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媛
阳光下,照片中画面好像动了起来:天幕生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太阳被峡谷托着从缝隙里钻了出来,瞬间,万丈阳光倾泻而下。
多年以后,每当回想起那段岁月,我便会想起明薇,和她第一次带我去放纸花的那个遥远的暮色里。
【一】
早几年的时候,我还住在玻璃厂的旧筒子楼里,两家合用一个灶台,二四层是女厕,一三层是男厕。和我家共用一个灶台的,是院儿门口卖胡辣汤的张姐,我叫她张姨。她有个女儿叫明薇。
明薇大我好几岁,一米七几的个头,脸也白净,往那儿一站,很喜欢人。
我妈叮嘱我别天天和明薇瞎混,说她指定没出息!都十七八了,还天天和她妈抬杠……
可我不听,偏喜欢和明薇玩。
我们院对面的筒子楼在拆迁,我妈一直盼着快点拆到我们这儿。可拆了好几年,也没能让我妈如愿。不过那片工地倒成了我和明薇的“好地方”。
天一下雨,工地上大小的坑都积满了水。雨一停,明薇就会领着我偷跑进去。满地的积水和黄泥,跑快一点就会溅一腿!
等到暮色四合,她拿出来一张透明的脆纸,三两下折了朵纸花出来,放一小截儿快燃尽的蜡烛在上面,然后让纸花漂在水里,看着它在水中回旋,泛起丝丝涟漪。
忽而风起,纸花竟携着烛火冲到了天上……
【二】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明薇都读高三了,竟还有工夫和我做这种闲事。
明薇还在纸花里塞上了纸笺,写下了自己的“梦”。她告诉我曾经有个叫薛涛的女子也放过纸笺,不过她放的是桃花笺,写的是“十离诗”。
她朝着纸花消失的地方掷了块石子:“高中毕了业我就离开她!离开这儿……找一片净土……用我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我要仰天大笑!我要面朝大海!我要春暖花开!我要做冲天之人!”
水花四溅……
转而她又大声地朗诵了起来,大地在泥泞与脚底间不断地发出“嗞嗞”的声响。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掷地有声地铿锵着:“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王国使我变成王座……”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叫海子的诗人,他有一个“春暖花开”的梦。
后来的后来我才发现,海子最终走失在了春暖花开里,可明薇却把自己开成了一朵格桑花,慢慢地成长着,最后永远烂漫在了雪域高原的春天里。
【三】
那是2009年的年底,过了年,明薇离高考就又近了些。
她又一次带我去放了纸花。
天干冷干冷,风吹得人皮子发紧。
好半天,明薇没说话,半晌儿才道:“玻璃厂不行了……院儿门口的一排门面儿都被买了!
“……她到哪儿去卖她的胡辣汤?摆个摊儿吗?被城管撵着跑。
“好些年没回去,老家的地也让村儿里收了。
“她的眼都淤成灯泡了。”
她在担心母亲,声音幽幽的,有少女浅浅的忧伤。
“我……”明薇像是猛地被噎住,声音都哽咽了……
而我只能沉默。
那之后,明薇再不找我去放纸花了,也再没听她对我说过哪个才子又负了哪个佳人,谁又荒唐了谁的梦。
那天的最后,她说还有192天就高考了。
192天!
【四】
转眼就到了6月底。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飞奔着去找明薇。
路边的野花一个个恣意地怒放着。明薇说它们的个头要是再大些,开得再密些,就像是西藏的格桑了。说着就哼起了仁青卓玛的《格桑花开》:“……格桑花为谁开,千年孤独的尘埃……展开呀翅膀,带我去飞翔;梦想在四方,雪域般光芒;古老的圣地,心中的天堂……”
明薇冲我笑了笑:“我要走了。”
“去哪?”我问道。
“做冲天之人!”她笑着回答。
好多天后,我妈告诉我:“明薇去西藏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竟只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想起明薇最后为我放了朵纸花,那天的脆纸是红色的,无比娇艳。她塞给了我一张纸,是非马的诗:打开/鸟笼的门/让鸟飞走/把自由还给鸟笼……
那天是2010年的深秋了。照理说,北方的10月里是不该有这样的天了。云是嵌进天幕里的,打天边儿起泅着一层淡粉,一朵朵开成了片儿,直直地烂到了眼前。
想起明薇说:“去西藏,做冲天之人!”
随后,我们家就搬到了新区。自此后的6年间,我再也没见过明薇。听说,她去日喀则支教了。
【五】
2012年的年下,我和我妈去道北批干果,储些年货,碰到了张姨。于是,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哟,张姐!”我妈有点儿兴奋,“最近忙啥呢?”
“瞎混呗。”
“明薇呢?”
“她?跟头驴样儿,在那儿不回来了。”
“还没回来呢?”
“不过好赖是懂点事儿,知道往家里头寄钱儿了……在啥子则 支教哩,还在报社里头找了个活儿。现在又跑到昌都了。以前看不住,现在更看不住……”
“瞧你说的,明薇现在多懂事儿,都知道孝敬你了,哪儿像以前?”
我看到张姨虽然嘴上推说“哪里,哪里懂事了”,面上却还是笑出了一朵花。
“一直在那儿?也不回来?”我妈又随口问了句。
张姐的笑忽然凝住了。
我妈忙住口,不敢再问。
然后,张姨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劲儿,又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她舍不得那边的孩子,倒是把自己的老妈舍了。”
她们又扯了些家长里短的,明薇妈妈说我也长大了,文静了,不爱说话了,她说:“瞧那时候,她跟着明薇多野。”
我笑了。虽然是冬日,可那天的太阳却格外炙热,烧在身上紧巴巴地疼。我想着西藏的太阳应该是比这要再毒上十倍的。
【六】
2014年9月,我顺利升入了市一高。正式踏上了我人生关于高考的征程。
明薇从昌都给我寄了封信,里面有张照片。
我拿起来看,阳光下,照片中画面好像动了起来:天幕生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太阳被峡谷托着从缝隙里钻了出来,瞬间,万丈阳光倾泻而下。
明薇恣意大笑着,脖子上挂着洁白的哈达,她的脸却早已不再白净,手里还拿着咬了半口的糍粑。
我看着她冲着山顶上积雪反出的日光圆瞪着眼睛,让分明笑着的脸平添了几分凌厉之气,对强烈的紫外线夷然不惧!她身后是围坐在一起的孩子们,远处的山坡上有几只牦牛……
那一刻,明薇是冲天之人!
她做到了!
一算,迄今,明薇走了竟有6年了!
我哗然。
哪里的春天不温暖,哪里的春天不是春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