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怀念—纪念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钧先生诞辰100周年

2016-10-27 19:55解喜兰
曲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大师

解喜兰

今年,是我的恩师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钧先生诞辰100周年。每每一闭眼,恩师的音容笑貌,就会闪现在我的面前,彷佛他老人家没有走,还在陪伴着我,指导着我,关爱着我。我的思绪伴随着思念飞回太行山麓,飞回40年前的那个年代,飞回我的家乡—河北省获鹿县(今石家庄市鹿泉区)。清脆悦耳的鸳鸯铜板声在我耳边悠然响起,我向高元钧大师学习山东快书表演艺术的情景,就像电视剧里的桥段,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放。高元钧大师把我从一个扛着锄头,满脑袋顶着高粱花子的农民子弟,培养成了空军政治部文工团的专业山东快书演员。我深怀感恩之情,今生难以回报……

那是在1972年春节前夕。当时,高元钧大师所在的北京军区“五七”干校要和当地群众搞春节军民联欢晚会。我们南铜冶大队“毛泽东思想业余文艺宣传队”参加了演出。当晚,节目进行时,我正在后台备场。突然,观众不断爆发的笑声和如雷的掌声惊动了我。什么节目这么受欢迎?好奇心驱使我跑到侧幕条偷看。只见舞台上一位五十岁开外的男演员,身穿崭新的军装,手里打着一副铜板,操着外地口音,一个人在表演节目。当时我还不知道那叫山东快书,也从未见过这种表演形式。台下黑压压的观众鸦雀无声,听得入神,连小孩儿都吸引住啦!演员说到紧张处,观众的表情跟着紧张,演员说到有趣处,观众瞬间爆笑、一片掌声!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太神奇啦!

一位演员,不用乐队、布景,一人多角、引人入胜,我要是学会这一手儿,那该多好啊!那天晚会上,高元钧大师在观众的掌声中,满头大汗,一人说了半个多小时,两个大段《智斩栾平》和《侦察兵》。

戏散人走,回村的路上,在我的询问下,有人告诉我,那个节目叫山东快书。演员是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歌舞团全国著名山东快书表演艺术家高元钧,就住在离我们村不远的上庄村附近军营。之后,每过上庄村,我都要多望军营几眼,心中总会萌发出一种向往。没想到,心想事成。那一次同台演出的邂逅,竟奠定了高元钧大师和我一生的师徒缘分。

年底,县文化馆组织《冬季农民业余文艺骨干训练班》,我参加了培训。培训结束时,要留几个优秀骨干学曲艺。文化馆许老师告诉我有京东大鼓,山东快书……问我想不想学,我既兴奋又坚定地说:“我学山东快书!”

1973年春节过后不久,我兴高采烈地怀揣着县文化局的介绍信,来到上庄军营,找干校领导接洽学山东快书的事。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干校领导说:“眼下‘批林批孔运动正紧,我们分校无权批准教学,你得到黄壁庄总校找胡校长。”情急之下,我骑上自行车,赶到60里外的县北黄壁庄总校。胡校长接过介绍信犹豫了半天,批了一行字:在不影响政治学习的情况下,每天酌情抽半小时教学。我的天!才半小时,太少啦!我心里想,嘴上可没敢说。

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高老家,把介绍信递给高老时,顺便说了一句:“老师,您看,才批了这么点儿时间。”没想到高老却高兴地说:“没关系。只要批准了就好,时间咱安排,我没事儿的时候都能教!”高老朴实的话语,显露着真情,如一股暖流涌入我的心田,使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没想到,这么有名望的大艺术家,竟然这么平易近人,让我这个初入师门的农家子弟着实感动。更让我感动的是,在无任何报酬的情况下,高老欣然接受了我。那天的情景,在我心里记了一辈子,一直指导着我做人。他老人家待人宽厚、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处处替别人着想,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首次相见,高老在不经意间,给我上了“作艺先做人”的生动一课。

自此以后,为了方便学习,我就近借住在“五七”干校附近上庄村一户人家,几乎每天都要到高老家去上课。那个时期,高老教的学生很多,有部队的、地方的、还有来深造的。有和我一样初学的、有刚会说的、也有专业团体的山东快书演员。初学者先学打板,同时,给一个作品背词,但每个学生的作品都不一样。记得当时,高老同时教学生的段子有《侦察兵》《抓俘虏》《智斩栾平》《生擒海霸王》《巧捉马振华》《长空激战》《一车高粱米》《赔茶壶》等。因为那时候,传统段子被列入“四旧”,不让教,也不让说。给我第一次分配的段子是《智斩栾平》。

每逢学生多时,在部队一间空旷的大厅里上课,选教一个作品。高老先示范,学生来一遍,其他旁边看,最后作评判。高老针对不同的学生,不同的作品,不同的程度,进行具体指导。从打板到板式,从表演到动作,从眼神到场景,从人物到语言,高老都举一反三、认真耐心地、掰开揉碎地教,从来没见他老人家和谁发过火,批评过谁。对每一个前来学习的学生都和蔼可亲,都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亲切。每每教得满头大汗,甚至忘了吃饭,直到师娘来叫。

高老当时有个习惯,每天早饭后“溜词儿”。我有时去得早,高老放下饭碗,拿上鸳鸯板,让我搬上两个小马扎,到他家西边的空屋里一坐说:“来,熏熏”。接着,高老清清嗓子打起板,一板一眼地如唱似说,我坐在旁边儿听。“闲言碎语不要说,表一表好汉武二哥。那武松,在阳谷县替兄报仇,杀了恶霸西门庆,问了个充军发配把笔落。点出来董平、薛霸两个长解,押解着好汉武二哥……”那是我平生在那个年代面对面第一次听高老说《武松传》里的台词。真美,真动听!

学习期间,每逢有成熟的专业山东快书演员到家拜访或探亲,高老就把我们初学者召集到家里听一段。记得当时,我欣赏过孙镇业表演的《巧捉马振华》,高洪胜表演的《装灶王》,崔喜悦表演的《智斗鸠山》,刘志华表演的《一张车票》,赵洪声表演的《巧开车》等。每一次,当表演者说完,高老都告诉我们,哪一段处理得好,哪一个人物处理得有特点,哪一个动作漂亮。以此来开阔我们初学者的眼界,提高我们初学者的表演和借鉴水平。

不仅如此,只要高老有演出的机会,都会带着我们一同前往观摩学习。那年“八一”建军节是个休息日,附近驻军连队指导员鲁晓威,就是后来电视剧《渴望》的导演,他来请高老到自己连队和战士们联欢演出。高老欣然答应,带着我们来到连队,战士们坐得整整齐齐,一见高老来了,“唰”全体起立热烈鼓掌欢迎!高老摆摆手,示意战士们坐下,几句开场白过后,高老开始了表演。一段《巧捉马振华》把战士们乐得前仰后合。演完后,战士们掌声经久不息,高老一再鞠躬致谢。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武松打虎》!”战士们群情高涨,小小连队沸腾了,掌声、喊声连成了一片!只见高老稍稍犹豫了一下说:“今天没外人儿,你们指导员是我的朋友,既然大家爱听,我豁出去了!把《武松打虎》奉献给在座的战友们!祝你们建军节愉快!可有一样儿,大家记住,到外边儿可不能宣传。”高老幽默机智的语言和眼神儿,逗得战士们都心领神会地笑了。紧接着,铿锵有力的鸳鸯板声和着阵阵掌声响起。“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高老声情并茂、高亢激越的声音在军营里回荡。利落、优美的身段和动作,随着故事情节瞬间变幻,台词清晰、稳、准、狠,富有感染力、穿透力,说唱层次分明,融合入化、错落有致。时而行云流水,婉转优美;时而高亢、阳刚有力、张中有驰。刻画人物惟妙惟肖,跳进跳出切换自如,一景一物细致入微。幽默之处分寸精准,皆显睿智。一段“打虎”,引人入胜,令人惊叹!在那个年代,高元钧大师在公开场合表演《武松打虎》是冒着风险的。现在想起来我更加深刻地领会了那场演出的意义,它充分体现出大师执着的情怀、超人的胆略和睿智,以及对观众的满腔热忱。

短短两个多月的学习,高老为我们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他白天教、晚上教、牺牲休息时间教,为了山东快书事业乐此不疲,精神百倍。在一个晴朗的晚上,高老和我走在金黄色的麦田旁。我背词,高老边听边给我纠正。我劝高老早休息,可高老却兴致勃勃地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看,今晚的天多难得,万里晴空!再来一遍,这叫‘月下传艺!”记得那天晚上,高老一直教到我十点多钟才回去休息。多么可亲可敬的好师父啊!他知道自己可能在“五七”干校待得时间不会太长了。于是,他总是这样抓时间、挤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让我们初学者在有限的时间内,更多的领略山东快书知识。从打板到跟句,从慢板到快打慢唱、各类板式;从手眼身法步、三合一、平爆脆美到人物刻画、场景设置、装新活的方法;从喷弹啃吐磨到迟急顿挫、点到而已、点深点透;从演出中常用的数字一至十的表现手法,到神仙老虎狗、喜怒悲恐惊和单甩、双甩包袱以及“小嘟囔”一一示范讲解。他还教导我们:山东快书演员要特别注意观察生活,从生活中寻找原型。在当时学生水平参差不齐、时间有限的情况下,高元钧大师采取了自身示范,学生模仿,单个熏陶,交流观摩,基础知识、常用表演手法统一教授。重点排练一个学生,多人听课、多方面知识结合排练交叉灌输、递进,灵活机动的教学方法。这对于我们初学者压力最大,等于小学生同时跳跃式地也要听中学生乃至大学生的课,近似速成班,逼着你长能耐。两个多月的学习,我背完了七个大段的台词,观摩了高老多段山东快书示范表演,听了高老为多个学生排练、讲解作品,领略了大师对不同作品、不同人物、不同场景、不同情节的处理手法。况且,我背过的七个作品七道大辙,对于我从获鹿家乡话转济南四音大有好处,也为我离开师父后学习创作、表演新节目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后来,经高老推荐,1974年5月,我入伍到了昆明军区空军政治部文工团。1976年,辗转调入北京空军政治部文工团,成为一名专业山东快书演员。

记得初学时,一个月我才勉强学会打板,台词也背下来了,板慢不下来,说得慢,板快。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场演出,高老说:“小解,你今天晚上准备演出。”“啊!”我当时汗就下来了!师命不能违背。当晚,我紧张得要命,硬着头皮第一次上台表演山东快书《赔茶壶》,也不敢看观众,板也慢不下来,催得词儿也快,稀里糊涂一个包袱都没响就演完啦!天挺冷,我却说得满头大汗,等我演完鞠躬回到台口,没想到,高老站在台口拿着手绢等着我呢!高老把手绢递到我手里慈祥地笑着说:“来!快擦擦汗。第一次上台,说得不错,挺卖力气,有劳动观点!就是说得有点儿快。”我知道自己说得水平太差了,可高老没批评,还拿手绢给我擦汗,鼓励我,我心里知道师父的用心,当时百感交集哭了,心里暗下决心,一定好好跟师父学,将来决不给师父丢脸,不给山东快书丢脸。

高老不仅爱每一个徒弟,耐心口传心授山东快书技艺,尤其重视传德。记得高大师不止一次谆谆教导我们:“作为一名山东快书演员,要时刻想着为工农兵群众服务。水平低不怕,慢慢提高。首先在台上要卖力气,要有劳动观点。你连力气都不卖,观众怎么能喜欢你?无论大场小场,人多人少,哪怕是只有一个观众都要用同样的热情表演,因为观众是上帝,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高老的嘱托,我没齿难忘,至今记忆犹新。

在那个年代,高元钧大师创造条件争取演出,不间断传承教学,为燕赵大地乃至全国各地培育出一批又一批山东快书人才。据回忆,当时,仅石家庄地区至少有30多名山东快书演员在演出,具都出自高派。高洪胜、刘志华、张英山、周向荣、单明来、梁凤川和我等,都是当时活跃在石家庄地区舞台上山东快书演员中的佼佼者。

正是那时,由于高元钧大师的辛勤耕耘,使山东快书这一民族艺术的奇葩,在冀中平原生根开花,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大师精彩纷呈、热情火爆、无以伦比的精湛艺术,赢得了人民群众的交口称赞,在当地掀起了高元钧热。

至今,40多年过去了,那一带的老百姓中间还流传着高老曾对着地里的高粱说山东快书,在开往石家庄的公共汽车上为乘客表演山东快书的故事。当时,由于演出机会极少,高老有时兜里装上一把水果糖,到村外的打麦场上找一群玩耍的小朋友:“来来来,我这儿有糖,发糖啦!都别抢!一人一块儿,都有份儿!”那时农村的小孩儿家里穷,轻易吃不上糖,见着糖就像过年一样高兴,“唰”都跑过来围成一圈儿向高老要糖吃。高老一边给小朋友们分糖一边儿说:“听话,拿到糖的小朋友都坐好喽!我给你们表演一段山东快书好不好啊?”“好!”“看谁表现得好,等我演完了还发糖!”闻此言,“呼啦啦”小朋友们席地而坐围一圈,高老打起板就演。演一段发一圈儿糖,直到高老兜里的糖发完为止。听到这样的故事,我心酸楚、潸然泪下……后来,我才知道,水果糖是部队节日发的,可高老竟没舍得吃。

“十年动荡”百业凋零,许多艺术家心灰意冷,中断了演出和教学。而高元钧大师,作为一名全国著名的军旅艺术家,作为山东快书领军人物,作为一名军人,身处逆境、不忘使命,默默蛰伏在太行山麓,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以他那博大的胸怀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冲破重重阻力,双手奋力挺举起民族艺术的旗帜,以极大的热情和感召力,用山东快书照亮了一方舞台,给一方百姓送去了欢乐,留给了我们宝贵的精神和艺术财富!

纪念高元钧艺术大师诞辰100周年,回顾大师一生的光辉足迹和辉煌的业绩,心中感慨万千!让我们山东快书人,学习高元钧大师把山东快书融入生命,当作肩负的使命,为山东快书事业鞠躬尽瘁的敬业精神,为传承山东快书艺术,推动山东快书事业发展,作出新的更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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