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申白
关于儒学,研究者展开了许多议题,可以说是无所不及。今天,我们要谈孔子学说中的“学”。因为,儒学关怀我们每个人怎样生活,就是从谈“学”所表达的精神和“学”所汇聚成的思想体系来表达的。
孔子所讲的“学”字,含义很深。在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时,都会发现,“学”在这些书里都是被突出强调的,而且包含很深的含义。怎样来讲这个含义之深呢?用比较平白的话来说,“学”就是指广义的一种教育、教养。这种观点,孔子、孟子以及后面的新儒学家,都是坚持的。正是这种观点或者思想体系,历经数千年,构成了我们中国人教养的传统。一个古老的民族,尤其是拥有这么古老文化的民族,不能够没有自己的教养传统。关于孔子学说中的“学”,我接下来从五个方面谈谈我的看法。
1.“学”是为着我们成为一个君子或好人,为着我们作为这样一个人去生活的
孔子的学说的确含有对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种内在生成的关怀。孔子关心的是我们一个个的人怎样去生活,怎样去成为一个好人或者君子。我们要这样的生活,就要不断地去“觉”,这个“觉”就是学的根本意义所在。觉,就是觉解、觉悟。觉解,就是去获得一个理解,原来没有,现在获得了。在内心里辨明先前不明的事情,就叫觉解。觉悟,就是内心去体会所辨明者对于我们生命的意义,有了这个体会之后再去体会如何在当下去做。我粗浅地认为觉解和觉悟构成了“觉”字对我们的意思。我们的觉解和觉悟,从一方面来说,是朝向对于人的生活的真实与善,和对于人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真实与善的更好的把握。这样的一种把握,以《大学》开篇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指向“明明德”。要去明这个“明德”,就靠觉解和觉悟。另一方面,这种觉解和觉醒,又引导我们更好地把握怎样去生活。同样以《大学》的开篇来说,就是走向“亲民”和“止于至善”。所以,学对于我们作为一个人去理解和把握人生总体的善或者好,有积极意义。我们要学习怎样把握好这个善,为着这个善,我们要进一步地明了,我们当前有哪些缺欠,要怎样去培养;有哪些偏悖,需要怎样去扭转。这都是我们要努力学会思考的。
对于孔子,“学”是使自己成为一个好人,一个仁者,从而使我们走向充实繁荣生活的唯一通途。我们不是生来就是仁者、君子,不是生来就一定能够有繁荣的生活,繁荣的生活是要靠心灵和灵魂以特定的状态来过才过得了的。我们只有通过学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才能够过这样的一种生活。儒学就是为了这个的教育或者教养,所以儒学和我们怎样去生活应该是息息相关的。这也是这种教育或者教养的目的和观点所在。
2.“学”是我们为着这样一个目的、有步骤、有次第的学习活动
我们有几千年的传统:人必须要经过良好的蒙学,后来称之为小学,才能进入这样的学习。孔子说,要进入这样的学习,我们首先要在人生必经的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交这五种生活领域里面,培养起恰当的行为方式,这是其必经之路。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讲的伦理,是人们必经的一个领域。《论语》讲“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些你已经做得应之自然了,才可以谈得上“学”了。
当然,我们首先非常清楚,儒学的基本教义是要从儿时培养对父母的孝义的态度与感情,正如有子所说:“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必须从儿时开始培养对父母恰当的态度和感情,这是最重要的开端。大家都非常熟悉曾子的《大学》,它是对于孔子这种广义的教育、教养的次第的思想学说的最好的说明。所以《大学》一出,“学”才被区分为大学与蒙学,大学才被称为大人之学。对照着说,蒙学后来被称为小学,主要是洒扫应对和诵读一些基本而重要的蒙学文本。基于小学并提升到明德、亲民与至善,大学需要我们去从那些重要的文本中,从我们生活的环境中,为着帮助我们能够成为一个君子或者好人,为着我们能够过一种更好、更充实的生活,汲取思想与精神作为我们灵魂或生命的养分。
这样的一个讲究学习的次第的关于人生的大学,必须要由内及外,不可以颠倒过来。曾子说,为大学,首先要明白内外、本末、先后的次第的道理,一定要由内至外、由本及末。这里讲的内外、本末、先后的次第是儒学说讲的次第的最根本的东西。《大学》里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你在最根本的地方如果不厚,别的地方反而厚,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只有在根本的地方厚,其他伸展出来的部分才能够跟着厚。
自内心始便是从诚意正心开始。我们观察一事一物(格物)要获得对于它的真实的把握,我们必须自己意诚心正。子思《中庸》把“诚”“至诚”阐发为天——人——心灵相互通达的真正通道,但它必须经过人自身努力才能求得贯通:“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子思更进一步阐释“学”就是我们在内心与“诚”去寻求达到中和的一种状态。“中和”是《中庸》思想的精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要以为这只是在讲宇宙万物,子思的《中庸》将天地、心灵看作是同理贯通,这个道理在我们的心里是一样的。中和,以我们的心灵来说,就是这些感情、感受、思想、观念等等的一种中正而和谐的状态。首先必须“中正”。中是第一,不仅中还要正,中正而和谐,以这种状态去接人、待物、处事,我们的内心才有尺度、有原则、有准则,不会因种种偶然的、外界的因素失去内心的和谐与平衡。这样我们就能够待人以善,侍物以诚,处事有节,就能够成物、成事。这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儒家所讲的“内圣外王”。“内圣”是本,“外王”是用,两者是不可以颠倒的。在“内圣”上,我们不可能说我们做到极致了,这是一种不可能穷尽的功夫。总之,儒家讲“内圣”是要我们学以成为一个君子好人并这样的生活,不能离开这个根本来讲儒学的“内圣”。
3.“学”是一种严肃的探索活动,需要与同道者反复切磋
首先,这个“学”是离不开“问”的。在《大学》之中这两种活动是不可以分开的。所以,孔子或儒家所讲的“学”不是用来“博名”的。相反,孔子认为真正的学习者,应该“人不知,而不愠”。如果别人没有听说过自己就很心烦,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学习者。像颜回那样,每有一得,举一反三,就会内心充满喜悦,才是真正的学者应有的状态。这样的学习寻求以内心中和的状态,来关照这个世界和人的自身,一定是一种严肃的探索活动。这项探索活动需要我们不断进行,终生不放弃,而且要“且思且行”。所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因为在这个方面,那种相反的东西,巧言令色是毫无帮助的,只会让我们的所学堕落。
所以,“学”一定离不开“问”,没有弄明白的就要去问,通过问,通过引导来进一步去学。而且,即使你所问不明不达,你也要坚持不懈,仍要去问、去学。《大学》的这句话很重要:“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君子作为真正的学习实践者,他所做的用《中庸》讲就是“尊德性而道问学”。“尊德性”使我们内心中正,同时我们一直都要“道问学”。学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够明白,要坚持不断地“道问学”,这样我们才能够“致广大而尽精微”。一些道理我们原来只是在大的方面有笼统的了解,慢慢地我们就能够越理解越精细,越落到细处我们才越能够明白为什么它就是“道”。只有通过“尊德性”“道问学”,我们才能够“极高明”,才能够达到“明德”这样一个觉解,才能够“道中庸”,所做才能恰当、适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成为一个君子。总之,“学”是离不开“问”的。
另外,“学”又一定是要有同道者来反复切磋的。尽管一个人也能思考,但是有志同道合者同探讨,总是更有帮助。所以,对于一个真正的学习者来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样就有很好的机会可以交流。直接的言语的交流和感情的交流是无法取代的。《中庸》说,最值得做的事情就是大家在一起研究,“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大学》中曾子就引用《诗》的话,“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说的就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的样子。
4.“学”是人一生的教育、教养实践
首先,“学”不是只为了获得知识,更不是为了要记住并背诵一些词句,而是为我们成为一个君子和好人,并作为一个这样的人去过对我们而言是好的和充实的生活,我们也只有这样才能过一种对我们而言可能是充实繁荣的生活。
由于真实的所得(觉解、觉悟)只得于内心,真正的学习者在一个人独处时,还更能够检查一件事,就是你所学的内容是不是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一个人自己独在时所做的检查是最清楚不过的检查。正如《大学》所讲:“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才能把事情想得一明二白,这个时候来好好的审问自己最省功夫。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作为学习者,我们不可以把言和行这两者分开。一般来说,“言”总是当着别人的面,是有一定的场合和环境的。“行”则有两种,人在我行,人不在我也是在行。不管是什么样的行什么样的言,两者是不能分家的,这对于“学”是最重要的。所以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要特别对照一下自己的言与行。正如《中庸》讲,“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其次,“学”是需要我们终生从事又值得我们从事的实践。孔子要引导我们去理解的这个“学”,本身就意味着一个人一生的教育教养实践,这个实践很难说能真的达到完成。孔子自己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讲得很对,就是“活到老学到老”。我们的孔老先生尚且如此,我们又如何呢?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值得我们去这样做呢?不是!恰恰是惟其如此,它才最值得我们去实践。因为,不如此度过我们的一生,我们的一生将缺乏太多的东西。生命的丰富在于心灵和灵魂。人虽然可以富甲天下,但是如果不懂得这种实践,他的心灵或灵魂将空洞无味。这件需要终身去从事的实践还有一点特别吸引我们,那就是它一定是从某个阶段开始,要成为由学习者自己来引导自己的一个教育实践,然后一直继续下去。尤其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认为这个教育实践是取决于人的。这也更使得这样一种教育教养实践,对于真正的学习者来说,是引人入胜的。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可能主要是以一种君子的方式去接人、待物、谋事,但从我们说的这个阶段开始,我们就开始有了自由,这是人真正的自由,开始不惑、知命,以致达到一种所感、所思、所行、所言都是出于我的本性,可以随心所欲。这样一种人生经历将使得我们的人生过得很值。
第三,一个人要成为一个人,要从他的周围环境汲取营养,但是一个人的确总是能够从邻人那里汲取有益的养分吗?这是我们理解“学”是一种实践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它涉及我和我周围环境之间的关系。总体上是这样,在这种终生的教育教养实践中,一个人始终要从我们的父母、伙伴和邻里中去汲取于我们生命有益的营养,这样的一个“学”才可以有所收获。对孔子来说是这样的:“三人行,必有我师”,在我们看来至少在某个方面具有优点可以尊重的人,就可以称为老师,从他的优点那里我们总能够学到东西。也许这个人有一门手艺而我没有,不管我是不是要把这门手艺学到家,我看到这个人从事这门手艺,我只是做一个简单的模仿,我也有所体会,我就有所得,有所学。所以,孔子经常讲的“择善”“里仁”,是以非常高雅的方式,也是以一般人都能够懂得的方式,说出“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思想。这个教导说出来的真实,就是在这种追求里面,我们永远会在我们自己身上发现某种缺点,也永远会在我们的邻人身上发现某些优点,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选择善,与仁为邻,我们就会取得进步。
第四,在这种教育或教养的实践里,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老师和学生之分的。这一点我们如何理解呢?学习者只是走在学习道路上的同道者,他们的起点不同,所在的位置不同,有人在前有人在后,仅此而已。只要他们是真正的同道者,他们就会继续地向前走。所以没有专职的教师和学生之分。孔子的确将自己的学生看作共同的学习者。他说他不是像圣人那样“生而知之”,他是“学而知之”,像我们一样,也是学习者。他甚至承认他不及自己的学生颜回。有时候,孔子会非常坦率地说他所做的只是“择善而从也”。
第五,既然没有严格意义的老师和学生,一个人如何能够给别人以指点呢?孔子又是怎样给他的学生以指点的呢?在“学”这种终生的教育教养实践中,没有严格意义的教师和学生,不等于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指点另一个人。相反,凡是先进者,总体的先进者或者某一方面的先进者,都可以给后进者以指点。这个道理表明,一个先进者在给予这一个后进者以指点的时候,也不同于给予另一个后进者的指点。每一个后进者的位置可能不一样,所以给予的指点也不一样。我们看出,孔子总是一件事一件事地谈,他在帮助我们成为一个好人,并作为一个好人去生活。而我们每一个人情况不同,所以孔子对于自己的核心概念“仁”,给出了很多不同的说明。原因就在于提问者总是有自己的境况和自己问题的来历,是从具体的视角来看、来体会这种实践的。在每个学生来提问的时候,孔子所做的就是把所有的问题考虑进来,他站在更高的位置,能够以适合的方式考虑所有问题,他将挑选出某种中间性的事物指给学生,表明给学生。学生从自己境况的视角,通过这个指点,就能够看清楚这个中间性的事物。这个中间事物对于学生来讲是比较容易理解的,可以帮助学生获得一种觉解、觉悟。如果这个中间性的事物能够得到一种觉解,在以后的行动中得到觉悟,这个学生就能够获得对人的更清楚的理解或者体悟,这种理解或者体悟就一定对他的人生有益。
5.“学”需要文化的陶养
孔子认为,如果我们想成为一个好人和君子,光有这个想法不行,一定要学文。所以这种广义的教育教养里要包含内容广泛的文化教育,一个人只有从广泛的文化内容的学习中领会这些内容所负载的道德精神,其德性才情才能充盈完善,才能成为一个君子或好人。这是非常高卓的见识与体悟。
曾子说,“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以文会友”是“以友辅仁”的基础。所以最终说来我们需要文化的陶养是为“文以辅仁”的。我们通过文化学习聚集真正有志同道,通过前面说过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辨识文化内容所负载的道德精神,又通过对文化内容的才情充盈的呈现内在地感受其所负载的道德精神,我们才真正“学”有所得于内心(德),学而有所得于心,我们的所觉、所悟、所言、所行出入自由而不离道,才能“文以载道”。
但是,为什么我们要学习那么丰富广泛的文化内容呢?因为,我们必须经过这样的学习才能够“文质相洽”,这是非常重要的。孔子认为,一个人的文质相互平衡,才能够德性敦厚,才情充盈。“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就是说,我们要使自己的品性成为这样:一方面,不能够湮没了我们的质,这是我们的由天地之道赋予我们的根本,不可以丢失;另一方面,一定还要有文,要“文质彬彬”,这种质才能最好地生长、发展,才能对人之道有深透的觉解和觉悟,又才情充盈,成己成物。子贡也说过:“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这就是讲文和质是相互融合在一起的,不可偏废。可能发生的偏颇主要是文过,子夏说过“小人之过,必也文”。离开质的文,就可能成为伪文。过于重视文,一个人就可能走到较伪的方向,就失去自然赋有的良善与真诚。
第三,根据前两点,我们就知道为什么孔子要这样要求我们。因为,我们不仅要“经”以致道,还要“礼乐”以养文。真正的学习者,必须要博己以文,但是博己以文如前面所说是为“文以载道”。所以孔子首先会要求他的学生读《诗》《书》《礼》《易》《春秋》等,以通达道德的本义,要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以通达义理、充盈才情。在“六艺”当中,礼、乐是最重要的,礼使得我们在伦理方面能应之自然,乐使得我们德性敦厚,才情充盈。孔子以自己的实践做表率,要求学生精湛地掌握这些内容,将这些观念,融汇成一个精神整体,凝聚在内心成为一种内在的品性。只有这样,一个学习者才是真正的学习者,才能真正“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随后,既然是教育教养实践的重要构成部分,文化的学习就不是一时之功,一日之功,而是功在长久。
概括地讲,从我们每个人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一个君子或好人,这样一个教育或者教养传统来说,孔子和儒学所阐释的“学”在儒学中具有根本的意义。理解和体悟了“学”是为着我们成为一个君子或者好人并这样生活,理解和体悟了此“学”自身是一种严肃的探索活动,是人一生的教育教养实践,需要文化的最持久的涵养,才能够懂得孔子所讲的“为己之学”与“为仁由己”的道理。
责任编辑/张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