸裸的力量。而2004年阿布格莱布和关塔纳摩监狱虐囚丑闻的爆发,在进一步伤害了美国的道德形象的同时,也意味着“北约”已经不可能像介入阿富汗一样,公开帮助美国收拾伊拉克的烂摊子。讽刺的是,美国引以为豪的军事机器,恰恰被证明在伊拉克的治安战环境下水土不服:在驻军总数超过15万人的前提下,英美联军直到2008年春天才大致恢复了伊拉克主要城市的社会秩序,为此付出了4800余人伤亡的代价。而“基地”组织、“纳克什班迪教团军”等战前尚不显山露水的极端势力,却在美军到来后的无政府主义空窗期找到了繁衍土壤。据国际知名医学杂志《柳叶刀》统计,在美军入侵已满3年的2006年初,伊拉克平均每月仍有3000人死于治安问题;而到2006年7月为止,丧生于暴力活动的伊拉克人累计已经超过60万人。

在对伊战争已经陷入泥潭的背景下,小布什在2004年6月举行的八国集团首脑佐治亚峰会上依然提出了“大中东倡议”(The Great Middle East Initiative),并将之作为自己第二任期内的对外战略重心,无疑值得玩味。该倡议宣称,“变化不应也不能从外部施加”,必须将伊斯兰国家的政治变革系于其内部需求和动力。诸如巴以冲突、伊朗核危机这样的“技术问题”已经不再是关键,通过政治改造消弭“动荡新月”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才是终极目标。阿富汗和伊拉克这两个战败国家将成为民主试验的第一批对象,随后是巴勒斯坦、黎巴嫩、沙特阿拉伯以及毗邻阿富汗的巴基斯坦,紧接着还将进一步扩展至“新月”边缘的叙利亚、埃及、苏丹以及伊朗。倡议提出的改革目标包括男女平等、开放党禁、信仰自由及经济平等,目标是建立起与美国同质的自由民主政体,消解激进势力赖以滋生的土壤。为此,美国宁可冒改革初期出现进一步动荡的风险。毫无疑问,这是一场与军事“圣战”相配合的政治攻势。

2014年7月3日,一户刚刚从摩苏尔逃出的伊拉克家庭由于无法挤进人满为患的临时收容所,被迫在旷野中露宿

需要指出的是,政治攻势的开启,并不意味着就此降低军事施压的规模。因为伊拉克的“模范政体”首先就不是自然生成的结果,而是在美国实施军事干涉之后人为塑造的。将伊拉克模式推广到整个中东,意味着美国彻底抛弃了“冷战”时期目标有节制、灵活善变的中东政策,将自身霸权的前途和中东的民主化进程彻底捆绑到了一起。而向来与“民主”“自由”无涉,却长期扮演着美国中东政策稳定器的沙特阿拉伯和埃及,也变成了潜在的“改造对象”。无怪乎这一消息一传出,立即有82%的黎巴嫩人和土耳其人表达了不满情绪;甚至有81%的巴勒斯坦人宣称,他们希望有更多美国士兵在伊拉克的爆炸中死去。

小布什希望“改造”和“矫正”的,恰恰是过去20多年里全球不安定因素最为密集、干预成本最高昂的地区。按照亨廷顿的说法,自1989年苏联从阿富汗撤军以来,在“动荡新月”地带就出现了“一个不稳定的伊斯兰组织的联盟,其目的在于促进伊斯兰反对一切非伊斯兰力量。战争为他们留下了训练有素和经验丰富的战士,军营、训练场所和后勤设施,一个复杂的个人和组织之间的泛伊斯兰关系网,以及包括300~500枚未付账的‘毒刺式导弹在内的大量武器装备”。更重要的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动荡新月”地带的主要国家恰恰进入了人口增长的井喷期,一些国家15岁到30岁青年男性的数量开始以年均20%的速度递增。亨廷顿认为:“伊斯兰世界人口的膨胀,尤其是在巴尔干、北非和中亚,已经大大超过其邻近国家和全球的一般水平……这种增长将对全球政治构成可观的影响。”“有文化的、人数迅速增长的年轻人渴望工作和富裕,但政治权力却控制在愚昧的老年人手中,知识和权力的分离将使政治系统陷入紧张状态……单是这一因素就足以解释阿拉伯世界暴力活动频发的原因。”

而第二任期内的小布什政府,偏偏在财政、军事资源和时间的余裕度上都不足以胜任花费如此惊人的大工程。单是伊拉克经济重建和恢复治安的成本就已经大大超出了华盛顿的预计,国际油价走高以及2007~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更是使小布什政府背上了沉重的财政包袱,支持率一路下滑。奥巴马上台后,公开指责其前任“没有为美国中产阶级这一支撑国家繁荣的基石提供太多必要帮助,却花费了1万亿美元用于战争,并经常靠海外借款维持财政。这样做不仅欺骗了自己的人民,还让美国的财政赤字居高不下”。这一表态无异于重复克林顿当年那句“关键是经济”。区别仅仅在于,老布什进行了一场半途而废的战争,而小布什将这场战争推进到了最终阶段,但美国并未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布热津斯基评论自以为是的小布什时称:“他那简单的教条主义世界观引发了自我毁灭的单边主义,在短短5年里就给美国的地理政治处境造成了可怕的破坏。”与2001年时相比,小布什离任之际的美国变得空前孤立,并且继续被暗流涌动的中东所纠缠。长夏已尽,凛冬将至。

大撤退与大混乱

“伊拉克自由”作战已经结束,伊拉克人现在必须承担起保卫自己国家安全的重担,这是我在竞选美国总统时向美国人民做出的承诺。

——贝拉克·奥巴马,2010年8月31日伊拉克撤军演讲

以“改变”作为竞选口号的奥巴马,从入主白宫的第一分钟起就决心卸脱其前任留下的战略包袱。在他看来,继续维持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尤其是后者)的军事行动,只会进一步恶化美国既有的国际形象,并造成国内各阶层间矛盾的不断深化。现在,“该是翻过这一页的时候了”。从2009年2月起,奥巴马政府就加快了美军作战部队撤出伊拉克的速度;到2011年12月为止,除去大约2万名军事顾问(包括保卫美国大使馆的海军陆战队员)以及4000多名私人安保武装继续留驻于伊拉克全境外,美国从伊拉克的撤出大体宣告完成。但这项行动的意义,早在最终结束前12个月就遭到了直白的挑战和攻讦,因为始于突尼斯的“阿拉伯之春”政潮正在迅速席卷整个“动荡新月”,而美国对此的反应笨拙迟缓,极尽狼狈。

勒特韦克在分析罗马帝国的大战略时曾经指出,主导人们关于权力的认知的关键要素不是物质,而是心理。大部分国际行为主体不必要也不可能总是依据一国实际行使权力的结果来度量其权力多寡,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够“感知”到的力量,并基于本身的利益关切和可采取的手段做出回应。乔治·凯南在撰写《苏联行为的根源》时同样宣称,对苏遏制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战,唯有能使对手感受到更大心理压力的一方才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而奥巴马及其第一任期内的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因为急欲与小布什的遗产做切割,不仅使从伊拉克的撤军变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单方面行动,还过早地以“亚太再平衡”这一口号暴露了白宫心目中不同地区战略重要性的变化,从而使“阿拉伯之春”中崛起的反美力量变得愈发有恃无恐。尽管政潮本身并非因撤军引起,但在事实上造成了一种丢盔弃甲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而1945年以来美国霸权在欧亚大陆的存在形式,始终是前沿性的军事部署和政治承诺,这一点与奉行“离岸制衡”战略的英帝国截然不同。地理政治学先驱麦金德和斯皮克曼早在20世纪初就已意识到,在工业化时代,陆上强国的物质优势已经弱化了海上力量作为大战略工具的有效性,并使外围海洋强国不再享有干预时间方面的余裕。倘若海洋国家不想在冲突爆发之初就被孤立,就不能把隔岸观望当作常态,而必须在平时把政治和军事存在前出到欧亚大陆,哪怕必须为此背上负担。而奥巴马政府在仓促做出撤军的决定时,并未对其在中东的结盟体系和本地区内部的权势分布做出相应的调整:与伊朗之间的“破冰”直到2015年才宣告完成,与沙特阿拉伯以及其他传统盟友之间的义务分配始终未能重新厘清,大撤退变成了大溃逃。从利比亚到也门,一切因政潮而陷入混乱的国家都相信美国军事―政治力量在中东的前沿部署已成明日黄花,星条旗不再令人感到恐惧,这是奥巴马竭力掩饰但又木已成舟的现实。

今日席卷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政治变革和社会动荡,实际上属于布热津斯基所言“全球政治觉醒”的延伸。布氏指出:“到了21世纪,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国民处在了政治活跃期。这部分人口意识到自己正遭受史无前例的社会不公正,对其权益遭到剥夺以及缺乏个人尊严的现状深表痛恨。由于能普遍接触到广播、电视以及互联网,他们形成了一个共同仇视和嫉妒的共同体,正跨越主权界限,对现存国家以及当前美国仍高高在上的全球等级体系构成挑战。”数十年如一日的传统型社会由于内外因的结合,意外获得了政治“再现代化”的机会,先是造成一国范围内的不稳定,随后又沿传导链逐步蔓延到邻国。

以埃及为例,在革命爆发前的20多年中,穆巴拉克政权安居于美国主导的全球化框架内,维持了表面的经济繁荣与社会稳定,穆巴拉克也得以长居总统之位达30年之久。但由于美国主导的巴以和平进程始终徒劳无功,埃及执政当局始终无法完成合法性由“反以”向“调和阿拉伯世界”的转移;加上穆巴拉克政权并非基于普选,官民矛盾重重,在市民社会内部具有极大影响力的“伊斯兰兄弟会”乘机公开和政府唱反调,使得旧有领导层的实际地位变得相当脆弱。全球市场的繁荣为开罗带来了纸面GDP的高速增长和大量财政盈余,但也进一步加剧了其国内的分配不均乃至各种社会矛盾。产业结构单一的埃及对全球经济的依赖度急剧上升,而美国出于对能源安全的顾虑和对全球化总体目标的维护,始终漠视此种风险。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埃及社会的固有矛盾受到连带影响,最终被点燃,引发了“阿拉伯之春”。

埃及的范例,在整个大中东地区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可以视为此次大中东政潮的样本。至于革命的具体形式和发展过程,则存在显著差异:突尼斯、埃及等国的统治集团出现分裂,部分政府官员和军队转向反对派一方、罢黜旧领导人,控制了混乱的规模。利比亚、叙利亚和也门出现了反对派政治―军事集团与旧政权之间的武装冲突,内战至今不曾停歇。而伊拉克国内政治势力的分化,及其与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极端势力的结合,最终导致了在两国边界地带出现的恐怖主义哈里发“伊斯兰国”(ISIL)。而奥巴马政府对伊拉克和整个大中东近于甩包袱的处理方式,实际上使得中东地区的内部力量传递再度进入了东西向自由流动和渐进蔓延的循环。既有的权势均衡在8年半的伊拉克战争期间已经被破坏殆尽,已经被动员起来的各方政治力量又缺乏来自外部的控制和指导,只能依自主传导链条混乱而暴烈地传递下去。可以说,最近6年中东世界的政治动荡和冲突频发,与奥巴马的撤退战略导致的领导力缺失不无关联。

美国原本有一种可能来制止此种颓势,那就是与欧盟和俄罗斯进行战略目标以及战略义务的协调,通过恢复海陆双向的干预模式来制止中东乱象的蔓延。但由于俄罗斯选择了在2014年发动东欧攻势、吞并克里米亚并出兵乌克兰东部,美俄关系在短期内无法缓和,在日益复杂的叙利亚局势上亦不可能进行有效的双边合作。以俄罗斯和伊朗支持的巴沙尔·阿萨德政权为一方,美国支持的各派反政府武装为一方,“伊斯兰国”残余势力为一方,在叙利亚已经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国家的进一步碎片化、部落化几乎成为必然。而欧盟作为另一股可能分担美国战略义务的力量,在“阿拉伯之春”初期还曾经以调停者的身份登场;但随着美国的大撤退演变为卸脱责任的大溃逃,近在咫尺的欧洲国家不得不以一己之力担负起收容难民的责任。截止到2016年初,仅从叙利亚涌入周边国家和欧洲的难民就已达400万人之多,超过越南战争与南斯拉夫内战产生的难民数量之和,使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公署(UNHCR)的安置预算出现了50亿美元以上的赤字。除去叙利亚以外,包括伊拉克、也门、利比亚和突尼斯在内的其他中东国家在过去5年中也有700万难民流出,使中东板块在全球难民总数中所占的比重超过了1/5。难民涌入造成的财政、治安和社会问题,已经使包括德国在内的欧盟主要国家陷入了国内政治分裂;而美国在难民安置问题上的束手束脚,使欧盟完全陷入了孤军奋战,“跨大西洋同盟”在短期内已经失效。

随着土耳其发生政治清洗和也门内战进一步升温,在21世纪前16年,起自非洲西北部,沿黑海和地中海东岸深入阿拉伯半岛,随后掠过波斯湾、朝东北方直达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交界处的“动荡新月”,已经成为政治上最不稳定、对世界安全影响也最为深远的“冲突反应炉”。尽管该地区的大部分国家既无有效的中央权力,又无成熟的市民社会,因之难以在和平的全球化格局中占据优势地位;但因为“动荡新月”地处适于向内外两个方向发展的海陆交界地带(地理),靠近并控制中东石油产地(经济),拥有极富煽动性的意识形态工具(激进宗教思想)和大批失业青壮年(人口),反而有助于强化对既存国际秩序的否定性破坏力。尽管“伊斯兰国”势力在伊拉克境内的部分已经面临最后的围剿,但在叙利亚的战火尚未停歇,也门局势又前途不定的情况下,冲突因子仍有沿地理链条继续传导下去的可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随着奥巴马的第二任期临近结束,以中东作为前沿战略支持点、维持“美国第一”战略优势的单极霸权结构已经走向尾声。在萨达姆铜像残留的脚掌之下,新秩序的雏形正在萌芽。

(参考资料:Zbigniew Brzezinski,Second Chance:Three Presidents and the Crisis of American Superpower;Samuel P. Huntington,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Goldschmidt Jr. and Lawrence Davidson,A Concise History of the Middle East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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