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也有“忏悔”的传统
——黄守愚和他的“忏悔堂”

2016-10-26 03:15化定兴发自湖南长沙
清风 2016年9期
关键词:曾国藩儒家孔子

文/图_本刊记者 化定兴(发自湖南长沙)

中国古代也有“忏悔”的传统
——黄守愚和他的“忏悔堂”

文/图_本刊记者 化定兴(发自湖南长沙)

黄守愚

在长沙烈士公园民俗文化村内,有一座忏悔堂特别引人注目——古色古香的木式房子,正中央挂着孔子像,平时来这里忏悔的人络绎不绝。忏悔堂的创办人是青年学者黄守愚。1978年,他出生于书香世家,热衷于学习和传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在阅读儒家经典书籍时,黄守愚发现其中有不少忏悔的因子,进而引发了他的思考。

“中国传统并不缺少忏悔文化,只是现在没有把它继承好、发扬好。”黄守愚告诉本刊记者。2015年10月,他创办了忏悔堂,为生活于儒家文化中的广大民众提供忏悔修身的场所。目前,忏悔堂累计向大众免费赠送10万份忏悔书,已有20万人通过网络接受了儒家忏悔,两万多人现场忏悔,两千多人婚前忏悔,本来闹离婚的970多对夫妻忏悔之后放弃了离婚的念头。

“说到忏悔自新,大多数人会误解这是西方基督教的修行方法,而且好像是罪孽深重的人才需要,会本能地抵触,其实中国文化有着至少四五千年的忏悔传统。在今天,我们倡导忏悔自新之法,见贤思齐,向圣贤忏悔,主旨在于让人克己复礼归仁,知耻而勇,苟日新,日日新,复兴中国忏悔传统,复兴中国文化,让人人都在当下成为圣贤,以建设美好人间,普享幸福。”黄守愚说。

中国传统文化不缺忏悔精神

近代以来,一些学者、作家以西方文化话语为准绳,自照洋镜,认为中国文化欠缺忏悔精神。但黄守愚认为,自古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存在忏悔精神。“中国文化讲的悔过自新、忏悔自新,忏是请容忍和宽恕,悔是自告罪过而当下改正,自新是作新民而作大人、圣贤。”通过学习思考,他大致理清了“中国忏悔”的基本脉络。

相传早期的圣人大禹、商汤曾作自我忏悔。大禹登位后,有一次见到罪犯从身前而过,伤心痛哭,左右问其故,大禹说:“尧舜之时,百姓皆以尧舜之心为心,而我为天子,百姓各以其心为心,因此内心伤痛。”

黄守愚告诉本刊记者,尧舜之心,是良知之心、天心,是公道正义之所在。也就是说,尧舜之时,百姓有公认的正义价值观,而大禹登位后,百姓各行私心,无有公德,仁义沦丧,因此犯罪的人日渐增多。作为圣人、天子,应当担当使命,以维持公序良俗。这是大禹的忏悔。

商汤的忏悔更体现出一种责任担当精神。他登位后,布告天下,向上天深深地忏悔自己的过失。他说:“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余一人;余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意思是说,他以“余一人”担当天下的罪过,代人受惩罚。后来,连年大旱,五谷不收,要用人作为牺牲祈祷上帝以求雨。于是,汤剪发断爪,身为牺牲,祷于桑林,以六事自责,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敬,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商汤以身载德,以命载义,以‘余一人’担当天下、拯救万民的忏悔,彰显了圣贤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黄守愚说,“忏悔如洗澡,商汤还有一篇刻在浴盆上的忏悔文,就是《大学》里面的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在阅读传统文化著作中,黄守愚还发现了很多忏悔的事例和论述,比如儒家经典《论语》中就很常见。“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孔子认为人受诸种遮蔽,少不了犯过错,而求“无大过”“寡过”,同时必须向真理、他人忏悔,“过则勿惮改”,“见其过而内自讼”,迁善自新,但不能重犯旧过。孔子的弟子曾子则主张每日三省其身。“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人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我讲的忏悔自新,涵盖广泛,悔过、自省、批评与自我批评、请罪、自新等,都是忏悔自新。虽然书上没有记载孔子明确提出忏悔两个字,但是孔子多次忏悔过,可见孔子是赞成忏悔自新的。”黄守愚对记者说。

秦汉以来,皇帝自我忏悔而下罪己诏者,代不乏人。汉武帝曾于征和四年(公元前89)下《轮台诏》,据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内容丰富、保存完整的罪己诏。在中国历史上,廉颇负荆请罪的公案最为有名。廉颇是著名大将,因辱没过蔺相如,后来知耻知过,忏悔自新,肉袒负荆,请罪于蔺相如,可谓表现出了大将的风度、英雄的气概、胸襟的开阔、君子的豪迈、仁者的勇气。

据黄守愚介绍,宋代以来,儒家认识了自身的局限,综合创新了忏悔自新的个人修身方法和工夫,总结了日记忏悔、他人检察忏悔、忏悔簿等形式。明代十分流行忏悔,清初是忏悔的又一个高峰。朱熹、陆九渊、王阳明、刘宗周、陈确、李二曲、傅山等大儒对于澄明忏悔方法和工夫有巨大贡献。李二曲用“悔过自新”来描述儒学的宗旨。近现代,大儒梁漱溟明确用“忏悔自新”来描述儒家的忏悔方法,其思想背景是儒学的核心宗旨——普世之仁爱。而钱钟书先生认为,司马相如的《自叙》是世界第一部忏悔录,稍后是司马迁的《自叙》,都远早于西方奥古斯丁《忏悔录》。

现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召开民主生活会的优良传统,官员落马后写忏悔录的“规定动作”,都与传统中的忏悔方法相一致。“忏悔自新,是一种道德绝对律令,凡有过错,应当忏悔。忏悔是一种正气、正能量,作为心灵与真理之间的一种对话,能明净灵魂,升华人格。”黄守愚说。

人要自新就要不断忏悔

黄守愚的忏悔堂位于麓德山顶,此处曲径通幽,让人有大隐隐于市的感觉。民众到忏悔堂忏悔有一个简单的流程:一个人要先蒙着眼睛在忏悔堂外走一走,然后对着孔子像念忏悔书。“净手焚香,庄严肃穆,敬心天地,北面孔子圣像,礼拜九次。”所谓礼拜,就是民众可以跪拜、可以鞠躬、也可以作揖。“中国传统中的一些东西现在有争议,多元化的选择可以减少阻力。”这种忏悔是一种自愿自发行为,是一种儒家的修身方式。

忏悔书是黄守愚花了一年时间起草,经过几次修订而成,念完大约需要7分钟。忏悔完毕后,忏悔书可以保存,也可以烧掉。“忏悔书不能成为施加强制力的证据,而应当宽恕忏悔者。”黄守愚说。记者在忏悔堂内看到,不少青少年在留言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忏悔内容,比如忏悔逃课、考试退步、骂老师、不孝,等等。

黄守愚告诉记者,之所以要蒙上眼睛走,是因为一个人蒙上眼就处于“失明”状态,就会失去方向,容易犯错误。在古代,人们对黑暗感到恐惧,向往白天的光明,因为光明才有安全感。其实,虽然当今科技发达,人们还是害怕黑暗,这是千万年来的集体无意识。儒家对人怀有仁爱之心,非常同情饱受黑暗之苦的人们,为了安定人心,对治恐惧,忏悔传统带领人们驱散黑暗,走向“光明”,离苦得乐。

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讲到人受到局限导致“无明”,“无明”就是处于黑暗之中,充满恐惧之苦,又因为看不见,导致容易犯过错。必须忏悔自新,才能走出黑暗,照见光明。“无明”是怎么产生的,儒家的解释有很多,黄守愚把它归纳为:一是肉体的局限,二是认知的局限,三是外物的局限。

梁漱溟在《忏悔—自新》中讲到,人是一种机器,总是犯过错,甚至于屡犯相同的过错,我们应当怀有仁爱心、同情心,要容忍犯过错的人。“在我看来,人确实是一种机器,并且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机器。人总是依据肉体感官去认识世界,这种感受又使人产生依赖性,导致人最终失明,麻木不仁,即失去生命活力,无法创新。其实,人既有追求创新的集体无意识,也有恋旧、‘依赖旧’的惰性。这种惰性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发产生依赖感,让人‘失明’。因此越是年龄大,越是被束缚而‘失明’,越是要忏悔自新,才能常明常新。”黄守愚说。

黄守愚告诉记者,湘军领袖曾国藩就是一个善于忏悔自新的人。曾国藩早年十分普通平常,到了北京做官后,他所知道的名流有唐鉴、倭仁、吴竹如、窦兰泉、冯树堂、汤海秋、何绍基等人,这些人各擅风华,让曾国藩羡慕嫉妒不已。正是有这种虚荣心的动机,使得曾国藩有了向学之心。曾国藩中年悟道,立志做圣贤,每日忏悔,自号“涤生”。唐鉴教导曾国藩归宗程朱理学,而倭仁教导曾国藩每天写日记忏悔,并请人批阅检察。曾国藩的日记从道光十九年(1839)开始,时年29岁。不过最开始,他并没有真正忏悔,因此效果不佳。直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一日,曾国藩求教倭仁,倭仁教他“写日课”。自此,曾国藩真正开始修身养性,每天静坐、认真写忏悔日记。不过,两个月后,曾国藩发现当一个纯粹的理学家有点难,从此曾国藩开始另起炉灶,寻找适合自己的修身方法,不再盲目仿效他人。不过,日记忏悔法是一直坚持下来了,他的日记,就是一部忏悔录。

忏悔堂

建立一种新的中国文化

黄守愚一直热爱中国传统文化,读大学的时候,他放弃了成绩优异的理科转而学习文科。大学时他由于出过书而显得有些狂妄。在一篇论文中,黄守愚将蚩尤——中华始祖之一、苗族的祖先考证为其真身是一只猫头鹰,导师为此事专门找到他,说他缺乏证据。但黄守愚不愿意认输服软,和导师争了个面红耳赤。一气之下,导师打了黄守愚一棍。这一棍打醒了他的骄傲与自负,他开始反思自己做学问的态度及自己性格上的不足。“没有那一棍就没有现在的我。”黄守愚说。这可以说是他的一次忏悔自新。目前,黄守愚已著有《四书新注》《先秦性思想研究》《中国槟榔文化史》等,主编《儒学新编》《湖湘文化读本》等,还担任了开福区政协委员。

忏悔堂旁边是“善卷书院”。黄守愚笑称,忏悔堂于善卷书院,就仿佛自卑亭于岳麓书院。善卷是尧舜的老师,帝尧和帝舜先后要将帝位禅让给他,被他拒绝。善卷给后世留下丰富的道德文化遗产,被尊为“德祖”。善卷书院旨在“承上古德祖之名,开创生活道场,为城市点一盏灯,为心灵安一个家”,主推中国式聚会,论诗品茶,修身养性。忏悔堂和善卷书院,都是为了继承中国传统文化而修建。

据本刊记者了解,近代以来,关于中国文化的论争一直没有停息。张之洞曾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饱受指责,新文化运动后,“东方文化”论,“全盘西化”论等论争不断,后来,李泽厚的“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引起很大争议。而黄守愚提出“中体中用”,主张吸收外来优秀文化,不忘本民族地位,综合创新中国文化,建构出具有全球普世性的“新中国文化”。“在鸦片战争以来,一些知识精英充满浪漫主义与革命激进主义的乐观情怀,失去理性而盲目歆慕西方文化,认为同化于西方,一切依照西方的准则行事,与‘世界接轨’便能救亡图存,从而导致中国文化自我沦丧。”黄守愚说。

善卷书院山长陈占林与黄守愚志同道合,他告诉本刊记者,黄守愚儒释道都懂,但他并没有完全把自己当成阁楼里的学者,而是想解决当下道德、信仰的问题,忏悔堂只是他庞大思想体系的一个落脚点。

黄守愚说,当今的中国,已由“熟人社会”进入了“陌生人”社会,处于新旧道德转型之际,公德不张,不信任“陌生人”,恐惧“陌生人”,而“陌生人”也不具有良好的私德和公德,以致于出现道德危机,“恶榜样”屡见不鲜。复兴中国忏悔传统,开显仁爱,是化育公民的优良私德、公德的必经之路。“忏悔自新,是自爱爱人的呈现。爱自己,爱他人,爱有多深,忏悔有多真诚!这就是我们说的‘因爱称儒’。”

在中国文化的浸润下,黄守愚变得平和了许多,完全不像一个曾经提出“中国是猪的传人”的语出惊人者。现在的他,享受着“孔颜之乐”和“曾点之乐”。而这两种快乐都源于儒家传统。孔子赞美学生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还有一次,孔子和他的学生们讨论人生志向,参加对话的学生有子路、曾点、冉有和公西华。子路、冉有和公西华的志向都是为官从政,唯独曾点向往山水田园。他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罢,表示赞成曾点的想法。

“忏悔自新是一种修身工夫,日日新,才是成圣之路,快乐幸福之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我可以得到很多快乐,但生活的困惑烦恼还是有的,还没有达到圣人的境界,还要不断忏悔自新。”黄守愚打趣地说道。

猜你喜欢
曾国藩儒家孔子
从“推恩”看儒家文明的特色
跟曾国藩学修身
曾国藩的“愚笨”
孔子的一生
孔子的一生
曾国藩吃牢饭
曾国藩背书
刘涛《音调未定的儒家——2004年以来关于孔子的论争·序》
郭店楚墓主及其儒家化老子学
从“以直报怨”到“以德报怨”
——由刖者三逃季羔论儒家的仁与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