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奥巴马“亚洲思维”的多元包容不是来自美国本身的善意,而来自他把这些国家推向对抗中国一线的冲动。这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同时可能因为各有利益盘算而基础不牢。因为对于小伙伴们而言,他们觉得自己该获得更多的奖酬;而对于美国来说,又会认为自己已经给得足够多。
5月24日,在河内街头喝完清凉啤酒后,美国总统奥巴马在越南国家会议中心发表了长篇讲话。3天后,奥巴马在赴日本出席七国集团(G7)峰会期间,访问广岛市,并在广岛和平纪念公园献花,成为首位访问二战期间遭核爆城市的美国总统。
约8个月后,奥巴马的八年总统任期将结束。在担任美国总统的7年多里,这次对越南和日本的出访是奥巴马第10次来到亚洲。
毫无疑问,奥巴马是重视亚洲的。他深知亚洲在美国霸权护持中的重要作用,并前所未有地重视亚洲盟友的意见,有时甚至是刻意纵容亚洲盟友的一些做法。但奥巴马又是不理解亚洲的,他希望给美国和东亚的关系奠定一个基调:那就是遏制中国。
在刚刚结束的对越南的访问中,奥巴马在演讲中称“你们所热爱的国土并不总是属于你们所有”,并直接引用越南李朝将领李常杰的诗“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表示这首诗表达了“所有越南人民不屈的精神”。在提到南海问题时,奥巴马指出,“在南海,美国不是目前争端的当事方,但我们将和伙伴们一起维护核心原则,诸如自由航行和飞越权,合法的商业活动不应该遭到阻扰,争端应按照国际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在日本,在海洋安全领域,G7首脑宣言“对东海、南海的情况表示关切”,并强调了和平解决问题的重要性。
奥巴马的此趟东亚之旅虽然收获了最盛大的仪式,也一如往常地享受了媒体的高规格礼遇,但奥巴马毕竟是美国的总统,而不是亚洲的总统,即便在其任期已至“黄昏时分”时,他自己都无法确知,他在亚洲的言行以及种种努力所取得的成果是不是建在沙滩上。毕竟,奥巴马理解不了一点:中国与自己的邻国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相处了上千年,相互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根本无法用美国的一个简单的划线就加以界定。
很多研究者把奥巴马的亚洲价值观和亚太战略混为一谈,认为奥巴马对亚洲尤其是东亚的思索就是“重返东亚”及“亚太再平衡”。其实,仔细梳理一下,不难发现奥巴马的亚洲价值观是建立在“亚太再平衡”战略基础之上又有着自己独特的内涵。
具体而言,“亚太再平衡”战略是一个近乎赤裸裸的权力政治纲领,其目标就是针对中国,遏制中国。尽管美国人宣称“亚太再平衡”是为了亚洲的持久繁荣和民主价值,但一看美国军事资源调动的频率、在日本解禁自卫权上的热情,以及在拉拢越南、缅甸等国家上的力度,就知道美国的这个战略大概和西方民主、自由市场不相干了。
奥巴马的亚洲价值观则不同。他在试图形成一个包围中国的“统一战线”的过程中,又确实思索了美国在东亚外交策略当中的历史教训,并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使他设想中的美国和东亚的合作与互动能够更为高效、更和谐地运转。为此,奥巴马在历次访问东亚各国时做出了更谦卑的姿态,给予了更广泛的保证,进行了更全面的妥协。
一些研究人员以奥巴马政府2010年出台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为节点,提出其外交思想已经发展为系统的“奥巴马主义”。如果这一提法成立的话,那么“奥巴马主义”与“尼克松主义”的最大区别在于,后者在美国实力大幅衰退的情况下,倾向于和曾经的对手坐下来谈谈,“盟友体系”的作用只在于提升同对手进行谈判时的筹码;而“奥巴马主义”则不同,他把充分发挥“盟友体系”的作用视为强化对抗的最主要手段,无意和自己的对手妥协,而是转而鼓励同盟小伙伴们明火执仗冲在一线。从这一意义上讲,奥巴马的亚洲价值观属于联盟管理的范畴之内,其释放的善意与中国无关,只和那些他已经争取、试图争取的盟友相关,并服务于加强对抗的总体目标。
奥巴马在其东亚价值观中对于美国与东亚小伙伴的关系的设想无非就是:把围堵中国视为同盟价值观的源头,并以“排斥中国、限制中国”的坚决性作为标准来选择自己的盟友。
严格地讲,奥巴马的中东战略和东欧战略并不能让国内的保守派满意,麦凯恩议员抨击 “奥巴马主义”唯一要告诉世界的是“美国正在不惜代价地寻求撤退”,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则直言“他是我印象中最软弱的总统”。但是,哪怕面对美国驻利比亚大使馆遇袭、IS崛起都缩起头来的奥巴马,其在对中国的态度上却是截然相反的。某种程度上而言,奥巴马在其他地区的退缩就是为了实现“亚太再平衡”。
奥巴马在中国问题上比美国冷战后任何一位总统都走得更远,他在南海、钓鱼岛、朝核问题等敏感议题上几乎不计代价地抵制中国,为此不惜放纵日本危险的历史观。而为了给美国与越南、缅甸关系松绑,奥巴马不惜在联合国大会上表示“推进人权进程不是美国核心利益”,即便落得被《华盛顿邮报》骂做“道德最扭曲”也甘之如饴。通过强化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军事存在、推进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和松绑美国同越南、缅甸的关系,奥巴马向所有区域内国家发出 “美国喜欢它们激化与中国关系” 的信号。
作为其东亚小伙伴与中国激化关系的奖酬,奥巴马选择了最大限度地容忍其东亚盟友的自行其是,试图利用模糊的多元主义向盟友放权。在迄今已有七年多的总统任期里,奥巴马政府反复宣誓美国与日、韩、澳、泰、菲等同盟关系是亚太安全与稳定的根基,并在现有同盟框架内尊重并强化同盟国的发言权。
韩国加入“防扩散安全倡议” (PSI),美菲启动“2+2”战略对话、加强防务合作,美印关系由“战略伙伴关系”升格到“全球战略伙伴关系”,美国印尼建立“全面伙伴关系”、将印尼赞誉为伊斯兰世界“民主典范”,美越建立“全面伙伴关系”、解禁武器出口、建立安全合作“准同盟”关系,而希拉里和奥巴马于2011年、2012年先后历史性访问缅甸,以上种种,美国在东亚的这一系列举措规格极高,而对象国社会制度、历史文化、宗教信仰与美国多不相和,但美国姿态之低、身段之软真给人以眼花缭乱的感觉。更重要的是,美国在与这些国家相处时,真做到了既不谈敏感的民主输出问题,又在关键问题、争议问题上(尤其是与中国相关的)直接有力地支持了它们的主张。
对于美国的东亚小伙伴们来说,它们也收获了同美国交往史上的一种新奇体验:遇到的不再是傲慢的拉姆斯菲尔德、颟顸的小布什、狡猾的克林顿,而是真诚低调的奥巴马,这个移民总统风度极好,还从不漫无边际地大谈民主。更为重要的是,这位美国总统思路极为清晰,只要你肯站在批判对抗中国的第一线上,他就能开出空白支票为你的政策背书。至少,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和菲律宾总统阿基诺三世必然会赞同这样的评价。从这一角度看,奥巴马也基本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就是东亚盟国的支持与好感。
5月27日,在日本广岛和平纪念公园,美国总统奥巴马(右)和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交谈。当日,奥巴马向广岛和乎纪念公园的慰灵碑献上花圈,成为首位于在职期间访问广岛的美国总统。图中左侧远处建筑,是广岛原子弹爆炸中心唯一没有倒塌的建筑。
8年时间逝水流年,奥巴马的总统任期已然走到了尾声。当他转过身去,其对亚洲小伙伴们的承诺、规划、蓝图还有诱人的愿景,究竟能留下多少?
美国历任总统都有其独特的政策角度,但能保留下来成为美国外交政策传统的一部分的却不多。毕竟人去政息乃是天下政治的难逃规律。黑人出身的背景使得奥巴马对文化多元性有了更多的包容性,但作为一个非典型的美国总统,其政策风格可能因为无法安放到美国制度文化的本体之内,并难以延续。
毕竟,不论继任者是私谊、公务都同奥巴马冲突极多的希拉里,还是代表反奥巴马阵营的特朗普,都不大可能有萧规曹随的雅量。因此,奥巴马的亚洲价值观“能不能留”“能留下多少”,其实面临着很大的不确定性。而且,一个更大的悖论在于,奥巴马式的多元包容不是来自美国本身的善意,而来自他把这些国家推向对抗中国一线的冲动。这需要付出高昂的成本,同时可能因为各有利益的盘算而基础不牢。因为对于小伙伴们而言,他们觉得自己该获得更多的奖酬;而对于美国来说,又会认为自己已经给得足够多。
美国重视亚太地区的价值、主张强化稳定的东亚军事同盟体系、将中国崛起视为单边霸权的最大挑战,这些东西是必然被下任美国总统继承下来的。但是,奥巴马东亚价值观的关键并非重视东亚,而是希望在尊重东亚盟友价值多元性的基础上,鼓励它们在稳定美国霸权、对抗中国的“重任”中承担更大责任,这就与美国百年霸权所养成的骄娇二气格格不入了。
美国外交的顽疾有二,一是价值观的绝对主义,二是干预实践中的黩武倾向。就前者而言,无论老派的“孤立主义”还是激进的“干预主义”,美国人的骨子里都是美利坚价值优越性的笃信者,所区别者,不过是“孤立主义”是站在山巅上鄙视别人,“干预主义”则动手强制性地去“矫正”别人而已。
回顾美国外交史,对外交绑架的恐惧以及对风险决策的管控欲,几乎成为美国外交根深蒂固的哲学箴言。简而言之,除了尼克松执政初期和小布什执政末期那种百分百力不从心的低潮时刻,美国人对盟友权利的尊重和让步都是策略性的,搞绝对控制才是其政策常态,绝不会在同盟体系中无条件无限制地给他国放权。这种倾向在美欧关系中有体现,在东亚关系中更明显。
不过,在这种“绝对控制”的具体实践中,对美国与小伙伴们的文化与政策基因的默契度要求极高。欧洲“表兄”与汤姆大叔同文同种,且还是霸权道路上的前辈,美国面对欧洲还总有点无法言喻的文化不自信;但亚洲“远亲”则远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了,即便是包容性足够强的奥巴马,也得一再强调“亚太再平衡”要注意管控热点,防止盟友暴走。
美国国内讨厌奥巴马的人一贯不承认奥巴马是“美国人的总统”,有恶意的说法则干脆称他是“移民总统”。这种说法的积极解读就是奥巴马确实没有太多文化一元论的霸道,但反过来看,那就是他对其他文明的相对尊重其实在国内的认同者不多。天知道,下一位美国总统还会不会如此尊重亚洲盟友们的战略自主?
奥巴马在越南的讲演中引用了越南佛教禅师释一行的一句名言,“在真正的对话中,双方都愿意改变。”这也许是他的真实想法,但是奥巴马的整篇讲话中也没能说出美国能够做出什么改变,反倒是含蓄地暗示美国将继续关注越南的人权、反腐、环保等问题。而在2014年西点军校的毕业典礼上,奥巴马还宣称,“美国必须在世界范围保持领导力。如果我们不能,没人能。”奥巴马已经几乎可以代表美国外交在文化谦虚上的底线了,那么,轮到他的继任者上来后,还能指望美国能有多看重小伙伴们的自主权利?
而且,东亚的历史、文化和政治现状同样是独特的,这种独特性限制了奥巴马价值观的施展甚至可能造成巨大的同盟混乱。太平洋东岸的亚洲具有悠久成熟的历史传统,社会组织模式内生于本土文明并具有高度的文化自信。尽管自近代以来东亚文明共同体经历了百年之久的衰退,但是今天的欧亚大陆东端业已实现了经济复兴,并建立了相当稳定的政治社会秩序。这片地区的一些国家因为和美国的同盟关系被美国冠以“民主典范”之名,但美国人和当地人都不会幼稚地相信他们理解的所谓的这种西方式的文明是一个意思。
美国固然无法摆脱自己“完美国家”“民主典范”的骄傲,他们眼中的小伙伴却也不见得心底里多相信美利坚的“天命”。放眼亚洲的美国盟友,有谁认真、自愿地照搬了美国式的政治社会制度?又有谁真正是用西方式的思维和眼光在制定和实施国际战略?就连在鹿鸣馆时代搞过人种改良、战后按照美国“太上皇”麦克阿瑟意志制定宪法的日本,喊了一百多年的脱亚入欧,最终行事做事也依然是典型的东方风格。
奥巴马式的尊重多元,不是不要美国这个一元,也不是要让东亚各国的多元和美国的一元并驾齐驱。但是,美国同亚洲在价值观上的格格不入,限制了各国基于文化共识达成一致的自发可能,所以最终的结果仍然可能是以利益结合为基准的功利性联盟。更进一步说,美欧关系是存在着意识形态共识基础的,他们外交政策走向协调一致的成本也因此较低,美欧关系的大政方针也就不大可能出现巨大裂隙。但是美亚关系则决难在较深层次上想到一起,亚洲盟友跟着美国走要么基于畏惧、羡慕,要么是有求于人。如果美国放弃了强制,又无法提供足够多的红利,那么美国同其亚洲盟国关系中的联盟管理就难以为继了。
由于奥巴马的多元主义无法深入人心,美国亚洲盟友的修正主义权力企图因此变得更加显眼:美国让出了一分权力,小伙伴们就接受一分,双方敦睦揖让,相见尽欢。事实上联盟内的权力转移过程带有极强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后来者利用并肆意扩大制度调整的空隙才是最常见的。
奥巴马十访亚洲,主题总是不离开遏制中国、打压朝鲜。美国目标的高风险性决定了它要选择的伙伴必须是桀骜不驯、野心勃勃的地区国家——俗称“修正主义国家”。老实过日子、专心内政建设的国家倒是更可能与美国在多元价值层面心平气和地合作,但这样的国家怎么可能明知危机重重却替美国火中取栗。心怀大志的“修正主义国家”大多有明确的权力政治企图,对周边安全乃至世界格局的改变都有着自己的野心与打算。美国和这些国家会在包括遏制中国等议题上同路顺道,但他们之间的道路却只是交错而不可能是并轨。
对于美国来讲,一个权责分担的联盟固然有利于降低霸权成本,激发同盟潜能,但是责任分摊引发的决策权扩散与美国干预能力的削弱,同样可能让美国陷入被盟友政策绑架的风险当中。对于东亚部分具有严重修正主义倾向的国家来讲,它们的内心是希望美国人放开它们的手脚,哪怕美国人不放,它们也都一直琢磨着如何挣脱。而一旦美国人主动提出让它们分担,那它们自然就要做出可怜相,顺势揪住美国要求更多补偿。
毕竟,美国人转让的遏制中国等项目可不算是优质资产。这些国家对松绑的理解不会像美国那样狭隘,而是希望把自己的雄心壮志打包在美国战车上借力打力。这种角色冲突到底是减少了还是加剧了美国霸权成本,变得高度不确定。
以日本为例。2013年10月,美国前副国务卿阿米蒂奇在访日时,就警告自民党不要触碰慰安妇问题,并强调“如果安倍参拜靖国神社,那么迄今积累起来的一切都将被毁坏”。是年12 月初,美国副总统拜登历访日中韩三国前又再次通过外交渠道警告安倍。但12 月 26 日,安倍在执政一周年之际径自去了靖国神社,并在慰安妇事件上大放厥词。没有奥巴马“包容性”的亚洲思维这碗酒壮胆,安倍怎敢如此放肆。
2016年5月27日,奥巴马的最新一轮亚洲之行竟然以给广岛献花为终点,按照日本媒体的理解,这就是“沉默的道歉”了。奥巴马不知道日本右翼包括安倍会怎么利用他的态度给军国主义招魂吗?不知道此举恶心中国的背后也让美国战后在亚洲的军事存在丧失历史合法性吗?并非如此,奥巴马心里清楚着呢。但在鼓励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大背景下,奥巴马退出了第一步后,就难以控制自己进一步后退步伐的节奏了。与之类似的是,菲律宾的军事挑衅还有越南的南海造岛,也都没有事先通报奥巴马政府。
奥巴马提出了一个政策大义,一些野心家们一定就会按照自己的逻辑去解释这种大义,这就是国际政治。几乎可以肯定,早晚有一天,新的美国政府会进一步感到其东亚小伙伴们野马脱缰的压力,那时的美国政府还能否控制住自己加强盟友管理的冲动,几乎不言自明。
(作者系吉林大学行政学院教授、国际政治系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