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仁宇
在象征自由的法国国庆日当天,一起惨烈的恐怖袭击事件将法兰西的庆祝之夜变成了一场噩梦。7月14日晚,在法国南部名城尼斯,一名袭击者驾驶一辆重型卡车疯狂冲撞观看国庆烟花表演的人群,造成84人丧生。之后法国总统奥朗德发表讲话,确认此袭击事件为“不容忽视的恐怖主义属性和绝对的暴力行为”。这是法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发生的第三起重大恐怖袭击事件。2015年1月,巴黎《查理周刊》杂志社总部遭到极端分子袭击,造成包括主编和警察在内12人死亡;2015年11月,巴黎多处公共场所发生连环恐怖袭击,致130人丧生。法国已成为近两年最频遭受恐怖袭击的西欧国家。
法国为何频遭恐怖袭击
尼斯恐怖袭击发生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IS)已宣称负责,但目前法国官方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建立这次事件和“伊斯兰国”之间的关系。尽管如此,法国近年来的若干起恐怖袭击事件表明,法国已经成为“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的重要袭击目标,其中一大诱因便是法国政府过多介入甚至干预非洲、西亚伊斯兰世界。
法国曾经统治过非洲的“半壁江山”,至今仍一直通过各种手段维护其在“后院”地区的利益及影响力。法国的非洲“后院”里多为穆斯林国家,且不少地区如今被伊斯兰极端武装组织所控制,法国的过多介入势必会与伊斯兰势力发生冲突。近几年,除了出兵利比亚推翻卡扎菲政权,法国还在西非地区对伊斯兰武装组织展开军事行动,并已部署3000名士兵。在马里,法国作战对象之一是与基地组织相关联的极端武装分子——“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在尼日利亚,法国是对博科圣地作战投入最多的西方国家,而博科圣地于2015年初宣布效忠“伊斯兰国”首领巴格达迪。由于激进分子倾向于把西方国家对穆斯林群体或国家的作战视为十字军东征的一部分,法国在非洲的军事部署使其不可避免地成为极端组织或极端分子的报复目标。在西亚,奥朗德上任后积极参与了对“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的空袭。2014年9月,法国开始轰炸“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境内的目标,成为首个加入美国空袭“伊斯兰国”的国家。一年后,法国又展开在叙利亚的空袭。据报道,法国战机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伊斯兰国”控制区的空袭次数已超过200次。“伊斯兰国”视法国为眼中钉,不断呼吁追随者对法国发动“独狼式袭击”,并对法国展开报复袭击行动。2015年11月的巴黎连环恐怖袭击正是由“伊斯兰国”组织策划实施、法国境内极端势力协助的。
尼斯恐怖袭击发生后,酒店大厅被改为临时救助站
恐怖袭击在法国容易发生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具有穆斯林移民身份背景的法国本土人发动或协助了恐怖袭击行动,法国公民身份使袭击者更容易逃过情报机构的监视或警察的搜索。法国这三起重大恐怖袭击事件也被贴上了宗教和移民的标签。在西欧国家中,法国拥有人口数量最多的穆斯林移民群体(在近年的欧洲难民潮之前)。法国穆斯林尽管在公民身份上是法国人,但作为少数族裔移民,他们至今没有真正融入法国主流社会,甚至与主流社会严重割裂。近年来法国经济不振更是为宗教极端思想在穆斯林青年群体中的滋生和蔓延提供了土壤,被极端思想“成功洗脑”的穆斯林移民构成了法国的“本土”恐怖主义威胁。缘于这些人是法国公民,他们比境外人拥有更多便利条件,在准备阶段不易被情报机构察觉(如尼斯恐怖袭击的袭击者就不在官方的监视名单上),极端行动计划更容易付诸实行。
法国频遭恐怖袭击且伤亡如此惨重,与其反恐无力也有关系。首先,法国在反恐经费投入上就严重不足。虽然难以确定一个国家用于反恐的确切支出,但可以把整体军费作为衡量反恐支出的一个粗略指标。根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数据,2014年法国的军费开支为625亿美元,而美国的军费支出为6099亿美元。2015年“《查理周刊》案”发生后,奥朗德宣布未来4年增加42亿美元的军费预算用于提升反恐能力。即便如此,相对于其所面对的恐怖主义威胁的严重程度,法国的军费预算明显不成比例,这也必定限制了反恐能力的发展。另外,反恐情报收集能力较弱也是导致法国频遭恐怖袭击的原因。法国议会今年2月组建的调查“《查理周刊》案”及巴黎连环恐怖袭击事件的委员会称,这些案件中的许多袭击者在案发前都已在法国情报机构监控名单上,但监控不力、各情报部门沟通不畅是袭击者作案得逞的主要原因之一。
法国穆斯林移民问题
审视“《查理周刊》案”、巴黎连环恐怖袭击和尼斯恐怖袭击,我们会发现案犯几乎都是法国穆斯林移民后裔:“《查理周刊》案”的两名袭击者是阿尔及利亚裔法国穆斯林,尼斯恐怖袭击的袭击者是突尼斯裔法国穆斯林,巴黎连环恐怖袭击案犯当中的5人为法国籍穆斯林。为什么土生土长的法国公民如此容易受到宗教极端思想的“洗脑”并对自己的国家发动恐怖袭击呢?法国社会内部的移民问题不可避免地再次成为全世界的焦点。
法国穆斯林中,绝大部分是外来移民及其后代,不到1%是皈依伊斯兰教的本土法国人。根据法国人口研究所的一份研究,“马格里布”(即非洲西北部地区,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三国的代称)血统移民占法国穆斯林总人口的82.1%(阿尔及利亚裔占43.2%,摩洛哥裔占27.5%,突尼斯裔占11.4%),撒哈拉以南非洲移民占9.3%,土耳其移民占8.6%。因而狭义上的法国穆斯林指的是穆斯林移民及其后代。大规模的穆斯林移民潮始于二战后,当时法国为了恢复经济发展、补充劳动力缺口,为原殖民地北非地区敞开了移民大门。到了20世纪70年代,随着家庭团聚和移民第二代的出生,非欧洲移民成为法国最大的移民团体。从20世纪70 年代末开始,法国穆斯林集中的城市郊区开始发生骚乱,几乎每隔两年就有一次较大规模的骚乱,而骚乱的参与主体就是穆斯林移民后代,这开始暴露出穆斯林移民及其后代的社会融入问题——尽管他们在公民身份上是法国人,但他们至今没有真正融入法国的主流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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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法国法律禁止人口普查中进行有关种族和宗教信仰的统计,因此至今没有来源于官方的关于法国穆斯林人口的确切数据。但法国并不禁止一些机构进行此方面的调研,从而可以基于抽样调查得到估计数据。2010年,内政部长克劳德在回应关于宗教问题时表示,估计法国的穆斯林人口介于500万~600万之间,当中有33%表示自己是严格恪守宗教教条的穆斯林,这个数字与法国国家统计局(INSEE)和法国人口研究所(INED)的联合调查结果接近。联合调查结果估计法国有210万年龄在18~50岁之间、对外宣示的穆斯林。被广泛引用的皮尤研究中心发表的报告估计,2010年法国有470万穆斯林,占总人口的7.5%,并预测2030年将达到690万。
穆斯林移民群体难以融入法国主流社会,既有外在的社会结构性不平等因素,也有内在的生活环境封闭因素。第一代穆斯林移民进入法国从事的大多是薪水较低的体力劳动工作,移民后代出生于社会底层,所得到的教育资源远远少于处于社会中上层的本土法国人,政府为移民提供的学校的基础设施和师资都比较差。另外,法国的教育体制也未能为移民后代的阶层上升提供有效的通道。比如,为法国上层社会补充新鲜血液的“大学校”并不是面向全社会招生,而是主要面向预备学校的优秀毕业生,但这些预备学校又只面向那些比较富裕的社区学校。如此一来,移民后代无论付出多少努力,提升阶层的希望都是极其渺茫的。由于受教育程度低、就业缺乏竞争力,法国绝大多数的穆斯林移民后代又重复着上一代的轨迹——从事体力劳动,且穆斯林青年的失业率远远高于法国本土青年的失业率。穆斯林移民群体已陷入“贫穷-缺乏教育”的恶性循环中。
尼斯民众在恐怖袭击事发点摆鲜花、点蜡烛悼念遇难者
除了教育、就业方面的机会不平等,穆斯林移民融入社会困难的另一主要因素是恶劣的居住环境。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大部分穆斯林移民迁至由政府提供公共廉租房的城郊,但这些地区的基础设施很差,伴随着大量贫穷的穆斯林移民聚居,大量街区逐渐贫民窟化和封闭化。在封闭社群中,阶层单一且文化同质性高,这使本已遭遇融入困难的穆斯林移民进一步与异质文化主流社会割裂开来。
被边缘化的无业或失业穆斯林青年群体已成为威胁社会稳定的因素,这些人群所聚集的敏感街区的犯罪率极高。随着极端组织“伊斯兰国”的兴起,穆斯林移民问题增加了新的危险因素:一方面,境外极端组织利用现代新媒体工具对法国境内穆斯林青年群体加速渗透;另一方面,激进伊斯兰传教士在法国敏感街区的活动明显增加,疏离于主流社会的穆斯林青年在极端势力的挑唆下容易极端化,甚至被拉拢到恐怖分子阵营。尽管法国政府开展了一系列的反激进行动,如巴黎连环恐怖袭击发生后取缔3个涉及激进主义的清真寺,但这并未有效遏制以上趋势。
法国参议院2015年4月的统计报告显示,已知的前往叙利亚和伊拉克为“伊斯兰国”效力的3000多名欧洲圣战分子中,至少有1430名是法国人。另据法国对内安全总局局长卡尔瓦在国会上的发言,2016年5月有244人从叙利亚与伊拉克返回法国。法国国内潜在的激进分子以及从“伊斯兰国”回流的圣战分子,共同构成法国恐怖主义威胁的本土来源;而国内与国外恐怖分子的“里应外合”,将是法国面临的最大反恐困境。
“共和模式”移民政策
法国对外国移民的基本原则是“共和同化”,其移民政策被称为“共和模式”。“共和模式”强调自由、平等、博爱、世俗化的共和国价值观,对所有法国公民一视同仁,对外来移民强调融合同化并弱化移民的族群意识,反对基于民族、宗教等身份的群体区分。反映到政策层面,法国公共政策不会基于民族和宗教信仰来给予某一群体以任何特殊的待遇,这不同于美国在教育、就业方面积极优待少数族裔,也不同于中国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和少数民族优惠政策。
频繁的城郊骚乱凸显了移民在社会融入方面遭遇的困难。法国政府也承认法国社会内部存在严重的认同危机,在2005年肇始于北非裔移民少年死亡的巴黎骚乱发生后,政府进行了大范围的移民政策改革。首先通过严格的选择性准入政策来控制移民进入法国。其次,移民融入政策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在公民个体层面,采取综合措施解决少数族裔移民遭受不平等对待的问题,如出台《机会平等法》、成立国家促进社会团结与机会平等处等;二是在公民群体层面,提升移民对法国国家认同及对共和国基本价值观的尊重。2007年3月,萨科齐政府建立“移民与国家认同部”,这是1958年以来首个以移民命名、专门管理移民事务的国家部委(不过该部门于2010年11月随政府内阁改组而被并入内政部)。法国政府更是在伊斯兰服饰方面强硬奉行世俗化这一价值观。早在2004年法国就颁布法令禁止在公立学校戴头巾;2010年通过的“罩袍禁令”则进一步扩大了限制范围,禁止人们在公共场所穿戴会遮住整张脸的头巾、面纱和罩袍,根据该禁令,在任何公共场合穿戴穆斯林罩袍皆为非法行为。法国政府的这些禁令受到大多数国人的支持,但也不可避免地遭到某些穆斯林的抗议。
2005年巴黎骚乱后,法国移民政策虽然有技术上的调整,但仍遵循着“共和模式”。审视近几年法国移民群体状况及其相关社会案件,“共和模式”显然并没有改善穆斯林移民的处境,也没有实现融合穆斯林移民的政策初衷。“共和模式”的根本缺陷在于,忽视了法国国内社会客观存在的民族、宗教差异,其非差异化社会政策也无法解决结构不平等问题,且这又与穆斯林移民越来越强烈的表达差异的愿望相冲突。如果说“共和同化”主义在穆斯林移民潮之前的法国社会中成功地把绝大部分外国移民(主要是欧洲国家的移民)同化为接受法兰西主流文化的合格法国公民,那么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作为最大移民群体的非欧洲穆斯林移民拒绝了法兰西主流文化的同化而依然保留着伊斯兰教文化及价值观。穆斯林移民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不平等遭遇已经使其难以融入主流社会,而法国右翼政治势力的反移民宣传则进一步把穆斯林移民与主流社会割裂开来,使得穆斯林青年在极端组织的蛊惑下走向激进极端道路。
当地时间7月15日,在尼斯发生恐怖袭击的英国人漫步大道被封锁
尼斯恐怖袭击发生后,法国总统奥朗德表示,法国面对恐怖主义决不退缩,将继续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展开对“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然而,如果法国政府不首先在国内社会治理和对外政策方面“对症下药”,不正视“越反越恐”的根源问题,恐怕在中东地区再多的资源投入也无法有效改善国内的安全局势。另外,之前备受国际社会关注的欧洲难民危机已加剧了法国社会的分层,而此次由突尼斯裔移民发动的袭击无疑使得持反移民立场的法国极右翼政党获得更多支持者,移民问题亦将成为影响法国政局未来走向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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