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

2016-10-28 07:38任珏方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10期

她从电台调入电视台,不做播音主持,做节目宣传。曾经专业的训练和学习,完全被庸俗和娱乐颠倒。为了和竞争对手争夺收视率,制作人竟然要求她去跳河自杀,不娱乐至死,就不能吸引眼球?

丘弥读小学前,爸妈叫她小弥。读一年级后,爸妈改口喊丘弥。丘弥,学校怎样?丘弥,老师表扬你没有?丘弥,跟同学友好吧?两人一口一个丘弥称呼女儿,是听从老师建议,家庭与学校同步。那么叫,是让丘弥有成长意识。丘弥进入广播电台工作后叫晨曦。首次进直播间的兴奋,被晨曦这名字冲淡。到播音组报到,播音室主任老余就看着她琢磨,丘弥,丘弥,这名字听起来硬,不柔,也不亲切。那时,丘弥年轻单纯得只有A面没B面,第一天到单位上班,第一次听别人否定丘弥这个名字,有点难为情。老余对丘弥说,得改一下。老余摆出一副思考模样,左手横在胸口,右手托着下巴,嘴里念念有词,但几秒后便说,晨曦,以后你在节目中叫晨曦。晨曦这名字仿佛来自老余的灵光乍现。但丘弥看得出,晨曦这个名字其实早在老余脑袋里搁着,老余思考是装模作样。丘弥点头。老余是台里领导、权威、前辈,丘弥只能点头。丘弥不喜欢晨曦这个名字,此名不如本名文艺。

四年前,丘弥进交通音乐台时,广播受众已大幅下滑。收音机不再是日常用品。电台被电视和报纸压榨,退到墙角,后来退到墙角缝里,气若游丝。电台受众潮水一般退却,没迎来再次涨潮时刻。广播当年唯一、不可替代的显赫,烟消云散。在省宣传部门集中记者采访时,电视台记者最吃香,先得到嘘寒问暖的关心。报社记者稍次。上了采访车,电视台、报社记者牛皮烘烘,摆出缺我可不行的架势。电台记者不入法眼,自己主动到车后找个位子坐下。其中原因,瞎子都看得出,白痴也想得通。各级领导习惯看电视新闻。新闻里隐藏秘密,隐晦信息也多。老百姓看不懂,领导看得一清二楚。电视当仁不让占据了传统媒体老大位置。报纸每天会被送到领导办公室,让领导工作之余阅读。头版上若是有篇领导的报道处置不当,或短小,或标题不醒目,报社总编室会接到某些批评电话。领导的批评,让电台嫉妒。领导现在难得听广播。据说电台曾有一个推广计划,给各政府部门办公室赠送收音机。报告送上去,很快被宣传部退回。电台台长没好意思打电话去问原因。报告被退回属于被打脸,去问等于将脸伸过去再给人抽。好在私家车发展迅猛,让广播存口气,续了条命。台长说我们电台得好好感谢汽车公司。城市有多少车辆?两百多万。其中十分之一听广播,那就是二十万。后来台长又加了一个需要感谢、致敬的对象。不是部门,不是人物,而是堵车现象。因为堵车,高峰期每辆车在路上要待两个多小时。这两个小时是实打实收听时长,广告效应惊人,比电视报纸都好。这些数字,是电台广告室人员对客户必讲的话。有广告,就有收入。这是电台生存之本。

丘弥所在的电台是交通音乐台,电台开会时称他们这边为二台。台领导来自一台,播音主持全是新招聘,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主持人年轻,交通音乐台节目有活力。除播报《整点新闻》严肃认真外,台领导允许二台节目主持人可以在节目中插科打诨。当然有底线,有些规则要遵守,有些红线不能碰。为讨好听众,交通音乐台节目追求有特点。一直有听点,全程无尿点,这是节目编排原则。

丘弥在交通台主持新办音乐节目,叫《伴你同行》。节目名是老余思考后取的,但丘弥认为土得掉渣。按照丘弥意愿,叫《音乐大巴》更时尚些。面对老余,丘弥把这个名字憋在肚子里,好几天才消化掉。《伴你同行》分上午档、下午档。上午从10点做到11点,下午从15点做到16点。后来交通音乐台有了起色后,上午档改作《寻医问药》,话题是无痛人流、前列腺炎、高血压等,直播室坐着各式专家。那些专家有江湖郎中之口才,讲起来滔滔不绝,企图通过电波将声音幻化成一把斧子,把听众脑壳劈开,将他们的愿望装进去。《寻医问药》节目不是丘弥主持。幸亏不是。丘弥没结婚,做不来那样的节目。主持《伴你同行》,不需要讲太多话。节目开始的一段话,是录制好的,丘弥只要等导播播放完,就可以让音乐说话,去茫茫人海中触碰各种灵魂、情绪。那时,还没数码音乐,做节目靠盒带、CD碟。节目时长一个小时,丘弥要准备20首歌曲。开始主持节目,丘弥既新鲜又紧张,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巨大穹形空间讲话,这个空间里充斥看不见的耳朵。紧张是因为老余。试用期播音主持好不好,由老余说了算。丘弥知道,老余会竖着耳朵在办公室听她的节目。大半年时间,做完节目出来,老余都会在直播间门口截住丘弥,像老师领学生一样,把丘弥领到办公室去谈。丘弥尊敬这位电台长老,但跟在老余身后走,有些念头会冒出来。余主任是否疯癫了?余主任喜欢调戏文艺女青年?这些念头不好,丘弥为自己脑中有这种想法而羞愧。待丘弥坐在老余办公桌对面椅子上,老余对丘弥道,好的方面我就不说,直奔主题,只说问题,你不要有心理负担。那大半年时间,老余每次都是这样开始。丘弥点头,心里发虚,毕竟在试用期。心虚,看着老余的眼光隐隐泛出粼粼波光。老余笑道,晨曦我把你叫来,不是要批评你,只是和你探讨交流。丘弥再次点头。老余说是探讨交流,其实是教诲。老余教诲几次后,丘弥被老余弄得嘴巴不知怎么开口,失掉方向。老余说,你播音功底扎实,字正腔圆,清晰有力。但这是档音乐节目,我倒希望你带点这里的口音,你知道为什么?丘弥摇头。老余道,我们要讨好听众耳朵。你播音好不好,不是由我说了算,听众是裁判。听众不会赞叹你的偷气、抢气、就气技巧,不会去注意你的胸腔共鸣。他们只在意声音爱听不爱听,耳朵舒服不舒服。所以做节目要用声音讨好听众,让他们记住你和节目,在广播里听到你的声音就不愿转台。老余讲的,许多与丘弥在学院学的不一样。学校里老师讲声音条件、声音要素,讲怎样给一个播音员的声音赋予很多要求,然后就是一丝不苟地练声,舌头、牙齿、鼻子、胸腔、肺部、丹田、声带,一样样练。到了老余这里,许多东西被推翻。老余说,听众不爱听我们的节目,广告商就更不爱往我们电台投广告,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丘弥点头。在老余面前,丘弥只剩点头的份。老余又说,你要讨好听众,你知道你的听众是什么样吗?这个问题让丘弥一愣,暗想,我怎么可能知道听众是什么具体样子。老余道,现在有私家车的,都已经有经济基础。这也意味,我们的听众在40岁这条线上浮动。你要讨好的是40岁左右的男女群。你父母正是这个年龄段,你注意下自己是怎样讨好父母的。有了这个概念,你就知道在直播时该怎样讲话,该播放什么样的音乐。人到中年,接受事物有个延迟。并不是正在流行的就是节目最合适的。

按老余说法,玉不雕琢不成器。老余是声带雕琢工匠,先后雕琢出十几副好嗓子。有几副嗓子拿到了省金嗓子奖。这可是虎口夺食,力压一台那些正统主持人拿奖,不易。在老余指点下,丘弥的声音在节目里多了起来。谈对音乐的理解,延伸至对生活、人生的感悟。这让老余满意,认为丘弥感性的声音很适合音乐类节目。但是,老余说。丘弥在交通音乐台过了半年时间后,老余跟她谈话频繁用但是,老余说到但是,丘弥就知道他仍是要指出问题。老余说,但是,我有个建议,你的声音还有潜质可挖,你可以将感性两个字,结合音乐倒过来发挥。感性两字倒过来发挥,就是性感。丘弥笑笑,这次没点头。老余也知道,丘弥算是默认听进去了。现在受众面发生了变化,年轻人占据了大多数车辆的驾驶位,不讨好他们已行不通。

声音需性感,是老余给丘弥的最后建议。丘弥听进去了。被老余借调教之名折磨大半年时间后,丘弥在性格上成为有A、B两面的人。A面是丘弥,原来的大家闺秀样子。B面是开放姿态的晨曦。在B面上,晨曦可以为节目听众把丘弥不爱说的话说出来,不肯做的事做出来。老余给出性感建议,丘弥只会让晨曦去做。

不久,丘弥调到省广电总台节目制作中心。离开广播电台,丘弥还没能明白老余这个人。在一起工作四年时间,丘弥总把老余像张相片一样挂在墙上仰望。说近是近,说远是远,既熟悉又陌生。丘弥虽目睹老余也对其他主持人细致调教,但能够离开老余,丘弥感到轻松。她不喜欢老余日复一日传递来的压迫感。但到了电视台,丘弥才知老余只是个钻节目的小巫。大巫在电视台这边,有许多。

丘弥到电视台,是因为两件事。一件是电台、电视台整合进省广电总台,连最吃香的有线电视台也整合进来。各方面都整合。工资福利相差无几,电台的人欢呼雀跃,只有领导层不乐意。整合后钱不能随便开支,全由集团财务中心收支,集团老总签字。有线台那班人也唉声叹气。没整合前,电台的广告投放量,只占有线台一个零头。以往有线台经营收入多,拿得也多。过年过节,有线台的人回家都偷偷摸摸的。电台、无线台只能眼红人家能够鬼鬼祟祟地拿福利。另外一件是《金嗓亮音》节目需要人手。丘弥进入节目组,不做播音主持,做节目宣传。在新一季节目录制播出前,集团抽调了十五个人,充实节目组。电台一下过来五人。

从某种角度说,丘弥到电视台是来出力打捞《金嗓亮音》节目。这节目处于水深火热中。一拨一拨人想将节目捞起,都无果。丘弥是新一波打捞节目的一员。

几年来,《金嗓亮音》节目在憋屈中苟且偷生。说实话,节目内容出类拔萃,但一直被番瓜台同类节目《我为歌生》吊打,毫无还手之力。实力不如人家也就算了,至少生不出既生瑜何生亮的闷气。可投资比人家大,请的站台明星从牌面来说在亚洲已是天花板水准,选手也从各地精挑细选,可以说几大城市的各酒吧歌手节目组都派人寻找过好嗓子。但在收视率上《金嗓亮音》节目总是惨败。每周数据一摆出来,节目遭到的嘲讽讥笑在网络上铺天盖地。《金嗓亮音》已经办了三季。每一季开始,节目组人员重拾斗志和信心,结束后依旧灰头土脸。今年节目筹备时,台里请来各类传媒大亨探讨《金嗓亮音》节目。得出的意见是,贵台太老实,办节目思维方式传统,在节目推介上缺乏现代手段。把这些专家的话翻译成在台面下的话,就是节目缺乏炒作,没在网络上形成持续热点和卖点。这样的话,广电大院里早就这么讲,哪用得着出机票钱、住宿钱、专家咨询费把人家请来。但员工讲层次低,属内部非议,台领导听不进去。节目以实力品位说话,与文化大省身份匹配,这是台领导的坚持。十多个专家千里迢迢而来,列举一些互联网营销实例,再扔出那样一句话,台领导的坚持软化掉。台里当即开会,决定将节目组扩大,重点加强策划宣传。这让丘弥从《金嗓亮音》的观众变成了节目参与者。

《金嗓亮音》虽被《我为歌生》压制,但制作费用不愁。要挂名赞助节目的商家不少,节目组开出的价格逐年上涨。有些赞助商在本质上与节目一样,是败将与哀兵,全被番瓜台《我为歌生》节目啪啪地抽过脸。这些赞助商每年都会去《我为歌生》节目谈合作,但钻不进去,就转而求其次到了《金嗓亮音》这里,打擂台意思明显。比如今年《金嗓亮音》节目主赞助商是某汽车公司,因《我为歌生》由一家汽车制造商挂名。

丘弥进节目组,参加的第一次会议室节目洽谈会,会议在主楼会议室。负责《金嗓亮音》的黄台介绍节目筹划情况。这一季节目仍设四个嘉宾评委,台湾一位,香港一位,内地一位。都是亚洲顶级层次,出场能让粉丝尖叫级的。

黄台刚读了讲话稿中的第一段,潘总就插问,还有一位呢?

潘总是汽车厂方代表,40多岁,浑身滚圆。滚圆的脑袋,滚圆的腰肢,滚圆的两条腿。洽谈会上,潘总摆着一副自己人的架势,脸上堆着笑。

黄台解释,嗯,是这样,还有一个评委席是机动性的,随时变动,确保年度热点娱乐人物能够进节目。

潘总点头,这个想法好,比去年有进步。

黄台说,嗯,对。下面我谈技术方面。黄台把视线落到稿纸上,继续介绍。今年节目将上4000画质,7.1环绕声效,设二十个机位、三台摇臂,从半决赛开始,增加3D拍摄。舞美灯光音效初步请了做奥斯卡、格莱美的团队。

潘总叫好,再次把黄台介绍打断。潘总说,在技术层面上,我们赞助方不发言,完全同意。只希望节目今年还有绝招,往死里搞《我为歌生》,把电视机前的眼球都夺过来。节目组还有什么好方案,我公司可以追加资金。

黄台笑着看潘总,没答话。现在,节目支出撞上天花板,不是缺钱,是钱没处花,除非砸钱请欧美一线大牌。节目组也接触过几位,天价不说,在细节商议时发现欧美大牌难拿捏,骨子里对亚洲娱乐节目有偏见,还不肯按节目要求出牌,邀来何用。黄台拿起桌上湿毛巾擦脸,避开潘总视线。黄台知道,潘总盯着自己看,迟迟不移开目光,是在等他口中画饼,真有当场吃的意味。往死里搞这样的话,黄台作为总台二把手说不出口。电视台说到底是严肃的单位,不是民营企业。

长腿站出来为黄台解围。他说,潘总,我们台立足经济发达地区,不差钱。但一定如你所愿,今年改革创新放大招,把别人往死里搞。

长腿讲出来,既给潘总面子,也给黄台解围。长腿是《金嗓亮音》节目主持人。广电大院里人们叫他长腿。他的两条腿特别修长,不上节目时穿一条细裤管牛仔裤。那两条腿,能把广电大院的女人羡慕哭。主持三季节目后,长腿成为台里的一哥、台柱,还打通了娱乐界任督二脉,在外成立间节目制作公司,开始单干。他有资格接潘总的话。

果然,潘总给长腿面子,朝长腿伸大拇指。长腿铺好石头,黄台立刻踩着石头过来,点头称赞,对对,是这样,今年节目团队齐心协力,瞄着冠军发力,大有可为。

传媒专家上了课后,黄台接了地气。黄台接地气,是迫于收视压力。台长已经与他谈过节目,交过底。黄台为表决心,几乎要立下生死状,不成功便成仁。黄台没退路。今年再不能扭转局面,明年这个节目可能停办,一档明星与美食节目正虎视眈眈要上位。那节目,是主持人带一两个明星,绕着地球吃一些奇怪的食物,拍摄明星的反应与感想。有美艳、美食、美景的节目不稀罕,稀罕的是看明星被吓哭、哀告、求饶、脸扭曲,一副可怜可爱又可笑的狗熊模样。这才是节目争夺眼球的杀手锏。那档节目,老三在后面策划推动,已在凌晨时候播放。老三要是成功了,黄台就没翻身之时。凭老三手腕,给半点时机,他三下五除二就能爬上局领导岗位。成为老三下属,黄台可没好果子吃。老三吃了他黄台多少果子,黄台心知肚明。

黄台表态,潘总带头鼓掌,之后道,我们站在同一阵线,大家齐心协力,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将今年节目推上冠军宝座。

投桃报李,黄台鼓掌。会议室里二十多人跟着鼓掌。

潘总感谢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关起门来讲心里话,我不服。那家厂只能把一个车壳造好,也只会造一个车壳,车门缝里可以爬螃蟹,这就敢叫嚣是最好的国产汽车。

长腿笑着提醒,人家可没讲最好。

潘总说,他们干吗?心虚。他们要是讲了就好,《广告法》是摆设?讲了立马走司法程序,揭他们老底。但人家大张旗鼓说不服就来比一比,这话就是那个意思,甚至比直接讲最好还让人生气。不服就来比一比,比什么?比他妈个X。我们能拿出现金把他们厂埋掉,还可以继续在他们厂址上堆座小山。

会议拉拉扯扯,从两个小时变成了一上午。但气氛好,大家各自目的都达到了。

会议结束,丘弥与谭中一起回办公室。节目组办公室在广电大院最前面,一幢崭新的四层楼,被绿树鲜花掩映,前方还有一方人工湖。这是电视台专门为《金嗓亮音》节目组准备的。

谭中是节目宣传组负责人。论年龄,比丘弥小一岁,但他在节目组里已经是元老。路上,丘弥跟谭中提起潘总要拿钱把对方的厂掩埋掉,谭中说,汽车厂商,就是钱多,文化素质也就那么回事,你听说过闯祸汽车吗?

丘弥摇头。

命绝汽车呢?

丘弥摇头。

死可达呢?

丘弥忽然明白了谭中指什么。因为她开的一辆车,就是他嘴里刚才讲的那个牌子,近音或谐音。谭中见丘弥不作声,笑道,明白了?能够给汽车定这样名字,可见就是老粗,财大气粗。

丘弥问,既然潘总这么有钱,怎么没把番瓜台搞定?

谭中说,肯定有原因。现在不是有钱就能办成事。

丘弥道,竞标嘛,出钱多者获胜。

呵呵。谭中笑两声,我举个例子,只是举个例子。评选先进职工,我和另外一个人,比如讲财务中心的刘艳,你会把票投给谁?

丘弥说,哪个工作干得好,我就投谁票。

嗯,一般情况是这样。但是,我跟你睡过,你会把票投给谁?

丘弥脸一红。

谭中朝丘弥笑笑,道,伤了?开玩笑,别当真。

没,我不是玻璃心。

后来,丘弥在节目宣传组跟同事熟悉了,才知谭中果真只是开个玩笑。大家吃罢饭闲聊时,女人们取笑节目组男员工丈母娘多。台里请的大牌多,一个节日演唱会请来的大牌就有三十多个,何况每月来录制节目的明星嘉宾。这么多大牌的粉丝圈里,男员工随时伸手就能捞一个漂亮单纯的女粉丝去开房。来,定个时间我带你去看看他睡过的床,讲讲他在这房里的事。无须献殷勤,无须请吃饭,单凭这番话足够让女粉丝头脑发昏、发热,把妹不费口舌,甚至不花钞票。能够睡到明星睡过的床上,走进那间还残留明星体味的房里,这让粉丝何等兴奋。在特殊的床上、特殊的房间里睡她们,对她们来说就是明星在宠幸她们。一个二流艺人,都有近百万人粉,何况台里请的是一线的当红艺人。刚有报道,说某明星夜里在一个邮筒旁照了一张像,发在微博上。立马有粉丝考证出那个邮筒的地理位置,赶过去与邮筒合影,发在自己微博,并四下@,彰显自己铁粉身份。那只邮筒前,排起了长队。邮筒成为旅游热点,地图公司当即进行了位置定位。丘弥在节目组属于初来乍到,况且以前是坐直播间的,习惯对着空气说话。策宣组二十多人在一起闲聊或者谈工作,丘弥只有听的份。初来节目组的新鲜,立刻被烦躁代替。广播电台的工作环境讲究安静,节目组可不允许安静。电话、手机成天响。丘弥不适应,感觉头疼。

圈粉圈得怎样了?谭中见丘弥脸色难看,把话题拉回工作上。

丘弥负责管理《金嗓亮音》的官方微博、微信公众号及贴吧,发布内容与节目录制、播放同步。要发布什么,谭中会给出建议。谭中能够抓住节目亮点。没亮点,留不住注视电脑与手机的眼球,道理很简单。谭中在这方面有经验。

丘弥说,还顺利,北上广这三个点圈粉活动方案已经定好。

谭中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别光注意北上广,经过三年发展,那些城市已不可能有多少惊喜。你要抓住根本,注意圈本地粉丝,尤其到地方各BBS上,发掘那些思维活跃、文笔犀利的网友。

丘弥知道谭中要什么。他吸取了前两年的教训,要召集一支能够在网络胜任骂架的粉丝。前三年的《金嗓亮音》的粉丝素质相对偏高,调查下来院校毕业人员占65.8%。这样的大多数,在网络掀起对骂时,有时会选择保持沉默,有时会不咸不淡地说理。高素质决定了他们放不下身段,讲话不够犀利毒辣。为此,台里默许花钱组建粉丝铁血团。这些铁粉在节目播出期间是专业粉,拿报酬。这笔支出不能名正言顺,在节目宣传费用里立项、列支。

最起码一百。谭中扬起一只手,对丘弥说,让每人用电脑、手机在各大网站注册20个账号。加上我们自己,这样铁血团战斗力达到一万人。下面要赶紧进行培训,教会他们换IP地址,遵守工作纪律,并告知奖罚条件以及签署保密条款。

奖,就是每周评选最佳粉丝。最佳粉丝奖五千,安排与明星合影。罚,就是没完成每天跟帖数量,要扣钱。保密条款里,最主要一条是打死也不能承认是电视台职业粉丝。

到了明星打飞的来录制节目的前一周,节目策宣组需要将粉丝圈定这个项目结束掉。

一个节目是有机生命体,每道环节衔接紧密。比如粉丝虽然比不得明星,但节目离不开粉丝。收视率说白了就是看节目的眼球数量。节目本身有喜欢的眼球,明星还带来一批眼球。但靠这些眼球数拿不到收视冠军,这是《金嗓亮音》前三年积累的深刻教训。以前,节目组也围绕明星、赛程进行炒作。总显得不温不火,没有星火燎原、气吞万里之势。一场一场剖析会、研究会、反思会开,对着对手营销运作分析,台里终于对粉丝的重要性有了认识。粉丝看法代表民意?以前否定,现在肯定,承认从节目完整度上来说,粉丝与嘉宾、选手的贡献占比几乎同等。从另一个方面讲,请来的嘉宾明星有自身名誉形象考虑,经纪人、经纪公司有底线要求,不会一味顺从配合导演组。粉丝可以弥补这一块。比如要淘汰一个选手,可以组织引导节目粉丝给这个选手挑毛病,将选手批得体无完肤。网上一热闹,节目就热闹。

丘弥在一家影院小放映厅组织了铁血粉丝见面会。虽然时间、地址、现场事务都由丘弥安排,费用也由台里支出,但不能公开,属于见不得光。粉丝见面会由胖头钱主持。他拿着麦大声道,今天《金嗓亮音》派人来听取大家意见,我们欢迎。

丘弥不熟悉胖头钱。谭中向丘弥推荐了胖头钱,让他当铁血粉丝军团司令。推荐理由是此人绝对忠诚能干。胖头钱30多岁,曾经结过婚,是《金嗓亮音》铁粉。在粉丝圈中立名,是因为前妻问他,要她还是要《金嗓亮音》,胖头钱呐喊,要《金嗓亮音》。于是,两人离婚。妻子带着女儿离开。胖头钱在自己微博上贴出这段视频,一举在节目粉丝中成名。谭中向丘弥介绍胖头钱时,丘弥还没深入工作角色,有自己想法,觉得为了当一个节目粉丝,结束掉婚姻,不值得。后来与粉丝交往深入,丘弥才对粉丝有深刻了解。粉丝分三个层次,分别是粉丝、铁粉、死粉。有些人是因为喜欢节目,有些人在地理位置上属于电视台所在的省份,有些人本来就是明星嘉宾带来的粉丝团。这是粉丝产生的三个原因。只看某个节目,只说这个节目的好话,不容许别人非议这个节目,这样的粉丝是铁粉。死粉是把某种精神寄托放在节目身上,以节目的喜怒哀乐为自己的情感,以节目来替代精神上的追求。世界上有许多胖头钱这样的死粉,沉迷在不同事物上。

在掌声中,丘弥走上舞台。胖头钱刚才那番话,是谭中精心安排的。谭中对丘弥的教诲是,有些事不能承认,也不否认。不否认是没到时间点上。到了那个时间点上,一定会否认得干干净净,让各路粉丝背锅。节目背后利益之争,以亿为衡量单位,是恢宏的你死我活的较量。巨大的利益战车,无坚不摧,轰隆隆向前,碾压道路上的一切羁绊。假如有任何一点破绽与漏洞被对手抓住,在法律上都是被动和致命的。因此,从发力与推动来看粉丝管理,黄台指挥节目总导演,节目导演组操控策宣组贾主任,贾主任操控谭中,谭中操控丘弥,丘弥操控胖头钱,胖头钱操控粉丝。从这个链条上,可以看出两点:粉丝被上层操控,按上层意愿行动;丘弥与谭中在这链条上位置特殊,处在灰色地带,两人是节目从阳光面进入灰暗面的传承衔接点,要小心谨慎行事。

丘弥代表节目组对粉丝的支持表示感谢。按照计划,长腿这时也要过来露下脸。但没来。丘弥和谭中都没资格使唤长腿。长腿不来,也没打电话说一声。粉丝见面会就跳过长腿的环节。讲了几句,丘弥把麦给胖头钱,让他按议程继续。

去年的节目集锦、今年的嘉宾明星对粉丝的祝福,通过投影打在银幕上。今年节目请哪些明星,是商业秘密。这是第一次在小范围公开。放映到了明星揭晓环节。从四周飞来的马赛克,在银幕中央聚成一张明星的脸时,放映厅里响起了尖叫声和欢呼声。丘弥看四周,有些粉丝的脸上荡漾着自豪感。马上,他们与她们都将在微信、微博、贴吧上展示这份自豪,为节目正式宣传造势。

花了半个小时,将三位常驻嘉宾、十位出场明星,还有进半决赛时的八位助阵明星一一揭晓。

组织粉丝见面会,不是让粉丝提前享受秘密。放映结束,胖头钱再次上台,情绪饱满地大喊,今年阵容强不强?

强!台下近百号铁粉丝齐声喊。

大家满不满意?

满意!

能否打败对手拿收视率冠军?

能!。

大家一起努力,对不对?

对!

胖头钱带领铁血粉丝团,喊了二十多句口号。粉丝的忠诚、热情被煽动起来,呐喊声震耳欲聋。放映厅空气热腾腾的。

在滚烫的气氛中,铁血粉丝团的五位粉丝代表上台表态。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生殖器、祖宗、各种动物、排泄物都喊了出来,铿锵有力。这些话很不雅,坐在剧院位置上听,丘弥不知道自己不安,还是安心。丘弥想看旁边谭中的反应,他到现在还没表态。谭中站起来,夹着公文包准备开溜。丘弥喂了一声。谭中夹着公文包的那只手,在腰部那里飞快地亮下拇指。

丘弥松口气。

余下的具体事务由胖头钱来做。丘弥想,他拿节目组的钱,应该要做事,不用心疼他的忙碌。胖头钱发放了粉丝纪律与注意事项。那是印刷的一本小册子。胖头钱给铁血粉丝团进行了分工。按照12小时时长,组织铁血粉丝坚守在电脑、手机前,对针对节目的帖子给予回击,发布攻击对手的帖子。对手的节目没点名,但谁都知道是番瓜台的《我为歌生》。攻击要点及视频、图像,由丘弥提供给胖头钱,胖头钱再在微信群中发布,让铁血粉丝利用。最后,胖头钱给每位粉丝发放了节目海报以及明星亲笔签名照。

一时间,放映厅喧哗起来。

胖头钱走过来,讨好地问,丘弥老师,还行?

胖头钱声音已哑。丘弥笑笑,没作声,朝他竖下拇指。

回到家,丘弥头疼得厉害。丘弥第一次在巨大嘈杂的声浪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又不能逃离那个小放映厅。丘弥躺在床上哼。老面要碰丘弥,丘弥坚决拒绝。老面是丘弥的男友。按计划,两人在下半年结婚。老面不满,手不老实,嘴里还威胁道,妞啊,我觉得不认识你了。他习惯叫丘弥妞。丘弥知道老面的话半真半威胁。丘弥也觉得自己正在变着,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当初在广播电台,老余对她的雕琢,虽然属于声音,但丘弥觉得老余把她从中间凿开了,一半是丘弥,一半是晨曦。现在感觉又不同。老余还让她留了一半继续当丘弥,现在则是全面沉沦。在小放映厅,听刺耳的生殖器、祖宗、各种动物、排泄物,丘弥感到了踏实。为此,丘弥生自己的气。她不能从那种污秽词语中去觅食生存。可她现在就处在那种状态里,要喜欢自己不喜欢的粉丝,要称赞自己不赞成的行为。丘弥把老面的手打开,对老面凶狠地说,不行,就是不行!老面怔住,举着那只不老实的手,疑惑地看着丘弥。丘弥知道让老面受了惊吓,而且老面立即会觉得受到伤害,就拿出一副可怜样说,我最近吃不下饭,人疲倦得不行,浑身难受。每天都恶心头痛、倦怠,手机一响我的心就乱跳,恐惧不安,生怕出问题。够可怜,哪有兴致。这次,丘弥对老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铁血粉丝大都是散养的狼,用网络语言说就是喷子,是想在网络用语言杀人的凶手,他们敏感且自卑,生活工作不如意不得志。组织这群喷子,丘弥内心煎熬,还要担心挨台领导批评。老面道,你又何必自己为难自己,有我顶着,做个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妞也就罢了。

丘弥态度一放低,老面就装腔作势爬到高点上做作。丘弥冷笑一声,我能多拿奖金,谁当初欢呼雀跃?

老面被丘弥这句话从高点上捅下来,不声不响去了书房。可不一会儿又跑过来对丘弥说,妞,你没被狗咬过吧?

丘弥说,滚,讨厌。

后来,老面才告诉丘弥,那天给他讲的那些毛病,跟狂犬病症相似。

睡了一晚,头疼减轻。丘弥刚到办公室,贾主任要求丘弥跟谭中去参加小周的节目现场粉丝筛选。丘弥与小周的工作都面向粉丝。不同之处在于,丘弥负责网络粉丝,小周负责节目录制现场粉丝。推出网络粉、现场粉,是节目组今年亡羊补牢之举。相对来讲,丘弥要面对的粉丝比小周的复杂。小周把人员敲定后,只要做些节目录制时与现场粉丝联络,催促准时候场,并且仪容整洁、衣着时尚。仪容是节目视觉需要。为此,招募现场粉有三个条件,一是年轻,二是长得漂亮,三是衣着时尚。事实上,只要达到前两个条件,第三个条件基本不成问题。无论哪个粉丝,都愿意购置些好衣服出镜。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主要粉丝,导演组把她们安排在明星嘉宾的身后区域、左右两侧镜头常扫区域。哪些粉丝能够在左右区域占据好位置,需要筛选。那两块区域不是谁都能坐的,因为有三架摄像机要捕捉粉丝脸上的表情。具体来说,节目需要三种表情。一是被选手歌声打动后的表情。眼含泪花,眼泪夺眶而出,甜蜜微笑,这样的表情是上乘。二是陶醉在选手歌声中。一张陶醉的脸,是选手歌声具有强烈感染力、已直达心灵深处、抚慰灵魂的视觉表达。三是有感情色彩清晰的脸,喜怒哀乐很明确,能够让观众一眼就可以瞧得出来。节目淘汰一个人气较旺的选手,需要剪接观众一些惊讶、不解、惋惜、愤怒的表情。这样,既使得节目真实,又能安慰这些选手的粉丝。虽然有些选手只录制了两三场,唱了两三支歌,但茫茫人海中就能招来喜欢他们的粉丝。这些遭淘汰选手的粉丝需要安抚,不然会从节目粉丝变成节目仇人,在网上四处叫嚣黑幕、黑幕,发帖对节目、明星嘉宾进行攻击。

现场粉丝筛选,是在前期圈定的现场粉丝中,找出能够笑哭、善于表达感情的粉丝。这样的粉丝构成,主要是一群戏剧表演院校的在校大学生,还有些是各大高校的戏剧表演团。前者专业,后者业余,但都比社会中的粉丝让人省力,基本是拿来就可以用。筛选,主要是从视觉出发,哭与笑都要保持美感,不是涕泪俱下、皱眉挤眼那种。

丘弥花两天时间,参与面试了三百个现场粉丝,最后敲定一个百人大名单。看完三百个粉丝的喜怒哀乐,丘弥觉得自己脸已僵硬。随着这个环节的粉丝敲定,各路明星就能够飞来录制节目了。明星到来,丘弥的微博、微信、贴吧三大平台就正式开展。

谭中对丘弥说,到目前为止,你对节目粉丝还没具体影响。让我来演示下,让你看看一块石头扔出去的反响。

丘弥站起来,让谭中坐到她的办公桌前发微博。丘弥看着谭中在电脑上敲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亲,新一季《金嗓亮音》正坚定不移走来,从此两情久长,一起朝朝暮暮。本条跟帖过千,即刻公布一振奋人心消息。

谭中写罢问,发布前,你估计下,过千需要多长时间?

丘弥被谭中说中,对网络上的节目粉丝没有什么概念。猜想或许要一个多小时。粉丝可不会时时刻刻盯着节目官方微博。看谭中神情,有些小得意在里面,丘弥便说,半个小时。

谭中还是笑了,你太小看我们节目,怎么说《金嗓亮音》也是一档著名节目。虽被别人压制,可还是有名。下面让你见识,一分钟破千。

谭中点击鼠标,确认发布。

丘弥盯着电脑屏幕。

五秒后,有人跟帖评论,贡献一张笑脸加六朵玫瑰。接着第二条跟帖来了,是一张笑脸。第三个跟帖有一个字,贺。

这些人好像知道节目官微要发布帖子在等着一样。

丘弥说,这个速度,30秒可破不了千。

谭中呵呵一笑道,节目粉已蜂拥而至,电脑自刷速度慢,现在20秒吧,我手动刷新下。

屏幕一白,待页面重新显示后,丘弥发现跟帖数居然到了329条。这真是惊人数字。谭中说,看看,气势与气场都在。

一分钟后,跟帖评论超了千条。谭中从丘弥座位上站起来说,粉丝现身,你要露面搞好互动,给他们的评论写回复。

丘弥叫苦,老天,这该有多少!

谭中道,点击量破两万,跟帖破五千,这是至少的。到节目运行到高潮,这些数字后面可能要添加一个零。

我得疯。

谭中传授经验,也不是每条都要回。捡典型的回,字数多的回,大咖的回。另外要注意,黑节目的你不能亲自回,你代表节目组,要注意节目形象,安排胖头钱那边回击。

丘弥坐下,细细看了前面一部分跟帖。在第12条,她见到一个叫大脸猫的评论,很黑,写道:又出来作死,还不是找死,灰飞烟灭不留痕。丘弥问谭中,既然这么不看好《金嗓亮音》,怎么这么快就来跟帖?

谭中说,大脸猫这样的网民,喷节目,不等于他不关注、不喜欢看节目。也不等于他就是喷子,或许是太喜爱我们的节目,但节目被别家压制,让大脸猫在朋友圈中丢了脸,对我们由爱生恨、爱恨交织。

网民世界很复杂。丘弥从老面身上看到过。但旁观变成介入,感觉又不一样。

谭中让丘弥见识了节目的粉丝,也给丘弥上了一课。他说,随着节目的录制、播出,网络就是你的战场。你要给我顶住。

谭中要走,丘弥叫住他道,你不是说跟帖过千,要发布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吗?发布什么?

谭中脸上生出苦笑,呆子姐姐,你站在高处,习以为常、不以为然,可你看到的见到的东西,在粉丝眼里可稀罕得很。举例来说,今后这里明星多得你不想见,有时明星还主动给你打招呼。你想想,粉丝有这种机会?节目组里任何一个消息,对粉丝来说,都是重大的振奋人心的消息。

谭中走了,正式把微博、微信、贴吧留给丘弥打理。既然网民把节目组屁大的事都当大事,发布消息用不着费脑。但仍有不安感忽明忽暗地在心头浮现。丘弥害怕即将到来的网络大战。自家节目有铁血粉丝团,人家也有,况且经过三年胜战,人家的铁血粉丝团战斗实力摆在那里。能否顶住,丘弥没信心,这是一方面。经过一季网络大战,沦落为一个悍妇,丘弥可不愿意。但她不能说不愿意,这是工作。

待丘弥在网络各平台推出新一季《金嗓亮音》海报后,节目宣传组其他人也开始了工作。主要与网站、传统媒体、自媒体联络,安排采访、新闻发布等工作。策宣组运转起来,办公室就像战争指挥所。这时,节目已经录制两个多月,32强之前的比赛节目进入剪片环节。在播出前半个月,新一季《金嗓亮音》举办了盛大新闻发布会。三位常驻嘉宾亮相,黄台致辞。现场播放节目VCR。现场摄影助理同步把照片、短视频发至资料平台,丘弥在三个平台上作了同步直播。不停地贴图片视频。中文视频要先传到土豆、优酷生成,再发布。工作节奏一下子提高,快得丘弥晕眩,没时间处理跟帖评论。丘弥把处理三个平台里跟帖的任务交给胖头钱。待发布会结束,丘弥到各大网站浏览,《金嗓亮音》的新闻已经出现。丘弥打电话给胖头钱,让他调拨半数铁血粉丝,赶到各大网站,对黑节目的评论给予回击。丘弥对胖头钱叫道,要不断刷屏,要不断搜索,不放过一条节目新闻!

丘弥的声音又高又尖,有点失态。丘弥觉察到自己失态了。还没出现的压力,她快要把持不住,像白骨精一样变成另一个人。

第二天,谭中对丘弥说,网络舆情处置,贾主任认可。

丘弥松口气。

真正大战,从一条视频开始。

举办新闻发布会后,节目在网络上冒了一下头,第三天沉没下去。最新的网络热点,是一则路怒症新闻。一个男驾驶暴打一个女驾驶。谭中分析给丘弥听,这条新闻能够形成热点,一是马路上的女司机,二是违规变道。关于这两点,很多驾驶员都有话要讲,但以往没能得到机会,只能坐在驾驶室里怒骂。现在有这样一个事件作为平台,憋闷了许久的想法得到了释放口。随着男驾驶发布行车记录仪视频,一些人的观点得到视频支撑,形成了更大的舆论风暴。开始,还有些人同情女驾驶,随着视频发布,没人敢为女驾驶讲话。一冒头,就被嘲讽、谩骂。丘弥看到了网络巨大的力量。它能把人从地狱里捞起,送上天堂,也能将人从天堂打进地狱。这场网络狂欢,一下子将《金嗓亮音》的消息冲走,消失在关注电脑、手机的眼珠前。番瓜台的《我为歌生》也一样。两台竞争节目,如影随形。《金嗓亮音》一发布,那档节目第二天在海边举行了发布会。网络媒介稍微热闹一番,就被一则路怒症冲走。

说谁都没想到这么快就烟消云散,不确切。大家心中有数,节目新闻能够长久位列热点新闻,需要持续用更好看、更刺激的新闻去吸引、讨好眼球。但路怒症新闻曲折反转,占据网络热点有两个多星期。在这条威力巨大的新闻前,谭中不敢轻易抛出好新闻,生怕成为炮灰。三个平台只进行例行性公告。对手也一样,没有动静。两边都在等待路怒症新闻气势消尽。路怒症新闻接近尾声,到了节目开播时候。从时间节点来说,网络给了两家机会。谭中要丘弥在网络平台推出一条视频,并密切注视对手举动。双方第一回合较量开始。丘弥打电话给胖头钱,让他组织人马,在各平台推出视频。放下电话,丘弥将节目组技术部经过后期制作的视频,发送给胖头钱。视频质量很好,无论从哪帧画面,都看不出破绽。

视频是在当红男星J出机场时录制的。J走出机场,接机粉丝涌上,跟J拍照,请J签名。在J微笑着给粉丝签名时,一个女粉丝挤过去,抱住J脖子亲了J的脸颊。另一个女粉丝抓住那个女粉头发,拉开,随后打在一起。

这条视频系贾主任精心策划。看起来刺激眼球力度不大,其实不然。在讨论中,贾主任选择了让一个长相难看的女粉丝去亲J的脸。那女粉,脸胖得膨胀开来,两只眼成了两条线,鼻头很扁。这就是此视频卖点。一个长得如此丑陋不堪的女粉,竟然能够亲到J的脸,会让J的女粉大怒。肯定要怒,而且怒火中烧、怒不可遏。她们在梦里才有的,竟然让一个丑小鸭实现了。第二卖点,在二号女粉身上。她很清纯,漂亮,与丑粉丝形成鲜明对比。在讨论细节设计上,贾主任认为,一定要让漂亮粉丝被丑粉丝狂揍。火上浇油,这样可以进一步激发民愤。这两个卖点,可以让视频点击率破十万,将眼球吸引过来。丘弥不知深浅,较真地问,如果这是真实事情,丑粉丝是否要承担刑事责任?贾主任说,不会,在第二条视频里,对方会谅解她。至于谅解的理由,漂亮女粉会对着镜头说,我爱J,她也爱J。J善良忠厚。为了不让J难过,我放弃对她进行惩罚的权利,这样,一场闹剧转眼成正剧。大家拍手称赞。谭中说,这样设计,J也满意。迈克杰克逊演唱会,能够静立一分钟让台下粉丝欢呼,让女粉因激动而晕倒,这让多少明星羡慕。但女粉晕倒,只能发生在迈克杰克逊身上,在别人身上发生就虚假得很,因为没人能达到迈克杰克逊的高度。退而求其次,有粉丝为自己大打出手,看起来更切合实际,可以印证自己明星效应巨大,效果比只有粉丝站在一边高呼好。

丘弥看那段由手机录制的视频,感到震惊。视觉艺术与声音艺术果然不一样。成片如此真实得震撼。其中温情与血腥都有,丑粉丝其丑无比,漂亮粉丝博人同情。丘弥简直不能相信,当初她也参与了策划。

视频一经发布,立即在网络上流转,取得巨大反响,带着呼啸之气成为网络热点。留言的有网络自然粉,有J粉,也有《金嗓亮音》铁血粉丝团。她们同仇敌忾,诅咒丑粉丝,要她公开道歉,接受法律严惩。

一天一夜,丘弥不断刷屏,不时联系胖头钱跟帖反击。很明显,对方水军到了。这好辨认,指责节目下流炒作,肯定是对手水军。真正粉丝,只会把精力集中在对丑粉丝开火上。丘弥眼睁睁看了一场生殖器对生殖器、祖宗对祖宗、动物粪便对动物粪便的较量。满屏硝烟弥漫。胖头钱带领的铁血粉丝,一个一个上,不同地方ID,不同网名,显示出地球上各个地方的华人都在为《金嗓亮音》节目叫好、鸣不平。这气势,无坚不摧。对方丢盔卸甲,十分狼狈。丘弥亢奋,为那些网络肮脏语言的激烈碰撞而陶醉。但转眼就感到羞愧。

早晨,丘弥坐老面的车去电视台。她困得不行,各种思维杂乱,纠结在一起,脑袋成了实疙瘩,自己开不来车。虽睡意沉沉,人却仍然亢奋。一路对老面讲昨夜网战。老面不出声。丘弥知道,老面此刻专心开车的样子是假装出来的。肚子里,腹诽在发酵。在台门口下车时,老面说,注意休息,做下三滥的事浪费生命。

这阴阳怪气的话,丘弥不上心。

到办公室时,谭中已在。没让丘弥失望,谭中说,今年节目气场远胜过以往,领导很满意。原来,贾主任一早给谭中打电话,表扬了谭中。贾主任打电话给谭中前,刚刚结束与制片主任通话。制片主任一大早起床,到网络上浏览了下,打电话称赞了贾主任。

网络上情况依旧很好。各大网站娱乐版都有报道,两家网站还放在首页上。各路纸质传媒肯定会跟进,微博、微信转帖量将几何级增长,一些评论家也会对这个热点事件进行点评。源源不断的推力正在集聚,将风暴眼撑大,让丑小丫吃唐僧肉这条娱乐新闻、社会新闻、教育新闻,成为这两天网络热点。策宣组不负众望,在节目开播这天,核弹般放大了节目效应。对手的节目今晚也将开播。从现在的宣传力度与效应看,《金嗓亮音》在收视率上拔得头筹,已很有可能。

贾主任布置了再接再厉的工作。丘弥有三件事要做。一件是官方平台推一条灯光团队的视频。内容是该团队为国际大牌做演唱会的一些幕后花絮。那些大牌的名字如雷贯耳,是今年Billboard公告榜的热门歌手。第二件,继续带领铁血粉丝进行网络奋战,争取将“丑小丫”做成网络搜索排名第一的词。在丑小丫效应首波有所退潮时,推出第二段靓小丫视频,进行次波网络轰炸,将负能量扭转成正能量,免得主管部门愤怒。不作不死,这几年被主管部门停掉、砍掉的节目不算少,做电视节目不能去踩地雷。上面对音乐选秀节目的炒作忍耐度越来越低。第三件,密切关注对手动静。到现在为止,《我为歌生》那边还没放招,只是接招。放招,主动出击;接招,应对攻击。谭中对丘弥说,对手老奸巨猾,这样风平浪静不正常,我更担心。

仿佛头顶悬着把随时掉落的利剑,丘弥睁大眼睛,不断刷屏,等着番瓜台动静。对方官微没有跟新,贴吧里番瓜台的粉丝在里面抱怨。贴吧里只剩下抱怨。所有针对《金嗓亮音》节目的恶毒攻击,被胖头钱的铁血粉丝踏平,甚至连置顶帖都被攻克。吧主删帖的速度,封号的速度,赶不上这边迅捷的攻击速度。一时间,对方没人再敢发帖进行挑战。

中午,对手还没动静。下午下班时,动手依旧没动静。这时,离节目开播只有四个小时。丘弥认为大局已定,他们的节目将在第一期收视率上取得开门红。

老面接丘弥下班。上车那刻,丘弥决定安抚老面一番,去外面吃饭,然后到体育场看场球。丘弥不喜欢足球。不喜欢的原因简单,觉得国内球员球商、智商、情商都低得可怕,没文化底蕴,行动粗野,不值得将眼光盯在这样的人身上。为这观点,老面跟丘弥争论过。老面是铁杆球迷。谈恋爱时,老面让着丘弥、讨好丘弥,虽然很不甘,但藏起尾巴,不再在丘弥面前提足球。住到一起后,老面那条尾巴就不安分,一点点暴露出来。俱乐部主场之夜,老面寻找各种单飞理由。和某某喝酒,去健身,回家看看爸妈,要去单位赶稿,与同事有活动。老面说起谎来,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在说谎。丘弥觉得好笑。但遇到那种情况,丘弥装傻女。老面这个男人,在现实中还是不错的。缺点是人腼腆,做事缺乏刚毅,性格似乎停在少年阶段。老面居然在报社工作,要四处跑新闻,丘弥不知道他怎样完成采访任务。老面优点是,脸上有书卷气息,举止还得体稳重,善良,有包容性,能够到点准时回家做饭,是顾家好男人。这样讲优点、缺点,显得简单。因为生活复杂,人心也变得复杂。老面还是相对简单的人,但复杂起来让丘弥看不懂。

老面是足球粉,网名叫A德梅。他的球迷生活很复杂。

看国内联赛时,老面是城市球队的球迷。球队赢球,兴高采烈。球队输球,如丧考妣。他也看欧洲联赛,是AC米兰队的粉。AC米兰现在不怎样,可老面还是迷。这是受他父亲影响。老面是小孩时,被他父亲带进AC米兰阵营。世界杯时,老面成为德国队的粉。球星里,是梅西的粉。老面一进入A德梅的身份角色,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在网上,A德梅像一只刺猬,浑身张扬高竖的战斗刺条。A德梅在本地球迷里很难找到一个同时喜欢AC米兰、德国队、梅西的知己。他在本地俱乐部论坛里的战友,到了关于德国队、梅西一些帖子里,往往会成为死掐的敌人。反而与本地俱乐部球迷死敌,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看起来混乱不堪。A德梅在处理敌与友的关系上游刃有余。比如他电脑上同时打开三个帖吧,同时发帖跟帖,进行论战。在一个帖吧上,他与A是好友,B是死敌。在另外一个帖吧里,他与B是好友,A是死敌。A德梅能够在如此混乱中快速而准确地进行身份切换,与A、B两人进行复杂的互动。以往,丘弥鄙视老面没有做人的原则,是墙头草。当丘弥圈粉时,才对粉丝的世界有了了解。在网络上,许多人躲在网名后面,像是蒙面大侠,在行侠仗义,维护公平公正与正义。网上加现实,是一个人性格的完整体现。

丘弥坐在副驾驶,将高跟鞋脱下后,跟老面说,山外楼,奥体。

这两个关键词,让老面脸上丰富的表情一点点活过来。丘弥知道这两个地方意味着美食与球赛。

得了好,立即便讨好,老面问,妞啊,你今晚不在网上站台了?

丘弥说,你不出场,我站什么台?

老面说,得了,看你脸藏喜色,还赏一顿饭、一场球,自然是好事十不离九,不用操心今晚。再说,你们那帮人,在网上对战层次太low太低,跟悍妇骂街有啥区别,自叹不如,哪敢参与。

呵呵呵。丘弥用三个呵表示冷笑。你那点心事我还不懂?归根到底,你是怕得罪领导。看看你们晚报登些什么,偏着心帮对手吹嘘不遗余力,对我们节目视而不见。说到底,你们报纸不就怕电视台强大了,自己没有了生存土壤。

老面嘟下嘴道,别这样尖牙利齿、尖言冷语、尖酸刻薄。一点也不像你了。现在纸媒落魄到什么程度你也知道,混口饭不易。

纸媒下滑,电视台不也一样?现在网络太厉害,我们台里机顶盒业务直线下降,管营销的领导开一次会就自我检讨一次、叫苦一次。现在不靠做几档吸引眼球的节目,我们传统媒介要玩完。

电视终会有人看。

我们可没这么乐观,亚洲电视台不是关门了嘛。现在要年轻人看电视难。要在网络成热点,才会看电视台节目。在他们看来,网络视频网站、手机视频APP是看视频的不二途径。这看起来让人绝望,其实还算可以。等下一批从小在网上长大的小孩长大,电视台更加危险,AGB 尼尔森数据都不知道怎样去调查。现实增强AR、虚拟现实VR这两匹视听界毒狼长大,会一口就吞掉电视台。

这么说,为长远计,我们俩有一个得转行。

我建议你去教书。只要人类存在,老师这行肯定吃得开。

老面不吱声。不吱声就是不同意,他当真了。丘弥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而已。谁知道未来的事。

这时,丘弥手机叮咚一响。那是短信提示音。丘弥从挎包里拿出手机,还没看,又是滴答、咔咔两声。这是丘弥预设的微信、QQ提示音。点亮手机屏,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忽然爆发起来。图标右上方的绿色提示圈里,数字飞速增长,像是秒表跳秒数,瞬间就上了千。丘弥蒙了,以为手机出现故障,或是自己看电脑久了眼花。这种奇怪经历,丘弥从没有过。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手机上显示的头像是胖头钱。看到胖头钱,丘弥忽然惊醒,短信、微信、QQ爆棚是有重大事情发生。要么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好到人们迫切需要与他人分享。要么是非常糟糕的坏消息,糟到让人惊慌失措。丘弥对这两个要么,根本没底气与勇气去深想。她已不安,心怦怦乱跳,猜测只有一个可能,番瓜台在节目开播前,投了一万个核弹出来,把华人圈里所有眼球都吸引过去了。

丘弥接胖头钱的电话。接通,胖头钱结结巴巴说,不好、不好,刚刚、刚刚,MDD死了、MDD死了。胖头钱紧张得每句话要说两遍。这时,通话中响起了嘟嘟嘟打进提示音。丘弥还没说话,手机里忽然变得一片寂静。

手机竟然死机了。卡在通话画面上,退不出。

丘弥对老面说,赶紧掉头,送我回单位。

老面问,出事了?

丘弥说,MDD,番瓜台《我为歌生》节目嘉宾,刚刚死了。

老面知道轻重,道,这倒麻烦了。但老面立即置身事外,不紧不慢道,可现在赶回去也不现实,你看看这车,这街道,下班高峰期,转回去得两个小时。

丘弥惊叫,难不成你现在还想去吃饭、看球?

老面低声道,又不是爸妈死了,干吗这么急。

丘弥回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要是爸妈死了,倒好了。没等老面对她这句话作出反应,丘弥立即知道自己错了。

到电视台西大门,丘弥下车前关照老面随便吃点去看球赛。老面说,我进去陪你吧。丘弥说,节目有保密规定,况且你是记者,更进不去,等我电话吧。

一进大门,就看到节目组那幢楼灯火通明。丘弥加快脚步过去。策宣组的人正在办公室看电视新闻。现在是晚六点,各大台播放自制新闻的黄金时间。MDD的死,成为这晚电视新闻的热点。丘弥先把电脑启动出来,却又不敢看,她整个人的三分之二让MDD杀死了。

MDD是90后里大红大紫的明星。他拍的电影,近年霸占暑期档、春节档银幕。一部电影里只要有MDD出演,票房就有五亿保底量。丘弥也喜欢看MDD演的电影。MDD演技高超,拿过金棕榈奖,也得到好莱坞认可,据传《速度与激情》片方与他正在谈该系列九的合约。难以置信,还没开拍他竟然成为第二个保罗沃克。MDD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英俊、幽默,有风度、气质。他身上那股气场,能从银幕上爆出,很快占据放映厅,占据每一颗眼球。他还有更高人一层的地方,就是性感。一个眼神、一句台词、一个动作,都透着香水般湿润的性感。现在华人男演员里,哪里还能有这样既阳光、硬朗,又性感的演员。他的新片上线,放映厅里观众会发出DD、DD的欢叫。都是声音稚嫩的少男、少女在尖叫。像丘弥这样为他着迷的成熟女性,在心底也会默默尖叫。MDD那张脸是艺术品,看着它,一种愉悦感、舒服感在丘弥的身体里流淌。丘弥觉得电影中MDD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对自己说的。他在影片中笑,她也张着嘴跟着笑。他在影片中哭,她的眼泪也会悄然流下。刚才,在车上丘弥接到胖头钱的电话,为MDD的死震惊,一瞬间跌进万丈深渊。这感觉丘弥自然不能跟老面讲。老面以为丘弥讲要是爸妈死了才好,是为节目着急。其实不然。最起码最初不是这样的。丘弥脑中被MDD的那张脸占据。老面不知道,许多次两人做爱时,丘弥闭着眼,偷偷把老面幻想成MDD。

MDD成为竞争节目的嘉宾,丘弥觉得遗憾。他这样一个人气超高的明星,完全没必要参加选秀节目。即使番瓜台给他开出天价,他也不应该去。《我为歌生》节目只会让他减分,不会加分。但MDD竟然真的现身那档节目,成为了丘弥要对付的敌人,难以下手。先前丘弥还有私密想法,在节目开播后的网络论战中,会放MDD一马。现在MDD干脆死掉了。

躲不过、绕不开,丘弥在网络上看MDD身亡视频。视频画面上打着番瓜台标志。画面上是一辆汽车在某山区省道上行驶。看起来这是节目事先录制的VCR。在视频6分27秒处,汽车没有任何制动迹象,径自冲进路边山崖。MDD汽车飞起那刻,丘弥想起了电影《末路狂花》的结尾。结尾时视频做了慢镜头,MDD身影隐约可见。底下打出的新闻标题是MDD录制番瓜台节目途中车祸身亡。

这段视频,点击量破了三十万。这才仅仅一个网站的点击量。

谭中在丘弥身后,黯然道,今晚每一颗眼球,都会被泪水包裹,深情看着在电视上谈笑风生的MDD。番瓜台今晚要大获全胜。

丘弥叹息一声。心疼,假装也为节目,其实这声叹息是为MDD。叹息完,丘弥问谭中,现在还有什么补救办法?谭中摇头,MDD之死,势如破竹,没必要抵抗。番瓜台占据了高点,他们对别的节目进行收视绞杀,轻而易举了。

丘弥道,MDD死得真不是时候。这是老天在帮番瓜台?

谭中苦笑,今天是第一波,后面番瓜台还有更大波放出来。他们将公布MDD车内摄像机位拍摄的影像。

MDD死前影像?丘弥一惊。

是。那台车内固定摄像机会将MDD死前的表情、动作拍得清清楚楚,将他生命中最后一秒拍得毫发毕现。从做电视角度来说,这是一次重大的、可遇不可求的直播。普通人可以观看、感受一个明星的死亡过程。因此,可以说这段视频效应,是宇宙爆炸等量级的。

谭中摇头时,手机响了。接完电话,谭中说,贾主任命令,电视台高层紧急会议15分钟后召开,大家务必在办公室等。

看来领导层还没放弃。今年本是只能赢不能输的一年,但MDD之死,让目标虚无缥缈起来。

丘弥让同事帮忙,从三色屏里重新启动了手机。她将手机调成静音。各路消息还在轰炸,丘弥拿不出节目组的官方决定,只能等会议消息。

丘弥打开了浏览器。不用想,MDD是网络热点,占据了各搜索引擎的头名。每一条关于MDD的新闻,下面的跟帖数量都十分惊人。以往丘弥会打开来进去看。特别是网易里的跟帖,她喜欢翻阅。现在没了兴致。视频网站反应很快,已推出MDD电影合集。丘弥点开MDD的成名作《你不知道的情书》。那时的MDD,刚二十出头。凭借他演绎的主人公,在亚洲各大电影节上出尽风头。娱乐媒体给他的评价是,英俊又能演戏,是第二个张国荣。面前,弹幕满屏闪动。蜡烛、祈祷的图像排着队自右而左流动。丘弥关闭弹幕,MDD那张脸完整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这尤物竟然这么消失掉。

晚上九点后,会议消息一点点传来。那边在讨论节目是否要改档期。因为参与明星嘉宾提出了要求。在MDD死亡之日,他们在首期《金嗓亮音》节目上笑,会犯忌。如果电视台按期播出,希望能剪掉开心大笑的镜头。但谭中带回的消息是,节目照常播出,不重新剪辑。因为档期是死的,现在少播一期,后面就要砍掉一期。丘弥不知道高层怎样安抚、说服了明星嘉宾。

谭中吩咐,节目官微向MDD致敬,并祝番瓜台节目挺住。

丘弥点头。这是现在最适合的发声。

丘弥以为继续播出加致敬MDD,是那次会议的所有结果。其实谭中走出会场时,会议并没结束。电视台核心级人物继续会议。

丘弥给胖头钱发了短信,让他对番瓜台保持克制,不挑事端。然后,丘弥坐在电视机前,与同事一起看节目。面前有两台70英寸电视,分别播放《金嗓亮音》《我为歌生》。丘弥的注意力全在《我为歌生》上。当MDD在观众欢呼声中跑上场时,丘弥的心跳停顿了一下。丘弥想,这一刻,地球也会停顿一下,再继续公转与自转。

大家都沉默看着,没有对两台节目进行对比。谁都知道,这一晚他们已输得一败涂地。收视率不用再考虑。番瓜台《我为歌生》将创下让人们望其项背的收视纪录,而他们的《金嗓亮音》节目将沉落到马里亚纳海沟底部。这个推断,不用去怀疑。台里今年吸取教训,在收视端做了些工作。现在看来,这些工作全部白忙活。

第一期节目播完,大家各自回家。MDD让他们省了许多事、许多话。第二天也会如此。当MDD车内视频放到网上时,他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压制。

第二天上班,丘弥在网上转。那段重磅视频还没公布。谭中说,番瓜台不会这么快公布视频。做馒头、面包,需要充分发酵。番瓜台深谙此道,会吊足人们胃口。

九点多,黄台带着节目摄像师来策宣组办公室,召集会议。事后回顾,那是一次对番瓜台进行回击的动员会。回击番瓜台,就是对MDD之死进行质疑。丘弥觉得不可思议。

摄像师播放了那段大家看了多遍的视频。在丘弥看来,这段视频毫无可疑之处。但摄像师说,这段视频有精心策划的痕迹。MDD以何车速,何时、何处落进山崖,都事先有安排。丘弥闻之,大惊,觉得摄像师疯了;台领导为扭转劣势在鸡蛋里挑骨头,也疯了。但摄像师随后的解释,又让她目瞪口呆。摄像师说,这段视频是条长镜头,整个画面流畅。拍摄高速运动物体,能够做到这样的质量,拍摄水准上乘。面对突发情况,镜头始终平稳,不抖动,更是了不起。可疑之处也就在这里,在车子冲出公路时的那几帧画面上。摄像师抽取三帧画面,静止了给大家看。丘弥细细看后,没找出疑点。摄像师说,在这几帧画面里,你们看摄像角度。此前,角度一直是在侧后方跟拍MDD的车辆。但在MDD坠崖前的短暂一瞬,镜头先MDD的车辆拐向山崖那侧。这先知先觉怎么来的?只能说事先商定了要在那里坠崖。因为那里条件良好,崖直、树少,能够保证让MDD将车开进山崖,而不被树木、乱石挡住,达到MDD摔死的目的。镜头提前几毫秒移动角度,是为了拍摄到MDD随汽车落下山崖的完美过程,一个好摄像师有这样的技术潜意识。因为两部车子速度一致,都快。镜头待事发才转动,跟不上MDD汽车。所以,我们才能在画面中看到MDD的车飞出、下落时,车头始终保持在画面里。

番瓜台设计谋杀了MDD?贾主任问。

不。从现场环境来看,是双方合谋。摄像师说。

大家面面相觑。这样一个几毫秒的破绽,证明MDD与番瓜台合作,进行了一场死亡录制。

虽然摄像师言之凿凿,丘弥仍怀疑MDD是不慎掉进山崖,而非自杀。MDD处在人生的巅峰,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怎么会去自杀?这个怀疑在十一点多钟时被灭掉。策宣组拿到了一张传真,那是MDD的四维彩色超声诊断书。原来,MDD患有胃癌,复发且已转移多器脏。看到这张复印纸,丘弥眼前一黑,眼泪在快要跌落下来时,听到谭中兴奋地问,看到前因后果了?

谭中把丘弥从悲伤的情绪里拉出。谭中说,这么看,MDD有自杀可能。也解释了他参加番瓜台节目的动机。他可能是想死前为亲人准备好以后的钱。

可是,身患重病的人不能出意外吗?丘弥问。

谭中说,当然能啊,但至少能够说明MDD有自杀可能。为了揭穿其中交易,台里要我们去拍MDD之死,顺道寻找交易证据。

丘弥不想去蹚这趟浑水。MDD人都死了,在死之前为家人考虑,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何必去泼脏水。丘弥说,这很难吧。这个时候他家人会接受采访?

谭中说,台里只是要我们去采访,没给硬性任务。现在那边估计各路媒体都去了,我们去也是光明正大。再说,有人会安排,给我们提供采访便利。

丘弥问,这张诊断书,也是有人提供的?

谭中笑笑,信息来源保密,不瞒你,我也不知道这及时雨来自何方神圣恩赐。

丘弥脑中立即想到了那个浑身滚圆的潘总。他应该比他们更急。

下午,丘弥、谭中和一个摄像小许就飞到了Q市。在当地宣传部门统一安排下,他们住进指定宾馆。一进宾馆门,看到一拨早来的记者,穿着印有单位名称的马甲,坐在大厅里聊。谭中过去打听,才知道采访不顺利。MDD出事山崖处被交警守着,任何车辆不能停留,不能以低于20码速度驶过。能够确定的采访机会,是番瓜台MDD追思会筹备组提供的追思会。追思会在一天后举行。MDD没有结婚,是家里独子。现存世的家人,只有父母。MDD出事后,他父母已被番瓜台安排了住处。唯一一次现身面对媒体,将会是在番瓜台的追思会上。看来,番瓜台的确买断了MDD死亡报道权,追思、追悼、安葬,都有活动计划。要从番瓜台那边得到第一手新闻,很悬。按他们的尿性,MDD之死所有吸引眼球的地方,番瓜台不会拱手相让。好在丘弥他们不是真的要采访做节目。三人转身往服务台去办房卡,不料有人操着摄像机就对他们拍。这下,大厅热闹起来。三人被众多摄像机、话筒包围起来。有人问,《金嗓亮音》是《我为歌生》的竞争对手,现在MDD发生意外,你们节目是感到震惊还是难过?震惊难过是为MDD,还是为你们节目?这帮闲着没事干的记者,抛出的问题刁钻、不怀好意。丘弥第一次经历这阵势,谭中倒镇定,说,我们台的态度,已经在官方微博上发布,我们为MDD去世遗憾,祝《我为歌生》节目顺利。这答复四平八稳,记者不依不饶。谭中不再开口,用眼神暗示丘弥也不能开口。在保安帮助下,三人挤出包围圈。

三人住下后,谭中带丘弥和小许去外面吃饭。谭中让小许带着机器出门。没去宾馆餐厅。那里媒体人多,怕被纠缠,要紧时候脱不了身。三人坐出租到一家饭店,要了包间。谭中说,我们快吃,任务说来就来。

丘弥点头。她已经明白,这件事参与者可不仅仅是他们三人。他们只是冰山一角,后面有神秘力量在推动。说不定,另一城市医院那边,给MDD看病的医生是另一队人马的目标。

四菜一汤,晚餐简单。谭中点完餐,就把账结掉。但进行到一半,谭中手机响起。通话三言两语后结束,谭中对丘弥说,我们赶紧去MDD父母家。

三人出店上出租车。谭中给驾驶员说了一个商场位置。半小时后,三人下车。谭中在前走。没进商场,绕道进入商场左侧一条窄街,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一个老小区门口。有门无门卫,有树只有高树,有楼只有矮楼。凭这三点,即使在月光暗淡的夜里,丘弥也知道这是老旧小区。三人往里走时,谭中让小许将外套脱下,将摄像机包裹起来。小区路边的灯昏黄,树木很高,察看墙面上的楼房号费了些时间。加之小区楼房编号无序可言,前面是10幢,到了后面却变成12幢。三人来来回回折腾一番,才找到目的地。

还在?丘弥问。

谭中走近黑漆漆的楼道,才回答丘弥道,不乐观,希望在。我得到的信息是老爷子回来取衣物,会逗留半个小时。说着,到了二层。二层东面,是MDD父母的住所。丘弥记得刚才在楼下往上看时,这个房间没有灯光。

丘弥伸手在防盗门上轻敲。里面没声。丘弥又敲了一次。三人听到屋内有了动静,接着看到门缝里有光透出。门打开一条缝,MDD的父亲出现在面前。谭中赶紧说,叔叔你好,打搅了。我们是电视台的,可以进去吗?谭中耍了小小诡计,没说哪家电视台。MDD的父亲在里面迟疑下,推开防盗门,让三人进去。

顺利进屋,丘弥兴奋。有两点让她高兴,进屋意味着采访有了可能,这屋是MDD童年、少年生活的地方。将兴奋克制住,又觉得过程简单,反而不真实。MDD父亲见到他们,连惊讶、意外都没有。但面前站着的,的确是MDD的父亲,与网络资料图片一致,圆脸,两条好看的蛾眉,大眼睛,长嘴巴也生得好看。后面三点,被MDD继承了。丘弥正想着怎么提出采访时,MDD的父亲却说,有什么快问吧,我马上就要走。谭中连声道,好的、好的。谭中快速帮小许架好机位,灯光已经顾不上,镜头里可以看清MDD父亲的脸就可以了。见机器架好,丘弥说,叔叔,我现在问你几个观众关心的问题。MDD的父亲面无表情,说,问吧。

丘弥提问,MDD参加《我为歌生》节目,事先跟家里说过吗?

说过。他说看在钱的面子上。节目这一次给了他很多钱,他现在需要钱。

MDD片酬很高,怎么会缺钱?

我不细问他钱的事。也许他看病花了很多。

他病了?

是的,好几年了。本该听医生的话,长期休养,后来身体不行,反倒拍戏更加卖力。也许觉得身体不行了,要多赚点。

丘弥曾想曲折迂回引导到的话题,MDD父亲竟然几句话就讲完了。目的已经达到,丘弥看看谭中,谭中微微点头。丘弥就将尖锐的问题抛出来。事先,丘弥不敢想自己可以这样提问。丘弥的B面晨曦现身,问,MDD生了病,听起来很严重。他是否会因为活不成,与《我为歌生》签生死约,赚更多的钱?

MDD父亲迟疑下,回答道,这两天我也这么想过,我儿子因病破罐子破摔。

丘弥打了个寒战。MDD父亲对着镜头,竟然说出这种话。作为父亲,他不该如此抹黑儿子形象。

这次重大采访,前后却只有十多分钟。没一点拖泥带水,也不需循循善诱,就达到目的。结束,三人又找了家餐厅吃饭。谭中与小许喝了点酒,当作庆祝。

回到宾馆房间,丘弥仍然有不踏实、不真实的疑问。采访简单、顺利,而且采访是被MDD的父亲牵着鼻子走。泡在浴缸里,丘弥细细过了一遍采访。或许MDD的父亲这两天见多了媒体,才会对媒体的无孔不入不惊讶、不意外。挑明是为了钱,可能是考虑儿子为钱送了命,现在要跟番瓜台摊牌要钱。这一点用不着躲躲藏藏。丘弥为MDD的父亲找到了行为动机,将疑问放下。疑问消除,又为MDD遗憾痛心。人死了,还要卷进一场风波。这事一经发布,免不了掀起滔天大浪。

丘弥擦干身子,从行李包拿出电脑上网。从登机到现在,都是忙忙碌碌地赶,还有些是被赶,她还没上过网。登上网络,她看到了最想看到的视频。那视频,已铺天盖地,掀起一场无比巨大的眼球狂欢。MDD驾驶车辆,在山道上行驶,嘴里说着,偶尔抬眼看下摄像机,脸上露出笑意。MDD说,做节目很辛苦的,飞机、火车、汽车来回赶片场。可这辛苦又很值得。《我为歌生》节目是年轻人展现才华、实现梦想的一个舞台。我知道给年轻人一个有利于成长的平台有多么重要。所以我为能够参加这样的节目高兴。MDD沉默了半分钟,然后继续说,有时候我在对选手说不的时候,会觉得羞愧、自责。在我起步的时候,我听到很多人说不。这一度打击了我的信心,但我坚持下来了。我希望被我说不的选手不要灰心,坚持不懈终会有收获。然后又是一段沉默。丘弥的心开始狂跳。MDD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视频上,MDD看起来有一点恍惚。突然,MDD叫了一声,额头上的头发一下竖起。这是视觉效果。丘弥知道,MDD现在已随着汽车下坠。MDD艰难地望向镜头,喊了一声爸妈我爱你们。接着,画面一片雪花。

丘弥将视频回调,停格在MDD最后那张脸上。刚才看时只有紧张。现在,悲意上了心头,晨曦彻底不见,她成为百分之百的丘弥。才注意视频加了背景音乐,是《see you again》。

三人没采访MDD追思会,赶回电视台。谭中立即被招去开会。两个多小时后,会议结束。台领导决定,可以对番瓜台进行反击。谭中回来,召集宣传组撰写了《MDD的意外与不意外》,让贾主任审稿。贾主任在稿子中增添了两处也许字眼,将稿子打印好送导演组。导演组审阅,没提意见,直接将稿件送到黄台桌上。丘弥与谭中在办公室等贾主任发稿通知。

丘弥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始终有不安。这非小事,一经发布将在全球引起轩然大波。这个消息性质太过卑劣。无论是对番瓜台,还是对MDD。为了吸引眼球,提高收视率,安排明星之死来炒作,疯狂、无耻地突破了底线,将吸引眼球之争推到了极致。做人血节目,主管部门不会容忍。《我为歌生》节目将遭到当头棒喝,节目从此就将停办。MDD则会身败名裂。在节目层面上,这是两家电视台的较量。但不是所有事都能由节目组挑下。粉丝的怒火,有些将直接针对个人。丘弥担忧的是,MDD的粉丝、《我为歌生》的粉丝会对她进行剿杀。自己是始作俑者,视频里抛头露面的正是自己。丘弥暗自希望台领导不要匆忙作出决定。

然而,台领导作出了发布消息的决定。丘弥早知如此,刚才的幻想只是化解沉重心情的方式。台领导怎么会忍得住。新一季首期《金嗓亮音》的收视率太惨,台领导都羞于提及。新闻媒体娱乐版都是关于《我为歌生》图文并茂的报道。在丘弥、谭中他们出去采访那天下午,贾主任被黄台叫去,挨了一顿冷嘲热讽。黄台把十几张报纸摔在贾主任面前,让贾主任看《金嗓亮音》的报道。十几张报纸里,有一大半只字未提《金嗓亮音》,而《我为歌生》全在头条。贾主任低头不语,任凭领导痛骂。以为领导骂一阵,雷雨就熬过去了。哪知黄台说,严重渎职失职呀,严重玩忽职守呀,情节十分恶劣呀,下一期还是这个状况,你立即到卫生组去报到,以后就在大院里负责洗手间的卫生。被扣了两顶帽子,贾主任吓了一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黄台很有可能真来这手。节目失败,需要有人负责。黄台不会自觉自愿背锅,一定会竭力让他贾主任担责,先对他下手。贾主任开始真急,脑子变乱,身子微颤。黄台真要让他当替罪羊,他不当也要当。平时,贾主任也想从节目制作组那边挑点毛病,以制作不力来推卸策宣组责任。可在技术层面上,节目拍摄、制作都是顶级的,实在挑不出刺。离开技术层面,能够挑刺的只是人。说观众不爱看长腿?说不得。长腿现在如日中天,台领导都要敬他三分,防备长腿跳槽。硬着头皮说,长腿会当着众人面掌他的嘴。长腿要掌他的嘴,不用亲自动手,只要说老贾,我看着,你自己动手。那样,他只能自己抽自己嘴巴。唉,想从节目制作那边挑毛病,是没指望。只能策宣组背锅,承认工作不到位。自己一旦承认,台里就要大开杀戒。为此,当谭中汇报Q市情况时,策宣组二十多人如释重负。贾主任将黄台的愤怒、恐吓,已加倍用在了他们身上。一时间,策宣组办公室里死气沉沉。来自Q市的消息,真是场及时雨,让他们活络起来。贾主任则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黄台也有同样感觉。审阅完策宣组稿件,黄台给导演组打电话,导演组给贾主任打电话,贾主任给谭中下命令,都是“立即发”三个字。

丘弥稍微犹豫,贾主任和谭中赶了过来,立在丘弥面前,看着丘弥在三个平台发布。丘弥将经节目组后期制作过的视频、文稿以及那张MDD的诊断书影印件整合好,一个一个平台发布出去。那段视频,有MDD的父亲的采访,也有医生的采访。医生言之凿凿,从MDD病情看,他活不过一个月。医生的话,更锋利、尖锐。

丘弥与胖头钱联系完,就静静地坐在电脑前。此刻,战火已经在网上燃烧。丘弥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去操心,事情反正是这么回事,番瓜台将受到打击,MDD名誉被摧毁。到下班点前,丘弥打电话给老面,让老面接上她,到白云寺那边转转。白云寺在城外,有七八十里路。老面不安,连声问,黑夜里过去,怎么了?丘弥说,没怎么,就想找块地儿,我们俩待着。

一到下班点,丘弥就往电视台门口去。等了半个小时,老面的那辆越野车出现了。丘弥上车,脱掉高跟鞋。老面问,没出什么事吧?丘弥说,我是没出事,就怕这一阵太忙,没时间看你,你惹出事。老面呵呵笑。丘弥将手机拿出来,关掉。手机关了,与世界的联系戛然而止。老面看看,没说话。丘弥问老面,我最近是不是太疯狂了?老面迟疑片刻,道,有那么一点。

花了40分钟出城,下高速后,汽车驶进林阴小道。小道很长,沿着山坡迂回。丘弥将车子的天窗打开,清新的空气涌进车里。很静,可以听到树木上鸟的鸣叫和翅膀扇动的声音。20分钟,车子开到白云寺门口。天已黑,寺门已关。

到了,你有什么安排?老面问。

丘弥说,我的安排就是什么都不做,就坐着享受宁静,享受只有我们两人的世界。

老面笑笑,伸手揽住丘弥。

丘弥说,我现在才踏实。老面,我觉得现在工作挺疯狂的。

老面说,那就回电台。

丘弥摇头道,其实我也不适应在电台做节目。我最好能到图书馆去,静静地做些整理图书的事情。

老面说,也好,我支持。

丘弥说,可我们的房子怎么办?图书馆福利不会好,我们每月还贷款就难。

老面说,那你还得干疯狂的工作。现在,越疯狂越有钱。

呵呵呵呵。丘弥连说四个呵。想奚落一番老面,还是没说。现实就是这样,老面说得没错。

丘弥说,从你狗嘴里吐些应景词来听听。

这是两人的游戏。在恋爱时,第一次做爱后,他们都玩这个游戏。

老面道,你要得急,我只能往外挤。听着,万籁俱寂,更阑人静,鸦雀无声,平风静浪,沉声静气。

丘弥道,不够味,是三分熟的,你慢些啊。

老面拿腔拿调道,静影沉璧,针落有声,寂然无声,神闲气定,悄无声息,六根清静。

丘弥道,嗯,舒服一些。还有呢。

老面背诗。东西车马尘,巩洛与咸秦。山月夜行客,水烟朝渡人。树凉风皓皓,滩浅石嶙嶙。会待功名就,扁舟寄此身。这是许浑的《早发寿安次永寿渡》。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这是李泌的《长歌行》。

第二天上班,办公室里一片喜气。丘弥知道,事情在预料之中发展。丘弥打开电脑,到网站上浏览。番瓜台以及《我为歌生》节目被批得体无完肤。在网络舆论大潮里,番瓜台一言不发。丘弥想,铁证如山,番瓜台这次跑不掉了。在上午十点多,节目组得到更大的好消息,主管部门将对《我为歌生》节目开展调查。贾主任宣布完这一消息,策宣组办公室里一片欢腾。

这时,可怕的一幕发生了。丘弥听到手机叮咚一响。那是短信提示音。丘弥拿起手机,还没看,滴答、咔咔声接连响起。这是丘弥微信、QQ提示音。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忽然爆发起来。旧事重演,丘弥看到,手机短信、微信、QQ图标右上方的绿色提示圈里,数字飞速增长,那速度像是一群疯马跑过草原,比上次在老面车子里看到的还要快速,手机顿时成了炸弹,可能要爆炸了。丘弥怔住。幻觉?不是。是真实的往事重演。手机响着,桌上座机也突然响起。丘弥浑身一抖,手机啪地落在办公桌上。这惊吓,如同当年看日本恐怖片《贞子》。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让丘弥吓得浑身抽搐,做了数夜噩梦,好长一段时间在夜里听到电话铃响就心悸惶恐。现在这该死的电话铃声,竟能把丘弥遗忘的贞子恐惧感飞速勾引上来。丘弥曾以为已消除了那年看《贞子》的心理阴影,哪知还在。惊恐中,丘弥无法作出接听哪个的决定。电话铃声后面,是一个可怕噩耗。

这时,贾主任跌跌撞撞推门跑进来。只是跑了几步,他那奔跑的姿势突然凝住,消瘦的身体停顿一秒,然后脸朝下砸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贾主任倒下那刻,策宣组办公室二十多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各种铃声交织在一起,传递出骇人气息。这是非常情景,人的一生中难以遇到的情景。如果不作刻意安排,一个房间的二十多人的手机,怎么会同时响起。丘弥情不自禁地哆嗦下,想起《死神来了》那部电影。

丘弥的思维黏糊糊的,不能运转,不知是接听手机,还是接听座机,或者更应该去扶贾主任。抬起头,见许多人像她一样,在那一刻迷惘不安,其中包括谭中。谭中迟疑了四五秒,作出选择。他接听了座机。屋内铃声很吵,大家只看到谭中的嘴动了两下。放下电话,谭中扑向电脑。那紧张、惶恐的姿势,证实了忽然作响的铃声,联系着一件可怕的事。虽然每人都有电脑,但大家涌过去看。每个人的选择,都忽视了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贾主任。孰轻孰重?自然是那异常可怕的神秘之事。

可怕的是MDD的一段视频。5分钟时长,但足以将《金嗓亮音》推进深渊。视频开始,是MDD在山区某一所小学,向观众介绍破旧的校舍、简陋的设施,以及孩子们的愿望。然后是MDD在摄影棚里的一段采访。MDD说,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特别是在我生病之后,那就是人有机会活在世上,怎样才算是有意义、有价值。我想,我得为这个世界做些事情,做些有意义的事,这样我的一生才算圆满。这两年,我一直希望为孩子们建一座漂亮的学校,让孩子们能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上学。可惜,时间对我来说,已很短暂。由一个朋友牵线,《我为歌生》节目组找到了我,他们愿意提供资助,给我一笔巨额出场费,帮我实现人生最大也是最后的心愿。我感激《我为歌生》节目。真的,这感激是发自我肺腑。我想孩子们也会感激节目的。为此,我一定会尽心参与好节目。

这段视频,将网络上所有对番瓜台和《我为歌生》节目的指责,扭转成同情,继而转化为支持,再进一步引发对《金嗓亮音》节目的指控。不用点开,就知网络上对《金嗓亮音》的讨伐,已经开始。

随着那段视频,还有三则声明。番瓜台、《我为歌生》赞助商、MDD经纪公司一起发声,要对居心叵测、有意抹黑的《金嗓亮音》节目,进行法律诉讼。

每个人都听到咚的一声,《金嗓亮音》节目像一块石头,落进肮脏的泥潭。

一段视频加三则声明,让策宣组办公室里风声鹤唳。对手太可怕了,他们充分运用了《金嗓亮音》对MDD之死内幕的揭露,将坏事演变成好事的一部分。或许番瓜台就等着这边去揭露、挖掘内幕,他们顺势推舟放出内幕的内幕。一场忙活,全部是为番瓜台作嫁衣裳。丘弥想起采访MDD父亲时的不安。当时觉得太顺利、太简单。现在将那次采访放到整个事件中看,说那是番瓜台的一次阴谋也极有可能。番瓜台控制了MDD父母,又怎么会轻易让对手采访到。人家故意给条缝,他们果真去钻了。这下钻进死胡同。对手可怕,台领导那边将更可怕。这严重工作失误,需要人背锅,承担责任。面对番瓜台那边,台里会推出替罪羊,很有可能说,事情起因在个别员工,台里管束不够,并责令一个或两个个别员工道歉。道歉事小,倘若对方再提出惩罚性经济补偿呢?谁都没雄厚家底,经不起这个折腾。

策宣组每一个人都怕进入个别员工的倒霉名单。

等黄台急匆匆过来找贾主任时,众人才意识到贾主任还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怎么唤,贾主任都没反应。黄台起初以为贾主任装死,逃避责任,看着贾主任的目光冒着火焰。但掐贾主任人中,贾主任也没反应。将贾主任眼睑翻开看,只见左右两只眼球都朝上翻着。黄台摁住一肚子怒火,说,让保安送医院。说罢,黄台一人匆匆到台长室去。他本来想拉贾主任一块儿过去,现在贾主任好像真的不行了,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见老大。

两个保安抬走贾主任,策宣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到了中午食堂开饭点,也没人出门去食堂,就在位置上坐着。谁都没心思去吃,谁也没胆量去吃。饿一顿事小,被小事大作扣上个别人的帽子,才是得不偿失。接近十二点,谭中被召去开紧急会议。谭中面色凝重,一路小跑往会议室赶。策宣组的人开始艰难等待。办公室内仍旧是死寂。众人将手机设为静音,不得不回,就简单发短信、微信。一些到洗手间去的,也是匆匆去、匆匆回,怕撞在领导枪口上。忐忑之中,众人一直等谭中带回会议消息。这时,贾主任的消息传来。颅内出血,处于昏迷状态。将来是死是活,或者不死不活成为植物人,都不能确定,要看手术后情况。不久,保安室打来电话要策宣组出面,说贾主任的儿子、儿媳堵在电视台门口,已乱成一锅粥。来人非常激动,哭诉父亲工作中病危,电视台不问不顾,没到医院组织力量及时求治,家人十分寒心,扬言要进门掀翻台长的桌子。没人敢去接这个活。看这混乱阵势,黄台还没敢在会议上提及贾主任昏倒的事。

会议很长。到下半时分,谭中还没回办公室。没人敢发牢骚,叫肚子饿。又累又急,还很羞愧,丘弥已瘫坐椅子上。到了晚上六点十分,谭中打来电话,让丘弥赶紧去会议室。这个通知让丘弥心跳加快,站起来时脑袋已经有了眩晕感。她看看同事,同事也抬头沉默地看着她。丘弥出门,往会议室赶。会议室在主楼12层。走到会议室门口,会议室门打开,里面一群人走出来。会议开了6个多小时才结束。丘弥想转身走,却被谭中叫住。两人进到会议室,黄台正在里面等。

黄台从会议桌旁站起来,找了靠窗的沙发坐下,并示意丘弥、谭中坐。黄台说,丘弥,第一次参加这个节目?丘弥点头。黄台看着丘弥说,有些事情发生了,我们不能消极,要积极面对。黄台的话跳跃性大,丘弥不解,但点头。一下子想起当初坐在老余对面点头的样子。黄台接着说,会议作出了决定,免去老贾主任职务,策宣组由谭中负责。丘弥点头,脑中冒出贾主任倒在地上的情景,想黄台或许已把这忘了,贾主任生死不明,用不着罢免职务了。黄台说,你和谭中前期工作不错,台里决定重点使用你们,让你们扭转乾坤。丘弥一时有点迷茫。黄台见了,对谭中道,谭主任你把要做的事情说一下。

谭中看看黄台,点头,对丘弥说,这一次我们要完成一个具有挑战性的任务。

丘弥点头。

谭中说,我们不仅要扭转被动与劣势,还要出奇制胜。

丘弥点头时,觉得脖子僵硬。

谭中说,我们的想法是这样的。这次事件,先由你站出来主动承担责任。然后,我们会发动铁血粉丝团对你开展批判,将你逼到绝境。

丘弥怔住。知道脑袋再混乱,都不能点头。

谭中说,事情到了火候上,你通过微博微信,对我们和对方节目组道歉,对MDD道歉,博取同情。

这么就能消除掉负面影响?丘弥问。

谭中笑笑,不能啊。人们还是会对你不依不饶。这个时候,你就要以死谢罪。

要我死?丘弥跳了起来。

坐下坐下,谭中道,不是真死。是让你站在江边的桥上,往水里跳。我们会安排安保人员在水底营救你。跳江的过程,我们组织人员全程直播,让社会大众看看,对方是如何逼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提出要法律诉讼的三家单位,谁都不敢面对逼死你的事实。他们在舆论压力下,会发表声明,撤销指控。

达成这个目标,我就不用跳了?丘弥问。

谭中说,不不,这只是扭转劣势的第一步。我们还要反转取胜,为了节目形象与收视率,你还得跳下去。

跳下去以后呢?丘弥问。

水底的蛙人会给你提供吸氧设备,并将你带走。从水面上看,你的人完全消失了,尸体还没打捞上来。之后,节目组会出钱,让你待在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到明年节目开播时,你就可以显身。

这不是自我暴露吗?

不不。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剧本,一个非常生动感人的故事,让你重返节目组。为新一季节目开播营造网络热潮。

可我不会游泳。

台里马上请专业人士给你培训。从跳水、游泳、潜水,一条龙培训,在技术上保证你的安全。

丘弥说不出话来。有些话就是说不出来。节目组如果安排她真死呢?学会游泳潜水又怎样,水底蛙人拉住她让她当场毙命,这符合节目组的利益。

啪的一声,会议室里最大的一盏灯被服务人员打开。明亮的光线直刺丘弥的眼球。在闭眼的刹那,丘弥记起小时候在舞台上跳《小马过河》的情景。舞台上方的灯光,就是这样刺眼。那一次丘弥演的不是主角小马,是马妈妈身边另一只小马。舞台上,当时有十多只小马。大家穿着道具服,双手举着,两脚前后左右的蹦跶。好像是这么跳的,指导老师在侧幕发指令,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挺挺屁股,扒拉两只手……很简单的动作,只是现在穿着高跟鞋,才跳几下脚有点疼,唱啦啦啦啦小马小马过河啦的声音,也已经失去童真,不再稚嫩。丘弥咳嗽一番,想重新从头唱。

眼前的那团光,越来越亮。丘弥感觉越来越热,身上衣服冒出了火花。

后来,丘弥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医院床上,打着吊滴。老面坐在床边椅子上,专心看手机。丘弥轻声叫道,老面。老面猛然抬头,见丘弥醒来,连声道,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一睡三天。丘弥的头疼起来,有一根针在脑壳里,一下一下戳她的脑组织。

我要死了?丘弥问。

没。老面回答。

我已经疯了?丘弥问。

差一点。老面答。

外面怎么样了?丘弥问。

老面看着她,忽然将手机伸到她面前。丘弥一眼看出,有人正在跳江。站在桥栏杆外面准备往江里跳的人,是谭中。

拿走,关掉!丘弥大叫。她不敢看,也不敢问。或许视频里,即将出现谭中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作者简介: 任珏方,男,江苏丹阳人。近年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钟山》《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百余万字,获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出版《爱别离》中篇小说选。

原载《福建文学》2016年第9期

原刊责编 杨静南

本刊责编 周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