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洁净
——石舒清论

2016-10-31 03:32张晓琴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拱北西海固小说

◎张晓琴

灵魂的洁净
——石舒清论

◎张晓琴

作家与作品

主持人语:本期推出的两篇评论,都是对西部作家、诗人作品的评论,他们共同抓住了“被生活剥蚀的一面,更有他们被生活塑造的那一面”,同时也展示了作家诗人爱文学,爱诗歌,用了整个生命在爱着,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心无旁骛,虔诚而庄严,充满了敬意的写作。这样的评论说清了写作的重要意义,值得一读。(蔡毅)

也许千百年后,沧海桑田,水陆升沉,文明变迁,大地再次震荡之后,有个叫西海固的地方不再是无鱼的旱海。一个叫海原的曾经无比焦渴的地方终于有了水,变得名符其实,成了海的原处。那时,石舒清写西海固的这些文字,就会成为对这个地方旱海时期生存与信仰的有力见证。

石舒清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营造他的西海固世界。与当时盛行的书写现代文明与土地的对峙不同,石舒清将笔力挺向土地的尊严与民族的信仰。短篇小说《故里》是他创作的起点,其后以短篇小说为主,间或有中篇小说与散文问世,也出版过长篇小说《底片》。石舒清的创作量不能算多,但每有短篇出手,必然能让人长久回味。《清水里的刀子》就给他带来很大声名,《盗骨》、《锄草的女人》、《黄昏》、《果院》等作品广受欢迎。这些作品印证了他对土地尊严的书写,也凸显出他的价值观与坚定的信仰。

地母仁厚,或另一个心脏

西海固地属宁夏,是西吉、海原和固原三地的合称。

这里载入史册是因为一场罕见的大地震。民国九年,这里发生了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二大地震,以震中海原命名,这是一次环球大震,人口稀少的西海固有二十多万人在地震中丧生。每去西海固,都望见那被震断的山脊,那震后荒芜的村落,仿佛那山崩地裂刚刚发生,或许马上又要发生,人难免产生一种想立刻逃离的冲动。

这里干旱缺水,被称作旱海。旱海中游动的不是鱼,而是不愿背离家乡和信仰的人。盛夏时在西海固,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水分在不停地蒸发,有再多的水也不够,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干涸。1972年,西海固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这里的人被陆续迁移到自然条件相对优越的地方,有一部分人彻底走了,有一部分人走了不久又搬了回来。回来只有一个原因,这里是故土。

散文《旱海》中,石舒清几乎是呐喊着开篇的:

这就是西海固。

多么像一个大海!

波涛汹涌,恶浪滚滚。

在这澎湃不已咆哮无休的海的世界里,一切似乎都是动荡不宁的,同时又有着一种恒久而又深广的寂寞。

在汹涌中寂寞自守,于寂寞中汹涌不已。

他是这片寂寞旱海的赤子,对这片不适宜人生存的土地充满感恩:

如果你不作遥远的猜测和漠视,如果你偶尔得闲,俯就下来,你就会听到一种特别的令你怦然心动的声音,这声音里很少抱怨,多是感恩,这声音里充满了对人的定义和礼赞。

旱海无鱼。

在这苦峻的旱海里,人就是最鲜活最具有生机的鱼。

书写苦峻的旱海与其中的人何其不易。石舒清最清楚这里的人的生存状态,他笔下自然少不了生存的艰辛。最让人惊心动魄的是《牺牲》,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1973年,十二岁的少年舍巴在极度饥饿中偷了邻村的豆子,引发了两个村庄间的矛盾,两方紧张对峙的时刻,舍巴的父亲柳进义用石头向儿子砸去,“完全像一个疯子”。“那天夜里,舍巴无常了。”柳进义一家后来去了新疆,柳进义一说到舍巴就哭。儿子之所以牺牲,不是因为豆子,而是因为做人的尊严。石舒清说,要写村史,舍巴也应该写进去,但我们没有村史。很大程度上,石舒清在用自己的文字立村史。《底片》就是一个村庄的历史与记忆,其中的人物都是紧贴大地的,他们生活在日常生活与精神交流的双重艰难之中,石舒清写出了“他们被生活剥蚀的一面,更有他们被生活塑造的那一面”[1]。《歇牛》中的马清贵老人在干旱得冒烟的土地上拼命劳作,面临的仍然是粮食歉收,儿子多,没有钱娶儿媳妇的问题,最后倒在犁沟里。《恩典》里的马八斤是个生活自足自在的木匠,但突然降临的厅长亲戚让他深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忧虑愤怒和耻辱感”。《黄昏》中的老人生活得非常艰难,却一定要在临死前偿还自己父亲活着时借的钱。所有的人活在生存的艰难中,更活在生命的尊严中。

石舒清写下没有牲畜的人家如何以人代畜艰难地耱地:“即使两千年前的人的劳动,其原始和艰辛也不过如此吧。”“两个还不能到前面出力的孩子就被用来压耱,那是多小的两个孩子呢,大的不过三四岁,而小的,看得出他似乎还是个婴儿,他似乎还不会坐,就只好歪倒在耱排上,他是怎么忍受耱隙间上来的土块和那种颠簸的呢?”石舒清的叙事一直是沉静的,然而,面对这样的的情景,他不忍慨叹祈祷:

这样的劳动者,连神也会黯然下泪,从而赐予一年的风调雨顺的吧。

人与土地在这里,竟是这样一种寄托和供养关系,真让人感喟满腹,却无以言表。

突然匪夷所思地想为这个婴儿祈祷上苍,让这个过早接触了地母的婴儿,将来当皇上吧。

地母仁厚。石舒清在坚守最贫瘠处的地母的尊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敬泽说,在石舒清眼里,土地就是土地,是世代生息之处。“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由此得到改写。自《人生》中的高加林在乡村和城市间痛苦地歧路徘徊开始,这个主题就获得了一种自然的惯性,‘土地’被置于‘城里人’审视和批判的目光中,而我们的绝大部分作家都乐于证明自己是‘城里人’。”“而石舒清却怀着坚定的自尊书写着‘吾土吾民’,那不仅是一片皲裂的大地,那还是一个精神充盈的价值世界,在天人之际自有不可轻薄的庄重。”[2]这种带着坚定的自尊书写土地的立场使得石舒清与当代许多作家区别开来。当许多作家与乡土中国全面决裂之后,石舒清却逆流而上,用文字建构出一个生活焦苦但精神丰盈的西海固世界。

石舒清仿佛在说,无论如何,人可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农事诗》是他偏爱的一篇作品,石舒清在这篇作品中完全运用了一种诗化的方式写劳作场景:社员们散牲口粪、牲口们闹事、社员们在校园里学习、队长训话,还有最后的入睡。石舒清说自己在写这篇小说时,很清晰地感到写作上的一种变化,就像一条路,走到了一个拐弯的地方。“这是一篇没有主人公的小说,是几个场景,是一种状态,当我觉到我在写一种状态时,我清楚这样的写作是一种挑战,同时也是一种享受。”这样的诗化风格与现代文学史上废名沈从文很相似,小说的情节被冲淡,突出的是一种意境。石舒清在一次访谈中说,“要是有人问我你这篇小说写了个什么(也许就不能这样子来问),我感到我会答不出,就像我无法把一个梦境完全的拿出来给人看一样。”[3]《果院》也是一篇诗意的作品,几乎是一个女性在果院中的意识流。

张贤亮认为石舒清非常善于写细微的东西,他的作品中常常充满了诗意和温情[4]。石舒清心系西海固的一切事物,这些事物成为石舒清文学世界的重要构成因素。《虎子》中的三舅养了许多猫,其中他最喜欢的一只有灵性的猫意外死去,三舅对猫的伤感也让作者产生对生命的伤感。《消息》写父亲为了让果园里的几棵树能够有所准备地死去,让“我”写纸条给树传递即将死亡的消息,不然突然地行动起来,惊恐太大了。“我”遵照父亲的意思去写,然而觉得恍惚,像走在一个古怪的难得其详的梦里。《圈惶》中有关蛇的一系列故事也极尽细微沉静。《猫事》写一只普通的猫、《羊的故事》写有关羊的故事和灾难时都带着一种悲悯的情怀。《家事》中写蜜蜂、衬衫、信件、银牌、古董等事物都带上了关怀的目光。

一切都源于西海固仁厚的地母,提及她,石舒清的深情无与伦比,不可思议:“我忽然间觉得故乡就像是我的另外一个心脏,比我的这个心更壮硕、更有力、更慈悲也更深情。”[5]

暗处的力量,或自我的较量

一个沉静的人总能发现人性深处的秘密。石舒清擅长挖掘并表现人内心深处的心理活动与变化,这源于他对自我与他人内心的深度体验。正如白草所说:“体验的深度,就是石舒清作品文本的深度。”这种深度往往呈现出一种孤独甚至是孤绝的气质,“真正的荣誉,从来都是授于人间的那些遭诽谤者与被质疑者。真正的荣誉,从来都是授于人间的那些终其一生都不得不孤独者。”[6]石舒清的这段话显然也在说自己。在与白草的访谈中,石舒清承认自己的小说里有着相当真实的生活的影子:“我的虚构能力不强。完全出于向壁虚构的小说在我还没有一篇。”“这些东西因是写自己,因此写起来有一种倾吐感和宣泄感。”这些“写自己”的作品往往具有明显的精神分析的特点。

《暗处的力量》是一部向《狂人日记》致意之作。“爷爷遭车祸的第二日,我便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我”胡思乱想又胆怯异常,“一个极为熟悉的人,如果她悄然地走入屋里来,不说话看我;或者她在窗外隔着玻璃关切地望我,我都会极端不安起来,虚汗若蒸,心狂跳不已。我会陡然地怀疑起那个人的身份,觉得她身上有鬼魅的意味,有不祥和害我的讯息。”显然,“我”与鲁迅笔下的狂人有着相似的病症——迫害狂。“我”上了半年大学后就休学了,一直待在屋内,上厕所时要父亲陪同,但“我”对父亲也没有信任感,担心他在身后变成别的什么,只让他在身侧。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诱发不安和恐惧。“我”感到邻居家那个转娘家的女人要来害我,“我真是恨透这个女人了,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却来迫害我。”“我”对于这个女人的敏感原因是她的儿子杀死了他继父,他被枪决时全村人都去观看。这观看无疑等同于鲁迅笔下看客的看,“我”更加恐惧:“村里人几乎走尽了,村里的那种空空荡荡还是感觉得来的。我觉得我和母亲有如一口大缸里仅有的两颗米粒。”这样的语言实在是神来之笔,一个迫害狂患者内心的空荡与孤独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显现。“我”头痛至极,像是被枪决的人是“我”,因为“我”在内心渴望做一个受害者。此后我的内心被这个女人困扰,生不如死。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非常重要:父亲拿一件衬衫擦“我”。这个让人想起作者《家事》中的《衬衫》,小时候,屋里的柁梁上有两样东西,都用白府绸包着,一样是《古兰经》选章《亥亭目》,一样就是一件衬衫,衬衫是教门中的一个苦修者贴身穿过的,它在当地人心目中具有神性,孩子生病不舒服时父亲就用这衬衫擦,这是一种古老的疗治和安慰方式。对衬衫的情感就是信仰的方式。《暗处的力量》中“我”的怪病无医能治,只有在父亲拿出一个已经归真的宗教人士穿过的衬衣擦着“我”,呼唤着真主的尊名时“我”才能略微安静,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陷下去的太阳穴滚烫地流下来。或许,对一个迷途的知识分子来说,能解救他的只有宗教。这部小说呈现出知识分子的精神迷途与自我内心的激烈搏斗,隐约中透出宗教信仰疗救的可能性。

《风过林》的真正主题也是一个人精神上的迷途与思考、斗争与调适。“我”对墓地产生了兴趣,整天在墓地里冥想。当看到一个上坟的女人时,“我”疑心她是一个鬼并下决心到她附近去看看。“我”感觉超过了自己的领地,在敌人的绳索上施展力量了。一时间“我”真希望她是个鬼,然而,她是个人,在墓地诵经。“我”又遇到一个老人,并在内心与对方较劲,然而,这个老人也离开了。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显然在墓地进行自我的斗争,他总是用自己的手扼自己的喉头,活在恐惧不宁之中。

偏僻地方的普通人如何进行自我内心的调适,这是石舒清小说的一个微妙主题。《乡土一隅》中讲了三个故事,其中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进行内心的斗争并进行自我调适。《长歌当哭》中的六舍娘整天地哭,不知道的人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事,但她的儿子却已经习惯了她的哭。当她给“我”家帮忙时,一脸的生动,还不时地笑起来,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哭过。这哭,完全是一种精神上的调适,只是这方式实在太特别了。《老勉》把对生活的不满意发泄在哑巴妻子身上,他的家庭暴力让全村的人反感,但他仍然得不到应有的尊严。《乡村浪漫》中,一个勇敢的乡村女子主动找尔玛要和他一起生活,尔玛非常喜欢她,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尔玛内心搏斗后没有做出格的事情,以至于这个女子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还有自我内心莫须有的搏斗和与之造成的伤害。最典型也最让人难忘的是《娘家》。她嫁到一个男人打女人之风出了名的村子,但她遇到一个爱她的丈夫,从来没有打过她。过了大半辈子后因为一句话,她赌气回了娘家,但很快就后悔了,她希望丈夫能来叫自己回去。丈夫天天坐在房顶上盼她回来,但不愿放下自尊去叫她。一个大雨天,丈夫从房顶滑下来摔死了。她能做的只有一直哭泣。这个小说的阅读过程就是一个缓慢而漫长的等待,你期待的那个情节一直不出现,而小说的结局却那样意外。

《虚日》中二奶奶为了一个苕兄弟和娘家另外一个兄弟较了一辈子劲,为此心力交瘁,但她死后,那个苕兄弟又活了十四年。仿佛她的辛劳有等于无。《低保》写村长王国才要修果园,吃低保的人帮忙平地的事情和他们的心理,细致而深入。这件事情对村长来说不仅仅是平地,而且关乎他在村人心中的位置,小说以村长在妻子面前分析村人而结束,很有意味。

在更深层面,人的自我斗争最终是为了走向内心的安宁。《旱年》与《节日》两篇略有相似。前一篇中的萨利哈婆姨丈夫长年不在家,她在对乞丐的舍散中找到存在感。后一篇中的环环媳妇也是,丈夫长年在外做生意,她担心丈夫在外面做了“坏事”,并没有证据。她无意中看见一位老奶奶有一对漂亮的银镯,竟然怕自己抢这对银镯。这样的想法都让她内心不得安宁,于是,她牵了一只羊到拱北去舍散,在去拱北时,她的内心开始变得宁静。所有内心的自我较量走向一个方向——宗教,这是石舒清笔下人物心灵的去处,也是作者灵魂的唯一归宿。

阳光洁净,或灵魂洁净

石舒清的小说和散文都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能让人变得宁静,甚至沉静,这在当下文坛喧嚣的大环境中尤其难得。细思之,原因有二:一是作家性格使然,二是作家信仰使然。相对而言,后者更加重要。石舒清喜欢用“清洁”、“洁净”、“清水”这一类词语,对于他来讲,文字就是他洁净灵魂的一种方式。在一篇名为《阳光洁净》的随笔中,石舒清这样写到:“即使纸上不写什么,但是阳光洁净着,这于我的心,也多着一份清净与自足。写作使我深邃,丰富,安详,我以写作之舟渡过险恶的江河。埋头写作会使我生出巨大的翼来,并且沉稳地飞越时空。”所以,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描述那些有信仰的人们,他们如何怀着虔诚之心做礼拜,礼拜前如何小净大净;他们如何给乜贴,如何舍散;他们又如何上拱北,如何与教门中的人做生死道别。

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知识分子,石舒清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并以此清洁自己的灵魂。他满怀崇敬写下了《韭菜坪》《我们的教主》等散文,都是关于他信仰的伊斯兰教尕德忍耶门宦韭菜坪拱北的教主的事情。韭菜坪就在石舒清的家乡海原,这里虽然偏僻,却有中国伊斯兰教尕德忍耶门宦的拱北,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大拱北之一。西北的回族民众尊称教主为老人家。《我们的教主》写李德贵老人家生前的种种传说与故事,“我”通过与李老人家本人的交谈印证这些传说的真假,然而,当“我”说出这些传说的“真相”后却遭到了信徒的冷遇,“我”发现,有些谜底大概永远是没有办法揭晓的,有些事情,永远是没有“真相”的,而且,在信仰面前,所谓的“真相”往往是无用的。

《韭菜坪》写韭菜坪拱北的教主丁义德老人家归真前,“我”去看他,听到的关于他“盗骨”的真实故事。在政治动荡时期,丁义德老人家受命于自己的师父,要把埋在青海后子河的一个前辈教主的金骨迁回韭菜坪拱北,为实现这个愿望,他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每次只能偷迁一点儿金骨,而且为了不被人发现,几千里路程,他不坐车,躲着人,每每夜里赶路,白天睡觉。这样的行为背后只有一个力量,就是信仰。小说《盗骨》和散文《韭菜坪》是一个主题,其实前文已经说过,石舒清的小说有诗化的特点,以至于我经常在读他的小说时觉得是在读散文。《盗骨》讲述一个村子里的人把自己村的柳老阿訇的遗骨盗回来的故事。为了这件事情,村子里已经行动了三次,也牺牲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已经被村人们神化了。尽管这样,几乎全村的人都要报名去参加第四次“盗骨”,这一次行动终于成功了,但是豪赛老人又要回到那个墓园去,因为他要教训那个在亡人面前胡作非为的青年人。骨什盗回后,村人的行为更加检点,因为有个贵人的坟在村里。石舒清说:“设若,第四次盗骨失败,那么,一定,还会有第五次,第六次,甚至更多次,直到把那骨什盗来。这是活人的精神。”

灵魂的洁净需要仪式,换个角度想,庄严的仪式何尝不是内容的一部分?李敬泽认为石舒清的小说常常有很强的仪式性,在这种种仪式中,土地有了一份安然,人有了一份尊严。《清洁的日子》里写母亲打扫房子,但却充满仪式感。母亲先是要择一个好日子才扫屋,首先要是礼拜四或礼拜五,因为礼拜四是盼舍日,礼拜五是主麻日。然后是天气要好,日头要好。为了等一个好日子,母亲真是能付得出耐心。好日子到来时,母亲像新娘一样喜悦而振奋,起很早,洗大净,让父亲起来上香念《古兰经》上的索勒,然后才开始扫屋。一个日常生活的行为由此获得了不寻常的意义。“这清扫过的屋顶之上,就是博大清远、繁星浩瀚的夜空啊。”

宗教的力量浸透了西海固人的日常生活,仪式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信仰与准则,洁净世俗生活中的人的灵魂。这种仪式中最隆重的是死亡的仪式。这里面有生者对死者的敬重,死者中包括人,也包括动物。《清水里的刀子》中的马子善老人在老伴死后突然非常渴盼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他站在坟院门口喃喃自问,主啊,我空间在几时呢?你能悄悄告知我吗?他的儿子耶尔古拜非常悲伤,为了搭救母亲的亡灵,他要在母亲四十祀日杀家里的那头老牛。耶尔古拜觉得这头被举念了的牛有了一种独特的品质与意义,它将携带使命去拯救苦海中因自己的罪行而受难的亡灵。而这头老牛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后就不吃不喝了,因为它能从清水中看见将要杀死自己那把刀子。马子善老人心里有了一种驱之不散的肃穆。只要他一闭眼,在他内部的视野里,就有一盆清得让人像涟漪那样微微颤栗的水,在这水里,慢慢就会生出一把世所罕见的刀子,在清水的深处像一种蕴藏的秘密那样不断地向你闪悠着银光。他喃喃对牛说:“你比我强,你知道你的死,可是我不知道。”于是,马子善老人把经典放在桌面上,金子般的阳光落在摊开的古老的经典上。杀牛的时候他不愿意看,当他回家时,看见一张颜面如生的死者的脸。

《疙瘩山》中的小姚是一个出家人,他出家后就一直在守拱北,在兰州、平凉、西海固都守过。他获得了人们的极大尊重,死后有数千人为他送葬。“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看到“小姚的埋体被高举起来了,日头动了一动,似乎天上有了接应。赞圣声也起来了,仿佛小姚的埋体不是被人高举,而被水似的诵经声浮涨着。送葬的人跟在后面,“那么大而洁净的白,似乎一世界的花都开了,似乎世间的蜜蜂和蝴蝶都飞到这里来了。”在这样一个圣洁的葬礼上,活着的人的灵魂得到了一次洁净:“主啊,这一刻我似乎得救了,但这只是一瞬,过后我怎么办呢?”《风过林》在石舒清的短篇小说中篇幅是比较长的,“我”对墓地言说不清的兴趣乃至向往其实就是一种宗教性体验。《出行》是一篇构思奇特的小说,“我”是个知识分子,常常有一种心里空空洞洞眼里迷迷茫茫的感觉,这时候遇到了疙瘩山拱北的主持人,于是随他到拱北去了。拱北上,大家跪在上人的墓前一动不动,虔诚之心可见。拱北的小掌柜请他吃饭时,他看见小菜精致而洁净,小掌柜的声音也像是被洁净过的,他的手也那么洁净。所有的一切都是洁净的。小说中出现了一幅对联:“一尘不染明清静,万缘脱去见真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在拱北洁净灵魂的一个暗喻。

西海固的土地贫瘠而阳光洁净,阳光下,石舒清的写作仍在继续,写作是他的仪式,通过这种仪式,他获得了灵魂的洁净。

【注释】

[1] 石舒清,白草:《石舒清访谈》,《民族文学》,2005 年第 1 期。

[2] 李敬泽:《遥想远方——宁夏“三棵树”》,《朔方》,2009年第5期。

[3] 石舒清,马季:《故乡就像是我的另外一个心脏》,《青春》,2007年第1期。

[4] 张贤亮:《序》,《暗处的力量》,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

[5] 石舒清,马季:《故乡就像是我的另外一个心脏》,《青春》,2007年第1期。

[6] 石舒清:《阳光洁净》,《创作评谭》,2002年第3期。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艾薇 2014 ,水彩画,37x56cm 胡晓幸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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