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平
东荡子的另类行状
高尚平
我已不记得是怎么和东荡子相识的了。只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便见他春暖花开季节颈上围着一条巴厚的羊毛围巾,于是觉得他很另类。
一
上世纪80年代初,有天在沅江街上碰到他,还没和他寒暄,他就告诉我,他在县委机关旁边开了个茶馆,要我去吃茶。那时我刚到城里不久,听说开了茶馆,很感新奇。跟着他进去一看,就见到了许多特别的——一个近百平方米的大厅,用实木隔成二三十个茶座,桌子板凳都是仿乡村化的,还有秋千休闲座,一律油着桐油,柱子上还挂着蓑衣、斗笠、牛角,吊着葡萄藤、干丝瓜、瓢葫芦,有个柱子上还用牛绹系着一个牛轭。有很多我认得的文化人在喝茶,有的一边在下棋,有的一边在看书,还有带着画夹来绘画的,还有与美女高谈阔论的。
东荡子总是看着我,我就说,好,好,真的很好!
只是过了几天,又听到了更为特别的——店子开张的消息传出去后,就有很多北部的青年来投奔他,且全都吃住在他店里。开始我不相信,又不是开旅馆,哪有朋友都吃住在这里的道理?有天晚上,近12点了,东荡子突然来我家敲门,我问怎么这么晚,他说是来借睡的。见我一脸疑惑,立即解释说,房里朋友太多,实在睡不下了。那时乡下尚有借睡现象,城里几乎没有,我就笑起来,说我家三口就一张床啊!他说,搞床被子我在地板上滚一夜就是。幸好我那时住老婆单位一栋苏联式古旧木房里,地板也是木质的,那晚就搞两床被子陪他在地板上睡。睡下后想和他说几句什么,不知怎么就没说成。
大约不到半年,就听人说,他的店子没搞了。怎么没搞了呢?说法不一。有人说是沅江不兴喝茶,有人说是太前卫,总之说法很多。但有一点说法一致,那就是店子关门也关得很特别。说是那次东荡子到什么地方去参加什么活动,照例将店子交给一朋友打理,只半个月,他回来一看,就亏了好几千。东荡子手一挥说,算了算了,店子就送给你吧!欠帐归我还。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说他在一个叫胭脂湖的地方养鹅。这次我没有去看,但听说规模不小,与当地签了30年合同,还建了好几间房子。我想,这个项目搞中了。那地方我熟悉,有山有水,很适合搞养殖。
接下来,就真的听到了他的好消息,说是鹅不到三个月就出栏了一批,就为他高兴起来。但不久又听到一些特别的了。先是听说东荡子跟当地人关系搞得好得不得了。跟当地人关系搞得好本来不算什么特别,只是有天在街上碰到住胭脂湖的一位亲戚,他告诉我,他们那里的人,就经常捉东荡子养的鹅杀了吃。接着又听说那里成了全县文学青年的驻点。我稍一留意,就看到许多青年时常到胭脂湖去,鹅一样队进队出。于是叹道:这养鹅又养得很另类了!
果然,有一天,我准备去他那里看看,一位文学青年就告诉我:东荡子没搞了。怎么又没搞了呢?他说只知道又亏大了。问合同怎么处理的,他说不知道。房子呢?也许送人了吧!他说。
二
那时候,我与东荡子交道不多,只是偶尔在谁家打个照面。但这偶尔一照面,便发现他说起名人专家来,就像说小时候的裸胯朋友一样随便,且不论见了多大的领导,都像见了隔壁邻居一样放肆。有回不记得是在哪里碰到他,大约是得罪谁了吧,他突然对我发誓说,从今往后,就是说黄茅洲街上的狗瘫子我都不开口了!恰好当晚又在益阳一朋友家里见到他,几个文学发烧友聊到本地两位著名诗人时,他就真的坐到门旮旯里一言不发。只是没过半小时就坐不住了,一会站起来,一会又坐下,如此反复多遍后,一下蹿到屋中央说,我还是说几句吧!然后将两位诗人的代表作一把抓出来翻来覆去在众人面前掂量,再像修理工拆机器一样一首首一句句拆开来分析,于是又使在场者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朋友小谭曾向我说过一个小故事:1988年,他推荐东荡子到益阳县总工会去修史,那天带着他拿着一张表去市总工会找主席签字,他见市总工会主席是个女的,一进门就高声叫道:哇,主席还蛮有气质啊!小谭立即踩他一脚,把话抢了过去。出门一路往县总工会走,小谭就嘱咐他,等会见的是以后直管你的领导,说话千万要注意啊!东荡子说,好的好的。可是到了县总工会,一见那主席长得高大,又高声叫道:兄弟,你还真有点官相啊!
有回在益阳聚会,座上有位美女长得惊艳,在座领导作家诗人,个个浑身酥软,眼光涂了胶水一样黏在她身上,恭维之语不绝于耳。只有东荡子高傲得很,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茶抽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邻座的鲁诗人,发现东荡子一个人在抽闷烟,就说,你对美女怎么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呢?东荡子经他一问,就不冷不热说出一句惊人之语来:你们觉得她长得漂亮?可我觉得不过如此啊!场面于是一下冷了下来。鲁诗人以为他开玩笑的,就补了一句什么。东荡子听了,就站了起来,滔滔不绝,左一个什么右一个什么,一共说出那美女五大不足来。那美女听着听着,就哭得一塌糊涂了,提起包来往外走,领导作家诗人只好集体堵住门口,局面一时不可控制。
后来呢,不知是鲁诗人见惹出祸来了,就和东荡子说了什么呢还是怎么的,东荡子就坐下来,摸出一支烟来点燃,慢慢地又说出一番话来。具体说了些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美女听着听着就破涕为笑了。再后来,就有人说,那美女被东荡子“俘虏”了。我想,这话应当说是八卦了。
三
不知是什么原因,2008年倒数上去的二十多年,我和东荡子毫无联系,因此渐渐将他忘记了。但这年11月的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现在广东的增城,说是著名牛仔大镇要特聘人写东西,就推荐了我。于是我又发现了他的另一种另类:喜爱帮人。喜爱帮人也算另类么?至少我就觉得是的,因为常是帮出了喜剧。我到增城以后,就亲历了他两次与人绝交的事。
一次是与一位诗人绝交。有位诗人,家庭经济境况不太好,且那年一时遇了困难,日子有点难过,东荡子就着急了,自己也是个精神贵族,就到处求人。市文联的巫主席听说了,立即给诗人寄去两千块钱。东荡子很感动,就像钱是给了他似的,逢人就说巫主席的好。可后来诗人到东荡子家来了,东荡子当面向他说起巫主席的好处来,诗人却不买帐——大约诗人并不是不感激,听说,他为感谢巫主席,还特地为之写过两篇评论文章,只是一时激动,就说错了话。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东荡子听了,气得一脸通红,当着很多人的面大骂,骂过之后还隆重宣布:从此与之绝交!
只是过了不久,他又打电话我说,你在那边搞得可以,如有机会就帮帮那诗人吧!我说,你不是和他绝交了吗?他说,那诗人可是个天才哦!
另一次是与一位记者绝交。有天他打电话朝我大发脾气,说那位记者简直不是人。那位记者是东荡子所在报社的一位主任记者,是在境况不很好的时候由东荡子引进到报社来的,有人传话给东荡子说,那记者在报社的会议上说,东荡子在编副刊过程中怎么怎么样,大意是得了某单位的好处呢还是什么的(其实那记者并不是这么说的,是传话有添)。根本没有的事,东荡子当然气愤了,于是第一个向我赌咒发愿说:我要是再理他,我是你的崽!
然而,就在第二天,他又打电话对我说,到东莞去吧到东莞去吧!我说到东莞去干什么?他说要帮那位记者出书的事去找人。
听了这话,我就在电话里笑。他问我笑什么,我说,想起了一位朋友戒烟。他就跟着我在电话里笑。
(注:东荡子,诗人,1964年出生于湖南省沅江市南大镇东荡村,后居广州增城。2013年10月11日因突发心脏病去世。)
百家诗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