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群孤独的坚守者”

2016-10-27 21:03贺斌
中国新闻周刊 2016年19期
关键词:售假假货新闻周刊

贺斌

面对种种质疑,阿里巴巴集团的打假掌门郑俊芳表示,假货的根源在线下,尽管阿里巴巴“每年花费不低于6亿元用在打假上”,但消除假货的根源并非阿里一己之力所能完成

圆脸长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语速很快、爱笑,让人很难将眼前这个穿着深蓝色针织开衫的女人和“灭绝师太”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称谓联系起来。

阿里巴巴内部有着浓郁的武侠文化,很多员工都有一个花名,大家彼此称呼花名,而非姓名和职务。郑俊芳从毕马威到阿里巴巴5年来,一直按照外企的风格,以英文名Jessie示人。直到去年12月阿里巴巴平台治理部成立时,这个花名和首席平台治理官的职位,一同落到了她的头上。

如今,郑俊芳将“灭绝”二字去掉,将花名改为“师太”,并印在了名片上。

郑俊芳

从公司的副CFO,到如今负责平台治理,对于郑俊芳来说,不仅在专业上,同时在心理上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但她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作为阿里巴巴的合伙人,她很荣幸能带领这个部门,因为“这是一群孤独的坚守者”。

“假货早已存在,只是电商让它们充分暴露”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看来,国际反假联盟(IACC)这次暂停阿里巴巴会员资格,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郑俊芳:在IACC,会员分为几个层级,有权利人、律师事务所、卡组织,此外,还有一般会员,按我的理解就是包括阿里巴巴在内的三家电子商务平台性质公司。

其实,按照IACC章程,对不同群体有不一样的规定。IACC之所以建立电子商务平台这个群体的会员,是希望大家互相沟通交流,有互相倾听对方声音的机会,更好地共同打假。

我们作为一个没有投票权的会员加入IACC,引起了一些权利人的反对,认为我们不是能坐在同一个桌子上的群体。权利人的不同声音,迫使IACC对包括阿里巴巴在内的三家电子商务平台性质的互联网公司,作出暂停会员资格的决定。

中国新闻周刊:阿里巴巴在5月18日发布了回应此事的声明,其中用了“政治斗争”一词,是否有所指?

郑俊芳:这件事情大家都很关注,专家、消费者、网民都从不同维度思考和评论。其实,和国内协会有理事会一样,IACC的董事会也是由各会员单位的代表组成,来自各个不同品牌。

我们所说的“政治斗争”,就是不同品牌之间,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不一样,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是每个权利人在打假这件事情上的认识不同。我通常会将权利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真心在打假,想尽一切办法,团结一切力量,投入巨大成本来打假。另一类是天天嘴上喊着打假,但其实没有什么实际付出,喊的初衷就是“我作为一个权利人,什么都不要做,你们帮我们完成就好”。在我看来,这次事件其实是对打假认知不一样的两个群体的矛盾。

中国新闻周刊:此次一同被暂停资格的还有其他两家电商企业,是否和人们对电商的固有印象有关,认为电商就是为售假提供渠道的平台?

郑俊芳:我从来不认为电商就假货泛滥,假货的根源还在线下,而且线上线下其实零差异。从权利人角度,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知道假货有多严重,不光中国,这是全球都面临的问题,IACC成立的时间比阿里巴巴成立的时间都早,如果假货不是一个全球性的难题,IACC也不会存在。而且很多品牌公司也一直都有知识产权保护团队,并非因为电商才存在。

但为什么给大家这种感知或认识呢?因为电子商务是个相对新型的产物,它带来了便利性的同时,也把货品都集中在了一个平台上,不像原来分散存在,加上技术搜索的手段,很好寻找。

假货市场同样是追逐经济利益的群体,也会享受互联网的便利,所以线下本来存在的制假利益团体,也一样会跑到这个平台上来,就使得大家有个假货泛滥的感觉。

中国新闻周刊:但同样是国内电商平台,阿里巴巴旗下电商,特别是淘宝受到的质疑似乎更多一些,这是因为经营模式的不同所造成的吗?

郑俊芳:在零售过程中,阿里巴巴有两个重要市场,一个是B2C市场,比如天猫,另一个是C2C市场,比如淘宝。这两个是完全不同的市场,有着完全不同的定位,平台上面的群体也完全不同。但总有人混淆视听,拿别人的B2C市场和我们的C2C市场比,这能比吗?

当然也有人会说,既然这样,阿里巴巴为什么不关闭淘宝?

而C2C市场不一样,它是中国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的。假设将来真的有一天,互联网企业、电子商务能够改变重塑商业,包括柔性工业链,C2C市场一定会有非常大贡献。

当然,C2C肯定会有弊端,因为它的商家群体更大,如果说B2C市场卖家是以数十万计的,C2C市场卖家就是数千万计的,这是完全不同的数量级。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社会上有一种说法,就是阿里巴巴是靠草根的C2C发展起来的,而且在发展过程中,也在一定程度纵容了售假行为,现在做大了,就打算放弃这些草根商户。对此,你怎么看?

郑俊芳: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的观点很明确:对于诚信经营的商家,无论大小,都是我们要尽一切能力去服务和保护的对象,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既有着庞大的客服团队,也有着庞大的纯粹服务商家的团队。包括在整个过程中,权利人也时常会对我们不满意,就是因为我们一定要保证一个公平的环境,不能因为商家小就做有罪推定。

所以,我们不会说今天阿里巴巴做大了,就要放弃这些草根,如果一定放弃草根,今天我们就不会费这么大的努力去沟通,我们一定要保护这个市场。但我们要放弃的是那些知假卖假,不诚信经营、赚取暴利的商家,他们不是我们平台保护和欢迎的对象。对于这些商家,我只想说:“请你离开!”

“这不是我们一己之力能完成的”

中国新闻周刊:实际上,早在2002年,阿里巴巴就建立知识产权维权通道,但真正参与到打假行动可能从去年建立平台治理部开始,是什么促使阿里下这样的决心?

郑俊芳:很多人认为是因为某件事情促使我们打假,这其实是种误解。打假不是平台治理部成立才开始的,打假团队也不是去年才成立的,在阿里巴巴,他们是一群孤独的坚持者。

但原来在面对打假这事情时,我们没有跟公众很好地沟通,让大家了解和理解我们在做的事情,所以给大家的感觉是,去年12月平台治理部成立,才开始打假。

阿里巴巴发展到今天,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审视,避免出现大公司病。平台治理部的成立,就是希望让各个相关方在与阿里巴巴沟通的过程中能够一键触达,一键对接。打假这件事情绝对不仅限于平台治理部,我们更像是一个统一对外的接口,在公司内部还有大平台治理、小平台治理,大平台治理开会的时候要把好多部门串在一起,因为这个问题足够复杂。

因此平台治理部的成立标志着一个接口,大家能清晰了解有什么问题找哪个部门,由我们协调所有集团内部问题,这才是更主要的作用。

中国新闻周刊:一个假货的产业链包括生产、流通、销售等,作为一个电商平台,在线上销售环节打假是企业应尽的义务,但目前来看,阿里巴巴很多是在线下生产环节打假,这似乎超出了企业的权限。

郑俊芳:从法律应该承担的义务来说,和线下公安、工商合作打假确实不是我们的义务,马老师(马云)也在多种场合说过,阿里巴巴可能不是一个技术驱动的公司,而是使命驱动的公司。从成立开始,每时每刻都没有放弃我们身上的使命。

我们也知道,有时多做多错,不做别人会指责你,做得多了别人还是会指责你,多做有什么用?但对阿里来说,我们还有一点偏理想主义,还是相信社会一定会进步,而且我们相信今天阿里做得这么大,作为一家中国企业,我们也有社会义务、社会责任,跟社会相关各方联动,共同解决假货这个问题。

但是我们相信假货是阶段性的产物,一定是社会各方协同在一起,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其他国家也经过这个阶段并解决了这个问题,中国为什么不能?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坚持即使不被理解,还在坚持继续往前推的原因。

中国新闻周刊:今年三季度,阿里巴巴即将上线“权利人共建系统”,在你看来,这套系统未来将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郑俊芳:这套系统首先一定是服务给阿里巴巴平台上的权利人,用于一键投诉,当整个能力建立起来后,我们最终的梦想是让这个共建平台未来成为权利人工作的平台,通过大数据能力,把这个平台输入给权利人。

这个平台一旦建立,无论是和政府部门合作,还是和协会合作,我们愿意把我们的能力输出,这个输出如果能够链接不同平台,对权利人来说将是一种更高效的打假模式,这不是我们一己之力能完成的,一定要和政府、协会等相关部门合作完成。

中国新闻周刊:在阿里巴巴刚刚发布的《2015年知识产权年报》中,呼吁权利人、政府、联盟、行业协会等多元主体协同参与知识产权保护,在这个过程中,相关各方应该分别发挥怎样的作用?

郑俊芳:面对假货这一社会共同问题,相互抱怨和指责没有任何作用,大家应该共同站出来,理性探讨未来怎样各司其责,一定要拥抱互联网趋势,判断怎么共同来打这场仗。

比如今天的政府部门,如果对假货的管理只是抽检这一个手段,如果继续按照这个思路不改变,解决不了问题。阿里作为全球最大的电商平台,一年成交3万亿元,当平台这么大,这么多消费者来购物时,也带来了庞大数据,我们可以识别跟踪,用大数据力量,做到打假有的放矢。

原来线下的售假者,都靠城管协警来管,轰走了再换个位置,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所以我们要做到精准打击,用大数据力量追踪到职业的、团伙的、影响力足够大的、制假售假能力强的团伙,只有重拳出击,才会有效果。

如果政府能抛弃掉原来的惯性思维,大家一起合作,比如去年我们和浙江省双打办合作的“云剑行动”,我们依靠资金流、现金流等大数据手段,识别出3500多个团伙,把这些信息输出给公安工商等执法部门,他们就可以根据这些数据,在线下精准找到团伙,上门打击,大幅提升办案效率。

而在公安审讯过程中,我们也能了解到他们是怎么作案的,把这些信息加入到我们的模型里,进一步强化模型,形成良性循环。如果我们跟公安工商之间都用这个模式联动,不同环节打击效率会大幅提升。

协会也是非常重要的平台,聚集了行业内有标志性和代表性的企业,这些企业对行业的理解非常深,同时也汇集了行业内的专家,也有某些行业标准,所以协会可以聚集大量行业管理资源。我们希望通过和协会一起,把这些资源利用起来,形成合力。此外,协会还可以依靠行业自律,使一些标准的制定更快落地。所以我认为未来协会在行业自律和行业联盟方面将发挥更大作用。

中国新闻周刊:这么多年来,阿里巴巴在打假上的资金投入有多少?

郑俊芳:坦率说我们的投入分为好多方面,没有特别准确地计算。大概分为几个部分。

一是神秘抽检。因此我们付钱给神秘买手,让他们帮忙购货,然后送到检测机构检测,还要请公证处公证。因为我们要做好所有的证据留取,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我们的整个过程都要经得起商家质疑。神秘抽检已经进行过好多年,仅去年一年,就购买了9800多万元的假货。

二是技术投入。我们大数据的运算能力和运算成本都很高,主要是因为数据量实在太大。包括每天所有的商品变化,无论是新商品上架,还是原有商品信息的编辑修改,对任何变化都要时时扫描,用我们的模型先把一道关,不光对文字,还包括图片、logo,用几百个维度计算,有问题就会被拦下来,而且必须是毫秒级反应,不能让商家等待太久。因此整个计算能力消耗巨大,这是很大的投入。

三是在整个处理处罚过程中人力的投入,包括权利人投诉后小二的投入,商家投诉申诉后小二投入。因为权利人投诉我们要处理,商家有申诉权,我们也要处理,也要探责。

四是保证消费者权利兜底的投入,比如有时候需要急速退款,有时候商家跑路了,我们会有兜底赔付,这些都是代垫资金,有可能收不回,造成大量损失。仅去年一年,给购买到假货的消费者退款就达7800多万元。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初步估计一年不会低于6亿元。

“消除水位差才是解决之道”

中国新闻周刊:从目前看来,阿里在打假方面已经逐渐形成一套体系,在你看来,打假的难点在哪里?

郑俊芳:目前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判断假货。不是拿一个简单的价格标准,因为价格因素受多个因素影响,不能因为便宜就能判断是假货。在法律上最有权利判断的只有权利人。

因此未来一定要通过大数据解决,从技术上通过建立比较强大的模型能力,识别可能的假货,当然,这是不断学习不断完善不断矫正的过程。

但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太大,不光对权利人来说重要,对卖家来说一样重要。所以我们平台最重要的是公正公平,不能倾向于任何一方,这才是努力的方向和要确保的根本基石。因此用大数据识别之后一定要确保准确性,不能误杀,这对商家来说是不负责任。因此我们试图用创新的方法,用创新的维度解决。

中国新闻周刊:除此之外,从整个社会环境和法律环境来看,打假还存在哪些痛点?

郑俊芳:在我看来,最大的痛点就是:假货之所以存在,最根本的问题是制假售假的收益太高,单跟风险成本来比太有吸引力了。

另外就是由于相关法律的缺失,有些制假售假即使被抓到也很难定罪。被我们发现、查处、轰走的,甚至跟公安、工商部门合作打掉的假货案子也不少,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制假售假团伙越来越专业,他们会采取一切手段规避法律风险。

这就形成了一个水位差,一方面,制假售假收益这么高;另一方面,培养一个新的品牌效益低,投入高,还未必能成功,人性的趋利本能就驱使大家都往制假售假处跑。所以我们也想了一切办法提升成本,降低收益,来降低这个水位差。这个水位差不降低,对整个社会都会有影响。

还有一个痛点是,在权利人鉴定上,包括即便线下和公安合作打假时,最后判责认定证据,最后定责,都需要权利人对商品鉴定为假货,按道理这是权利人乐意的。但事实是经常会有两种情况出现:一是权利人迟迟不出结论,不出鉴定就无法论证判责;二是有些权利人为了管理渠道,乱出结果。这就让我们很被动。对此我们也在呼吁,跟专家和相关部门在探讨,如何去破这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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