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烨
文艺新指南与文坛新形态
白 烨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社会是文学的依托。无论是具体的创作,还是整体的文学,都是一定现实与生活的影像,是一定的时代与社会的缩影。文学就是这样在与生活、与社会、与时代的感应与互动中,不断演进和发展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道出的正是这样的规律之见,经验之谈。从中国当代尤其是近四十年文学的发展演变来看,依然是如此。
当代文学经过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新世纪以来的演变,已经由分化与泛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跟过去较为单一的格局相比,现在的文学多元格局,在各种力量的介入与推导之下,各显身手,活跃不羁,可以说已迫近“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基本态势。但毋庸讳言的是,这种前所未有的分化与分立,却使文学整体上又陷入了繁而不荣,多而不精的境地,使得当下的文学与文坛,活跃与繁杂并存,机遇与挑战同在。这样的一个现状,是与从社会到经济到文化的“市场化”、“全球化”、“信息化”和“娱乐化”等大的背景、大的环境密切相连的。应该说,这种新的现实,不仅超出了原有的预想,而且大大超出了我们已有的经验,是一种全新的文学存在。
正是在文学经历了剧烈的变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的背景之下,习近平总书记于2014年10月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2015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公开发表,《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正式下发。无论是习近平总书记文艺座谈会讲话,还是《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都直面当下文艺与文化的现状提出了要求,切近文艺领域的新变作出了部署。在一年的时间之内,党中央接连以领导人发表重要讲话,中央下发重要文件的方式,就文艺工作进行顶层设计、整体部署与全面指导,这在当代以来的60多年,还并不多见。这充分表明党对文艺事业的高度重视,对文艺工作的殷切期待,也使得文艺事业的地位更加突出,文艺工作的作用更为彰显。
因此,在学习和领会习近平文艺座谈会讲话和中共中央27号文件的基本精神的前提下,深入了解文学的深刻变化及其背后的原委,弄清文学的当下现状,把握文坛新的基本走向,研究面临的问题与提出的挑战,就是繁荣和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题中应有之义。
在习近平发表《在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后,有人把这个讲话与毛泽东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联系起来,认为二者有内在的联系与历史的传承,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如果说,延安的文艺座谈会及其毛泽东的讲话,结合战时的政治背景与社会需要,针对当时的文艺思想与文艺现状,提出了党在一个时期文艺工作的指导思想,那么,习近平的文艺工作座谈会讲话,就是在72年之后,新的历史时期文艺工作面临很多新的问题,新的挑战、新的倾向、新的矛盾,党的领导从指导思想和领导层面提出一定的思路与看法,以期引领人们更好地认清现实,把握现状。因此,可以说,我们是在一个新的历史条件下,在面临新的状况、面对新的问题的情况下,习近平对于文艺问题结合当下实际做了一次系统的理论阐述,它的重要性就在于,他是基于当代文学六十多年的发展历史,以及党领导文艺工作的教训与经验,来着力解决我们这个时代的诸多文艺难题的一次理论出击,所以它是党的领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关于文艺问题的一个系统阐述。《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重要读本》
习近平的文艺工作座谈会讲话,除去前边有一个简单的引语,后边有一个简单的结语之外,一共讲了五个问题,整个讲话就由这五个问题总体构成。五个问题的前后次序,也有一定讲究,大致是由总的问题开始,逐步具体;从大的话题立足,循序深入。
这个讲话已经公开发表,相信大家都有认真的学习和深入的领会,我在这里不再详述,只从三个方面,谈谈我的学习体会。
1、文艺功用的高度评估
怎样认识文艺的地位,评估文艺的作用,是党在不同时期都高度重视、认真对待的重要问题。延安时期,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就根据当时国内国际的总体形势,联系抗战背景下革命事业的现实需要,充分地肯定和评价了文艺的地位与作用。他把“文化的军队”看成是“团结人民,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由此,他把文艺看作是“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以说,正是由此开始,中国共产党人对于文艺的地位与作用的认识,达到了前所少有的新的高度。
时隔70多年的今天,社会历史的演进,文艺自身的进取,都使现今的文艺与当年的文艺,面临着不同的历史背景、社会环境和文化处境,如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认识和估计文艺的地位与作用,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讲话中讲到第一个问题“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中华文化繁荣昌盛”时,就着重论述了当今时代的文艺的重要地位与特殊作用。他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人类社会的进步和人类文明升华的大视野、大角度,谈到文艺作为精神结晶和文明符号的意义,又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说到伟大事业需要伟大精神,顺理成章地得出:“文艺的作用不可替代,文艺工作者大有可为”的结论。论述取精用弘,见解高屋建瓴,形象而科学地阐明了中国共产党人在新的历史阶段对于文艺工作意义的深刻认识与高度评价。
在高度重视文艺工作的功用的同时,习近平讲话还对文艺家给予了高度评价和殷切期待。他在讲话中说到:我国作家艺术家应该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书写和记录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的进步要求。在另一处还特别谈到,文艺家要力求做到:言为士则,行为世范。这个要求与期待不仅具有高度,而且前所未有。
2、文艺规律的深刻阐述
这个讲话反映了文艺自身和党领导文艺的两个基本规律,更多地、更大范围地凝聚了共识。这个讲话,跟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样,在讲话之前,进行了充分的问题征集和现状调研,凝聚了比较多的共识,较好地反映了两个基本规律。一个是紧贴文艺创作与文学艺术发展自身的规律。文学艺术的规律是什么?文学艺术的规律就是它是一种个性化的艺术创造,它需要作家艺术家创造性的劳动,也需要一个良好的环境与和谐的氛围;这样就又引出另一个规律,党对文艺的组织领导规律。习近平在讲到“加强和改进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问题时,特别强调了“改进”的方面,包括“加强对文艺工作的指导与扶持,加强对文艺工作者的引导与团结”,“面对新文艺形态,形成有效的管理方式与方法”,“深化改革,完善政策,健全体制”,“加强行业服务,行业管理,行业自律”等。这里都有一些新的提法与说法,内中的某些调整与变化,应该是吸取了多少年来关于党在领导文艺方面的经验教训之后的结果。所以这个讲话,既遵循了文学艺术的客观规律,也总结了党领导文艺的一些已有经验。
就文艺创作而言,“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是一个更为根本的规律。在这个问题上,习近平把两者统一于“以人民为中心”的主题,从人民需要文艺,文艺需要人民,关键是热爱人民三个方面,做了细致而充分的论说。论说人民需要文艺,习近平秉要执本,首先从人民对精神文化生活的迫切需要说起,认为这种需求同“民以食为天“一样,跟水和空气一样,是人民须臾不能离开和缺少的。而且,人们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对于文艺产品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还有,国际社会和世界人民,越来越关注中国,想更多更好地了解中国,文艺是他们了解中国的最好途径。因此,我们需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阐发中国精神,展现中国风貌,以让外国民众深化对于中国的认识,增进对于中国的了解。谈到文艺需要人民,他首先指出:人民是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一旦离开人民,文艺就会成为无根的浮萍,无病的呻吟,无魂的驱壳。人民生活本身就是文艺创作的原料矿藏,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其次,他特别提出“人民的需要是文艺存在的根本价值所在”。作品是否堪为优秀,是否传之久远,关键都在于是否“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只有顺应人民意愿,反映人民关切的写作,才能充满活力,卓具内力,葆有魅力。在这一部分,他谈到了柳青长期落户长安县皇甫村对于文艺创作的启示与意义。论说文艺要热爱人民时,习近平首先强调情感对于创作的决定作用,因此,热爱人民,是为人民创作的前提。在这一部分,他先是引述了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接着提到与河北作家贾大山接触中的深刻印象,那就是“忧国忧民的情怀”。由此,他进而论述了怎样把热爱人民落到实处,提出要解决好“为了谁,依靠谁,我是谁”的问题,拆除“心”的围墙,不仅要“身入”,更要“心入”和“情入”。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习近平还先后谈到文艺的创新根源于人民,文艺作品要用现实主义精神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好的作品要经得起人民评价、专家评价、市场检验,最后落到“与人民同在的”核心观念。
鲁迅
3、存在问题的切实剖析
习近平的文艺座谈会讲话,在不同部分都有一些段落,对当下文艺现状中的混乱现象和倾向性问题,指出了问题所在,提出了批评意见。这些批评的意见,直面当下文学现实、摸准问题症结,都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读来令人深省,甚至为之震撼。
首先是对于文艺创作中的三大病象的看法,在高度概括的表述里,精准地指出了问题所在:一个病象是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这个看法是有依据,有道理的。现在长篇小说每年数量是急剧增长,前年是4800多部,去年上升到5000多部。但在这样一个庞大的数量里,质量到底怎么样?恐怕大家的看法都不乐观,也就是说,好的和比较好,为数寥寥,大量的是可出可不出的,可看可不看的。还有一个是有高原、缺高峰。有些人认为,我们好像也有高峰,比较莫言获诺奖。但我认为,从总体上看,像这样一种获取著名奖项、国际知名、而且个性突出、持续活跃的文艺大家,确实凤毛麟角,为数太少。从作品的角度看,哪些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志?哪些代表了这个时代的高峰?尤其是深刻反映改革开放以来的伟大历史变革的佳作力构有哪些?这样一问,都会含糊起来,因为确实没有。
第二个病象是抄袭模仿、千篇一律。这个问题其实从严肃文学到类型文学,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就是创作的跟风化、同质化,尤其是在类型小说写作中可能更为严重。仔细想一下,在传统文学里头,这样的问题也同样存在,有很多作品相互之间没有很大区别,有的作家总在重复自己,甚至于仿学和抄袭别人,这种现象都并不少见。
第三个病象是机械化生产、快餐化消费。随着文学生产的商业化,文学传播的娱乐化,文学阅读的电子化,机械化生产、快餐化消费,确实以成为当下文坛的惯常现象,这在网络文学领域里的作品生产,年轻读者群体里的文化消费里,尤为突出,更为流行。
谈到当下文艺界最为突出的整体性问题,习近平说,根据他同一些文艺家接触交谈的了解,就是两个字:浮躁。习近平在第五个问题中用一半的篇幅谈论了文艺批评中存在的问题,在其他问题的相关部分,也有一些精彩的见解与意见,对于我们从事文学理论批评的,都特别有启迪,有教益。比如,文化产品的两个效益、两个价值的关系问题,文艺作品要尽力做到雅俗共赏的问题,还有不能总是庸俗吹捧,阿谀奉承,不能以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审美,不能用简单的商业标准取代艺术标准,等等。认真学习这些论述,深入领会这些精神,对于我们着力打造好批评的“利器”,把握好文艺批评的“方向盘”,都至关重要,极有助益。
总的来说,习近平的文艺座谈会讲话联系文艺的新实际,针对文艺的新问题,提出了党对文艺工作者的新的希望与推动文艺工作的新的要求。讲话的内容丰富,观点鲜明,许多论述与论断,既高屋建瓴,又实事求是,对于文艺工作者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充分认识历史使命,坚持正确方向,增强文化自信,焕发创作活力,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与极大的激励作用。
当代文学进入到当下时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呈现出丰繁的样貌,是经过30多年的历程逐步演变而来的。而30年多的文学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来看:新时期与”80年代”,”90年代”,新世纪以来。而在这三个相互衔接与彼此递进的阶段里,文学都遇到了以前未曾遇到过的巨大的冲击与挑战。三个阶段分别有三次浪潮,而三次浪潮构成的三次冲击,内涵与侧重各不相同,强度与烈度又前所未有。文学正是在直面这种浪潮,承受这种冲击和迎接这种挑战的过程之中,不断转型与繁荣发展,与社会一起变革,与时代一道前行。
“80年代”是以政治浪潮为中心的文学演进。这一时期文学的所有举措与行动,都基本上是围绕着政治性的问题而展开。这种政治的浪潮最先表现为人们对“四人帮”及其极左路线对文艺领域的祸害与影响的清理与清算。有关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有关文艺批评的标准问题,有关文艺的方向与方针问题,有关人性、人道主义问题等等,便是这种政治背景之下的理论批判与文艺清算的具体表现。与此同时,文艺界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精神推动下,又进而探求文学走出政治束缚之后的新的生长空间与更大发展前景,发生于80年代中期及其之后的关于“朦胧诗”争论、“寻根文学”争论,尤其是有关“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论争,使得文学进而拓展了观念,找到了新的立足点,文学理论批评界在松动自己的观念,刷新自己的视野的同时,也大力促动了文学创作走出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已有格局,文学创作上的“新诗潮”、“问题报告文学”、“寻根小说”、“新潮小说”、“新写实小说”的相继登台,使得文学创作由“一元”向“多元”大幅过渡,当代文学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多样化状态。
《贾大山文学作品全集》
“90年代”的文学,基本上面临的是经济浪潮的影响与冲击,经济与文学的扭结,构成了这一时期文学发展的主旋律。1993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推导起来的经济改革热潮,以及随后的“市场经济体制”的提出与确立,使社会生活真正走向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建设走向了以市场经济为重心,文学赖以生存的社会基础开始由“计划“转向了“市场”。面对突如其来的经济大潮,文学工作者一时格外焦虑,发生于1994年间的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实际上是知识文人面临现状与危机的一次重新定位和自我救赎。在这个时期,文学创作一度也充满着迷茫,呈现出散淡、无序的状态。但这一时期的文学,也有两大收获,那就是个人化写作的应运而生,长篇小说的长足崛起。
《人民文学》1977年第6期
文学走进“新世纪”已整整15年,迎来另一个更大的浪潮和更强的一次冲击,这就是由传统媒体的转向与网络媒体的新兴联袂构成的信息化与媒体化大潮。与前两次有所不同的是,信息与媒体的浪潮依仗着高新的电子科技手段和全新的运作与传播方式,直接地介入到文学、文化的领域,对文学和文坛构成了强劲而持续的巨大冲击。从显见的层面看,网络带给文学的,主要是依赖于网络平台的网络小说,博客写作,以及那些以网络文学为主业的众多的文学网站。实际上,网络带给文学的,既有新型的文学关系,又有新颖的文学观念,而它们在给整体文学添加新元素、增加新活力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冲击,构成了新的挑战。比如,在网络介入文学之后,主导网络文学和影响整体文学的主要关系与基本力量,是网络科技、网络传媒、网络文化。由此,也带来了一系列新的元素,产生了一系列新的关系。其一,是文学与网络传媒的关系,或者说是文学与新型传媒及其传播方式的关系。其二,是文学与产业的关系,这种文学与经济的深度联姻,是网络带给文学的另一个重要的新型关系。网络自产生之时起,就与商业和资本的关系一直难解难分,而以网络为平台的网络文学,正是凭借着网络科技和资本投入的两个轮子,迅猛而强势地发展起来的。
经过多年的实验与实践,网络文学生产的一些基本方式与模式,已大致稳定下来,形成事实上的行规。在这种方式与模式的确立过程中,一些属于网络文学所特有的文学观念,也形成一定的范式,造成广泛的影响,从而给当代文学在带来新鲜养分的同时,也带来了新异的冲击。比如,文学写作上的娱乐第一的原则,文学传播上读者至上的观念,文学经营上的利益为重的理念,等等。这些观念既在导引着网络文学的运行,又在影响着整体文学的发展,使文学从构成元素到内在动力,都更为多元和多样。
与以前的文学时期相比,进入新世纪之后的文学,因为社会生活的疾速发展和文化环境的剧烈变异,遇到的问题和面临的挑战,日益由外部深入到内部,这使得文坛不能不相应地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既是潜移默化的,又是及其巨大的。
我们过去的文坛,大致上是以专业作家为主体队伍,文学期刊为主要阵地,作协、文联为基本体制的一个总体格局。这样的一个当代文学的传统结构模式在进入新时期的”80年代”之后,就在种种革新与冲击之下,发生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变异。如政治意识形态让位于文学本体理念,民间写作大量涌现,网络文学强势崛起等等。而”90年代”以来的以市场经济为中心的社会变革,广泛而深刻地影响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使得文学赖以存身的经济基础、文化环境和传播手段等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动。对应着经济基础、文化环境和传播手段的变化,市场化、大众化和传媒化联袂而来,并形成了一种基本定势。可以说在被动应变和主动求变的两种动因之下,文坛开始发生结构性的变化。比如,几十年来基本上以文学期刊为主导的严肃文学,已逐渐分泌和分离出以商业出版为依托的大众文学,以网络媒介为平台的新媒体文学(或网络文学)。
严肃文学或主流文坛,在过去,基本上就等于整个的文坛。由作协、文联系统举办的各类文学期刊,是文学作者学习写作和发表成果的基本阵地,也是文学读者阅读作品和了望文坛的唯一窗口。现在则不然,一些作者可经由出版运作直接出书,或在文学网站自由发表作品;文学的进路与出路都较过去更多了。但文学期刊仍然以严肃文学的坚守,高质量作家作品的推出,成为整体文坛的重要构成和重心所在。
大众文学是在文学图书的市场化出版与商业性营销的过程中逐渐浮出水面的。进入“90年代”以来,因为出版行业的逐渐市场化,尤其是民间力量介入出版后进而强化了市场运作与媒体炒作,文学出版开始由过去的以作者为主转而走向以读者为主,一些文学名家的力作经由“炒作”,大幅度地提高了印数,一些无名作者的作品也可经由精心包装,走进图书市场甚至成为畅销作品,文学出版由此进入了市场化的新阶段。而在长篇小说出版领域,则逐步形成了以“圈子里”叫好的严肃作品和“场子里”叫座的流行作品的两类作品各行其道的基本趋向。
新媒体文学的主要构成是网络小说,尤其是类型小说。按照大的走向,类型小说可分为写实与虚构两大板块。写实板块里,有官场、职场、婚恋、校园,历史、军事、特战、谍战等,虚构板块里,则有武侠、仙侠、穿越、架空、灵异、修真,惊悚,耽美等。类型小说不仅在青少年读者中广受欢迎,而且成为影视、游戏、动漫等形式进而改编衍生产品的主要来源。除此之外,博客写作、手机文学也在蓄势待发。
《诗刊》1977年第5期
在这样的一个三足鼎立的文学新格局的背后,是文学的环境与氛围的变异,是文学的生产与传播的转型。新世纪文学显然在不断地延展与陡然的放大之中,已非单一、单纯的文学领域里的自给自足的现象,它必然又自然地连缀着社会风云、经济风潮与文化时尚,正成长或变异为一种混合形态的新型文学。
我以为,文学的这种前所少有的新变,文坛这种与前不同的态势,也如同社会经济生活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新状态一样,文学也进入了一种有别于以前时期的新形态与新生态。这种新形态与新生态的主要特征是:当下的文学进入了一个凝聚着新力量,混合着新关系,含带着新元素的文坛新阶段。
概要地说,这种文学新形态、新生态,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在文学生产上,日益呈现出多机制与多成分的混合性,混血性,创作的组织,写作的主导,作品的运作,由传统的作协体制、期刊和出版社机制,变成事业与企业、国企与民营、纸媒与网络等多种力量共同参与、多个链条齐头并举的多元状态。
第二,介入文学的元素增多了,影响文学的关系复杂了。过去影响文学的,主要是社会文化氛围,现实政治环境,现在不断加入进来的,既有市场与资本,又有传媒与信息,还有网络与科技,这些元素的介入与强化,使得文学的场域格外混杂,文学的关系更为复杂,影响文学的元素与因素、动能与动力,也更加的多维与多向。
《白鹿原》
《蛙》
第三,在作家群体与作品构成上,因为新代际的崛起,类型化的分蘖,成分更为丰富,样态更为繁杂。严肃与通俗,传统与类型,纸质与电子,线上与线下,各自为战,又相互渗透,总体形态更为丰繁多样。
第四,文学的传播、阅读与接受,因文学读者的年轻化,审美趣味的分化,娱乐需求的强化,在文学类型多样化的同时,文学的阅读也将进而走向分层与分众,多面与多边。经典阅读与轻松阅读,纸质阅读与电子阅读,静态阅读与移动阅读,将在分化中并立,在共存中互动,并带来趣味上的抵牾与观念上的冲撞。
新的演变带来新的格局、新的形态,也构成了新的问题、新的挑战。这些问题以新旧杂陈的方式交织在一起,总体上又呈现出丰繁多样的状态,令人目迷五色,难以分辨;而即便是理清了眉目,找到了症结,又因其盘根错节,犬牙相制,在如何处理和应对上又构成极大的挑战。
这些构成冲击与挑战的问题与难点,可从以下四个方面来看:
一是写作的分化。
文学写作日趋分化,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分化从大的方面看,有靠近严肃文学的,有偏于通俗文学的。深入底里去看,严肃文学中又有为人生的,为人民的,为个人的,还有为艺术,为评奖的;为评奖的写作中,还分别有为“茅奖”的,为“诺奖”的。而以网络文学为主的通俗文学写作中,有为兴趣的,为娱乐的,为出名的,为挣钱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作为一种个人化的精神劳作,文学写作的各种追求,似乎都无可厚非,但实际上却是大可予以追问的。如果写作只是个人宣泄,只是文字游戏,没有更高的目标,缺少艺术的品质,不考虑读者的观感和社会的效益,这样的疏离世道人心的作品,很可能是既给读者添堵,又给社会添乱。文学与艺术创作中所以经常会出现一些庸俗现象与低俗乱象,盖因一些写作者秉持的理念只有基本的下线,不求较高的上线。
文学写作作为一种精神劳动,文学作品作为一种艺术成果,怎样在追求个人性中兼顾公众性,在信守自主性中兼顾社会性,在适从市场性中兼顾艺术性,在图求艺术性中兼顾思想性,需要写作者不断检省自己和校正路向,也需要文学从业者和关系人理清自己的思想观念,树立正确的判断尺度与健康的欣赏趣味,努力造成不失正鹘的审美风尚和光风霁月的文化环境。
二是传播的变化。
文学传播较之过去,既在纸质化的方式上新增了电子化的传播方式,同时也借用和借重其他方式,使文学传播进而趋于多样化了。
《一句顶一万句》
《尘埃落定》
电子与网络的介入文学传播,一开始只是网络文学作品,现在则不限于此。纸质作品的电子化,网络作品的纸质化,这种双向转换已是出版领域的常态化方式,这使传统形态的主要以纸质形式传播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多地走向了电子化。现在不仅图书电子化了,而且期刊、报纸也电子化了。这种电子化延伸到手机之后,手机也变成了移动化的阅读工具,使得阅读在时间与空间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伸与延展。
传播的变化带来的,不只是在纸质形式之外又有了电子形式,它还打破了传统阅读的静态方式,超越了纸质作品的背靠背的阅读方式。它的动态型阅读,尤其是跟着作者更贴阅读的方式,使电子形式的传播充满了一种读写之间的密切互动,作者留意读者的跟帖,读者介入作者的更贴,这使传统的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变为了偶像与粉丝的特殊关系。这种读写互动的共同体,也构成了网络文学不同于传统文学的最大特征。
《琅琊榜》
《后宫甄嬛传》
《花千骨》
文学传播中的另一个新的现象,是影视改编作品对于小说原作的大众化推广。小说改编影视作品,这在过去多见于传统型的纸质作品,但现在则成为网络小说走向读者大众的一个重要方式,许多传布于网络之际的类型小说,通常先改编成影视作品,经由高水平的技术制作与艺术演绎赚取较高的收视率之后,再予出版纸质作品,进而占领出版市场,赢得更多读者。前几年的《后宫甄 传》,《步步惊心》,近期的《琅琊榜》、《花千骨》等,都是极为成功的典型例证。这种运作方式的迭获成功,已使网络小说作者把改编影视作品看成最为重要的传播方式,而网络小说也由此成为影视作品改编的主要来源。
三是阅读的俗化。
现在的阅读越来越趋于通俗,乃至低俗,是显而易见的。阅读的这种下滑性变化,有两个方面的主导因素与具体表现。
一个方面是娱乐性的欲求逐步凸显,消遣性的需求不断增强。这些年,随着娱乐化的文化潮流渐成风尚,消遣性的文化消费大力增长,文学作品尤其是流传于网络的类型小说开始注重娱乐性元素和游戏性功能,使得注重消遣与娱乐的文学阅读与文化消费,有了可供选择的丰富对象,供与需的两个方面形成互动关系,构成了一定的利益链条。这些年来,在文学图书的出版销售中,越来越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取向,一种是“圈子”里叫好的,一种是“场子”里叫座的,“圈子”里叫好的“场子”里不叫座,“场子”里叫座的“圈子”里不叫好。而那些“场子”里叫座的,要么是官场小说,职场小说,要么是玄幻小说,穿越小说,或者是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小说原作。总之,一定是故事好看的,意趣好玩的,读来轻松的。
另一方面是随着网络科技蓬勃兴起的电子阅读。电子形式的阅读,带有轻阅读,快阅读,碎片阅读,图像阅读的诸多特征。这种阅读近似于浏览,主要以获取显见的信息与浅层的愉悦为主,与旨在精神陶冶和艺术审美的深度阅读相去甚远,但已成为青少年文学阅读的重要方式。2013年间,广西师大出版社作了一个“死活读不下去的书”的网络调查,数千名网友参与投票,把诸如《红楼梦》、《百年孤独》等已有定评的中外文学名著一概投了进去,而且还位列前茅。这里蕴含的问题,既有现在的一些文学读者在观念上疏远经典的问题,也有一些青年读者用电子阅读的方式对待经典的阅读错位问题。还有一个实例是,2015年上半年,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山东大学图书馆所作的学生借阅文学图书排行榜上,两所大学都是《盗墓笔记》排第一。即便《盗墓笔记》属于网络小说中的力作,但仍属于通俗性的类型文学,那么多的名校大学生竞相阅读,不免令人为之惊愕。现在的大学生,应属“90后”一代中精英,而他们在文学阅读上的取向与口味,无疑偏向了通俗。精英阅读尚且如此,其他人的阅读可想而知,这确实让人很不乐观。
四是批评的弱化。
当下的文学批评,无论是与批评的过去时期相比,还是与创作的现状相比,都明显地趋于弱化了。这既跟文学批评的自身更新求变不够,未能与时俱进有关,更跟文学创作的发展日益泛化,新的文艺形态层出不穷有关。可以说,现在的情形大致是,相对滞后的批评,面对不断更新的创作,相对萎缩的批评,面对一个不断放大的文坛。
批评的问题,涉及到理论的充实,方法的更新,视野的拓展,队伍的建设,力量的整合,新人的培育等诸多方面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切实解决,既要靠批评本身去努力奋斗、不断调整,也要靠整体的文学领域协调动作,通力协作,尤其是有关文学、文化领导部门的高度重视与认真对待。
就批评本身而言,如何在共识减少的情况下重建基本共识,在多元多样的状态下彰显核心价值,在文学的认知与批评的尺度上求同存异,形成合力,已是一个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现在的批评,如同现在的学术研讨,常常是言说者自说自话,与会者各说各的,看似一样的提法但各有各的说法,似乎同样的概念却有各自不同的内涵,这种情形就导致了共识越来越少,歧见越来越多,宽容越来越少,抵牾越来越多。
更为严峻的问题,可能还是对于以网络小说为龙头的新媒体文学,现有的文学批评,介入的力量既很显薄弱,又很不内在,基本上难以起到以有力的批评影响创作、生产和传播的实有功效。这既跟现在的批评队伍年龄结构偏大、知识构成偏老有关,又跟具有新的理论知识和文化视野的新型人才相对缺乏,理论与批评的后备力量明显不足有关。而这样一些涉及全局和代际的问题,显然是批评自身所难以解决的,需要有关领导部门进行全面布局和总体部署。这个问题已经迫在眉睫,而它的解决,既关乎文学批评的重振雄风,也关乎整体文学的协调发展。
总之,文学的新演变带来了新形态,注入了新活力,也造成了新问题,构成了新挑战。而这样一种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新现实,无论是从文学研究上看,还是从文学管理上看,都大大超出了人们已有的文学经验,需要我们在深入调研,充分了解和准确把握的基础之上,破解新的难题,探索新的方法,开展新的实践,总结新的经验。这是新的文艺现实提出的新的要求,也是时代赋予我们的新的任务。
《红楼梦》
《百年孤单》
白烨,陕西黄陵人,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曾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工作。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文学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政府特殊津贴享受者。
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学术专长为作家作品评论与宏观走向考察。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以来,在当代文学的理论批评和作家作品评论方面,撰著了300多万字的理论批评文章,出版了《文学观念的新变》《文学新潮与文学新人》《文学论争二十年》《赏雅鉴俗集》《批评的风采》《观潮手记》《热读与时评》《演变与挑战》《边看边说》《新实力与新活力——我看“80后”》等10部文学理论评论著作;另主持或主编有“年度中国文坛纪事”(1999年—2015年)、“中国文情报告”(2003年—2015年)等多种文学选本和年度文学现状概观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