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潮
二月月尽的一个黄昏,秋水在通往镇子的走马梁上隐约看见了喜春婆姨。喜春婆姨也看见了秋水,由于两人平时几乎没说过话,所以看见只当没看见。
回到村里秋水又碰见了喜春。喜春脸色很不好,看那意思也想翻过走马梁。不过看见秋水从梁上下来,他自己站住了,有些喜悦的神色,老远劈头就问秋水看见他婆姨了没。秋水本想说看见了,但是没有和她打招呼,也不能确切地说见还是没见,加之秋水一向不好是非,于是不假思索地说没看见。喜春一听泄了气,刚刚急匆匆的脚步停下来。不过秋水说完自己就后悔了,看喜春那神情,分明是两口子吵架了,这本是常有的事情。秋水不明白成年人之间为什么老爱闹别扭,心里有些不忍,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喜春瞥了秋水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似乎明白秋水对自己撒了谎。秋水低了头只管往家走,喜春不再理秋水,向山路望了一回,嘴里“嗨”一声骂道:“和尚婆姨肯定又跑了!”
这话感觉是对秋水说的,因为喜春心里清楚自己的婆姨跑了,并且这是必经之地,秋水刚从梁上翻过来,怎么会没见着呢。秋水脸红了,不过没再和喜春搭腔,心里却想,这又关自己什么事。
喜春没有去追自己的婆姨,即使想追也怕追不上,一旦翻过走马梁上了川道,坐上班车一溜烟就没影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纸烟,讪讪地给走近他的几个村里人分发,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和尚婆姨肯定跑了,我满村子打听遍了都说没看见,刚碰见秋水,问他见我婆姨了没有,他噢了一声说好像没看见,现在的学生娃娃都学会哄人啦!”
秋水确信自己摊上大事了,觉得喜春是故意刁难和针对无辜的自己,让他在村里人面前颜面扫地,秋水自小到大在村里有极好的口碑,怕要坏在喜春嘴里了。
不过秋水没有听清村里人都和喜春说了些什么,总之感觉都是安慰他,让他想开些。秋水放慢脚步,听见村里嗓门最大的刘库老子咳嗽几声对大家说:“别怕,跑不了,往哪里跑?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村憨婆姨,跑出去谁要了?”
秋水一听放下心来,觉得刘库老子的话有道理。多年前喜春婆姨从老远的娘家暖水泉嫁到南庄的时候,村里那些爱说是非爱嚼舌根子的人都说喜春婆姨脑子不清楚,眼神也是瓷鼓鼓的,见人不说话,还绕道走。秋水也这样觉得,所以多少年来都没正面和喜春婆姨说过一句话,加上秋水在县城上高中,和村里人见面的机会本身就不多。不过刚才在走马梁遇见的时候,秋水还是能看出喜春婆姨眼神里的悲伤和失落,转瞬即逝地与秋水相望一眼,证明她看见了秋水。她欲言又止,脚步慌乱地匆匆翻过山梁。
快到家门时秋水又看见了喜春娘在硷畔上叫喜春回来吃饭,叫了几声不见喜春答应。喜春娘以为喜春没听见,又叫喜春身边的银棱,银棱替喜春应了一声。喜春老子出来骂道:“和尚小子快死回来吃饭,人家银棱都听见了,你装得哑哑的,还嫌丢人丢不够?”
其实喜春听见了,只是他烦躁无比,不想给他娘应声。众人见喜春娘唤喜春,都散开各自回家了。喜春还是不愿回家,蹲在地上只管抽烟,周围烟雾腾腾。秋水这时想对喜春说实话,但是却说不出口。秋水天生讨厌出尔反尔的人,再说这事和自己确实没甚关系。喜春把烟掼在地上,啪啪踩了两脚,双手叉腰朝着秋水叫道:“秋水你真的见我婆姨了没有,见了就见了没见就没见,你别骗我,和尚婆姨一走娘家人就来和我要人,你说让我上哪里去找啊?”
秋水同情喜春的遭遇,只是觉得他不可理喻,和自己纠缠有什么意思。秋水有些恼了,心想你婆姨又不是我婆姨,你婆姨要跑关我什么事,我碰见没碰见又关你什么事?越想心里越不对劲,我就没看见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不过秋水没有出声,不想理他。这时候秋水娘听见出来了,站在对面问秋水:“刚人家喜春是不是问你看见他婆姨了没有,你平时话少不和人打招呼,见了就给人家说一下。”秋水眉头一皱说:“是,看见了!”秋水娘便说:“你说实话,见了就见了,不要怄气,别哄人,你看喜春都急成什么了。”
秋水突然感到好笑,他一肚子气,眼泪汪汪地瞪着他母亲。秋水娘知道自己儿子脸皮薄,但仍旧力图说服秋水。这下秋水更坚定了决心说:“我连个鬼都没见,不要说见喜春婆姨了!”让秋水想不到的是,秋水娘从秋水的口气中听出了端倪,她像包文正断案一样识破了秋水的谎言,不等秋水反应过来,她一跳上了院子里的磨盘,一边挥手一边对蹲在坝梁上的喜春叫道:“喜春——,秋水说看见你婆姨了,你不放心赶紧翻山过去找找看。”
这是二月初降温扬沙时节,星期天下午秋水返校的路上碰见了喜春娘。她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独自走上走马梁,脚步匆匆和她的儿媳妇喜春婆姨一样,仿佛跑步似的,她要给梁上的勘探队送饭。为了不相伴而行,秋水只好有意识让自己慢下来,不过等她翻过山梁,开始下坡的时候,突然回转身体看着秋水。秋水不禁一阵心悸,心跳嗖嗖的,背上甚至冒出了冷汗,仿佛她是脑后长了眼睛。山梁上就他们两人,秋水窘得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喜春娘紧绷的脸慢慢松弛下来,把脸皮舒展了,对秋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原本她每次见了秋水都要打趣一番,可是这次却一反常态。等秋水走近她,她倒有些歉意地对秋水说:“喜春婆姨早晚要跑,跑就跑了,也没事。喜春后来经常打婆姨,早晚会有这一天。以前跑了就逮回来打了几次,留住人不住心。我和你干爷年岁大了管不下,我们老两口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你看我给勘探队做饭,他们外地人喜欢吃我做的饭,说是没有公害,都是绿色的。我又炒了洋柿子酱,煮鸡蛋,蒸馍馍,馍馍有点碱大,黄黄的……”
秋水不知该说什么,喜春娘知道秋水是个书生,怕秋水不爱听她说话,顿了顿又说:“喜春和婆姨都爱女子,三个小子头上才养了个女子,计划生育差点怕死,后来因为超生喜春婆姨结扎了,你说她出去谁能要?女人就是给人家应种子的,结扎了谁还要?梨花害上白血病两年花干了一家人的家当,都说别看了不顶事,还是犟着要看。村里人集资了一回,都撂给医院了。正的邪的都看了,光你大叔就给看了几回,也不灵。阴阳只会埋人,这种病指望不上,不过你大叔也没要钱,算是帮忙,都一庄一院的。”
喜春娘说到这里,咽口唾沫,把麻布盖在竹篮上,走出几步又回头问秋水:“那天你真的看见喜春婆姨了?”秋水刚还沉浸在梨花殁了的事情上回不过神来。梨花长得很可爱,他知道这两年梨花有病,只是不知道竟殁了。秋水心口一阵刺痛,听到喜春娘问话,想也没想就说:“看见了,就是没打招呼,不知道她出门干什么。”
喜春娘唉了一声说:“说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只是你看见她出去了,你看见她之后村里再没人看见过,所以喜春想问问你。他想出去找,但是没地方去啊。娘家是不敢去的,娘家人都是母老虎,要是知道喜春婆姨不见了,能把喜春给吃了。等等看吧,看能不能自己想通了回来。”
秋水觉得喜春娘说话很有层次感,条理也很清晰,觉得自己以前小看了这些把自己称为书生的村里人,心里突然一惊,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恐慌,总之他不是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事情,只是忧心起喜春的遭遇。梨花殁了,婆姨跑了,还有三个小子在镇上上学,自己又背了一身债务。想到这里秋水感觉鼻子酸酸的,好像喜春的负担一下子就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想起了那时候村里大坝有水的夏天,喜春会耍水,那时候自己小,不下心灌了几口水往下沉,是喜春把自己拖起来游向对岸。又走几步,秋水便和喜春娘告了别,自己一人往梁下的公路上走。喜春娘向北沿路一直走到了勘探队的彩钢宿舍前。秋水望望喜春娘的背影,一点一点缩小,颤颤巍巍地消失了。
为了给梨花看病,喜春欠下了债务。起初是亲近的人大家一起凑,慢慢地大家又想把自己凑出来的收回去,喜春一下子没有收入,只好开始借高利贷。既然是贷款就要吃利息,一开始喜春并没有觉得高利贷有什么可怕,拿人家钱的时候很轻松,给债主们陆续还了钱,事情表面上解决了,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他都不敢算利息,这种危机从第一次清理利息后喜春感到毛骨悚然。没有借款之前是兄弟,是朋友,但是借款之后一切都变了,大家除了钱不再提别的事情。借款人按照信用社的规矩,三个月让喜春清一回利息,这样喜春没有收入,只好再和熟人借,可是又借不到,毕竟梨花都不在了,也没有愿意往无底洞里丢钱了。借不到还利息的钱,只好再和别人借高利贷还利息,就这样恶性循环。到秋收时候喜春几乎想跑路了,他希望能有隐身术,让别人找不见,可是找不到和尚能找到庙,债主们公开了喜春的债务,来和喜春老子要。喜春老子是个落魄的巫神,以前他说自己是齐天大圣的替身,可是现在看病都去医院,他自己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铜铃铛和三山刀早就收到箱底多时了,哪里有钱替喜春还债务。勘探队在梁上打了几年井,都是黑窟窿,所以也准备撤退了。来了几个重型汽车将勘探设备陆续拉走了,丢下一点废铁让喜春娘卖了点钱,虽然算是捡了便宜,但是对于喜春的债务也是杯水车薪。
喜春自己想了很多办法,最后还是筹钱买了农用三轮车跑拉运。有一天喜春突然想起三个小子还在镇上上学,虽然免了学杂费,但还是觉得让他们继续上下去是对家庭劳动力的极大浪费。喜春知道村里赵老师家的孩子大学都毕业了,也找不下像样的工作,都在给私营企业干,一刹那喜春感到供学生上学实在是荒唐,所以他去了镇上,强行让大儿子元虎退了学。元虎不肯,哭哭啼啼地扯住班主任的衣襟,但是班主任也是爱莫能助。有人劝说喜春:“孩子还小些,再说辍学是违法的。”喜春一听骂道:“违个屁,嘴都挂起来了还想什么上学的好事。赵老师家倒是供出去四个大学生,连个乡政府都考不进不去,再供有个球用?哪天把我逼死了,他们自己不用说也会退学的,再说又没偷盗抢劫,犯什么王法了……”
喜春的话也算有些道理,于是他倔强地把元虎拉到了身边。元虎只有15岁,虽然是农村孩子,但是身子骨毕竟还没打磨出来,起初噘着嘴给喜春往三轮车里抱石头,石头要运送到城里砌河堤,但是不几天便习惯了。看着喜春比自己还辛苦,所以元虎下决心帮助喜春扛起家庭的重任,不过他学起了吸烟。喜春骂了几回,到最后还是默许了。因为劳累一天之后元虎也需要休息,吸烟的时候元虎便能忘记学校的事情。喜春偷偷抹了把眼泪,又骂自己的婆姨。元虎听了不高兴,说我妈不是跑了,是心里的弯转不过来,又见家里欠下那么多债,你又动不动打她,她出去躲躲就会回来的。喜春不再说话,把剩余的烟头攥在手里,元虎知道这时候喜春心里最苦,也不再说话,闷头干活。
眼看情况有所好转,利息这个黑窟窿基本被堵住的时候,元虎又得了肺结核。喜春气得踢了元虎几脚,踢过后自己蹲下来号哭了一阵。喜春一下子感到天塌下来了,元虎咳嗽得厉害,脸都黑了。他想克制自己,不想喜春看到自己这样难受,但是越克制越想咳嗽。后来元虎学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半天屏住气,最后憋得眼里蹦出了眼泪。喜春见元虎这样作践自己,气得又想打元虎几下。元虎不看喜春,喜春抬起的手慢慢停在元虎的头上,然后抚一把元虎乱糟糟的头发。喜春按照周围人的指点,带着元虎去医院做了检查,最后又去防疫站领了免费药。虽然医生说不需要隔离,但是要注意防范,免得交叉感染,绝对不能共用吃饭和洗漱的用具,睡觉也要分开。喜春觉得多余,心想事情不会那么糟糕,不过叮嘱元虎按时吃药,并且给元虎放了假,暂时不再和自己一起跑拉运。
元虎待不住,学也上不成,又得了肺结核,想起课本上《药》里得了肺痨的小栓,于是免不了心浮气躁。药虽然起了作用,但是无法戒烟,虽然喜春娘骂了几回,但是元虎背着家人还是抽个不住,所幸肺结核还是控制住了,元虎自己慢慢也不再吸烟。喜春老子成天骂喜春,骂喜春婆姨,喜春娘忙前忙后,还要照顾周末从镇上回来的元虎的两个弟弟。
喜春家在走下坡路,村里好是非的都在骂喜春婆姨,说无论怎样,喜春打你也罢,骂你也罢,也是心情不好,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是不过,就明确提出来,找个了结的办法,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家里现在需要女人照顾,这时候你却不知踪影。
不过村里人还说,喜春婆姨跑了,最后一个看见喜春婆姨的村里人是秋水,大家好像统一了口径。秋水和秋水家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这让秋水娘很尴尬,也很着急,好几天都在硷畔上照秋水,好容易这个周末秋水回来了,要是不回来,她自己肯定会去县城找秋水,起码要问问他到底看到喜春婆姨了没有,看见就看见了,没见就没见,总之她如同坐在火炉上一样。秋水这次回来,见村里人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特别是那些好是非喜欢嚼舌根子的,到家后秋水还来不及换口气,就被他母亲拉到墙角。
“你那次在走马梁上到底见没见喜春婆姨?”
“看见了,但不是很清楚,再说没打招呼。”秋水很平静地回答。
“那到底是看见还是没看见?”他母亲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
“看见了,是她,是喜春婆姨,是元虎妈,只是没打招呼。”秋水盯住母亲,比先前更加平静了。
“我的憨儿啊,都说你是秀才,怎么说话就这么含糊,到底见了还是没见……”
“看见了,是她,没错。”
秋水娘很难过,她最怕自家的名誉在村里有丝毫损伤,加上秋水从小到大都是村里孩子的榜样,人见人夸,自己也一直以秋水为骄傲。得到秋水的确切回答,秋水娘当天下午便到村里关注这事的人家走了一遍,话题一成不变,一个字也没修改。她对村里人说:“秋水从小爱看书,现在高度近视,只是回家又不好意思戴眼镜,当时看见一个婆姨从梁上翻过去了,有可能是喜春婆姨,但不能确定究竟是谁……”
秋水倒不管村里人怎么看自己,不过这次回来知道元虎已经辍学了,并且得了肺结核,这是听他母亲说的。回到县城后秋水确实在县城的街道上碰见了喜春婆姨,不过他不敢多看一眼,心里决定下个周末回去后告诉喜春,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在做什么。当时看见喜春婆姨手里提着一个大黄挎包,急匆匆往前街走。前街街头是汽车站,秋水尾随喜春婆姨进了汽车站,心里很惭愧,觉得自己这样不地道,脸上发烧,也不知身边走过的人,同学和他打招呼他也是含含糊糊的。到了汽车站,喜春婆姨无意间回了一下头,但她没注意到秋水,却把秋水吓出一身冷汗。秋水回避了一下,再看时,已经不见喜春婆姨的去向。秋水感到一阵心悸,四处找了,全然不见。站内有一家招待所,秋水想上去看看,但是学生娃是不能到招待所去的。秋水突然感到很茫然,低头出来时候,又见喜春婆姨站在出站口,秋水蓦地以为自己见鬼了,差点尖叫出来。
但是秋水错了,这女人并不是喜春婆姨,细看比喜春婆姨年轻。秋水的心突突跳,感到灵魂出了窍,心想喜春婆姨出去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何苦这样多此一举呢。
不过此后,秋水总是觉得很多人都像是喜春婆姨,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期待碰见喜春婆姨,告诉她家里需要她,喜春这个时候一个人扛不住,但是持续的希望总是一次次落空。
喜春婆姨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谁看见了喜春婆姨,谁也没看见过,只有秋水看见过。喜春娘趁赶集去镇上四处打探,也是杳无音讯。喜春婆姨娘家的人告诉喜春娘,说肯定没回来过,起码最近是没回来。喜春婆姨娘家都在忙着修剪果树,谁能顾得上?以前来闹事,是因为喜春婆姨跑回娘家求助,所以喜春小舅子才前来和喜春干仗。这次没回去,娘家人不知道,就是知道又能怎样?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水都泼出去这么多年了,谁还顾得上管她呢?总之说到最后也是没见着。喜春娘傻了,又到镇子的学校看元虎的两个弟弟,两个孩子见到喜春娘就叫奶,说我妈不会不回来了吧,我们也不想上学了,回家帮我爸干活还债吧。说得喜春娘哭了一鼻子,然后骂道:“龟孙子都好好听话念书,你爸就是没念书,今天才这样难活,你们要是考出去了,将来进了公家门,就不会这么难活了!”
还没等说完,两个孩子同时说:“那赵老师家不是供出去四个大学生吗,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有工作的。”喜春娘骂道:“你听哪个胡说,就是没工作,也不用受苦了,你看他们哪个在家里受苦,哪个在修剪果树?老大在工厂是技术员,老二老三都是医生,老四在教书。”
两个孩子又回敬道:“都不是公家的单位,老大的工厂是个人办的,老二老三是个人医院,老四的学校也是个人的。”
喜春娘和两个孩子斗嘴不是对手,骂也不是打也不能,只要能安住他们的心,让他们好好念书,起码先把初中念出来,现在有两免一补的好政策,出来再看,老祖坟要是没埋进去当官的,就回家吧。
喜春娘开始恨喜春婆姨,以前打完架不过是去娘家躲几天,也没见自己一人跑了,最多不过娘家人来闹腾一番,最后喜春买了酒宰了鸡招待他们一下。这次也不知究竟什么原因,难道出去被人骗跑了也有可能,想到这里喜春娘又不恨自己的媳妇了。媳妇虽然不算好,脑子有点毛病,反应慢,但是对家庭也不赖。只是喜春这几年不顺,欠下一身债务,心情不好的时候和婆姨找事,打婆姨,婆姨心里可能是害怕了。只要不被骗了,早晚找见会回来的。想到这里喜春娘释然了些,不过回来后见刘库老子在坝梁上转悠,老远就问喜春娘:“哪里去了,赶集了吧,打听见媳妇了吗?”
喜春娘是善人,随父母早年从外省逃荒嫁到这里,所以一直感觉自己是外来户,没有坐地户的优越感,所以轻易不好是非,所以见不得刘库老子,更听不得那大嗓门,好像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样。她扭身啐一口,假装没听见。谁知刘库老子年龄大了,耳背,以为喜春娘没听见,又加大嗓门重复了刚才的话。喜春娘知道刘库老子耳背,嘴里骂一声:“老和尚,死都不去死,老不死的,关你什么事!”骂完又假装笑嘻嘻地对刘库老子说:“打听见了,给娘家帮了几天忙,前几天就给喜春做饭去了,喜春父子俩没吃饭的地方,城里饭贵,又吃不好。”
喜春娘向秋水家照照,见秋水娘在往家里挑水,扁担吱呀吱呀远远地都能听见。秋水娘见喜春娘往自己这里照来,有意识地放下了水桶,水桶泼出一点水,在干旱的三月里很快就渗进去了。秋水娘不知该不该和喜春娘打招呼,该不该问问喜春婆姨的下落。她看见喜春娘从梁上下来,分明是去了镇上,肯定是去打听喜春婆姨的下落,喜春娘知道秋水娘的意思,老远就重复了刚才对刘库老子说的话。
秋水娘一听,脸顿时笑得像绽开的花。这下好了,秋水不用再背这个坏名誉了。喜春娘声音很高,她是远远地对秋水娘说的。村里人大都听见了,大家其实心里也高兴,这事就算过去了,也不再说秋水,不再说喜春婆姨,这事风平浪静了。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喜春娘故意掩饰的事情不几天就暴露了,村里人一起骂喜春娘,雪地里埋不住死娃娃。喜春家和秋水家又成了众人嘴里的话题,导致秋水娘一头雾水,不知道喜春娘前几天为什么对自己那样说,虽然知道喜春娘是好意,要通过自己堵住村里人的嘴,但是没堵住,反倒让大家一起下不来台。
从城里回来的人并没有见着喜春婆姨,只看到喜春和元虎在工地上扛石头。元虎晒黑了,猛地看见成了壮年人,只是喜春状态很不好,债务紧,一下是翻不过身来的,再加上婆姨还不知去向,所以心情很沉闷,烟抽得很凶。村里人看见了喜春,让他悠着点,事有事在,身子骨当紧,不要舍老本,喜春听后说了声屁,身子骨算什么,生下来不就是为受罪的吗?不过还是沉默地答应了一声。村里人问要不要给家里捎话,喜春说不要,只安顿我妈,娘家人来了的话叫我回来处理,指靠他们两个老人没好办法。
后来喜春婆姨娘家还是来人了,因为两个月过去了,喜春婆姨仍不见踪影,娘家人再不来,就证明他们家没人了。所以还是来了,不过这次来的不是喜春小舅子,而是喜春的丈人,就他一个人。喜春娘老子便放下心来。喜春娘赶紧泡了粉条,后锅熬了一锅粉汤,前锅里蒸了馒头。喜春老子有些紧张,无论怎样是自家理短了。不过喜春丈人没有闹事的意思,要是闹事的话肯定是他那走南闯北的儿子来,喜春丈人一句话也不说,吃饭的时候也不说话,只有喜春娘笑脸相迎,好言好语。两个老汉吃完饭,喜春老子拿出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喜春丈人终于慨叹了一声,吓得喜春娘老子都惊了一下。喜春丈人说:“人丢了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最近我自己的儿媳妇也跑了,四处打听不上,娘家人来找事,现在才感到做父母的不易。我是没处去,被人挤兑得没办法,所以来你家躲几天。这地方儿媳妇的娘家人是不会找来的。”喜春老子放了心,问是什么原因,你儿子不是那么有能耐吗?喜春丈人骂道:“球,有个球能耐。外面看见光鲜,里面早都烂了,包工被人骗了,媳妇以前花惯了钱,一下没钱了,卷了家里的钱人影子也没了!”
喜春老子知道现在工程也不好干,方方面面都要打点,款子迟迟结算不出来,只好自己四处借贷,等结账了,挣下的连利息都不够。喜春丈人住了两天,看见村里人都远远地看他,自己不好意思,讪讪地走了。
这天秋水刚到梁上就看见了喜春丈人,他知道喜春丈人来了喜春家,这个周末他去了喜春婆姨的娘家,见他们家乌烟瘴气的,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只是娘家确实不知道喜春婆姨的去向,所以秋水想把这个信号传递给喜春娘。又害怕喜春丈人来闹事,导致喜春不在,家里不好应对。不过迎面经过的时候,秋水仔细观察了喜春丈人的神色,见他很失落,不像是闹过事的样子,喜春丈人估计秋水是放学回来的学生娃,看了一眼没有理秋水。
秋水这次回来劳而无功,虽然他庆幸喜春丈人没怎么整治喜春家,但是毕竟还是没有喜春婆姨的消息。秋水娘脸色很不好,怪秋水开始不说实话,对不住喜春。秋水自己现在完全放下了,不再在乎他们针对自己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打听见喜春婆姨的下落,否则喜春精神兜不住,还要扛债务。人最怕精神垮了,精神一垮仅靠血肉之躯是扛不住的。秋水虽然只是个高中生,但是他读过很多书,比一般学生娃要明白很多事理。债务是无形的,但更是有形的,利息太厉害了,要是先能把本金还了,利息就扎住了。但是现在连利息都还不清,所以必须尽快让喜春婆姨回来,喜春才有心劲干活。家里门外一团糟,喜春没精神,早晚要垮的。秋水也不管村里人怎么看,星期天一早就走了,虽然说是要去学校,但还是折身去了城里,在城里北关的河堤上看见了喜春和元虎。喜春正在发动三轮车,见了秋水,先是有些生气,后来舒缓下来,熄了火,等秋水和自己说话。秋水大步走近喜春,为的是让喜春不至于尴尬,快走近的时候,喜春突然着急地问道:“你到底见我婆姨了没有?”元虎也跟着着急,问道:“秋水哥你到底看见我妈了没有?”喜春扭头骂一句元虎,让元虎闭嘴。秋水说:“那次走马梁上肯定是看见了,就是没打招呼,又以为没什么事情。早知道你们不愉快,我就问问她准备去哪儿,或者把她拦下就没现在的事情了。”
喜春叹息一声说:“说到底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和尚婆姨把人急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撂下一河滩事情搁在我头上,我都快愁死了。”元虎听见喜春骂自己的娘,有些不高兴,但是不敢流露出来,看看秋水,有些委屈。秋水给元虎示意一下,让他别惹喜春。分别时候秋水答应会帮助打听喜春婆姨的下落,喜春不置可否。秋水看着喜春父子俩开走三轮车,心里不是滋味,想想喜春婆姨要是知道现在这情况,绝对会不顾一切回来的。
回到学校后秋水利用放学时间走遍了县城的各个角落和工地,期望能看到喜春婆姨。这个时候秋水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忙,毕竟自己是村里最后一个看见喜春婆姨的人,加之这次事件使得秋水总是想起喜春托着自己游上对岸的情景。秋水觉得自己这条命是喜春给的,要是没有喜春,自己要被水淹死了,虽然大家好多年都不说这事,但是秋水自己一直没有忘记。那次自己浑浑噩噩往下沉,喉咙里灌进去几口河水,肚子里面冰凉冰凉,四肢没有着落,是一只大手抓住了自己,用手托起来游向了对岸。或许喜春自己都忘记了这事,但是自己不能忘,大人们不提这事有他们的道理,但是自己忘记了就是没道理。
不过要找一个人确实太难了,或许她压根就不在县城,虽然来县城有最大的可能,但是凭借一人之力是远远不够的。秋水想贴出寻人启事,但是又怕不合适,无法征求到喜春的意见,不过还是写好了寻人启事,又苦于没有喜春婆姨的照片,回到村里问喜春娘,喜春娘觉得这是好主意,就拿出喜春两口子结婚时候的照片,准备切下喜春婆姨的那一半给秋水。秋水制止了,说拿出去用完就好,不需要切开。
秋水回到县城,在打印社打印了二十多张寻人启事,动员关系好的同学张贴到了城里的显眼的地方。可是第二天街道办的人就找见了秋水,责令秋水将所有的纸张都清理掉,这事应该去报警才对。秋水感到尴尬,又感到委屈,这事还被报给了学校,学校又要秋水给街道办道歉,又要秋水写检查。秋水里外不是人,道歉是道歉了,但是检查写了半页就撕掉了。秋水求助无门,突然感觉自己很孤独,这时候最能体会喜春的孤独和压力,所以秋水下了决心,耐心写好了检查,先是班主任看过,最后给主管德育的副校长看过算是交差了。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秋水说:“你是学生,要以学习为重,这些事情是他们大人们的事情,再说不是你的亲人,又和你无关,你管这些破事情做什么?学不好的话,辜负了家里的期望。”
最后秋水还是选择了报警,但是派出所的人说喜春婆姨不是这里丢的,最后看见她在哪里要在哪里报警,再说就是报警也是家人来报,轮不到你,你报警算什么道理?要是误报,是要负起法律责任的。秋水争辩说,起码看能不能在县城找见,在镇上的派出所报警,肯定没结果。但是没人再理会秋水的诉求,最后下班的警察不耐烦地对秋水说:“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娃,尽给自己找事!”
秋水回到村里,建议喜春娘去镇上的派出所报警。喜春娘说报警有什么用?派出所又没看见,再说派出所就三四个人,能去哪里找?没有报警的意思,急得秋水在地上转圈圈。
最后还是喜春老子决定和秋水一起去镇上的派出所报警。秋水家也没回,急得秋水娘把煮好的鸡蛋送到喜春家,但是没有骂秋水。这时候秋水娘觉得秋水做得对,人活脸树活皮,只要把这事弄清楚了,不要再让村里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自己家就行。秋水娘向来注重名誉,不过秋水和喜春老子出来的时候,坝梁上散散落落站着村里好些人,大家都不说话,一直目送秋水和喜春老子走过坝梁,然后突然骚动了。他们一起说喜春娘哄人,明明没找见偏偏说找见了。又说秋水娘哄人,要是秋水那天在梁上碰见的不是喜春婆姨,为什么又几次三番地帮忙找喜春婆姨?谁看见了喜春婆姨?谁也没看见,最后看见的只有秋水,这就是结论,这事自然和秋水脱不了干系。秋水为什么最开始给喜春直截了当地说没看见,你说看见不就完了?喜春及时去追,肯定就追上了,也和你秋水没有关系了,真是自讨苦吃。
村里人看着喜春老子和秋水一起走上走马梁,吵闹声更大了,加剧了。秋水娘羞得不敢出门,喜春娘出来在硷畔上啐了几口,最后还是刘库老子总结性地说道:“算了吧,又不关咱们的事,找见找不见那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报警?报个屁,公家还会管这事?做梦去吧!”
镇上的派出所没人,说是出去抓赌了。喜春老子一向害怕和公家人打交道,犹豫着要秋水放弃。秋水牛劲上来了,非但不放弃,还说这事自己管定了,找不见喜春婆姨学也不上了。听得喜春老子害怕了,说这可担不起,村里人都说你小时候就是文曲星下凡,你要是不上学了,为这个,我可担不起。听得秋水又好笑又好气,不过看见喜春老子憨态可掬,秋水眼睛湿湿的,觉得他们其实是很可怜很善良的人,包括刘库老子,其实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缺少了一些感化而已。刘库老子年轻时候也是风风光光,后来出事了,心里不甘,慢慢就耳背了,脑子也糊涂了,谁家的事情都想知道,一旦知道的晚了,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秋水想到这里,决心帮助喜春家找到喜春婆姨。他又记起喜春婆姨和自己迎面过去时候的局促,在喜春婆姨看来秋水就是城里人,比他们要高一等,他们很卑微。秋水觉得是自己哪里没做好,所以导致她碰见自己也不敢打声招呼。想到这里秋水拉开校服的拉链,感到一股冷风吹进自己的胸膛。喜春老子蹲在派出所的门口吧嗒吧嗒抽旱烟,一点报警的心情也没有,心里早就打了退堂鼓。
上午十一点过后,派出所的人回来了。他们把抓来的几个赌徒铐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看见了秋水,好像认识他。秋水连忙说了情况,警察又要喜春老子说情况,喜春老子含含糊糊地重复了秋水的话。警察要喜春老子签字,喜春老子不会写字,又让秋水代签。不过派出所的人说这事肯定不好办,虽然秋水在走马梁看见过喜春婆姨,但是那不代表喜春婆姨是在走马梁失踪的。如果喜春婆姨下了走马梁,到镇上坐车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即使这里立案了,怕也破不了。只能把这个情况给上级报告上去,请上级下发通知,各个派出所协助寻找,只能是这样。秋水隐约感到了希望,但是喜春老子出来后咳嗽了一阵,唾出几口浓痰,有些愤愤地说:“能顶个球,什么时候报告上级?上级什么时候下发通知?怕到时候连个死人也找不见,唉……”
喜春老子也不看秋水,自己往梁上走去,他得回家去。秋水从镇子上坐上开往县城的班车,心里稍微感到了踏实。车子行进的时候,秋水把窗户拉开一点,春风吹进来,秋水感到很惬意,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他在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不过秋水回到学校就受到了班主任的忠告,要秋水不要再管这事了,耽误学习不说,让别人知道你一个学生娃参与这些事情,传出去对学校不好,这属于不务正业。秋水谦卑地低下了头。
秋水的学习成绩下降了,不过不是很大。秋水知道自己的心思用在了寻找喜春婆姨的事情上,放学间隙秋水并没有放弃在县城周围打听,虽然这样做多少都是徒劳的,不过秋水还是很有信心,他相信有一天肯定能和喜春婆姨不期而遇,再次遇见时肯定会主动和她打招呼,本来就是一个村的,为什么要那么生分呢?秋水决定改变自己的态度,以后别人即使不主动打招呼,自己也应该主动。毕竟自己是学生,和大人主动打招呼是礼貌的行为。
就在秋水期待派出所的消息时,城里工地上的元虎失踪了。元虎失踪的原因很简单,那天债主来索债的时候,元虎见喜春蹲在地上抬不起头,鼻涕吊在半空中,元虎见人家逼得急,从三轮车上拿出扳手把人家脑袋磕破了。喜春一见情况不妙,咆哮着捶打了元虎,元虎被打得落花流水,虽然一声不吭,但是他跑了。喜春着急,但是没有去追元虎,又要给债主到医院检查住院。这下债主不走了,打算长期住下去,这样喜春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了。喜春一边好话安慰债主,一边又扬言要结果元虎的命,说死了还有两个。工地上也去不成,三轮车停止了拉运。喜春突然不再愁眉苦脸,而是变得神神叨叨,喜怒无常。
喜春娘到了城里替喜春照顾债主,要喜春去工地干活,喜春虽然答应了,不过出来后把三轮车低价转让了,自己拿了钱给债主清算了利息。债主见喜春心诚,头上也是外伤,就出院了。喜春和喜春娘回到了村里,喜春也不再出去干活,整天昏睡。喜春娘想让喜春出去找元虎,又不敢说。喜春老子见喜春目光呆滞,也不敢劝说,急得喜春娘开始骂喜春老子,当了一辈子巫神,自己人有状况了你却成了死人,派不上用场了。
先是婆姨跑了,接着儿子也跑了,喜春一下子垮了,感觉自己的脊梁断了。他佝偻着腰站在坝梁上和村里人说话,也不提自己的婆姨和元虎,只是说些村里以前的事情。村里老年人觉得不祥,说喜春这是回光返照,连喜春老子也是这样认为的。喜春娘要喜春老子给喜春跳神,喜春老子火了,说那是以前给别人装神弄鬼,是混口饭吃,那时候不是吃不上嘛,这事能给自己人用吗?发完火到坝梁上拉喜春回家吃饭,比起以前出口骂人,喜春老子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像个孩子一样围在喜春跟前,哄着让他回家。喜春不理,一直喋喋不休。刘库老子也劝说喜春回家去,几天不吃饭,人不是铁打的。喜春谁的话也不听,一会儿又往梁上照照,自言自语道:“和尚婆姨好像回来了!”
众人看时,梁上哪里有人影,更不要说喜春婆姨了。喜春灵魂出了窍,这时候想婆姨,说明婆姨在他心里的份量,可惜因为给梨花看病导致背上了债务,最可惜的是梨花的命没保住。村里人一时间都感慨,秋水娘陪着喜春娘抹眼泪。又过了几天,喜春不再出来,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刘库老子突然在坝梁上神神秘秘地对村里人说:“昨晚听见喜春的魂魄号叫一声,翻过走马梁去了。”
这话传到了喜春老子耳朵里,喜春老子撵着要和刘库老子拼命,吓得刘库老子落荒而逃。不过喜春老子自己也心虚,还是从箱底拿出以前给别人瞧病的铜铃铛和三山刀给喜春跳神,虽然是私底下行动,不过还是惊动了村里人。村里人好久没见过跳神了,有些年轻人压根就没见识过,所以大家一拥而至,急得喜春娘连忙压门。喜春听见突然一跃而起,要村里人都进来。喜春老子嘴里嘟了一声,算是神抽身而去了,自己又装模作样地打了几声喷嚏。村里人都进来了,喜春笑嘻嘻地让大家坐,又要递烟,又要打酒。刘库老子和几个老汉坐下了,年轻的见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家去了。喜春老子并没有责怪刘库老子的意思,把铜铃铛和三山刀包进红布里,又放入箱底。
县城里的秋水回到镇子上的派出所了解事情的进展,谁知派出所的人早就忘记了这事,秋水有些委屈。最后那个年轻的警察说报给县里了,要秋水去县里问。秋水说去县里的哪里问,哪里能问见这事?派出所的人想了想说,问治安大队,在县城前街的龙凤巷办公。秋水二话不说就回到了县城,去问了,治安大队的警察把镇上派出所的人骂了一顿,说根本就没报过来,问什么问,查了值班记录,确实没有。秋水急得流下了眼泪,感到自己一个学生娃身单力薄,求助无门,他也知道这样下去没结果。又央告了一个同学的父亲帮忙,虽然大家觉得秋水的事情很难办,但是最终还是被秋水的诚意打动了,决心帮秋水找到喜春婆姨。
那个同学的父亲是县里宣传部的干部,他决定写一篇文章。详细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和喜春的处境,给报纸上发了一篇文章寻找喜春婆姨。不想见报之后,一时间出来很多好心人,大家一起帮忙。所幸秋水的真诚感动了老天,一天下午从县城通往城里的隧道工程处来了两个人,自称是工头和技术员。他们找到宣传部的干部,说他们工地上有一个女人,可能是你们要找的喜春婆姨。
秋水被带到了工地,隧道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已经过了立夏,秋水在工地的灶房看见了一个妇女,不过她脸色黝黑,只有两只眼睛很活跃。她明显认出了秋水,但是秋水一时没有认出她来,不过细看一下,秋水失声叫出了她的名字。这个妇女竟然是喜春婆姨。原来秋水从来没叫过喜春婆姨的名字,喜春婆姨一听明显打了一个颤抖,或许她惊讶的是秋水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秋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不过喜春婆姨还是平静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秋水的名字。
打隧道的工人工资很高,比一般工地上的工资要高出几倍,还给买了意外保险,要是死了人,一次性赔偿20万元。起初喜春婆姨出来准备在工地上干活,要么就给灶房做饭,但是给灶房做饭的都是工头的亲戚熟人,这个好事轮不到她,最后她见打隧道工资高,就想打隧道。她知道家里欠下的债务一时间肯定还不清,喜春压力太大,又怕喜春打她,所以她央告了工头,也要进隧道,但是隧道里不要女人,谁知喜春婆姨义务干了三天,又把家里情况哭诉给工头,工头老婆是工地灶房的大师傅,被感动得哭了,坚决要丈夫留下喜春婆姨,按照合同也给喜春婆姨买了保险。就这样喜春婆姨在隧道一干就是两个月,她把两个月挣下的钱全都给了秋水,要秋水帮忙送回去。秋水起初不好接下,但是工头和宣传部的人给做了见证,秋水也就义不容辞。接过钱的时候,秋水留下了眼泪,他觉得村里人以前对喜春婆姨有成见,她眼神很灵活,绝对不是瓷鼓鼓的。她也很美丽,很好看。挣来的钱一分没花,就是为替梨花还债,就是想减轻喜春的负担。秋水说要不要一起回去,喜春婆姨说,肯定要回去,但是要等债务处理完。秋水也没敢告诉元虎跑丢的事情,害怕她分心。喜春婆姨让秋水转告喜春,一个大男人,欠债还钱,早晚会还完的。喜春婆姨最后还对秋水说,要是幸运,自己出了意外,一下子就有20万的赔偿,三个小子上学也够了。秋水眼睛湿了,他不敢再听,转身匆匆离开了工地。
秋水请了假,钱装在自己内裤上面的口袋里,顶得秋水行走很困难。不过秋水感到激动又紧张,他坐上班车回到镇上,刚一下车,就碰见了银棱和村里几个人。他们来镇上买了花圈,秋水不知道村里死了人,心里有些吃惊。银棱看见了秋水,告诉秋水喜春死了。银棱和喜春是同龄人,小时候也是同学。银棱说喜春一个人走到村里后山的那个悬崖上,有人意识到他可能要跳崖,但是难过的是无法走到他跟前。喜春在崖上抽了几根烟,看见有人向他走来,他向他们摆手,他们便不敢走了。大家都在看着他,在叫他的名字,但是喜春最后像一只大雁一样从崖上跳下去了。秋水一听呆了一呆,接着眼泪下来了,银棱安慰了秋水几句,秋水越发不能自制,一时间泣不成声。
防盗裤里的钱顶得难受,秋水脑子乱了。他原以为回去会让喜春一家开心,起码减轻很多负担,但是不能了,喜春已经死了。秋水哭得一塌糊涂,银棱也被感染了,陪秋水留下了眼泪。最后银棱对秋水说:“秋水,你快别哭了,你有心大家都知道,你把眼泪留到喜春的灵棚前吧,喜春可怜,你用你的眼泪送喜春最后一程吧。”
秋水一下子止住了眼泪,他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像被人推着走上了走马梁。快到梁上的时候,他看见了勘探队留下的痕迹,想起喜春娘给勘探队送饭的情景,又想起二月月尽的那个黄昏,要是自己不好面子,和村里人一直保持很好的关系,那种不生分的关系,主动和喜春婆姨打一声招呼,下来主动对喜春说声看见了他婆姨,然后喜春一口气就能追上,就没有现在这一河滩的事情了。秋水不停地假设,不停地自责,脚步忽轻忽重。他停下来,怕看见村庄,怕看见喜春家。防盗裤里的钱顶得他难受,他解开拉链,摸了摸那些钱,他不知道钱这东西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掏出钱,想尿尿,于是他便尿了,唰唰地尿了一地,地上冲出来一个小坑,尿滴伴着黄土溅开来,一直溅到他的两条裤腿上。
翻过走马梁,秋水隐约听见喜春娘在给喜春招魂,喜春娘带着哭腔叫道:“喜春,往路上走……”秋水听见后鼻子酸酸的,再看喜春家的院墙外,已经挂出了麻纸剪出的岁数纸,稀稀拉拉在风中飘曳。秋水不相信喜春就这么死了,蓦地觉得喜春还在,还是像小时候在水里用粗大有力的手托起自己的身体游向对岸一样。但现在喜春确实死了,秋水眼前是后山崖下原来的那个漩涡,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玩,被大人们训斥。村里的老年人说那个漩涡下面是龙宫,能把人吸进去,所以只能远远地看,但不敢近前。后来漩涡没有了,漩涡前的石头被村里人砌了窑洞,漩涡下也没有看见过龙宫,才知道是大人们是骗人的。现在喜春从崖上跳下去了,他很会挑地方,他还没有还清因为梨花看病欠下的债务,自己防盗裤里掏出的钱可以帮他缓解很大的压力,但是他没能等到就匆匆死了,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秋水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手里攥着喜春婆姨捎回来的钱,突然感觉手心汗津津的,紧接着背上也冒出了冷汗,让他不停地颤抖。终于下了走马梁,经过坝梁的时候,他看见刘库老子和村里几个老年人在路边收拾引领死人进入黄泉路上的竹竿子。他们见秋水回来,都停下手中的事情,一起看着秋水,分明是想和他说句话,但是秋水没有理他们,而是加快脚步往喜春家走去。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