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影《野草在歌唱》是根据英国当代著名女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的处女作《野草在歌唱》改编而成的,该电影中的黑人摩西并非主要人物,在原作中也形象模糊、但正是这个看似模糊,实则清晰,看似软弱、实则坚强的人物,带给我们太多的震撼、感慨和思考。摩西在奴性、忍耐、善良和宽容之后毅然复仇的表现,从另一个角度彰显了多丽丝·莱辛的反殖民意识,揭露了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罪恶。
[关键词] 《野草在歌唱》;莱辛;反殖民意识
电影《野草在歌唱》是在1984年由瑞典电影学院根据莱辛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小说为多丽丝·莱辛的处女作,发表于1950年,作品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很大震撼,读者像揭开迷雾一样,终于可以对南非的社会有了较为真实的了解。如同小说一样,电影《野草在歌唱》主要描述了英国前殖民地罗得西亚的一位普通白人妇女玛丽的悲剧命运,展现女主人公玛丽痛苦的生活经历与荒原化的精神状态,旨在批判殖民社会中西方传统文化和二元论思想对人的戕害。摩西显然不是作品中的核心人物,这个曾经给无数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黑奴,在莱辛的小说中,其实是个很模糊的人物,模糊得就像中国的皮影戏里的人物一样。即便在电影中,也只见摩西的普通,其心理也并不被着意刻画。摩西在奴性、忍耐、善良和宽容之后毅然复仇的表现,从另一个角度彰显了多丽丝·莱辛的反殖民意识。
一、摩西的复仇
在《野草在歌唱》中,摩西是一个典型的黑奴形象。尽管他年轻、善良、强壮,却像其他黑奴一样,在祖先留给自己的土地上任人宰割,受尽欺凌,对于白主子玛丽的鞭笞,他不敢反抗、任由鲜血滑落面颊。但他却宽容、勤劳而且善解人意,他不计前嫌,尽心照顾玛丽,因为在他眼里玛丽的落魄更让他同情。当长久的相处最终导致两人的关系暧昧时,玛丽的依赖让他似乎又捡起了男人的自信,因而对她照顾得更加用心。
摩西渴望平等和拥有人的尊严,但当这种尊严被打碎之后,他毅然选择了复仇之路。他聪明好学,会说主人的语言——英语。如果说玛丽的情感依赖让他有了男人的自信的话,那么英语的使用或许更让他感到有人的尊严了。他渴望能与玛丽平等对话,渴望能像男人一样保护女人,渴望能在自己的努力中消除种族歧视,至少在眼前的这个女人面前会有这样的幻觉存在。摩西与玛丽的这种暧昧在被另一个白人发现时,玛丽恼羞成怒的呵斥与驱赶瞬间把他美好的幻觉打得粉碎,他即刻明白了,自己单方面的美好愿望只不过是可笑又可怜的痴人说梦,黑白种族间的鸿沟是不可能逾越的,踏入并侵占自己土地的殖民者们不会因为自己的勤劳、宽容和善良而自惭形秽,不会主动放弃歧视、压迫和侵略,于是他毅然选择了杀死玛丽的复仇之路。
二、多丽丝·莱辛的反殖民意识
莱辛之所以把这个敢于终结玛丽生命的模糊形象命名为“摩西”,暗含着作者不言而喻的写作动机。她是想通过摩西这个特殊的文本隐喻,来展现自己更深层次的反殖民思想内涵,给现代人更多的启示。
根据《圣经》记载,摩西是受犹太人敬仰的最高领袖。在公元前13世纪,埃及法老由于担心以色列人数量的增加将会吞灭其国度,就用种种政策迫害他们,以达到消灭他们的目的。摩西在耶和华的启示下,带领希伯来民族从埃及逃到巴勒斯坦,最后终于到达迦南,从此彻底摆脱了非人的折磨,重新过上了和祖先们一样的简朴而祥和的生活。事实上,许多宗教,如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都把摩西当成极为重要的先知。
莱辛显然受这些传说的影响,之所以将这位黑人命名为“摩西”,有她特殊的用意,因为不会有哪个成功的作品会随随便便给主人公命名。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书中人物数百,其主人公的命名个个暗藏玄机,甚至小人物的名字也有所隐喻。可是莱辛到底想赋予“摩西”怎样的含义?我们不妨由浅入深地探讨一下。
从表面上看来,摩西不同于他的同族们,他有思想,不愿被白人宰割。尽管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英帝国已经呈衰败之势,但是腐而不朽,它的殖民者们对非洲的践踏是理直气壮的,对殖民地的黑人的奴役是理所当然的;而世世代代生活在非洲大地上的土著黑人,在突如其来的骄横跋扈的殖民者面前,却显得战战兢兢,不仅拱手让出了土地,还忍气吞声地被奴役着。连话语权都没有的他们,彻底成了自己土地上的他者。从以往大多数的文学作品里,读者所读到的黑人形象是野蛮、无知、懒惰而且暴力的,可畏荒蛮之族。可是莱辛笔下的摩西形象却是全新的。他会读书读报,能说英语,有思想,是黑人中的杰出青年。他敢于质疑上帝的公平,渴望平等。或许他已经千万遍地问过自己,“难道耶稣认为人类互相残杀是正确的吗?”他心目中时时都在纠结地思考着问题的答案。如果答案是“正确”的,那么他在教会当差时所了解到的上帝,就值得怀疑了,因为人们所笃信和赞美的上帝认为人人都是平等的,上帝如此仁慈,他是不允许人们在他面前互相残杀的。可是,现实却如此不同。如果答案是“不正确”的,那么白人又怎么会在上帝面前如此残暴地对待黑人呢?上帝不是万能的吗?为何不来拯救水火中的自己和同族们呢?
他敢于怒视歇斯底里痛打他的玛丽,致使她内心惶恐。从痛恨玛丽,到最后爱上眼前这位“夫人”的情感变化,体现了摩西的善良和宽容,也同时体现了他渴望与白人平等的内心诉求。他明知道爱上白人,而且还是一位有夫之妇的白人,必定不会有好的结局,但他还是爱了,而且大胆细心又不失温柔地服侍着也同样暧昧于自己的这个白人。我们曾读到这一情节:
“她穿着一件很耀眼的粉红色衬裙,瘦骨嶙峋的肩膀凸露在外面。摩西正站在她身旁。托尼看见她站起来,伸出两条臂膀,那个黑人便把她的衣服从后面套上她的手臂。一会儿她重新坐下,用双手把脖子上的头发拨散开,那种姿势就像一个美女在欣赏自己的美貌一般。摩西替她扣好衣服,她自己又对着镜子照了照。瞧那个土人的神态,宛如一个溺爱妻子的丈夫一般。”[1]
我们很能读懂玛丽的情感变化,但对摩西,我们却有许多质疑。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真的会爱上中年的玛丽?他是否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报复眼前这位鞭笞过自己的白女人?甚至报复所有践踏他国土欺辱他同族的异族?
可是,玛丽分明从垂死的生活状态下重新苏醒过来,从他那里她获取了太多关爱:温柔的服侍、细心的照顾、爱慕的眼神等。这些都让玛丽着迷,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横在他们面前的那道种族歧视的沟壑,而只记得自己是一位女人。她尽情享受着摩西带给她的一切,即使是他的固执和冒犯,她也会温柔忍让,就像忍让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她爱摩西,把自己完全投入在与这个黑人共筑的爱河里。她拼命地想抓住眼前这位知冷知热的男人,她那原本已经荒原化的精神家园里,竟然又有了生机。从这个角度上说,摩西是玛丽精神上的拯救者。与她那位忽略她的话语权、剥夺她生存希望的丈夫迪克相比,与那位冷漠拒绝他求助的同族斯莱特相比,一向被她及同族们所鄙视的黑人摩西,却是如此高大和可爱。即便摩西最终杀害了玛丽,但同时也“结束了玛丽身体和心理的苦难,尽管这种拯救是错误的”[2]。
从深层次看,莱辛给作品设计摩西杀死玛丽这一结局,预示着黑人终究会反抗乃至推翻白人压迫的结局。尽管读者感觉摩西的形象依然模糊,但他却是作品中唯一被莱辛重笔描述过的黑人。他与玛丽的暧昧之情,最终还是被白人托尼发现了,尽管摩西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一直受他细心呵护而且温情于他的玛丽,顷刻间变了模样,刚才还含情脉脉的面孔瞬间呈现出让他无法容忍的愤怒,她的眼神又如同从前鞭笞他时一般狰狞、恐怖,她无情的呵斥与驱赶,让他立刻陷入卑劣身份的深渊……他曾经渴望平等互爱的梦想与追求,顷刻间也变得那么可笑,他的自尊被击打得粉碎,他绝望地离开了……与其说他是被喝退的,被白人的骄傲吓退的,倒不如说他是因为屈辱、羞愤与绝望而退却,因为随后的结局正是这些情感汇聚在一起所骤变出的一种可怕恶果:他终于刺杀了那个虚伪的、懦弱的、无情的、可恨的玛丽!他向白人、向权威举起了复仇的钢刀!既然连人的尊严都没有,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同归于尽,也会获得一份尊严与安慰。可见,二元对立的双方互相排斥的思维模式是导致种族伤害的痼疾;至此,莱辛的反殖民意识也昭然若揭。
莱辛在塑造摩西这一人物时,也有太多的顾忌与忧虑。莱辛出身于殖民阶层,从小就受种族隔离思想的影响,她不愿意用一个白种女人和黑奴之间的性爱描写来吸引读者的眼球,所以她曾断然拒绝了出版商的这一提议。就像绝大多数白人一样,尽管明知道这种事在非洲殖民地时有发生,但依然认为一个白种女人和黑奴之间的性爱是一种粗暴的行为,是无法容忍、无法想象之事。身为白人,她显然受到同族的影响,顾忌同族的感受,迎合同族的心理。《野草在歌唱》毕竟是“在西方人或宗主国的‘看之下,历史成为‘被看的叙述景观,并在虚构和变形中构成‘历史的虚假性”[3]。可是,莱辛的忧虑在于,长期处于奴役阶层的被殖民者们,终究有一天会愤而反抗。事实证明,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起,非洲的反殖民民族主义浪潮就开始此起彼伏,不断地向殖民者发出他们反抗的声音。
在《野草在歌唱》中,摩西是一个符号化的人物,是被殖民者的代表,摩西的出现给白人社会带来了恐慌,也使莱辛深感不安。从第一次出场,莱辛并没有告诉读者他的名字,但是他那几近裸露的年轻、高大而又强壮的身体,成了导致玛丽日后出轨的原动力,他在遭受鞭笞时的愤怒表情,无形中把玛丽的嚣张吓得只剩下外表的虚张声势与内心的恐慌。当迪克把摩西带回家打理家务后,这个男仆的变化更是戏剧性的。首先,他敢于用主人的语言与玛丽交流。陶家俊曾经说过:“如果说欧洲人的子弹征服了非洲黑人的肉体,那么,欧洲语言强加给他们的则是精神镣铐。”[4]显然,摩西正在试图打破这种镣铐,努力争取与主子同等的权力。其次,他敢于违抗玛丽的命令。摩西不仅不听从玛丽的安排,甚至对玛丽的照顾也是“为所欲为”的自愿,就像父亲对自己的女儿一般,言语中有着父亲的威严,这导致玛丽常常会在恐惧的梦魇中把他和自己的父亲形象纠缠在一起。这无形中颠覆了玛丽与他的主仆地位,因为他严重窃取了男权体制下白种男人的权威和力量。相比之下,丈夫迪克倒显得软弱无力、唯唯诺诺,做什么都不成功,象征着大英帝国的男人们在南非殖民地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了。摩西对玛丽的占有,又在昭示着以黑人力量的强大,迟早会愤而反抗并占有白种男人地位之势。其实,在许多殖民文学中,对白种女人身体的占有,成了黑人反抗白人压迫的途径之一,并一度被视为他们争夺男性统治权的战场。
赛义德也认为,“作家身上具有一种渴望揭示本源的意图,这一意图涵摄并折射出社会文化政治宗教力量,是一种使作家与其自身世界的诸种力量难以逃逸的网络”[5]。有着白人殖民者后裔身份的莱辛显然不愿意看到这种争夺,因为其结局注定会牺牲更多,毕竟唯一能解除这种牺牲的,只有消除种族仇恨,众生平等、强弱相持。作为一个女人,她很明白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无法颠覆西方几千年的二元论思想,但她相信文本隐喻的力量是巨大的,她塑造摩西以及其他众多殖民地人物,就是为了警示人们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欲壑难填、不断扩张的殖民结果就是导致更多人的奴役与被奴役,更多人的反抗与牺牲。当然,如果殖民的结果是善意的,我们愿意选择赞同。但是,在整个世界的殖民历史中,这种善意几乎是不存在的。所以,莱辛通过自己的反殖民意识就是要告诉人们,人类唯有消除扩张的欲望,消除种族歧视,时刻牢记众生平等,处处需要强弱相持,才能达到人类的和谐发展与共存。
[基金项目] 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多丽丝·莱辛生态思想研究”(项目编号:2013SJD750036)的部分成果;获江苏省“青蓝工程”资助。
[参考文献]
[1][英]多丽丝·莱辛.野草在歌唱[M].一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182.
[2]李正栓,孙燕.对莱辛《野草在歌唱》的原型阅读[J].当代外国文学,2009(04).
[3]赵纪萍.反殖民书写与殖民话语的隐性书写——从后殖民主义的视角重读《野草在歌唱》[J].山东社会科学,2012(07).
[4]陶家俊.语言、艺术与文化政治——论古吉·塞昂哥的反殖民思想[J].国外文学,2006(04).
[5]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21.
[作者简介]马龙云(1968— ),女,江苏徐州人,硕士,徐州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