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五年级时体重55公斤,此后十年间更像吃了发酵粉一样迅速膨胀。她尝试各种减肥方法,也渴望过爱情。当青春之轮被肥胖压沉,少女能否赶走心魔重新开始?
上
温莹莹十二岁时正式进入青春期,人像吃了发酵粉一样,迅速长长、长宽。肚子总是饿的,每天回家吃两碗饭。吃饭时,母亲林美凤死死看着女儿像老家来的穷亲戚一样,用木饭勺的背面将米饭压得平些,再平些。
林美凤忍住厌恶,说:“吃那么多,买衣服要没有你的号了。”
林美凤长得很美。长圆眼睛,略带婴儿肥的瓜子脸,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十多岁。林美凤思想前卫,年轻时就很注意控制体重。生产后更甚。“吃饭六分饱,赛过寿星老”,她熟谙各种减肥方法,黄瓜餐、苹果餐。孩子生过了,她不再害怕内分泌失调,把减肥事业进行得轰轰烈烈。林美凤四十岁了,身体依旧紧实,没有这个年纪通常都会有的啤酒肚与麒麟臂。从背后看,她像是未生过小孩的少妇。女友们看她时,羡慕的目光后带着嫉妒:“美凤,你身材好好哦。”她们上下打量她,目光如刀。背后女友们相互议论:“瞧林美凤那骚劲儿。”
话传到林美凤耳中,她当作赞美,一笑置之。不久,女友们转移目标,将目光聚焦到温莹莹身上。林美凤带温莹莹去打牌,麻将桌上,常有人看似不经意地提起:“美凤,你家莹莹一点不像你。最近又胖了吧?”
“胖点好,莹莹看起来很老实,不像我们家小孩,一天到晚搞鬼搞怪。”
“美凤,《追妻三人行》看了吧?你们家莹莹蛮像那个美好的。”
众人皆笑。林美凤双手划拉着牌,笑容未改,只在嘴角微微抽动。
饭桌上,林美凤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蠢样,心里升上一股急火。她忍住,尽量平和心绪,说:“不要吃得那么蠢。谁和你抢吗?再这么吃下去,你以后都买不到衣服!”
温莹莹缩回筷子,想夹肉,又犹豫不决。她盯住菜盘,抬头看看林美凤,嘴巴瘪下来,眼睛一挤,泪光闪闪中透着一股无辜。林美凤恨铁不成钢,将头扭向一边:“算了算了,吃吧。”温莹莹如得特赦,赶紧接连夹起几片肉,放在碗里,大口扒掉,仿佛是害怕母亲反悔。林美凤不屑看她,起身走开。从此,她不再带温莹莹外出打牌。
温莹莹的确不太像林美凤。她挑着父母的缺点遗传,塌鼻子,五比五的身体比例。按照基因,她不应该是胖子。林美凤自然不必说,父亲温学新体格壮实,但拢共不过140斤,属于标准身材。一家三口中,温莹莹像是个抱错了的小孩。
她扎两条辫子,因弱视而戴一副巨大的圆形眼镜。那年头放《追妻三人行》,人人都说她神似林美好——老实、淳朴——潜台词是傻。林美凤意识到这一点后,更鲜少带她出门。
1998年,温莹莹十二岁,上五年级,55公斤。
那一年放《泰坦尼克号》。温莹莹所在的新江市第一次放外国电影,票九十多块一张,黄牛也很难弄到手。温学新一个做生意的朋友送了两张票给温家。温莹莹吵着要去。林美凤说:“小孩子看什么电影。”其实是怕遇到朋友,又免不了吃一场话中有话的暗笑。
温莹莹说:“胡兴华他们全家去。”
胡兴华是温莹莹同桌,爸妈皆做生意。两人把胡兴华丢给班主任李老师,每月付老师一笔钱,管饭管作业,形式如同午托。李老师安排他与温莹莹同桌。李老师说:“你是班长,班长要帮助其他同学共同进步。”自己乐得清闲。
温莹莹觉得责任重大,每天叮嘱胡兴华写作业。胡兴华不耐烦,说:“哎呀,抄一下就好了,不用那么认真。”
考试时,胡兴华趁老师不注意,将温莹莹的卷子拽过来,压在自己卷子下唰唰抄写。温莹莹又急又心慌,想抢回卷子,又怕动作太大,被老师发现。她不敢举报,只得趴着将头压在桌上,假装休息,焦灼地祈祷考试快点结束。考试结束,胡兴华前进十名,李老师表扬他们是学习互助的好对子。胡兴华为了表示感谢,送了温莹莹一袋外国巧克力。他说:“温莹莹,你人最好了,下次记得再给我抄嘛。”
温莹莹闻了闻巧克力,说:“好。”
“人家有钱,我和你爸是上班拿死工资的。”林美凤说,“你作业写完了?像你这样,得勤快点才行。”
温莹莹不依,伸手拽林美凤裙子,被母亲一手拨开。她坐在地上,假装要哭。不知怎的,一股委屈真实地涌上来,让她感觉鼻腔酸胀。她挤挤眼睛,眼泪成串下落。因为哭,她的鼻子和眼睛纠结在一起,像是一团揉旧的抹布。林美凤心生厌烦,说;“去去去,哭也没有用。”
温学新和林美凤去看电影了。二人将温莹莹反锁在家,命令她早睡觉。11点多两人从电影院返回,看见温莹莹还没睡,林美凤说:“幸亏没去看,沉船啊,吓死了。”林美凤的脸红彤彤的,像是被大风吹过。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温学新的胳膊,将目光望向温莹莹:“莹莹这么胖,要是真的上了船,不晓得跑不跑得脱?”温学新斜了一眼林美凤,瘪嘴憋住笑意。
当天晚上,温莹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坐在一条木船上,水一波接着一波推搡着船舱,她被荡漾得头晕,直想吐。她试图站起来。船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好像即将散架。她只得重新坐下,双手抓紧船舷。风卷着海浪扑打过来,涌进船舱,溅了她一身水。她惊慌地跳起来,船吱吱尖叫了几声,突然裂开,沉了。
温莹莹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右侧脸颊湿热地淌着泪。夏夜,她听到窗外细微的虫叫声如海浪般升起,很快又被夜色淹没。温莹莹用毛巾被裹住自己,似热,又冷。没有人听见她的惊叫。温莹莹竖起耳朵,企图寻找出一些动静。隔壁房间里,除了父亲略微夸张的呼噜声与磨牙声,什么也没有。
胡兴华问:“你去看《泰坦尼克号》了吗?”
温莹莹说:“没有,我爸我妈不让我去。”
胡兴华说:“哇,太可惜了。真好看,就是女演员太胖了,还不穿衣服。”
“为什么不穿衣服?”
“他们两个谈恋爱呀,谈恋爱就不用穿衣服。”
温莹莹想起母亲说的沉船,反驳说:“不是谈恋爱,我妈说,是好大的一艘船沉了,很吓人的。”
胡兴华说:“是沉船呀,但主要还是谈恋爱。”说完,他凑得离温莹莹近了些,压低声音,“你知道那个船为什么沉了吗?”
“为什么?”
“因为女演员胖呀!女演员把船压沉了,哈哈哈。你比她还胖,哈哈哈。”
温莹莹愣了愣,低下头。她胸前的扣子紧紧地绷着,两团已经发育的乳房呼之欲出。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胖。狭窄的空间被她庞大的身躯占据着,像是一种侵略。她呼吸急促起来。这种后知后觉的侵略者身份让她感觉羞愧,还有恐惧,仿佛压沉了泰坦尼克号的不是女演员,而是她自己。
火从耳根处蹿上来,把温莹莹的脸烧红了。温莹莹鼻子一酸,想哭。没想到,一阵鼻酸很快就过去了。温莹莹揉了揉眼睛,干干的,没有半点泪水。她想用力扑倒在桌子上,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大哭一场,好引来同学们注意。温莹莹想着,趴倒在桌上,干号起来。
她没有吓倒胡兴华。胡兴华见状,反而哈哈大笑,尖着嗓子喊:“肥婆哭啦,肥婆哭啦!”
“肥”这个字,像锥子一般扎入温莹莹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了林美凤炒的五花肉。他们家只有温学新吃五花肉。林美凤要保持身材,绝不会吃。温莹莹也不吃。她嫌五花肉上肥肉太多,油腻腻的。快要咽下去的时候,一团油腻就堵在嗓子里,像痰一样。一次,温莹莹伸手去摸了摸摆在案板上的生肉。滑,腻,像是鼻涕。她赶紧开水洗手。油脂在手上结成豆子大小的油珠,刺激得人心口发麻。她慌张地捏起洗洁精瓶子,用力挤出一块,快速搓手,好不容易才将那层油腻给搓洗掉。温莹莹闻闻指尖,肉腥味儿犹存。
想到这个,温莹莹仿佛看见自己被切开,身上流出黏腻的油脂。她倒吸一口气,羞耻和愤怒一起涌了上来,在她的胸口肿胀成团。她想要叫,可胸口被一团闷气顶住,让她发不出声。温莹莹砰地用腿肚推开椅子站起来,奋力大叫了一声,一巴掌打向胡兴华的脑袋。
胡兴华愣了一下,张开嘴巴。班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温莹莹打人了!班长还打人!”听到这句话,胡兴华像是触电一样突然回过神,伸出拳头,向温莹莹挥了过来。两个人扭打着摔倒在地上,灰尘四起,在温莹莹的脸上结成黑泥。
李老师瞪着黑乎乎的两个人,问:“为什么打架?”
“温莹莹先打我的!”胡兴华先喊出声。
李老师将目光转向温莹莹:“温莹莹,你来说说看。”
温莹莹不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夏天,她穿着一双镂空的白色塑料凉鞋。凉鞋便宜而柔软,几乎全学校的女生都穿这样的凉鞋。新买来的鞋子上有五朵彩色花朵,用铜质的圆条扭成球状,充当花蕊。温莹莹的凉鞋已经穿了一段日子了,金色的花蕊已经掉光,剩下五朵颜色暗淡的花瓣。因为胖,她的脚背鼓胀在船形的鞋缘上,被勒出红色的肉痕。没了花蕊,花朵中心漏着圆形的洞,感觉像是牙齿漏风,让人觉得缺少底气。
李老师又重复一遍:“温莹莹,问你话呢,你是班长,为什么打人?”
温莹莹仍不开口。李老师感觉威严受损,提高声音:“打人是不对的。你身为班长,更应该团结同学。和同学有矛盾,应该讲道理,怎么能用武力解决呢?你是个女同学,女同学打架像话吗?”
胡兴华幸灾乐祸:“就是!”
李老师说:“你给我闭嘴。你是男同学,要爱护女同学,要谦让,打女同学,像话吗?”
胡兴华瘪了。李老师将转椅转回到桌面上,拍拍桌子,说:“你们两个,回去给我写一千字的检查。明天交给我。胡兴华可以走了,温莹莹留下来。”
胡兴华走后,李老师把温莹莹拉到跟前。她很瘦,手掌的骨架明显,没有肉,像是只用骨架就撑起了整副皮囊。她用手把温莹莹的手放在手掌中,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抚摸。李老师的手温热、柔软,却又带着一股夏日时吃冰的惬意。温莹莹抬起眼睛。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别班的老师,她们偶尔将目光投向她,笑笑,又埋头伏案。她能感觉到,在那些堆积着的书籍后面,不时有眼光飘过来,像医生手中的手电,在她身上来回扫射。
温莹莹有些后悔,觉得辜负了李老师的信任。
李老师说:“好,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莹莹低着头,小小声说:“胡兴华骂我。”
李老师说:“你刚才怎么不说?骂你什么了?”
温莹莹又把头低了下去。小小声开口说:“他骂我肥婆。”
她没有抬头。但她能感觉到,李老师先是怔了一下,很快憋着鼻子喷出一口气。像是要笑,却又觉得不应该,把笑生硬地憋回去了。温莹莹翻起眼球去看李老师,她的嘴瘪瘪的,嘴尖堆成一个花蕊。李老师吸了一口气,做出严肃的样子:“胡兴华这样说你是不对的。但你是班长,不应该动手打人。班长要起带头表率作用。以后有什么事情,应该及时向老师汇报。这样才是好干部,知道吗?”
见温莹莹不说话,李老师又补充道:“这样吧,检查不用你写了,但没有下次了。”她伸出手来摸摸温莹莹的脑袋,说,“学习好就行了,小朋友不用考虑其他的。”
温莹莹的心沉静下来。她点点头,走出办公室,走到走廊上。风吹起来,将办公室里说话的声音吹到她的耳朵里。“你们班班长啊?你们班女生好像就她最胖吧。上次我见过她妈妈,身材很好的,简直像两个人。”“就是啊。唉,小孩子长成这样,也的确太不好看了。”李老师叹了一口气。风把叹气声吹进温莹莹的衣衫,把衣服吹得沉甸甸的。走廊上的沙土被席卷起来,扑在她的脸上。温莹莹步履缓慢,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静下来,静下来,接着消失,剩下她一个人,艰难地继续往前走。
她决心和胡兴华和好。因为李老师说,和同学之间相亲相爱,是一个好干部的职责。她作为班长,更应该起带头作用。单元测验时,胡兴华照例拽走温莹莹的卷子,她熟练地在一旁掩护。发布成绩,胡兴华又进步了几名。李老师站在课堂上表扬他们。阳光将她的脸照耀成饱满的金红色,使她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一轮满月。
胡兴华收起卷子,凑到温莹莹耳边:“温莹莹,等下次考试,你……”
温莹莹点点头:“我会给你抄的。”
胡兴华的眼睛闪闪发亮,说:“你这么好,我请你吃巧克力?”
温莹莹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不过我有条件的。”
胡兴华瘪着嘴,哼出一口气:“你想要干吗?”
温莹莹说:“不许你喊我肥婆。”
胡兴华说:“好,好。没有问题。”
“也不许你到处给我起外号。”
“好,好,绝对不起外号。”
温莹莹安下心来。两个人继续互相帮助,俨然一对亲密好友。
一个月后学校体检,温莹莹又重了10斤,变成60公斤。她把其他的体检项目提前做了,甚至咬咬牙首先做了最可怕的视力检测。她磨磨蹭蹭,拖到最后一个去称体重。她失策了。这时候,班上的同学们几乎都已体检完毕,一个个闲在医务室里聊天。见温莹莹落在最后,每个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医务室老师说:“那个同学,快点,就剩你一个了。”
温莹莹犹豫地脱了鞋,踩到秤上。医务室老师冷冷地看了秤一眼,迅速转向坐在体重秤旁边的另外一个老师,报出数字:“60公斤。一米五八。”
“哈哈哈哈。胡兴华首先笑起来,“温莹莹120了。肥婆!”
“喊什么,都给我安静点!”医护老师喊。
温莹莹愣在秤上,脸又烧红了。同学们偶尔将目光看向她,耳语低笑。温莹莹知道,他们必然是在笑她。她默默走下来,穿好鞋子,走出医务室。几个男孩从医务室跑出来,看见她,围上来,用手戳她的肚子,“哇,好有弹性。”“温莹莹,你的肚子好像我爸的肚子哦。”“肥莹!肥莹!”温莹莹加快步伐,男孩子们又追上来,超越过她,转过身,面对着她,往后退着跑。他们做出鬼脸,手舞足蹈,有人拉开嘴巴扮鬼脸,有人用手指向温莹莹。他们开口,声音充满一致的节奏:“肥莹!肥莹!”
温莹莹挥舞着拳头追上去,却步伐不稳,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因为摔倒,校服上衣被她压在身下,露出圆圆的白肚皮。肚皮如同气垫般撑住了温莹莹,没让她感觉到太多的疼痛。周围响起几声尖叫。人们纷纷四散开去,熙熙攘攘的走廊,一下子变成了温莹莹一个人的世界。周围不时有人从她的身边经过,没有人停下来。
“这不是五班的班长吗?哇,怎么这么肥啊。”
“要是我长这样子,还不如去死了。”
原来单薄的几声嘲笑变成汹涌的海浪。温莹莹坐在浪尖,感觉自己被抛起来,很快又被浪拍打着按进水中。她感觉窒息,鼻子有酸胀的刺痛感。温莹莹记得这种感觉。暑假时她曾去学游泳,一堂课老师教潜浮,她呛水了,鼻子经过一阵酸,很快,喉咙被消毒水刺痛,在脑子里引发一阵胀痛。她感觉自己在下沉。声音远了,远了,水流中只剩下一片嗡嗡的杂音。她沉了下去,快要落到泳池底部了。
温莹莹局促地坐在地上。她想哭,又不敢哭出声,这太引人注意。此刻,她希望自己能瘦一些,瘦小如虫芥,即便在狭窄的空间里,它也不过是一粒灰尘。又一拨体检结束的学生从医务室里走出来了。脚步声嗒嗒地在温莹莹身边响过,不时有人指指点点。这么多人。到处都是人。他们瘦弱的身躯在走廊中灵巧地穿行着,唯有她,塌软如一摊烂泥。
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低下头,奋力挤过人群。
那天晚上,林美凤烧的菜是土豆烧肉,温莹莹最喜欢吃的菜。林美凤将菜盛出来,放在饭桌上。酱甜的土豆,配着被油爆炒过的红辣椒,散发着一股热辣辣的香味。要在往常,温莹莹至少要吃两碗饭。这天晚上,她的脑海里始终是那句话,“肥婆”!这两个字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肩上,勒得她肩头痛。
林美凤给她搛一筷子青菜:“快点吃,吃完了写作业。”
温莹莹端着碗,看了看林美凤,又看了看自己的碗,把碗放下了。她叹了一口气。
温学新说:“莹莹也学会叹气了?”
林美凤翻了个白眼,说:“小孩子家家,屁事不少。快点吃。”
温莹莹放下饭碗,站起来走了。林美凤的声音赶在她关房门之前撵进来:“温莹莹,你吃错药了?”
温莹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空白的作业本。她随手捡起一支笔,想了想,在封面上写上几个字。“仇人录”。她已经不记得是在哪个电视里看过这个情节。电视剧里也有那么一个被人欺负的女孩。她被人踩在脚下,决心复仇。于是,她在一本册子上一一记下仇人的名字,待到复仇结束,再把它们一一删掉。温莹莹想起那女孩复仇成功时的表情,心里一股温热和兴奋蹿上身来。
温莹莹一笔一画用力地在本子上首先写下:“胡兴华。”
不日,仇人录被母亲林美凤发现。她进温莹莹房间里找便条纸,遍寻桌面不得,便把抽屉整个从桌子里拉出来翻找。在翻至抽屉底部时,便条纸和仇人录同时映入林美凤眼帘。
林美凤把本子扔到温莹莹面前,问:“这是什么鬼东西?”
温莹莹一开始没作声。她抬起头看看林美凤,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恶狠狠的表情:“我以后要报复他们。”
“小孩子说什么报复报复的,你为什么要报复他们?”
“他们欺负我!”
林美吊起眉毛,神情严肃:“欺负你什么了?”
温莹莹以为得到母亲认可,说:“他们给我起外号,叫我肥莹,还有肥婆,还说我把泰坦尼克号压沉了!”
林美凤先是一愣,眉头微攒。很快,她恼怒起来。她看了温莹莹一眼,很快又气瘪。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同学怎么可能不笑你?要想不被人家笑,你自己倒是努力些呀。”
温莹莹捡起本子,上齿咬住下嘴唇,趁林美凤不注意,将“仇人录”拎回房间。她打开本子,想了想,在新的一页写上:“林美凤。”这回她把仇人录藏在床底下。床与地面之间没有缝隙,清洗灰尘,得翻起床板。温莹莹一层层掀开床单,掀开褥子,掀开垫被,掀开一块床板。她小心翼翼地将仇人录放在地板上,然后盖上床板。整个过程让温莹莹感觉庄严,像是执行一个成长的仪式。
下
时间过得很慢,但终究走过去了。温莹莹上初中,上高中,顺利考上大学。这期间,她每天早起,骑车到离家一公里外的地方为同学带早餐。她记得每一个和她有过交流的同学的生日,攒下零用钱,为他们买生日礼物。每个同学都和她关系不错,下课的时候,一众人常常聚在温莹莹的桌子周围聊天。“莹,听说我们学校最近开了个面馆呢,很好吃。”“莹,再过几天到我生日了,记得去参加Party啊。”
温莹莹说,“好,我请客”,或者“好,我肯定准时参加的”。女生们喜气洋洋地扑在她身上,说:“莹,你人真好,好有安全感哦。”温莹莹的眉眼温和地弯成两条曲线,看起来尤其平和、安详。
她尝试过节食,收效甚微,反而越长越胖。林美凤已经懒得评价她的身材,任由她继续胖下去。想到这身肉可能要长实在自己身上,温莹莹有些害怕。
那几年流行日本电视剧,看着电视剧里的日本女学生穿着短裙和皮鞋,温莹莹更加庆幸自己生在中国。她已经不大好买衣服。走进服装店门口,迎宾小姐看一眼她,笑容僵直:“不好意思哦,美女,我们没有你的号。”她听了,耳根发热。店铺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让她感觉焦虑。从此,温莹莹不再逛服装店。她也拒绝打扮自己,只是将自己裹进校服。校服是宽大的运动套装,质量低劣,颜色暗淡。每天,学校里四处是穿着松垮校服的学生。温莹莹走在人群中,渐渐消失掉。她坚持穿校服,晚上回到家,勤快地将校服洗干净,迅速晾在阳台上,第二天一早再重新穿上。她穿着校服,灰蓝色、深蓝色,安稳、平和地读完了初中,读完了高中,进入大学。
听说学理工的女生人数少,且长相通常不可观,温莹莹毫不犹豫地报了汽车系,专业是汽车电路。她对此专业并不感兴趣。她更偏爱中文,可中文系女生如春雨过后的繁花,众多美丽中,唯有丑与胖最显眼,也最可耻。她不想引人注目。
上大学第一个月,温莹莹跟着舍友吃食堂。校园伙食清汤寡水,周围的女生全部瘦了,一个个愁眉苦脸地打电话回家诉苦。宿舍中,唯有她的体重停在原地。温莹莹也想打电话回家,却因为体重而有些抱歉,遂又作罢。军训时,温莹莹穿着宽阔的军装站在阳光里,背影又宽又长。宿舍的几个女生跑过来,挨着她,或是站在她的影子里。她们说:“莹,你的手好凉哦,好舒服。”温莹莹腼腆地笑,时间一长,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被蚂蚁啮咬,一开始只是痒,冷不丁地,突然就痛起来。
温莹莹又动起减肥念头。有校服保护的日子,她已经逐渐淡忘自己的胖。现在,满校园四处是花蝴蝶一样的女生。温莹莹走在人群中,低着头,却依然还是被其他人迅速发觉。他们从她身边经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吸一口气,又私语着转过身去。她缩起身子,感觉自己越变越小。
她尝试各种减肥方法,七天速成减肥,苹果、酸奶减肥。在夜里,她听见自己的胃时不时泛上一个带着酸味的嗝。偶尔,她会被胃里发出的咕噜声惊醒。她想翻身下床找点吃的,却又沮丧地想起,因为要减肥,她的零食柜早已经清空了。温莹莹烦躁地闭上眼睛,想象食物,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面包、煎饼、炒面、油饼。她一个接一个数着,意识越来越清晰了。念到油饼时,温莹莹突然想起,吃完晚饭时,同宿舍的女生嫌买来的手抓饼太腻,吃了一口,就丢在了桌子上。不知她扔掉没有?温莹莹从床上蹿了起来。她抑制着激动,蹑手蹑脚地起床,借着微弱的路灯灯光,摸到桌子前,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摸到装着油饼的袋子。她踮着脚小跑回到自己的床上,将油饼紧紧地贴住自己的脸。吃吗?她犹豫了一会儿。她打开塑料袋,发现手抓饼的表皮已经发硬。温莹莹凑上去闻了闻,一股冷却依然清晰的油香飘进她的鼻孔。番茄酱略带刺激的酸味儿,甜辣酱特有的酸甜。她舔舔下嘴唇。总不能再放回去吧?温莹莹安慰着自己,张开嘴,几口将手抓饼吞下。油脂进入肠道,在胃里腾升起奇妙的安全感。温莹莹喝了一大杯水,重新躺下。短暂的安全感过去了,她又重新愧疚起来。
同宿舍的刘佳对她说:“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晓得吗?你连体重都控制不住,怎么控制人生呢?”刘佳长得很美,娇小,瘦长,眼神常常让她想起林美凤。与林美凤不同,她永远吃不胖。但她依然每天节食,晚餐只吃蔬菜水果。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温莹莹看在眼里,感觉莫名的焦虑。刘佳仿佛是用整个生活来提醒她,胖是一种丑恶,你不能吃,也不能懒,否则你就会像面包一样膨胀起来,越变越大,没有人爱。
温莹莹问刘佳减肥方法。刘佳说:“少吃,多动。”
说这话时,刘佳表情轻松,温莹莹看着她,莫名地觉得她的眼光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仿佛她早已嫌弃自己许久,只是懒得讲明白。温莹莹想起自己告诉刘佳即将减肥的那一天,刘佳的脸红彤彤的。她跑过来,亲切地挽住温莹莹的肩膀,说:“亲爱的,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但是又不太好意思。你知道……”她看了看她,笑了一下,又继续说,“没关系啦,我一定会陪你的。”
温莹莹看着刘佳,心生愧疚。她那么热心,自己却每天饱食终日,毫无上进。不仅如此,她还用庞大的身躯去妨碍刘佳的眼球,像是侵略一样占据着别人的生存空间。温莹莹丧气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脂肪又悄无声息地增长起来,一点,一层,一片。温莹莹对着镜子勉强咧嘴一笑。她的脸泛着油光,眼睛温和地眯成一条线。原来还有些痕迹的苹果肌已经全然消失,和她脸部的所有肌肉融为一体。双下巴冒了出来。她看向自己的胸。因为胖,她的乳房更加突出,甚至下垂,每一次走进一个房间,她都感觉自己的乳房抢先走了进去。她再看了一眼,突然对镜子里那团粉红色的肥肉充满厌恶。
温学新和林美凤开车去看温莹莹。温莹莹穿着T恤和短裤从宿舍里走出来,沉稳、踏实。温学新看着女儿。她似乎又大了一号。裤子紧紧地勒住她的大腿边缘,走路时,腿上的余肉相互摩擦着,使裤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她喷着潮热的空气向温学新走过来,使他感觉心头一紧。女儿的影子遮在温学新身上,庞大得扎实、壮观。温学新有些尴尬。林美凤则干脆不语,只流露出一副死了心的表情。温莹莹打量他们,感觉过去的着急、震惊、羞耻,随着时间荡涤,在父母身上呈现出一种稳固又无奈的习惯感。她希望他们能说些什么,哪怕是林美凤惯常说的那句:“再吃就买不到衣服了!”她有些失落,赶紧后退两步,低下头去。
饭桌上,温学新问:“学习怎么样?”
温莹莹低头吃饭:“还好的。”
林美凤在一旁补充:“要努力点,不要偷懒。”
温莹莹看了看她,将头垂得更低。
温学新说:“谈恋爱了吗?有男朋友了吗?”
温莹莹抬起头,说:“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有呢,还是没有呢?”温学新追问。
温莹莹的脑子里,武鑫的影子飘过来,飘过去,不太稳定。她想对父亲说算是有了男朋友,但心里有些慌慌的,仿佛一说出口,武鑫就会从她的脑子里跑出去,然后消失无踪。最后,她说:“我也不知道。”
温莹莹和武鑫是通过校园网认识的。入校后,温莹莹参加文学社团,被前辈们叫去打杂。打杂的内容倒还算简单,管理来稿,从里面挑选些好的,再发给网站编辑。来稿中经常看到一个经济系的投稿者,他诗写得不错,来稿必中。投稿时此人不写真名,只写笔名。笔名起得很土,叫“黄土高坡”。每次温莹莹看到这个名字,都在心里头笑一下,想,不知道给自己起名叫黄土高坡的人,会长成什么样子?
那天文学社搞纪念活动,邀请所有在网站上发过稿子的人都来参加。说是活动,其实性质有些类似联谊。一大群男生女生,在市中心的KTV里包了一个大厢唱歌。温莹莹照例挑了一个灯光昏暗的地方坐着,这样就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她。
周围许多男生和女生自来熟地聊起来,争先恐后地上去唱歌。台上,一个男生表情狰狞地唱着,台下纷纷鼓掌叫好。温莹莹注意到,有一个男生坐在她附近,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看戏一样,一言不发地面对着哄闹的人群,似是在笑。灯光太暗,她无法看清男生的长相。凭着黑乎乎的轮廓,温莹莹觉得他气质很好。他穿一件长大衣,牛仔裤塞进高筒皮靴里。他是平头,戴着眼镜,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他很瘦,因为高,这份瘦就更加突出。看到他很瘦,温莹莹心生好感。
男生似乎感觉到温莹莹在看他,转过头来和她说话:“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
温莹莹说:“我读汽电,在网站的文学板块做编辑,我叫温莹莹。”
男生恍然大悟:“啊,是你啊。我的笔名是黄土高坡,你应该经常看见吧?”
温莹莹啊地张开嘴巴,有点激动,又有点紧张:“是你啊。”她的脸红了起来。温莹莹抬起手,用手沁凉脸,再用温暖的手握住冰啤酒杯。
两人没什么话好说,各自沉默下来。片刻,武鑫突然开口道:“我觉得,如果你再瘦一点,肯定要比现在好看。”
温莹莹和武鑫走在一起,像是句号与叹号,总是惹人注目。温莹莹穿着跑鞋踩过地上的落叶,发出吱吱的响声。她受惊似的抬起脚,放慢步子,踮起脚尖。她觉得给武鑫丢脸,越走越慢,拉开与武鑫的距离。有时候武鑫突然反应过来,回头问:“你怎么走到那里去了?”他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温莹莹看看四周,犹豫不决。武鑫笑笑,用另一只手将温莹莹的手放在手心里,握得更紧些。
温莹莹问武鑫:“你喜欢我什么?”
武鑫坐在出租屋的电脑桌前,一边吃泡面,眼睛盯住屏幕:“觉得你人挺好的。”
温莹莹觉得像是敷衍,将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只有这个?”
武鑫耸耸肩,不响。
“你不爱我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冷淡啊?”
“你们女的怎么总问这种问题,烦。”
“你是不是嫌我胖?”
武鑫终于不耐烦:“你没事情做吗?想那么多。”
他声音不大,但已能听出愠怒。温莹莹心里发慌,觉得自己给武鑫添了麻烦。她的心紧紧地揪着,想开口,又止住。眼泪不知不觉地溢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她一眨眼,没想到眼泪直接落下来了。温莹莹焦灼地注视着武鑫的背影,想对他说不要生她的气,但又怕自己这副哭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厌烦。她看过自己哭的样子。她的脸已经胖得看不出棱角。哭的时候,原本已经很细的眼睛瞬间拉成一条直线。鼻子更加突出,两边鼻翼逐渐由粉红变成深红,闪着油光的毛孔清晰可见。林美凤看见她这个样子,会说:“不要哭行不行,难看死了。”现在,林美凤恐怕连这句话也懒得说。
温莹莹沮丧地站起来,走到床前,静坐片刻,躺下。她将脸转向墙壁,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半晌,她悠悠地呼出一口气,用枕头蒙住脑袋。
武鑫察觉到不对,叹口气,放下泡面碗。他走到床边,坐上去,扳过温莹莹的肩膀。温莹莹眼睛充满血丝,脸微微浮肿。这副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心烦。但他还是躬下身子,靠在温莹莹旁边,说:“好了吧,不要闹了。”
“我又胖又丑,会给你丢人吧。”
“没有的事。”
温莹莹说:“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我的朋友都认识你了。”
武鑫说:“过一段吧。其实都认识了也没什么好处,整天搞多人约会,都没有私人空间。”
“是因为我太胖了?”
“都说过不是了。”
温莹莹没有再追问。她还想继续确认,却更害怕他厌烦。她靠近武鑫,将脑袋埋在他胸口。武鑫的心跳很平稳,让人感觉安心。她闭紧眼睛,又有几滴泪默默地流出来。她赶紧将头埋得更深了些。趁武鑫不注意,她迅速又小心地将手伸到眼角,把眼泪擦掉。
晚上,武鑫送温莹莹回宿舍。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温莹莹尽量将步伐放得慢些,更慢些。武鑫将手插在裤袋里,走在前面,似乎没有注意到温莹莹已落在身后。已经快到入寝时间,路上已鲜有还在晃荡的学生。道路两旁的树已经开始落叶。路灯将树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映照在地面上,枝丫凌乱地交叉着,模样可怖。一阵风迎面吹来,温莹莹莫名地打了个趔趄。看着武鑫的背影,温莹莹突然惶恐起来。“武鑫,武鑫!”
武鑫转过头,站在原地。他睁大眼睛,仿佛诧异温莹莹为何离他这么远。温莹莹跑上去,拉住他的手。“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以后真的不会再问了。”她轻轻地甩着武鑫的手,抬起眼睛,流露出乞求的眼神。武鑫捏了捏她的手,说:“不要想那么多了。”他的手松松地套着温莹莹的手,像是勾住一串钥匙,晃晃荡荡。有声音在温莹莹的心里空旷地响起来。她感到身体不自觉地瑟缩着,仿佛身上有水,风带走热量,整个人如同淹没于深海。温莹莹快走两步,紧紧靠住武鑫。武鑫像是愣了一下,走了两步,又把温莹莹裹在怀里。又是一阵风。风沙扎进温莹莹的眼里,吹出一眼热辣辣的泪。
刘佳问温莹莹:“你和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样?”
温莹莹脸绯红,说:“蛮好的。”
刘佳说:“不是我说哦,你要小心点。现在好多女的都盯着武鑫。武鑫长得不差的,从背后看,个子又高,符合暖男标准。现在的女的,都看韩剧,哪个不喜欢暖男?”
温莹莹有些心慌,犹犹豫豫地说:“他一开始就知道我胖的。”
刘佳打断她:“算了吧,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瘦下去,只有好处,胖就难说了。”
她继续说着,甚至拉温莹莹去电脑前看照片。刘佳上网找出一张对比照,指给温莹莹看:“你知道她吗?凯特·温斯莱特,泰坦尼克呀!你看她,那时候胖成什么样,现在瘦下来,好看多了吧?”
温莹莹看着眼前的照片,有些吃惊。仔细辨认两个女人的眉眼,没错,她们是同一个人。凯特·温斯莱特,她第一次看到她。照片左边的温斯莱特站在海里,眼睛眯缝着,用两手拢住头发。她扎实得像一条鲸鱼。温莹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的小学同桌胡兴华幸灾乐祸地对她说:“你晓得泰坦尼克号为什么沉吗?是女演员压沉的嘛!”她的心慌起来。
刘佳说:“所以说,女人要对自己狠一点的。对自己狠了,才有资本。晓得不?”
温莹莹用力点头。
她在刘佳的帮助下,重新制订计划,同样是每天6点钟起来,跑步半小时,省掉晚饭,晚上争取走够一万步。温莹莹拉着武鑫,两人一同在学校外的大街上绕圈。通常两个小时左右,温莹莹支持不住,拖着略微踉跄的步伐走回学校。她大口喘气,左大腿微微发麻。武鑫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变化,好像两个人只是饭后消食。回寝室的路上,两人路过学校小吃街。拱形的门洞前人头攒动,偶尔冒出橘红色的、带着烟熏香味的火光。温莹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过去,仿佛是找人一样,一一掠过众人的头顶,伸向人群最深处。
武鑫说:“饿吗?去吃点东西吧。刚开始,不用太勉强。”
他笑了笑,嘴角轻轻扬起。在路灯的照耀下,武鑫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怪异。温莹莹莫名地想起林美凤。她常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温莹莹吃饭的时候,温莹莹体重又长了的时候。温莹莹回忆着林美凤的表情,看看武鑫,内心深处涌起一团黑暗的火焰。她的手抖起来,从掌心深处往外渗冷汗。温莹莹紧紧握住武鑫的手,问:“你不会因为我胖不要我的吧?”
武鑫说:“怎么会呢,别乱想。不会的。”
她仍然不安心。她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中央。白炽灯大亮,把她的轮廓映照得格外清晰。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裙子。裙子是蓬蓬袖的连衣裙,手臂处有松紧带,把她的圆肥手臂勒得又痛又痒。她从不穿白色,因为白色显胖。温莹莹抬起头,看见舞台下方黑影攒动。她感觉不妙,转身准备走下舞台。人声从舞台四方响起来了,接着是水,四面八方地涌上来,渐渐地淹没她的脚踝、腿肚、腰。她在下沉。相反的,人们坐在船上,胡兴华、林美凤、武鑫。他们略带同情地看着她,笑起来。笑声变成海浪,一波随着一波打过来。她口中装满水,惊恐地尖叫:“武鑫,武鑫!”武鑫仿佛没有听见,摇桨走开。
温莹莹带着满脸的汗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转过头去,武鑫在一旁睡得正熟。突然,他动了动,迸出一串陌生的方言。那音调柔和软糯,像是新鲜出炉的蛋糕,让她感觉温馨且安全。
大三下学期,她搬进武鑫在学校外面的出租屋。这一年开始,他们几乎不再有什么功课,剩下大把大把的时间,或者找实习单位,或者待在家。学校举行多场招聘会,温莹莹只去过一次。那天,人多得像是下水管堵塞。温莹莹汗津津地贴着人群走过来,走过去,感觉身上粘满了猪油。不时有人发出抱怨声。他们转头看到她,停止抱怨,嗤笑着继续往前走。
她在一个汽车公司投简历。面试官是个长相刻薄的女人,一字眉,两道法令纹将她的苹果肌衬托得尤为突出。她这样问她:“同学,我们公司是招秘书,秘书的话,形象要好。你觉得呢。”她的话像是问句,又像是肯定句,温莹莹不知是否应该回答。面试官见她不应,长久地打量了她一会儿,随后咧嘴一笑:“有消息我们会联系你的。”
温莹莹被刺痛了。她想扔下简历,头也不回地走掉,但她没有勇气。她的脸烧起来,天气太热,让她觉得喘不过气。为此,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胳膊抬起来,敷在脸上,好让热度能快点降下来。汗酸味儿从她的腋窝冒出来,旁边立刻有人皱起眉头,四下张望。温莹莹赶紧放下胳膊,紧紧夹住。末了,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向面试官行礼,说:“谢谢,我保证会很勤快,做好所有的工作。”
周围的人,无论是面试官,还是在附近等待应聘的学生,商量好似的同时笑出声。很快,他们互相用手肘戳向对方,降低声音,窸窸窣窣起来。温莹莹觉得尴尬,顶着一头火热从人群中挤过去。她觉得自己像是堵塞在水管当中的一堆垃圾,紧紧地塞在人群当中,散发出恶臭。她每往前一步,身边都会有人不耐烦地抱怨起来。温莹莹无法前进,更无法后退,她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不时地说着对不起,不住地向身边的人低下头去。
她不敢再去招聘会。
她待在家里,对着电脑一部一部看韩剧。看到剧中的人物开始吃午餐,或者晚餐,温莹莹的胃又抽动起来。她想了想,从收集好的众多外卖单中抽出一张,开始打电话。
武鑫面试回来,看见桌子前坐得稳固的温莹莹,突然有些恼火。他忍住了,走进房间,默默关上门,坐上床,靠着床头半躺着。温莹莹坐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但他却感觉空间逼仄。此刻,她正安详地坐在电脑前,偶尔往嘴里递送零食。她的背影有种如棉被般的蓬松、柔软。最近她总是待在家里,也不再拉着他饭后散步,仿佛认命了一般,任由脂肪囤积起来。老实说,他并不介意她长胖。她胖乎乎的样子一度让他觉得可爱。但现在,一切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她稳固地坐在那里,坚实得像一块巨石。她的身体把整个电脑桌都给遮住了,让武鑫觉得拥挤。他能看见,从温莹莹身上有一股团状的热量逐渐蒸腾起来,向整个房间弥漫着,把他逼到墙角。他热得快喘不过气了。
温莹莹给他的第一印象相当深刻。那天晚上,她坐在 KTV包厢角落,不参与唱歌,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其他人。偶尔她会叫来包厢服务员,让他们给水壶续水。温莹莹双手抱着胳膊坐着,神情落寞,偶尔又突然提起精神来,看起来像是在安慰自己。这让武鑫想到过去。他以前也曾习惯这样的姿势。幼年时他因为体格瘦弱,被男生们嘲笑说像个女孩。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儿。大部分时间,武鑫总是独自一人。当他孤独一人时,他抱住自己的肩膀,想象这是另外一个人伸出手来,从背后环抱住他,给他温暖。他的父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点。
武鑫注视着温莹莹,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他过去曾有的波长。他突生冲动,想要走上前去拥抱她,保护她。
温莹莹注意到武鑫正在看她,离开电脑桌,跑过来,靠近他的脸,用圆乎乎的手抚弄他的胳膊。她身上一股热而浓重的咖喱味让武鑫感觉头疼。武鑫扭动了一下身子,拨开她的手,好离她远一些:“别闹,今天挺累的。”
温莹莹身子僵在半空中。“哦,那你休息吧。”她抖着声音,畏缩地站起身,走开。
武鑫转过身去,闭眼假寐。他听见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迟疑、胆战。有时像是愣住了一样,房间里安静片刻,很快又冒出鼠齿啮咬的声音。他有些不耐烦,睁开眼睛。温莹莹正在弓着腰收拾房间。她蹲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用废纸巾擦去地上残留的灰尘,仿佛那瓷砖地板是珍贵的宝物。她看起来心烦意乱,仿佛未知的处罚正在逐渐靠近她。武鑫看着她,突然厌烦起来。他起身下床,走到温莹莹面前,一把拽起她。温莹莹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纸巾掉落在地上,里面包裹的渣滓头皮屑般撒落,让她啊地轻叫出声。
“别弄了。”武鑫烦躁地说。
温莹莹抿住嘴:“还有一点点,我很快的。”
“我说别弄了!”他甩开她,摔门出去。温莹莹愣在那里,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她的脑子被关门声震得嗡嗡作响。熟悉的场景一幕幕奔袭到她眼前,如一部剪辑混乱的电影。人物形象各异,但目的总是一致的。他们冲她笑起来,指指点点。温莹莹大叫一声,想将脑中所有的人影喝退。房间以空荡回复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继续打扫。她失神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床前,面对着墙壁躺下。墙壁已开始发黄,显出时间的痕迹。温莹莹突然注意到,墙角处有一条暗红色的线。她凑过去看,用手摸了摸,又闻了闻,猜想这大概是上次例假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它在墙上闪烁着,异常刺眼。温莹莹惊惶地跳下床,冲进厨房去找湿抹布。她用抹布裹住手指,贴在墙上,用力擦拭。暗红色的斑点渐渐被水洇开,变成猪肝色,面积越来越大。她着急地扯来纸巾去抹,仍然没有办法除去。温莹莹看着它,着急地哭了。
温莹莹简单收拾了些东西,搬回宿舍。起初武鑫打过一次电话,间歇地发来几条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温莹莹心酸酸的,忍痛按掉。武鑫再没电话进来。一个星期过去,温莹莹忍不住焦灼,想回去看看。刘佳说:“不能回去,回去就认输了。”女朋友们一致站在温莹莹这边,支持她不和武鑫联系,要她给武鑫点颜色看看。温莹莹得到鼓励,觉得她们似乎是对的,心里逐渐安稳了。
时间过得并不安稳。温莹莹待在宿舍,除了看电影韩剧,再没其他活动。看得无聊了,嘴又闲起来。温莹莹考虑再三,略带歉疚地拆开一包零食,小心翼翼地吃上一点,放下,再吃一点,又放下。反复几次,她变得稍微坦然些。她偶尔翻看手机。没有信息,她就赌气地将电话关掉,过一会儿又重新打开,期待开机时会看到未接电话的提示短信。电话每天开开关关好几次,始终没有动静。
又过了一个星期,温莹莹开始心慌了。宿舍的几个女生一同吃饭,温莹莹说起这事,刘佳突然想起什么,问:“会不会他在外面搞上花头了?”
温莹莹愣住。“不会吧?”她把三个字又念一遍,觉得气短。胸腔里一阵缥缈的气飘过去,心被高高地吹起来,飘飘荡荡。
“还是小心点。上次给你说的,有很多女生都盯着武鑫的。”
“对啊,有人还跑来问我,说武鑫怎么找这么一个……”舍友识趣打住,说,“莹,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只是学人家说的而已。”
温莹莹失神地摇头:“没什么。”
她悄悄回到出租屋,没有人。她看看时间,估计武鑫还在外头奔波找工作。温莹莹在房间里扫视一圈,发现没有其他女人的痕迹,松了一口气。她四处张望了下,看到桌上摆了几包薯片。她随意打开一包,在电脑桌前坐下,小心翼翼地输入武鑫的QQ号码和密码,点击登录。密码没有换,温莹莹高兴起来。温莹莹顺手点开一个对话框,看看时间,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前了。看来是太忙了才会没给她回消息的。温莹莹想着,脸上露出笑容,原谅了武鑫。
QQ嘀嘀起来。是新消息。温莹莹将鼠标滑到任务栏,看到一个女人的头像在闪烁。她点开头像来看,头像的照片被放大。照片上的女子年纪和她差不多。她的皮肤如同剥壳鸡蛋,肤色呈现出略带橘色的光芒。温莹莹边看边翻白眼,认定照片必然P过。她看向对话框,几行对话跳入眼帘。
“好几天没见你上线了。”
“你和那女的分手了没有?”
“都什么时候了,这种事情,总是越拖越糟的。”
“你怎么不说话?”
温莹莹看得胸口憋闷。她站起来,又坐下去。她感觉口渴。她晃晃水壶,空的。温莹莹站起身,去厨房接水。水流注入水壶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水壶重得快把她的手压在水池里。她半托半举地将水壶放到插座上,按下开关。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住手指的颤抖,嗒嗒敲下一行字:“我是武鑫女朋友,你是谁?”
她推开键盘,不敢直视屏幕。对话窗口上不停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始终没有再弹出新的消息。温莹莹感觉心底好像破了个洞,风从洞中吹过去,从远方传来呼啸的回音。
提示音响起,将温莹莹吓了一跳。她哆嗦着心打开。
“我知道你,武鑫和我说过。劝你早点和武鑫分手吧,不要耽误他。”
不知为何,温莹莹感觉到对方在笑。嘴巴微微咧开,却只有一边翘起来,像是不屑、嘲弄、可怜。电脑主机里的风扇呼呼作响,吹来一阵阵热风。温莹莹脚底出汗,却是冷的,她将鞋子脱掉,用脚靠近电脑主机。过了很久,脚心依然发冷。她缩回脚,奋力敲打键盘:“你是谁?你和武鑫是什么关系?”
对方应:“这个你不用管。我只劝你一句,你们不合适,好聚好散。武鑫讲过你过去的事,我也很同情,但这不是胡闹的理由。武鑫早就想和你分手,只是心肠软,一直拖到现在。现在说破也好,你自己想想吧,人生还很长,别那么幼稚了。”
“你到底是谁?”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表情,不再说话。温莹莹觉得这是默认了。愤懑在她的胸腔中如爆发的火山,眼前的一切都被火焰烧红,烧热。她看得到火。温莹莹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到脑袋上有什么正在突破薄脆的皮肤,在身上铺出青紫的纹路。温莹莹用力握紧手,再张开,敲打键盘:“说呀,你到底是谁?”
对方的头像倏地灰掉,没有再回应。
温莹莹给武鑫打电话,响几声就被挂断。她心慌了,一个接着一个打过去,不断重拨,又不断被挂断。她按得手指疼了,把手机放在一边,稍稍喘口气。等平复过来,她再次拨打电话,提示音告诉她对方已经关机。
恐惧蔓延上她的心头。他是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吗?与其这样,她宁愿武鑫是出了事故,比如边看手机边过马路,被汽车撞到;或者是街上突然遇到飞车贼,他去帮忙,结果被强盗刺伤。这种类型的恐惧再多,再大,都顶不过一种“他不爱我了”的恐惧,甚至比“他死了”这种恐惧要厉害,要扎人。
她口渴了。水已经烧开,温莹莹四处翻找自己的杯子,终于在餐桌底下找到。杯子没有被清洗过,杯壁上已经落了浅浅的一层灰,还有上次她喝咖啡时留下的残渣。温莹莹突然觉得心里一酸。她拿过水壶,用开水烫洗水杯。咖啡的残渍被一点一点地溶解掉,呈现出光洁的表面。她挤上一点洗洁精,揉搓杯壁,放水冲洗。杯子重新回复崭新的面貌。温莹莹对着阳光检查杯子,一道阳光反射在杯子里,露出寒白的亮光。温莹莹心里一冷,感到一种风吹过落叶的萧瑟。
她在武鑫的出租屋一直坐到晚上6点。时间把恐惧拉长,它渐渐变薄、变细,最后被等待稀释干净。温莹莹想,等武鑫回来,应该先发制人,斥责他搞花头,还是假装冷静,慢慢套他的话?想法陆续跳进她的脑子,又很快被温莹莹否决掉。她感觉有些紧张,直冒冷汗。不知不觉中,出租屋内最后的一点零食已经被她吃光,但她依然感觉饿。
钥匙孔沉重地转动几下,武鑫背着包走进来。他没怎么变,看起来略微有些疲态,但容光焕发。这让温莹莹感到愤怒。武鑫看见她,简单说了句“你来了”,算是招呼。
温莹莹坐在椅子前不动,腿却是抖的:“今天,那个……”
武鑫不语,将包放在床上,坐下来。出租屋里的空地将两人隔开,让温莹莹感觉不适。她想叫武鑫过来点,刚要开口,被武鑫抢先打断:“我知道了。莹莹,这段时间我们分开,我也想清楚了,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两个人分开比较好。”
温莹莹愣住,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一幕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被武鑫抢占先机,这种被抛弃的感觉让温莹莹更觉得耻辱。她瞪着武鑫。武鑫看起来像是一尊僵硬的雕像,没有表情,没有热度,只剩下冷。她猜想那女人已经给武鑫打过电话。她对武鑫说了什么?温莹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突然,她感觉喉头抽动,似是有痰,于是咳嗽了两声,嗓子顿时清晰了许多。温莹莹觉得气势足了些,重复道:“是谁?”
“你说谁?”
“QQ上那个,叫什么小螃蟹。”
武鑫笑了笑,说:“啊,慧慧啊。”
是武鑫的前女友。
“她说我们不合适?”
“和她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你告诉我,我改好吗?”
武鑫不再言语。对话被掐断。吵架变成了单向沟通。温莹莹的话抛出去,被无形的黑洞吞没。她讨厌被漠视。小时候是林美凤,现在是武鑫。她爱的人一个一个都漠视她,仿佛她是细菌,急着要逃跑。
她站起来,胸口被愤怒和耻辱占满。她的目光在房间里兜兜转转,想找个东西,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些什么。温莹莹能感觉到,武鑫的目光并未集中在她的身上。他的目光是空的,越过她,飘到窗外,也许是在看远方,也许什么也没看。窗外,余晖仍然刺眼,偶尔有飞鸟回巢,经过窗口,短暂地留下个影子,消失在天空当中。
温莹莹打了个激灵。她突然清醒。武鑫像是一块橡皮,将她耻辱的过去擦洗干净。他让她不再想起自己的过去,不再担心没有人爱。如果他离开自己,她的过去将如同被重新揭开的伤疤,慢慢渗血、溃烂,用疼痛来提醒它的存在。
温莹莹软下来。她快步走到武鑫面前,拉起他的手:“是我错了,我以后都改。我努力减肥,努力找工作。”
“我说过了,不是减肥的事。你为什么总提到这个?”他重复道,“我们不合适。”
他站起身,她仍然停留在原地。一站一坐的姿势,让温莹莹感觉低人一等。她赶快站起来,跟在武鑫身后。武鑫走到电脑桌前,她也跟着走过去。她看见武鑫拿起杯子,看样子想要喝水。温莹莹赶紧把壶提了起来。武鑫看了她一眼,把杯子放下了。他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这次算是我的错吧,莹莹,我们还是分开一段吧。”
温莹莹举着水壶,怔在原地。她的手指搭在壶面上,被热水烫到,打了个激灵。她突然反应过来。她看了看水壶,又看了看武鑫。最后,她掀开壶盖,整壶水向武鑫泼了过去。
好几天了,手机没有动静。温莹莹晚上会被噩梦惊醒,梦见警察找上门来,向她出示证件,说她犯了故意伤害罪。她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舍友。其间,刘佳曾问她和武鑫进展怎么样。温莹莹被武鑫这个名字吓到,回答时声音略微颤抖:“还好的,还好的。”
她努力回想那天在出租屋里的情景,却怎么都没办法清晰地记起来。水泼了出去,她不知道有多少水落在了武鑫的脚上。温莹莹只记得,当时武鑫穿了一双塑料凉鞋,没有穿袜子。不锈钢水壶跌落在地上,水流出来,在武鑫的脚部周围冒着热气。她仿佛听见武鑫咝地吸了一口气。她不敢看他,往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墙边,摸索到门把手。像是突然来电一般,她的脑子突然一亮。温莹莹立刻旋开门,奋力跑了出去。
温莹莹想着,脑袋疼起来,胃跟着抽痛。她打开抽屉,发现里面还有许多之前买的巧克力和蛋黄派。这是她减肥前买的。开始减肥后,她不再碰它们,渐渐把它们忘记。现在,温莹莹看到它们,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她拖出抽屉,将所有的零食倾倒在桌面上。塑料袋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温莹莹来不及想,随便拿起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纸,大口大口将巧克力塞进嘴里。滑腻的甜味迅速占满口腔,滑进喉咙,由食道逐渐下滑。胃部感受到食物,开始蠕动,让温莹莹感觉到饿。胃像是一个空洞,怎么也填不满。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站起身,扑在桌子上,一个接着一个地拆开食品包装袋。她将它们机械地塞入口中,感受食物在胃里停留时带来的短暂的充盈感。不够,还是不够。她来不及细嚼,只顾着把食物塞进嘴里。蛋黄派细腻的蛋糕渣和巧克力融液混合在一起,形成厚重的浆液,缓慢地下滑,将胃部填满。
她打了个嗝,爬到床上躺下。胃里鼓胀的甜蜜感让温莹莹感觉安心。血糖开始上涨,让温莹莹有种摇晃又温暖的倦意。她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她还在“胖”被视为可爱的年纪。林美凤将她放在床上,用嘴轻轻啜咬她的屁股。她咯咯地笑出声来。偶尔有人来探望她们,来客捏捏她如藕节一般的手掌,或者捏捏她的圆脸,充满爱意地说:“我们莹莹真可爱。”林美凤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眼睛笑成一条线。
温莹莹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幻想,抑或,林美凤曾经在某个时刻,将这些过往从记忆场合中拣出来,当作珠宝一般,和她一起细细观察品味。小学之后,林美凤的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神情。她只是说,少吃点!控制不住脸上的厌恶。
她沉浸在这样的温暖中,渐渐下沉。短信提示音将温莹莹唤回现实。她拿起手机,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点开之后她才知道是武鑫。他换了号码,告诉温莹莹晚上想和她见一面。
“你没事吗?对不起,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是你关机了。”温莹莹软着口气说。
过了片刻,武鑫回复:“我把电话换了。”
“为什么换电话?你烫得重不重?”
“我没事。晚上见。”
他们约在市民广场。
温莹莹提前一个小时到。星期天晚上的市民广场,人意外地多,或许因为明天即将展开工作,因此来享受一周最后的狂欢。许多对情人从温莹莹身边擦身而过,亲密,嬉笑。她认真观察每一对情侣中的女孩。她们身材细长,有些甚至瘦得并不拢腿。她突然想起那个和她对话的女孩。武鑫说她的名字叫慧慧。看她的脸,估计她也会是这样一副身材。瘦长,讨喜,符合审美。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人们拥挤着走入电影院。仿佛是有新电影上映。温莹莹向电影院的售票台看了一眼。有许多制作好的招牌广告顺着售票台的两侧排列,人们在这之间排起长龙。温莹莹有些忐忑,将目光收回来,不停地看表。
手机再次响起。武鑫说不来了,朋友找他有点急事。温莹莹将电话打过去:“你大概什么时候好,我在这里等你。”她能听出自己的语气微微颤抖。
“不用等我的,以后我们再说吧。”
电话被挂掉。风吹起来,将灰尘吹进温莹莹的眼睛里。风中带有湿热的酸气,让温莹莹慌张起来。直觉告诉她武鑫在说谎,她想质问,又想扮可怜,好让武鑫同情她,这样才能挽回局面。各种念头争前恐后地涌出来,又退潮一般全部消失。最后,她发短信过去:“我会在这里等你的。一直等。等到你来为止。”
她等了一会儿,将电话打过去,响了几声,挂断了。再打,始终是忙音。
温莹莹看着手机,一阵恼火,将它摔在地上。很快,她又将它重新捡起,拨打电话,看看是否还正常。她打开通讯录,一个一个扫视下来。通讯录里的人少得可怜。林美凤、温学新、快递电话、大学老师、舍友、武鑫。不超过十个人。她愤怒地删掉武鑫的电话,通讯录中的人又减少一个。她想找个人说话,但瘦弱的通讯录让她迟疑不决。她想了想,最后拨通林美凤电话。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温莹莹站在影院台阶上,不停地跺脚。
“喂。”
“妈。”
“哦,莹莹啊,有事吗?”
“没事。妈,你吃过了吗?”
“刚吃完,你吃过没有?吃的什么?”
“吃了点蛋糕,还有巧克力……”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像是杂音,又像是林美凤啧啧咂嘴。“别吃这种垃圾食品,都是糖,糖堆多了就长肉。跟你说多少次了,胖不好找工作的……”林美凤止住话头,似乎不想再说。
温莹莹挂断电话。她想把电话摔在地上,又怕电话坏掉,万一武鑫待会儿来了,电话给她却找不到人。她翻找通话记录,找到武鑫号码,发短信:“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怕武鑫是把自己设成黑名单,又在QQ上给武鑫留言。她将电话紧捏在手里,像是等待审判一般关注着手机的动静。人们从她身旁走过,说说笑笑,走进电影院。温莹莹低头看看时间,站起身,也跟着走进去。
温莹莹看看屏幕,询问售票员有什么可以马上入场的电影。售票员看了看电脑,指着一部电影说,“这部,《朗读者》,最近很火的,还剩两个位置,太偏了,不然等下一场吧。是最后一排的角落。”温莹莹说,“就这部吧。”她看看时间,离放映还有半个小时。
她在影院里闲逛着。大堂充盈着爆米花的气味,香甜的味道让人感觉安稳、温暖。她咽了口口水,忍住想吃的冲动。为了分散注意力,她走到候影区,观看电影海报。她找到自己要看的那部电影《朗读者》。海报分成三个正方形小格,露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侧脸。温莹莹仔细注视海报上的女人,觉得她有些面熟。她拿起手机,上网搜索这部电影的演职员名单。她看到了,主演:凯特·温斯莱特。
温莹莹大惊。是泰坦尼克号,胡兴华口中的那个把船压沉的女人。她瞪大眼睛看着她。海报上的温斯莱特低着眼睛。她更瘦了。她的五官立体又分明。温莹莹走上前去,抚摸温斯莱特的脸。她有些惊恐。温斯莱特的脸,林美凤的脸,影院里所有女人的脸。她们无一例外,瘦长,纤薄如纸片。她们以灼灼的目光注视她,目光充满嫌恶、同情、厌烦。
一阵大风灌入影院,将海报刮倒许多。风正打入温莹莹的眼中,辣辣地刺激出一汪眼泪。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温莹莹朝着来声的方向看过去,视线模糊。不远处,一个女人将胖孩子抱在怀中,偶尔将他抛起来,接住,孩子咯咯笑个不停。她注意看着那个女人,觉得她颇似林美凤。温莹莹眨眨眼睛,向前快走两步。人不见了。她慌张起来,四处寻找,仿佛看见女人已经走出影院。温莹莹追了出去。
又是一阵风。温莹莹眯着眼睛。口袋振动起来。温莹莹掏出手机,是武鑫的电话。她心里一动,有些高兴,但又紧张。她犹豫一会儿,把电话接起来,“喂?”
“你在哪儿?”
“你呢,你在哪儿?”
电话那端是沉默。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风太大,温莹莹没有听清。
“你到底在哪儿?”
她强撑气势,忍痛喊出这么一句,两行泪迸了出来。电话那头是呼啸的风声,很快,又被忙音切断。她未来得及摔电话,听见背后有人喊她。温莹莹顺着声音回过头去,黑暗中,仿佛是武鑫,冲她挥着手,慢慢地向她走过来。
温莹莹愣在原地。她抬起脚,向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她揉揉眼睛,仔细辨认,武鑫的影子却远了。她大叫等等,加快速度快跑起来。她跑下台阶。潮热的风在耳畔呼呼作响。汗顺着温莹莹的鬓角流下来,混合着灰尘,在她的耳朵两侧结成黏腻的两缕。她穿过人群,跑过散发海报的人们,跑过路边的小吃亭。有人被她撞到,在背后大声叫骂起来。温莹莹脚底发热,感觉自己从来没跑得这么快。小学时她考50米,从来没有及格过。同学们说,肥莹肉太多了,跑得动才怪!温莹莹擦了一把眼睛,甩开双腿,向前跑去。她感觉自己像一头鹿,张开四肢,用力腾空一跃。
温莹莹脚底空了。她跌了下去,胃部受到猛烈的一击。喉头突然往后一缩,一股酸水冒上来,接着是一股洪流。
她首先吐出来一道棕黑色的黏液。温莹莹在眩晕中想了半天,记起那是巧克力。接着是略微发黄的蛋黄派渣,还有一些牛奶白的液体。消化了的、未来得及消化的食物搅和在一起,一团恶臭,像是她的过去和现在。周围的人尖叫着掩蔽走开,留给温莹莹巨大的空间。有人捂嘴匆匆走过,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有人在不远处张望,似乎想打电话,思考片刻,又止住。一个小孩想要走过来看看,被母亲狠狠拉住,打了一巴掌。小孩放声大哭起来。
温莹莹醒了醒神,双手撑地,站了起来。她用手抹了一把衣服上的秽物,没找到纸巾,就干脆擦在衣服上。人群中传来一波嫌恶的叫声。她向前走了两步,前面的人群迅速往后退去。她向左边踉跄,左侧的人又匆匆躲闪开。她记起小时候自己常玩的一个游戏。一个人做鬼,其他的孩子则围成一圈。鬼扑过去,孩子们叫笑着四散。温莹莹笑起来。她定定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大叫一声,突然向前冲过去。围观的人们尖叫起来,鸟兽般四散。她又向他们追过去,又是一阵尖叫。她像风一般驱动着人潮,她去潮起,她走潮落。温莹莹笑起来,她的笑声让整个市民广场显得过于空旷了。她正欲再次扑过去,不知是什么东西突然伸向她的脚下。温莹莹重心不稳,狠狠地、响亮地摔倒在地上。
又是一阵恶心。温莹莹胃部抽动,吐出一摊黏液。她已经闻不出味道。一行人尖叫着跳开,捂住鼻子。她知道,那秽物的气味一定很恐怖。她感觉抱歉,心沉甸甸的。这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她躺在这里,制造垃圾,自己也像是一团垃圾。她像蠕虫一样扭着身子,想挣扎着站起来,跟周围的人认真地说一句抱歉。温莹莹用双手撑住地面,手却像面团一般,软了下去。又是一声尖叫。脸上黏糊糊的,刺鼻的酸味钻进温莹莹的鼻子,让她想吐。这是她的味道,酸、臭、腥,令人从生理上厌恶。她想哭,又觉得自己本来就错了,还有什么脸哭呢。她抬了抬头,筋被后颈扯住,头不受控制地跌进了她的呕吐物中。惊叫四起。温莹莹感觉自己意识模糊了,似如溺水,她感觉自己在下沉,虚弱无力地沉下去。在未名的地方,有一只手从黑暗深处伸出来,拉扯着她,将她往海底深处拽去。温莹莹最后一次,用力地强撑起脑袋,将目光投向围观的众人。年轻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时尚的,不起眼的。突然,她看见一个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女孩。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大花连衣裙。裙子刚过膝盖,露出女孩两条坚实的大腿。温莹莹感到一阵安慰。她努力着抬起手,向女孩伸去。女孩愣了愣,看看四周,惊慌起来。人们顺着温莹莹手的方向,向女孩看去。嗤笑声响了起来。女孩不安地皱起眼睛,愤怒地看了温莹莹一眼。她嫌恶地拍拍臂膀,转过身,逃命一般,加快步伐消失在人群中。
温莹莹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她翻转过身,张开双臂。她安稳地沉了下去。
作者简介: 徐小雅,女,1987年生于广西南宁,山东临沂人,汉族。现从事教职。2004~2010年间分别获得第六、七、十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小说散见于《文艺风赏》《青年文学》《山花》《创作与评论》等。
原载《文艺风赏》2016年第6期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