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伊丽莎白·维热·勒布伦:洛可可时代的现代女性

2016-11-01 21:33冯白帆
画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宫廷肖像皇后

冯白帆

艺术史

路易斯·伊丽莎白·维热·勒布伦:洛可可时代的现代女性

冯白帆

直到20世纪,路易斯·伊丽莎白·维热·勒布伦(Louise Élisabeth Vigée Le Brun,1755-1842)仍是欧洲艺术世界公认的顶级女性艺术家(图1)。在艺术史上,我们通常将她视为法国洛可可风格与新古典主义风格之间的过渡性艺术家。因为从风格继承的角度上看,勒布伦虽然受洛可可风格(Rococo)的影响颇深,但她在作品中经常也会借用新古典主义风格(Neoclassical)。从生平履历上看,她和18世纪的许多艺术家一样,前半生生活于王权社会,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又不得不适应市民社会。除去这些客观的因素不谈,这位美丽的女画家似乎可以非常灵活地调整风格,以取悦她的赞助人:在绘制历史题材的作品时,她大多会使用新古典主义风格;而在为王公贵族绘制肖像的时候,色彩和风格则纯然都是洛可可式的。无论是出于才智机敏还是女性独有的狡黠,这种作品风格的灵活性让她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多种趣味的赞助人。这在18世纪的欧洲的艺术市场是一种可贵的能力,因为那段时间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之一。

从18世纪前半叶开始,法国社会结构的深层次变动已经开始显露端倪。虽然在表面上,人们仍然拥护国王;但实际上,君主的权威已经大不如前。与太阳王路易十四(Louis-Dieudonne,Louis XIV,1638-1715)在政治、外交和军事领域的卓越才能相比,18世纪的法国皇室在很多地方都显得软弱无力。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不仅没能妥善解决路易十四遗留下来的财政问题,相反,一种及时行乐的风气开始在法国宫廷蔓延。与此同时,贵族阶级已经在宫廷中逐步确立了他们在政治和经济方面的主导权。他们开始变得富有,而且在艺术方面也有自己独特的趣味。所以,路易十四时代由皇家严格控制的艺术赞助体系到了18世纪中期,便开始让位于实力雄厚的贵族阶级。一种柔媚的洛可可风格在巴黎的宫廷贵族和富人政要之间悄然兴起。

这种风格从一开始便与宏伟庄严、华丽激昂的巴洛克艺术拉开了距离。它既不去宣扬宏大的气魄,也不擅长描绘激昂的英雄气概。取而代之的是秀美和舒适,并且带有某种有分寸的、精致而高雅的贵族气息。作为一种风格,洛可可艺术在18世纪几乎席卷了包括绘画、雕塑、建筑、室内装饰、文学、音乐、戏剧在内的所有艺术领域。但是很快,这种风格的扩散和传播就随着法国大革命的爆发而中断,迅速被具有市民阶级倾向的、质朴而崇高的新古典主义风格所替代。

《戴草帽的自画像》 维热·勒布伦 布上油画 70.5cm×97.8cm 1782年 伦敦国家画廊藏(图1)

勒布伦的一生刚好经历了这些重大的历史变革。1755年4月16日,勒布伦出生于巴黎。她的父亲路易斯·维热(Louis Vigée,1715-1767)是一位肖像画家和扇面画家,同时也是法国圣卢克(Acad émie de Saint-Luc)绘画行会的成员【1】。勒布伦从他那里接受了最初的绘画训练。1768年,勒布伦父亲就去世了,她当时只有12岁。不久,她的母亲与一位富裕的珠宝商人结婚。婚后他们举家搬到了法国皇宫附近的圣奥诺雷路(Rue Saint-Honoré)。在那里,她遇到了法国波旁王朝最富有的继承人路易斯·玛丽·阿德莱德·德·波旁(Louise Marie Adélaïde de Bourbon)并且迅速获得了她的青睐。(图2)也许是出于玛丽·阿德莱德的引荐,勒布伦在那段时间中得到了加布里埃尔·弗朗索瓦·杜瓦杨(Gabriel François Doyen,1726-1806)、让·巴蒂斯特·格勒兹(Jean-Baptiste Greuze,1725-1805)和克劳德·约瑟夫·韦尔内(Claude-Joseph Vernet,1714-1789)等许多大师的指导。这让勒布伦在不到20岁的时候就能够开设自己的工作室,并成为一名职业的肖像画画家。在她自己的工作室因为无证经营被查封之后,她向圣卢克工会提出了申请,并在沙龙中偷偷展出了自己的作品。1774年,她获准成为工会的正式成员。

[1]圣卢克行会(Académie de Saint-Luc)1391年成立于法国巴黎,它是欧洲其他地区圣卢克(Guilds of Saint Luke)行会的分支机构。17世纪的时候,圣卢克行会专门招收无法进入法国皇家美术和雕塑学院(Acadé mie Royale de Peinture et de Sculpture)的艺术家。

[2]《隐秘档案》(M é moires secrets)是一部匿名的法国编年体宫廷事件记录。成书时间大约在1762-1787年间,最早可能只是巴黎宫廷中泄露的书信。其多卷本套装最先于1783-1789年在英国伦敦出版。它为研究18世纪的法国宫廷生活提供了大量鲜活的史料记载。相关的研究另见:Colin Jones:The Great Nation,2002,Penguin,p.364。

左·《路易斯·玛丽·阿德莱德·德·波旁像》 维热·勒布伦 布上油画 1783年 凡尔赛宫藏(图2)

右·玛丽皇后和她的孩子们 维热·勒布伦 布上油画 1787年 215cm×275cm 凡尔赛宫藏(图3)

1776年,她与画商兼画家让·巴蒂斯特·皮埃尔·勒布伦(Jean-Baptiste-Pierre Le Brun)结婚并更改了自己的姓氏。她丈夫的曾祖父查尔斯·勒布伦(Charles Le Brun,1619-1690)是路易十四王朝法国皇家美术和雕塑学院(Académie Royale de Peinture et de Sculpture)的第一任院长,曾被路易十四誉为当时法国最伟大的艺术家。凭借着皇室和自己家族的广泛号召力,勒布伦开始频繁地在自己的宅邸和沙龙中展出作品,招揽了大量的重要订单。1780年2月12日,她的女儿珍妮·朱丽·路易斯(Jeanne Julie Louise)出生。

1781年,她和丈夫一起前往弗兰德斯和尼德兰地区。在那里,她见到了许多弗莱芒斯(Flemish)画家的作品,并开始学习和借鉴他们的技巧。在那段时间中,她为包括尼德兰威廉一世(Willem Frederik, Prince of Orange-Nassau,1772-1843)在内的许多当地贵族绘制了肖像。1787年勒布伦展出的一幅自画像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图1)。在这幅作品中,勒布伦违反了古典绘画的惯例,为自己画了一幅微微张开的诱人双唇。流传于法国宫廷的《隐秘档案》(Mémoires secrets)记下了当时人们的评论:“艺术家、艺术爱好者以及有品位的人们一致认为这幅作品过于造作,而且没人能找到古代的先例证明,在微笑的时候,她(勒布伦)可以露出牙齿。”【2】不过,无论人们在公开场合或私下里如何议论,其作品精湛的技巧以及画面中那个明艳的女人都给宫廷里的贵族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勒布伦绘画生涯发展最迅速的是她应皇室邀请,进入凡尔赛宫为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绘制肖像的那6年时间。与皇后陛下的朝夕相处让勒布伦几乎成为法国皇室的家庭密友。她为皇后和家庭成员绘制了30多幅肖像作品,并成功地成为皇后本人钦点的御用画家。在此期间,勒布伦还试图通过在肖像中增添家庭和工作场景来帮助玛丽·安托瓦内特皇后提升其公众形象,以应对她日渐糟糕的风评和民间议论(图3)。1783年,在皇后的帮助下,勒布伦获准进入法国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此前,学院一直以他的丈夫是画商为理由拒绝对于勒布伦进行正式任命。不过这一次,路易十六在皇后的影响下直接命令学院对勒布伦进行了任命。1783年5月31日,勒布伦被正式接受为法国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成员。随后,她向学院提交了大量肖像作品以及一幅历史画《和平将带来繁荣》(Peace Bringing Back Prosperity),只不过这些作品一直未被展出(图4)。在当时的所有人看来,勒布伦的绘画事业无疑非常成功。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她与波旁王朝皇室的密切关系日后将会为她带来巨大的困扰。

《身着薄纱裙的玛丽皇后像》 维热·勒布伦 布上油画 1783年 Schloss Wolfsgarten(图5)

《和平将带来繁荣》 维热·勒布伦 布上油画 1787年 卢浮宫藏(图4)

1793年10月16日,法国最后一位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被革命法庭送上了断头台。狂热的群众认为这个女人挥霍无度,荒淫无耻,而且还是个间谍。如果将时间倒回18世纪80年代人们会发现,在勒布伦为这位皇后绘制的肖像画中,她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贤淑、端庄得体(图5)。这与凡尔赛街头市民手中小册子里充满污言秽语的描写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我们同样很难将那位身着白色丝绸便服,温柔谦逊的女人同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 Louis David,1748-1825)笔下那个正被押赴刑场处决的丑陋妇女联系在一起(图6)。肖像画中的皇后看起来如此沉静,那时她显然没有预料到,十年之后她就会被关入囚车在巴黎的街头示众,而她的头颅会被随手丢进一个肮脏的木桶。皇后本人虽然已经被处决,但她本人和她留下的那些精美肖像却成就了勒布伦在欧洲绘画领域的地位。在那个时代,女性还不允许在行会或工作室里跟随导师学习绘画,更别说面对真人进行肖像创作了。在皇后的直接关照下,她不仅进入了法国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而且还是皇权时期法国宫廷举足轻重的肖像画家。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让她不得不在巴士底狱陷落之后逃出了巴黎,和女儿一起开始了流亡生涯。

[3] Ilse Bischoff:Madame Vigee Le Brun at the Court of Catherine the Great,The Russian Review,Vol.24,No.1(Jan. 1965), pp.30-45.

[4] 同上,第33页。

《被押赴刑场的玛丽皇后》 雅克·路易·大卫 纸本、钢笔 1793年 私人收藏(图6)

如果说勒布伦在此之前凭借的是幸运和皇室的眷顾,那么大革命以后她能够倚重的就只有自己的勇气、勤奋和高超的绘画技巧了。离开巴黎之后,她在意大利和奥地利居住了几年。如果不和她在法国所取得的成就相比,勒布伦在欧洲其他国家所从事的绘画事业也还算非常成功。她的美貌和才华早在她到达之前就已经传遍了欧洲的上层社会,所以她的这场逃亡看起来倒像是一场令人愉悦的旅行,途中几乎到处都有热情而富有的潜在赞助人在等待她的莅临。在维也纳逗留期间,她获知了许多关于俄国叶卡捷琳娜二世(Catherine the Great,1729-1796)的事迹。当时俄国驻维也纳的大使拉祖莫夫斯基伯爵(Count Razumovksy)恰巧是她朋友圈中的座上客。他一再劝说勒布伦前往俄国,并向她承诺,叶卡捷琳娜二世将会付给她丰厚的酬金。于是,1795年4月,勒布伦终于下定决心离开维也纳,北上前往圣彼得堡。

这是个需要极大勇气的决定,因为在当时的欧洲进行长途旅行并不像今天这么便捷。除去战争和政治动荡等因素不说,仅是糟糕的路况,就能让一个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望而却步。在穿越了拉脱维亚干旱荒芜的地区之后,勒布伦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人们根本无法想象道路有多么糟糕。巨大的石块一个接着一个,我的马车被剧烈的震动折腾得惨不忍睹。酒馆残破到根本无法居住,我们只好伴随着颠簸继续上路,也许到达圣彼得堡之前,我们都无法休息。”【3】这个长期生活于宫廷的女画家却用卓绝的勇气和坚韧的耐力奇迹般地克服了这一切。历经三个多月的辗转,勒布伦终于到达俄国首都。进城的时候,她选择了一条俄国最好的道路:这条道路将带她进入俄国的彼得霍夫皇宫(Palace of Peterhof)。“道路很宽阔,两边都是迷人的异国建筑,英式花园里的植物都经过精心的修剪。居民们把沼泽地改造成了运河和溪流,河上架起了漂亮的桥梁,旁边还有店铺……尽管我对圣彼得堡已经有所想象,但我还是为这里宽敞的大道、宏伟的建筑和美丽的纪念碑所倾倒。”【4】

在俄国,勒布伦同样迅速地获得了皇室和贵族们的青睐,她为包括波兰最后一位国王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塔·波尼亚托夫斯基(August Poniatowski,1732-1798)在内的许多凯瑟琳王朝的贵族们绘制了肖像。在圣彼得堡逗留期间,她加入了圣彼得堡美术学院(Academy of Fine Arts of Saint Petersburg),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一位俄国贵族。与她在法国宫廷时一样,勒布伦成功地获得了皇室的信任,并获准为叶卡捷琳娜女皇绘制肖像。只不过直到叶卡捷琳娜去世,这个订单也未能完成。在她前夫和其他家庭成员的不断斡旋之下,勒布伦最终在拿破仑一世执政时期回到了法国,代价是必须放弃以往的头衔,以反革命流亡者的身份归国。归国之后不久,勒布伦又开始了自己的旅行。19世纪早期,她首先拜访了英国,在那里留下了大量英国贵族的肖像。紧接着,她又去了瑞士,成为瑞士皇家美术学院的成员。

不管人们在自己的内心中如何看待那些精致的有些浮夸的作品,但至少勒布伦用遍布欧洲的600多幅肖像和200多幅风景作品告诉我们:她是一位通过艺术为自己赢得独立社会地位的女艺术家。自画像中的那个女人专注而随意,优雅而自信,她既可以在皇权时代被学院体制所认可,也能够与革命后的当权者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她既能够凭借着自己的天赋和才能维持自己的经济独立,也能够像鲁本斯、委拉斯贵支那样服务于宫廷。和以往的那些大师一样,勒布伦用自己方式重塑了人们对美的认识,而且是在女性根本不应该成为艺术家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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