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群
最后一个军礼
凌晨时分,姑妈的一个电话,使我跳了几天的眼皮得到了验证。
姑妈哭着说,群儿,你,你姑父他,他不行了……
姑妈哭得喘不过气来,我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我连忙翻身下床,一边小心地安慰姑妈,一边慌乱地找着衣服。
车轮滚滚中,我的思绪也在急切地滚动着。听姑父说,他五岁那年,家中住进一位受伤的红军战士。战士是位旗手,怀中藏着一面军旗。一日,战士神秘地对姑父说,小弟弟,我给你看样东西。战士掏出军旗,小心翼翼地铺在床上,自豪地说小弟弟,这是我们的军旗,红色象征革命,五角星象征中国共产党领导,镰刀斧头表示工农大众紧密团结。红军是人民的军队,是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姑父认真地听着,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十六岁那年,姑父终于站到了军旗下。渡江战役中,一块弹片插进姑父心窝,卫生兵急中生智,拿出一面备用军旗,堵住姑父血流如注的胸口。每每想起这段往事,姑父就深情地说,是军旗救了我的命。解放后,姑父在国防部任职。以他的资历,可以留京,可以到党政部门工作,也可以在部队颐养天年。可是姑父却选择了家乡的一个企业,他说能为家乡出点力,是他儿时的梦想。
姑父一上任,便有人找上门来。这些人大多有一定的背景,涉及的问题也五花八门:有让安排工作的,有让调换工种的,有让解决职级的,有让分配住房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能为领导效劳,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姑父却榆木脑袋一个,该办的事大刀阔斧,不该办的谁说都白搭。
天下父母,谁不想儿女出息。姑父的三个子女,原本想在京城发展。父亲的告老还乡,粉碎了他们的梦。到了就业年龄,姑父不顾儿女的感受,要求他们自己的路自己走。
表姐能歌善舞,是厂幼儿园一位教师。其间,厂里其他领导多次建议,培养表姐担负共青团工作。姑父大手一挥,没必要,我看她当孩子王挺合适。
表哥是位武警战士,转业时舍不得脱下橄榄绿。恰巧公安局正在招聘人员,姑父的一位战友在那里担任主要领导,表哥便想请父亲去通融通融。姑父一听连连摇头,顺其自然吧,不要麻烦人家。表哥嘟囔,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姑父怒道,屁话,权力是我的私有财产吗?我看你这兵是白当了!
表妹视力不太好,出去找工作有难度,想在父亲厂里谋个职。女儿的这个要求,对于身为厂长的父亲来说,可谓易如反掌。可是姑父却死抱着条件不放,将女儿硬生生地挡在门外。
姑父对家人“刻薄”,对工人却好得很。姑父转业时有笔安家费,姑妈想用它在县城砌个房子,将老父老母接来同住。姑父一般不管家事,工资全由姑妈支配,唯独这笔钱牢牢把着。工人有了困难,厂里不好解决的,姑父便从这里支。自己生病急需钱时,安家费早已用到别人身上。
姑父担任厂长期间,厂子红红火火,利润翻了几番。工人们只要提到姑父,没一个不翘大拇指的。姑父患上重疾后,工人们就像是自己遭罪一样,焦急得不知如何才好。那些日子,姑父家人来人往,帮忙的、祈祷的、看望的、送医送药的,来了一拨又一拨,激动得姑妈泪水直淌。
两百公里的路程,在我的“翻江倒海”中很快走完。到了姑父家,正碰上市委书记来看望。书记拉着姑父的手,轻轻地问他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听全都支棱起耳朵,因为这时表姐表哥早已下岗,姑父看病又拉下了一些债务。
姑父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书记连忙将耳朵贴近姑父嘴唇,一边“嗯嗯”应着,一边频频点头。随后,书记走出门外,神色庄严地拨了个电话。不一会,一位军人匆匆赶到。“哗”地在姑父面前展开一面鲜艳的军旗。
姑父示意我们扶他坐起来。姑父一米八零的身躯,此刻已变得轻飘飘的。
姑父没有理会我们的悲痛,他整了整衣领,慢慢地、庄重地,向军旗举起了右手。
现场突然一片寂静,我们不约而同地挺起胸膛,满怀敬意地注视着军旗,注视着军旗面前的姑父。
那年,我十三岁
一看到他们,我脑袋就“嗡”的一声,像一下子钻进了上千只蜜蜂,怎么赶都赶不走。
我惊恐,不仅仅因为他们都是娃娃,也不仅仅因为他们也被反剪着膀子坐“飞机”,而是因为喜根也在其中。
喜根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小我两岁,个子只够到我肩膀。因为胆子小,常被同学欺负,欺负了也不敢说,怕报复。实在气不过了,才在厕所或别的什么地方,悄悄地写上几句话回击一下。久而久之,养成了乱写乱画的习惯。
那天,喜根捡到一个粉笔头,随手就在墙上写下了“打到某某某”、“某某某万岁”,两条很革命的标语。后来不知是谁擦掉了几个字,内容就全变了,变得非常反动。事情惊动了公社革委会,人家一比照笔迹,很快就将喜根比照出来。这可是现行反革命罪,批斗游街倒是其次,弄不好还要坐牢的。紧要时刻,我爸指点表叔买了几条烟,请了几桌酒,又找人暗中活动了一下,才将事态平息下去。
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我爸几乎是全场转播、一字不落。我爸之所以让我知道,并不是他有多民主,而是未雨绸缪,想给我上一堂反面教育课,触及一下灵魂,因为我也喜欢乱涂乱抹。可是说好的事情咋就变了呢?我爸昨晚还沾沾自喜,说他终于帮了表叔一个忙。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家因为孩子多,劳力少,粮食不够吃。表叔知道了,送来了五十斤玉米,救了我们的急。每当回忆往事,我爸总会说:“其实那个时候,表叔的日子也不好过,常常一个月都吃不上一顿干饭,给我们的粮食硬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忘了表叔。”现在,父亲如果知道他的计谋没能得逞,不知有多难过。还有表叔,只有喜根一个娃,又是三代单传,知道娃在遭罪,该有多伤心?假如他们再乘胜追击,追出我爸是幕后策划,企图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包庇反革命分子,这可怎么好?我不敢想下去了,心扑通扑通直跳。
我悄悄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同学们都战战兢兢的,没一个注意我,想来还不知道我和喜根的关系。只有周大嘴,一脸兴奋地打听着案情。从周大嘴和络腮胡子的一问一答中,我听到一个娃写了反标,一个娃撕毁了领袖画像,还有一个娃协助当走资派的父亲出逃。不用说,写反标的就是喜根了。络腮胡子说:“小小年纪就这么反动,不整不行啊!”周大嘴连忙附和:“对对,不整不行!”endprint
不知是疼痛还是惊吓,喜根突然大哭起来,哭声很快又传染给另两个娃。一时间,哭声惊天动地。我惊出了一头冷汗,“枪打出头鸟”,我担心喜根会吃苦头。
“不许哭,再哭就整死你们!”果然,一个戴红箍箍的黑胖子,朝喜根挥起了巴掌。随着“叭”的一声脆响,两条红色的小溪,从喜根的鼻孔里争涌而出,立时,会场上惊叫一片。
天突然旋转起来,眼前似有千万朵金花在开放。我知道,我晕血了。我连忙闭上眼睛,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两腿中间。可是不管用,哭声、骂声、打人的声音,还是一个劲地往耳朵里钻。我只好用手指把耳朵眼紧紧地塞上,声音才小了一点。时间久了两条胳膊酸溜溜的,腿子也渐渐失去了知觉。可是我一点都不敢动,与血腥的场面相比,这真是毛毛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拍巴掌的声音,是有人要上台作指示了,批斗会结束前都这样。我睁开眼一看,却是位老农。
老农六七十岁,精瘦精瘦的,说话口齿不太清楚,声音又很低,不注意根本听不见。我因为坐在第一排,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
老人讲,他们家三代赤贫,是共产党毛主席将他们救出苦海。为了让儿孙们记住毛主席的大恩大德,他时刻不忘教育家人一辈子要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老贫农的话不长,四五分钟的样子。讲话结束照例是呼口号。在这节骨眼上,老贫农出了大错,错得我都不敢复述。有那么一刻,会场死寂死寂的,树叶子掉下来都听得见。周大嘴反应倒是很快,仅愣怔了几秒钟,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快,快点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周大嘴是我的班主任,又是学校造反派头目,他的话我不敢不听。况且我想,我只不过是个孩子,说的话能有多大作用?于是颤巍巍地站起来,将周大嘴的话重复了一遍。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的话音刚落,愤怒的口号就轰然炸响,惊得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四处逃散。与此同时,一个彪形大汉窜上台去,飞起一脚将老人踢翻在地。紧接着又上去几个人,拳打脚踢棍棒交加。前后也就分把钟,一位老贫农就在我的鼓动下完全颠覆了,颠覆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
回程路上,周大嘴朝我翘起了大拇指。可我的头昏沉沉的,像害了一场大病。
第二天傍晚,四奶奶拽着小脚闯进门来,不由分说给了我两个嘴巴。妈妈吓坏了,忙扶住她询问缘由。四奶奶跳着脚骂道:“死伢子,四奶奶白疼你了!你知道你要抓的那个人是谁吗?是我小弟,你堂哥的小舅爷!因为你的一句话,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有点面熟,越来是小舅爷,在四奶奶家见过。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我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在妈妈的再三催促下,我才哽咽着说出原由。妈妈听罢长叹一声:“四奶奶,您也听到了,娃怎么能想出这个幺蛾子?要怪就怪他的老师吧!”
送走了四奶奶,妈妈忧郁地说:“娃,你知道吗?小舅爷和表叔是连襟哩。你爸一直念叨着要还人情,这下可好,旧账没算清,又添新债务,没脸见人了。”
我有些恍惚,像在听一个传奇故事。如果不是发生在身边,不是自己也牵扯其中,打死我都不相信。还有爸爸特别重情重义,知道我“恩将仇报”会怎么处置?我的头又疼起来。
胆战心惊中,爸爸终于回来了,脸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爸爸在农具厂上班,周六晚才回来一趟。平时我们的伙食很简单,只有爸爸回来了,才会烧几个菜。这顿饭,妈妈更是下足了功夫:大葱炖蛋、家常豆腐、番茄蛋汤,还有过年才能吃得上的炒肉丝。我知道,妈是想让爸开心一点,以减轻对我的惩罚。
吃饭时,我按照妈妈事前的交代,一口一声“爸”地叫着,抢着给爸爸添饭,帮爸爸搛菜,殷勤得自己都觉得虚伪。爸爸不拒绝也不搭理,自顾闷着头吃饭。妈妈沉不住气了,试探着问:“他爸,喜根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会不会影响升学?”
“升啥学?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了?”我们叫起来。
“也好,省得再在外边惹是生非。对了,你们也别上了,都在家老老实实呆着!”爸爸扫了我们一眼,我没敢吭声,虽然极不乐意。
晚上,爸妈的说话声隐约从房间里传出。因为小舅爷的事情没有提及,我的心总是放不下来,特别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
“小舅爷也真是的,去作什么报告?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担心的话题终于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你以为他想?他想出风头的话早当干部了。还不是因为喜根出了事,怕人家追根求源上纲上线,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才硬着头皮应承下来的。”
“那咋不好好准备准备呢?”
“怎么没准备?会议前一晚,他让儿子写好词,再一句句的教他,折腾了一整夜,背得滚瓜烂熟,没想到还是出了事,真是天算不如人算,早知道还不如……唉!”
“是啊,还不如,唉……”
两声重重的叹息后,房内再无声音。我一个激灵,越发觉得自己的错犯大了。
这件事发生不久,传来婆奶奶生病的消息。妈对我说:“娃啊,下午你就别上工了,去看看婆奶奶吧,我请不到假哩。”
此时的我,已是一位小农民,一个星期的平田整地,双手打满了血泡,一碰火辣辣的疼。去看婆奶奶,不仅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还能改善一下伙食,我开心极了。
婆奶奶住在另一个公社,距我家二十多里路。为了能早点看到她,我特地借了辆自行车,一辆除了铃铛哪儿都响的自行车。一路上,我小心翼翼,呵护有加,生怕车子闹罢工。可链条还是断了,断在半路上。与此同时,天气也凑起了热闹,先是风婆婆张牙舞爪,紧接着雨伯伯助纣为虐,不一会又叮叮咚咚下起了冰雹。我听过一个戏文,讲的是窦娥在临刑前指天为誓,死后将血溅白绫、六月降雪、大旱三年,以明己冤,后来果然都应验了。现在这腊月里的冰雹,难道是因为我犯了错,老天爷作出的惩罚?我的好心情荡然无存。endprint
凄惶中,我想找个地方避一避。举目四望,哪里有村庄的影子?不得已,我只好推着车子往前走。走不几步,车轮胎和挡泥板就塞满了泥,一点都推不动。我只好停下来,找根棒子清理一下。如此反复,速度跟蜗牛爬行差不多。
天慢慢地黑透了,雨却没有停息的意思。几个小时的折腾,我已累得没一点力气。饥饿、寒冷、疲惫和恐惧,像铺天盖地的蝗虫,向我猛袭过来,我再也顾不得男子汉的尊严,咧开嘴巴嚎啕大哭。绝望中,一豆灯光,划亮我的天空。
敲开门,我再也支撑不住。老奶奶一把扶住我,心疼地擦去我脸上的雨水,关切地问这问那。当我报出父母的名字后,老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丢下我,自顾走进房内。不一会,老奶奶的声音传了出来:“你知道来人是谁吗?就是带头起哄要抓你的那个娃!”
我一听魂飞魄散,脚步不由自主地朝门外移去。
“孩子,进来,快进来。”茫然间,小舅爷拄着拐杖来到身边。
“小舅爷,我,我……”
“不怪你,你不开口,他们也放不过我的。老太婆,快点烧饭,来亲戚了。”
重返屋内,小舅爷不顾舅奶奶阻拦,亲自为我烘烤衣服。舅奶奶也终于平静下来,忙着淘米做饭。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一碟香喷喷的蚕豆咸,就摆上了桌子。我没有推托,端起碗来狼吞虎咽。离家七八个小时了,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
舅奶奶忙说:“慢点慢点,別噎了,锅子里还有,管饱。”
一大颗泪珠,“叭”地掉进碗里。我将它轻轻地挑起,慢慢地咽下。
当夜,我发起了高烧。爷爷奶奶吓坏了,又是姜茶驱寒,又是冰块降温,整整一夜,两位老人没合一会儿眼。看着老人忙碌的身影,我的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我的病也奇迹般地好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抢着干这干那,还不顾爷爷奶奶的阻拦,帮他们挑了满满一水缸水。我的自行车,也被爷爷请人修好了。
实在找不出活儿干了,我就黏在小舅爷身边,几次欲言又止。
小舅爷看出了我的心事,轻轻地说:“娃啊,知道你心里想的啥,如果知道我的身世,你就不会奇怪了。我和你四奶奶是孤儿,父母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们是从外地一路讨饭走过来的。到这儿时,我们已瘦得不成人形,是这儿的父老乡亲接纳了我们,给了我们生活的希望和勇气。说句心里话,我早把这儿当成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了。”
“那他们怎么还……”
“啊啊,那只是极个别。出了事后,乡亲们不仅没有另眼相待,还时常来看望我哩。”
我点了点头。小舅爷说得不错,就在刚刚,还有几个人来嘘寒问暖,送钱送物呢。
过了晌午,路已干得差不多了。我谢绝爷爷奶奶的再三挽留,踏上了余下的路程。
临别的时候,我朝两位老人鞠了一个躬,一个九十度的大躬。从此,小舅爷以及他的父老乡亲们,就在我的心窝里树起了一根标杆,一根决定着我人生走向的标杆。那一年,我十三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