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佩佩,高昌旭
(1.湖南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2.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一部“世界眼光”的民国游记
唐佩佩1,高昌旭2
(1.湖南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2.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世界文学”作为比较文学这门学科中的一个重要的理论范畴,在中国已经进行了百余年的话语实践。与之几乎同一时期生发于晚晴民初的“世界眼光”,最早是由民国学人、戏剧理论家宋春舫提出,他在早期创作的旅行游记《海外劫灰记》中介绍欧洲的戏剧发展概况的同时,也初步阐释了自己的“世界眼光”思想。宋春舫的“世界眼光”是对晚清民初“世界意识”的继承与发扬,对戏剧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戏剧;宋春舫;世界眼光;《海外劫灰记》
1917年俄国的十月革命,给中国带来了马克思主义,同一年陈独秀在《新青年》发表的《文学革命论》,以及胡适在《新青年》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掀起了新文学革命的大潮。和上述重大事件相比,宋春舫的《海外劫灰记》在这一年的出版相对要默默无闻许多,然而他对中国现代戏剧的理论贡献是不容忽视的。在《海外劫灰记》中,宋春舫就已经开始向国内介绍易卜生和他笔下的娜拉,这比1918年6月《新青年》上的专刊《易卜生号》要提前了一年之多。
到了1922年,为了呼应当时胡适提出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宋春舫别开新面,在发表的《近世名戏百种目》中提出了关于“世界眼光”的主张,“我国人于文学上之‘世界的眼光’(Visionmondiale)完全缺乏,故今日欲谋我国国民文学之发展则当知现代文学作品,苟不具大同主义,之理想,则必难博得世界的荣名,而研究现代文学实为吾国文人之急务。”[1]而宋春舫所指的“世界眼光”早在《海外劫灰记》的《文学》中曾有所提及:“对我们来说更要紧的,是认识我们当代的文学,藉此足以了解到这些民族的各种思想、心理,以及不同的偏好。”[2]
1912年,弱冠之年的宋春舫乘船离开上海淞沪的老家,踏上了为期四年的海外留学之路。在这之前的两年里,他一直就读于上海的圣约翰大学,这所由美国人建造的教会大学具有演出西方戏剧的传统,“宋春舫负笈欧洲前,便在圣约翰大学的校园接触过不同于传统戏曲的戏剧形式,其中包括《驯悍记》《仲夏夜之梦》等西方经典作品。”[3]可见宋春舫对戏剧的钟爱,在他去欧洲前就已经初见端倪了。1916年宋春舫归国后,先后前往上海圣约翰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任教。
1917年,宋春舫将欧洲游学的经历集结成书,并用法文撰写了《海外劫灰记》,该书的法文主标题译为“走遍着火的世界”,系于当时的国内国外都经历着战乱与动荡。而宋春舫本人为这部书所写的中文标题,也是具有深刻含义的,书名中的“劫灰”一词出自《高僧传》卷一的《汉洛阳白马寺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云不委,可问西域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4]在佛经中,称天地从形成到毁灭为一劫,劫尽时会有大火焚烧,后来多用于指兵火战乱带来的时代动荡。晚清作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中外碰撞、民族危亡的时代,身处其中的文人在诗句中常用“劫灰”来表达感时伤世的悲愤与无奈,如黄遵宪于清同治三年至十二年间作的《铁汉楼歌》:“颓垣败瓦不可踏,劫灰昏黑堆成隅”;马关条约签订后陈季同的《吊台湾》第一首:“金钱卅买辽回,一岛居然付劫灰”;晚清同光体诗派的代表诗人、国学大师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在1901年所作的《书感》一诗:“八骏西游问劫灰,关河中断有余哀。”而宋春舫在1917年第116期的《清华学刊》上发表的《自题<海外劫灰记>》一诗中也抒发了对祖国与个人前程的忧患:
去国曾为汗漫游,人间无地寄浮鸥。
病春病酒年年事,听风听雨处处秋。
花草三生馀旧梦,管弦之夕是长愁。
征衫涕泪琳琅遍,悔著新书付校雠。
当然,“劫灰”或许有另一层意思,宋以朗在回忆祖父(即宋春舫)时写道:“当时欧洲正值战争,许多人生计没有着落,唯有变卖家当,其中就可能包括藏书。而祖父有的是真金白银,所以他不断买书,累计达三千多本。”[5]兵燹人祸的欧洲尽管满目疮痍,身在欧洲的宋春舫却以低价购置了大量的戏剧丛书,带回国内,这些珍贵的书籍日后均被安置在宋春舫建于青岛海滨的“褐木庐”图书馆,为“五四”时期对外国戏剧的译介以及推动戏剧运动改革做出了贡献。
民国以降,战乱频仍。伴随着国运衰颓,使得文化振兴的事业任重道远,尽管如此,仍有诸如鲁迅、胡适等先驱者站出来,为新文学乃至国民的前途创榛辟莽。这一时期的学者大多有海外游学的经历,在批判、吸收西方各国及日本的经验的同时改造本国的文化。“一方面,晚清到‘五四’前后的行旅体验影响到现代文学作者的文化身份,促进了跨文化传播,另一方面通过不同的行旅文化群落影响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形成。”[6]而他们在域外留学期间的思考,至今看来也是深有意义的。《海外劫灰记》不只记叙游学见闻,还饱蘸了宋春舫对整个世界格局与时代内涵的深刻反思。
首先,对家庭观念的反思。在《海外劫灰记》第十篇《帝制或共和?》的讨论中,宋春舫认为中国之所以没有出现像西方那样的共和思想,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的家庭所造就的根深蒂固的影响。在比较中欧关于个人发展的态度上,宋春舫认为过去中国的家庭影响力甚大,是一切政治、社会与宗教机制的基础,家庭的束缚阻碍了个人的成长。而反观欧洲,社会的发展不应该牺牲个人。此外,宋春舫还根据家庭的始终存在进而预测了国内帝制的复辟。在今天看来,宋春舫的观点未免有失偏颇,带有“离经叛道”的色彩,然而在思想观念大革新的“五四”时代,这一观念也体现了宋春舫的进步意义。
其次,对人道主义的反思。宋春舫虽然出身富豪之家,衣食无忧,然而他对身边遭受苦难的同胞却并未忽视,并在书中反复提及。他尊重劳动者,尤其是海外的华工。在第十四篇《犹太人》中宋春舫先是从欧洲犹太人的前途谈起,进而联系到惨遭迫害的旧金山的华工,宋春舫讽刺欧洲人所宣称的宗教自由并不是普世的,并且呼吁全世界关注海外的中国华工。同时结合当时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与占据,尤其是对中国领事裁判权的剥夺,宋春舫一针见血地指出根由所在:“因为正义不能决定政治,而是政治决定正义。”[7]在此基础上宋春舫还提醒同胞们对邻国日本的警惕,在《海外劫灰记》的最后一篇《错误!》中,宋春舫说道“今天,不管日本有什么企图,原本的用意又是什么,中国人一概是小心提防。”[8]回顾历史我们发现这番预言不仅是宋春舫的书生意气,更是经过严肃地比较与反思后的痛定之语。
第三,对人文主义的反思。在第五篇《柏格森》中,宋春舫以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聊斋志异》里的《毛狐》为例来比照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柏格森认为智能和本能不应当相互混淆,本能是随着智能一起发展的,尤其是在动物身上,本能会不断地进化,《毛狐》中的狐精是传说中的物种,在民间故事中往往被赋予超乎常人的能力。在宋春舫看来,中国社会的根本要素是家庭,家庭就是一切,个人什么也不是。传统社会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儒家伦理的纲常,智能缓慢发展,本能转为服从,“人”本身的发展意义也无疑被搁置了。阿伦·布洛克在《西方人文主义传统》中曾说道,“每个人在他或她自己的身上都是有价值的——我们仍用文艺复兴时期的话,叫做人的尊严——其他一切价值的根源和人权的根源就是对此的尊重。这一尊重的基础是人的潜在能力,而且只有人才有这种潜在能力:那就是创造和交往的能力(语言、艺术、科学、制度),观察自己,进行推测、想象和辨理的能力。”[9]在晚清的外交家及文人中,如陈季同、曾纪泽等,他们在域外更多关注的是富国强兵之法,而宋春舫则开始注意到对“人”的意义的探索,他的人文主义观更多强调的是个体的自由发展,这一点,宋以朗如是回忆道,“我们三代人的共通点是,大家都确信自己一生做的,正是兴趣所在,所以我们是幸运的。”[10]宋春舫之子宋淇,笔名林以亮,是颇有影响的文艺评论家和翻译家,与钱钟书、傅雷及夏志清等来往密切。而宋以朗则在翻译、金融分析、统计等方面均有建树,并且还负责整理过张爱玲的遗稿。
宋春舫的“世界眼光”是对晚清民初“世界意识”的继承与发扬,“世界意识的建立必然伴随着中国中心观念的动摇与破灭,‘世界之中国’作为一种认识范式,随着日益深重的民族苦难逐渐在晚清浮出历史的水面。”[11]值得一提的是,宋春舫为戏剧改良的努力也得到了国外的回应,英国著名作家毛姆在1919年访华时曾拜会过当时在北大任教的宋春舫,并将这段短暂的会面经过记录在了他的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里的《戏剧学者》一章中。此外,据《海外劫灰记》的译者罗仕龙介绍说,法国国家图书馆至今仍收藏了这本书,可见宋春舫对戏剧事业的贡献并没有被世人遗忘,无论是对中国现代文学还是跨文化交流的意义,都有待更深层次地研究。
[1]宋春舫.宋春舫论剧[M].北京:中华书局,1922.
[2][7][8]宋春舫.海外劫灰记[M].罗仕龙译.书城,2015,(4).
[3]钟欣志.清末上海圣约翰大学演剧活动及其对中国现代剧场的历史意义[J].戏剧艺术,2010,(3).
[4](梁)释慧皎撰.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
[5][10]宋以朗.宋家客厅:从钱钟书到张爱玲[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
宋春舫.从莎士比亚说到梅兰芳[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1.
[6]李岚.行旅体验与文化想象:记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现代视角[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7.
[9]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11]张珂.晚清民初“世界意识”与“世界文学”观念的发生[J].中国比较文学,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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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6)10-001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