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毕

2016-10-25 13:05叶雪松
牡丹 2016年9期
关键词:吴中李军

叶雪松

落(音:lào)子,落子!

王大亮翻了个身,瓜棚外有人喊他。落子是他的绰号,村里人,包括他爸他妈在内,也都这么称呼他。王大亮咂巴咂巴嘴,似乎在梦里品着一道美味,又睡过去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话放在王大亮身上最适合不过了。在这个二百来户人家的村子里,常年四季打瞌睡的就数他了。他爸王义山见他睡不醒的样儿扯嗓骂他,老子上辈子造了啥孽,日出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来!每次,王大亮就当没听到,照样做他的黄粱梦,王义山也拿儿子没辙。二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不傻不乜的,啥道理不懂?

当年,十八岁的王义山在朝鲜当过侦察兵,抓过美国鬼子当舌头,参加过几次重大战役,毫发无损,被授予“孤胆英雄”的战斗称号。回国后,王义山放弃一切荣誉,回乡做他的农民。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大的幸运,比起那些将生命留在异国的战友,不知幸运多少倍,他知足了。“铁姑娘”陆英梅为此爱上他,两人低调成婚,十年后,生下王大亮。

可这王大亮却无乃父乃母之风,更无乃父乃母之志,小偷小摸,常有老师和同学家长找上门来讨要东西,弄得王大亮和陆英梅很没面子。来人走后,两口子一个唱黑,一个唱白,挖空心思教育他,王大亮只是稍微收敛一段时间,很快,如同脸上挤出来的粉刺,没多久又钻出来了。刚开始,校方看王义山的面子,对王大亮只是批评教育,可王大亮恶习不改,最后只好把他开除了。那时,他爸他妈在一千多公里外的黑龙江老战友那里包了几百亩水田,让王大亮和瞎了一只眼的爷爷生活在一起,根本无暇顾及他,王大亮就成了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三年承包期满,王大亮已经在马三家劳教所了。

原因是,他偷了校长家柜子里的一千块钱,被校长逮了个正着。他恨校长,要不是他下令将他开除,他怎能沦落成乱窜一气的街头耗子?

那一年,他十七岁。

三年后,他回到了家中,尽管他一心一意想干出个样子让家人和那些昔日绕他走的同学们看看,可还是没干出什么名堂来。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特别是后街(音:gāi)的杨丽颖。

杨丽颖是他的同学,上学时,就坐在他的前面。他想象不出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儿。他看过一本书,里边有个词叫貌若天仙,用现在时尚新潮的词儿来形容,杨丽颖就是校花。

校花就素面朝天,校花就高傲。他千百次在心里幻想着和杨丽颖说上一句话,甚至想在她的文具盒中放上用“诗”写成的小纸条,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他这只癞蛤蟆想吃人家天鹅肉,自己都觉得可笑。

和杨丽颖同桌的也是个女同学,叫李桂金。她头发上虱子很多,上面起了不少白哗哗的虮子,他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大米饭”。而杨丽颖的头发永远是那么黑,永远是那么干净,甚至,还散发着一缕淡淡的香味。

那一年的夏天,学校组织师生去十六里外的镇中参加为期三天的运动会。那天,他骑着自行车到半路,发现,杨丽颖的车胎扎了,正推着车子站在路中间愁眉苦脸。平时,他看她,只是用眼睛的余光,也从没和她说过话,尽管,在他心里,无数次想象着和她说上一句话。这一次,不知什么力量的驱使,他跳下了自行车。尽管他觉得脸儿发烧,心儿快跳出嗓子眼,他还是走到她面前。

车胎扎了?

嗯。

要不,我驮你走吧!

行吗?

咋不行!

那我车子咋办?

放我表姑家。

他指了指路边的一户人家,然后,将自己的车子支好,从她手里接过扎了胎的自行车,推进那户人家的院里了。那户人家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姑,奶奶活着的时候,表姑常来走亲戚。他也跟爸爸来过一回,那时他还小。奶奶去世后,表姑就不来了。为了她,他咬牙豁出去了。表姑果然不认得他了,他自我介绍了好半天,才知道他是谁。于是,非常热情地把自行车留下,并告诉他,车子让表姑夫给粘好,回来取就成。

他高兴地跑出了表姑的院子,骑着自行车把她驮到了镇里。他的心也就随着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颤动了起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直到镇中门口她跳下车,他也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说谢谢,就跑了进去。晚上,他把她捎到了表姑家门外,表姑夫早把车胎粘好了。

直到运动会开完,甚至他被开除进了马三家劳教所,她和他也没说一句话,不过,每次回想起来,他的感觉还是甜滋滋的。

劳教回来后,又过了七八年,他也没看见她。其实,就是遇见了她,他也没勇气跟她打招呼。一个受过劳教的人,是不受人待见的。到是校长,他在街上遇见一回。当时,校长骑自行车,他也骑着自行车,他看见是校长,脚下用力,撞了过去。校长似乎发现他的企图,车子拐上另一条岔道。他当时就想,狗日的校长,算你识相,要不然,非把你撞瘫疤不可。

他爸见他无所事事,让他到瓜园里看瓜。他爸最头疼的就是他的婚事,二十七八的人了,连个说媒拉纤的都没有。如果不去黑龙江,儿子也不会变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也早娶上媳妇抱上孙子了。

王义山战场上是英雄,种庄稼也是把好手。在黑龙江没挣到钱,是天灾坑了他。承包这三年,有两年赶上洪涝,眼看熟了的水稻被冲个七零八落,三年下来,没赔没挣。王义山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就不信土里刨不出金疙瘩来。别人在土地上种玉米,他在地里种起了甜瓜。瓜秧长得挺壮,有的已经结上了果,用不了多久,就瓜果飘香了。他和儿子搭了个窝棚,父子俩黑天白夜守在那里。在王义山看来,日子富足了,儿子不着调,也能讨得到老婆。

正如王义山想的那样,这瓜还没熟呢,就有人来给儿子说亲了。媒人说,那姑娘浓眉大眼的,就是有点磕巴。儿子小头畸脸的,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王义山立马答应了。媒人说,为了稳妥起见,你先替你儿子把把关,明天我家房子上梁,那姑娘来帮忙做饭。王义山一想也好,让王大亮好好看瓜,第二天一早去了媒人家。

爸不在,王大亮放心大胆地睡起了懒觉。他有他的想法,反正,离瓜熟还有几天,也不可能有人来偷这些青瓜蛋子。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梦见了管教,同室的狱友,还梦见了杨丽颖穿着白裙子,骑着辆自行车,从杨柳青青的堤坝上下来,冲着他微笑了一下。

落(音:lào)子,落子!

他揉了揉睡眼,孙二儿的扁脑袋探了进来。

孙二儿是村上的通信员,读初中的时候,和他一个班。他本名叫孙继东,他哥当兵,遭电击,死在了部队上。村上为照顾他们家,把他安排到村上当了通信员。他和他关系好,晚上没事,约上几个人,在村里打平伙(打平伙:几个朋友一块吃饭,大家共同平均付钱,实行AA制)。

他说,别老落子落子的,我没名呀!

落子的意思就是不上进,也不知这绰号是谁给他起的,反正,自他劳教回来,这绰号就在村里人中传开了,人们似乎忘了他的本名。

孙二儿说,有个好活儿,你干不干?

他说,啥好活儿?

孙二儿说,村上要招几个人挨家挨户去丈量宅基地,然后上报,统一登记,我寻思着,这活儿也不累,就给你报上名了,一天五十块钱,中午还管顿饭。咱村全都量完,得二十来天,小一个来月,不过,秋后算账。

秋后就秋后,一天五十,二十天就是一千,一年的零花钱挣出来了。爸总骂他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现在,挣钱的机会来了,还不累。瓜田里的活儿还有妈呢,他拍了拍孙二儿的肩膀,你小子够意思,这活儿我干了,晚上请你喝酒。

早想整一口了。晚上八点半,村部。孙二儿弯着虾米一样的腰,走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家丈量宅基地入档,每村每户都要有详细明确的记录,重新丈量宅基地势在必行。每天,王大亮拎着皮尺跟着这群人挨家挨户丈量。王义山不让儿子去,王大亮说,一天五十呢。王义山想了想,让儿子挣点钱露露面儿也好。

快三十岁的人了,早该立世了。他没事就骂儿子,耸拉个脑袋,也不知道你成天寻思个啥?也难怪没人给你介绍对象,给你个媳妇,你也养不活。儿子不吭声不还嘴儿,王义山骂得更凶了。陆英梅说,别老骂大亮,再不好也是你的种,咋跟针尖儿见了麦芒似的?这时,王义山就不吱声了,闷头抽烟。

他去了儿子的媒人家,不巧的是,姑娘在外地的姥姥去世了,姑娘跟着妈奔丧去了。这事儿说起来有点晦气,他没跟儿子说。被村上派上丈量土地的这些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见儿子跟这些人丈量宅基地,也就答应了。

丈量小组共五个人,每天,丈量二十户左右,隔一天,聚集在一起将资料汇总,然后画图、存档。这些材料,就是日后统一颁发的宅基地证原始资料。领队的是在县水利局退休下来的老党员陆春权,也是王大亮的远房舅爷。小时候,陆春权总爱逗他,说他嘎,自然,王大亮和他很亲近。没事时,陆春权就问他,落子,有对象没?他说,还没呢。陆春权说,那就快点找一个。他没接荏儿,觉得脸很热。他的同学,边边大的,都已成家,有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就自己还耍单嘣儿呢。

这天,去丈量西街的三队。走到街口,他的心动了一下。该不会遇到她吧?可又想,哪有那么巧?人家已经嫁到县城里了,一年也回不来几趟。

西边的第三户就是她家。踏进她家院子,他就不停地将目光停留在各个角落。这里,有她的印记呀。她爸老坤招呼大伙进屋喝口水抽袋烟,他的目光就在相框上寻找她的影子。不用刻意地寻,相框里大都是她在不同时段的相片。有小学的,有初中的,更多的,是当下的。天生丽质的女人就该幸福,否则,就暴殄天物了。最近,他没少看书,遇到不解的词儿就翻翻词典。这个成语他记得最清楚了。

落子,走了,走了。陆春权的喊声飘过来,他才回过神。

他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陆春权说,看什么看,眼睛都掉进去了。他说,没看啥。

刚走出老坤家门,从一辆自行车上跳下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是多年不见的杨丽颖。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推着自行车进院了。

从十七岁那年被劳教起,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她了。岁月,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他觉得她看他的时候面无表情。他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晚上在村部和孙二儿他们打平伙,他没喝多少,有意无意和孙二儿谈起了她。

那可是咱班第一美女,咱校第一校花。怎么提起她?孙二儿说。

去她家丈量时看见的。他说。

孙二儿说,当年,不知有多少男同学暗恋过她。

他说,也包括你?

孙二儿说,人家的心高着呢,能看上咱呀!满脑袋高粱花子,浑身土提掉渣儿。

他说,我没问人家看没看上你,我是问,你暗恋没暗恋过人家。

孙二儿说,反正,挺喜欢的,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暗恋。

他拍了一下孙二儿的光头说,虚头巴脑的。她现在嫁的是啥人?

听老坤说,她姑把她介绍给了一个咱们县一个局长的儿子当媳妇。据说,她对象给县长开小车,她也在县一个啥局当打字员。孙二儿顿了顿,又说,啊,想起来了,人事局。

喝完酒,走在月亮地里,他想,这人呀,真没地方看去,她虽然长得好看,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有次打小抄让老师逮着了,杵那儿半天,后来索性摔门不考了。没想到现在出息成这样。女人,只要有副好皮囊就行了。走着走着,不知怎么走到了老坤家门外。老坤家的屋里透出柔和的灯光,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白天,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看,月亮地里,可以肆无忌惮了。他趴着大门缝往里边看,屋里的门突然开了,杨丽颖走了出来。哦,是不是上茅房?他赶忙躲到不远的墙背后,屏住了呼吸。

她没去上茅房,而是打开了大门,一个人向村外走去。这么晚了,去村外做什么?他跟在了她身后。

乡村的月夜很静很美,月光,像撒下一地碎银,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她到村外的水库边上站了下来。他躲在离她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静静地看着她。她在堤坝上徘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起来。看样子,不是在等什么人,更不像观赏月色。就在他不住猜测的时候,忽然发现,她蝴蝶般跃下几米高的河堤,跳进了水中,在水里激起了一朵巨大的浪花。他不及细想,纵身跳了下去。

她被救了上来,折腾了好半天,他把她肚子里的水压出来,她这才苏醒过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想活了,王大亮,你干嘛要救我?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呀!我听说,你现在挺幸福,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呢?

就是不想活了,活着太累了。

咋地也比我活得好吧!

我看你活得比谁都开心。

拉倒吧,就我,长得像《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似的,还开心呢!

她扑哧乐出声来,你可真是个活宝,咋还这么逗呢!

他也笑了,杨丽颖,为啥想不开呢?

她说,没啥。别问了,好不?

他说,我不问。

他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幸福无比的她为何回家选择了轻生。事后多日,他才听说,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个给县长开小车的男人外头有人了,让她逮个现形。把她救上来的第二天中午,他就看到了这个男人。大背头,身材魁伟,长得有点像当时正在播热的电视连续剧《上海滩》中的男主角许文强。更让他惊讶的还是他的穿着。一身笔挺草绿色校毕,脚下是一双军钩鞋。他当时并不知道对方穿的是校毕和军钩,后来听孙二儿说的。孙二儿告诉他,现在,最时髦的就是校毕和军钩了,年轻人相对象,没这两件做行头,十有八九相不成。他却想起了他爸王义山那块戴了几十年的上海表。

孙二儿更夸张,他听他爸说,当时,如果哪个小伙腕上戴块上海表,穿上皮鞋,后边的姑娘就一群一群的,赶都赶不走。王大亮知道,父亲当年最自豪的就是这块上海表是他妈陆英梅买给他的订情物。孙二儿说,你爸是啥人物呀,战斗英雄,多少女的想上赶子都上不了手,你妈还是幸运的。王大亮就笑,我怎么就不如我爸一根手指头呢!

杨丽颖的丈夫开着小车来的,一进村部就撒烟,当时,王大亮他们几个刚丈量完后街回来在吃晌饭,这个男人问杨明坤家在哪儿,我是他姑爷李军。

老坤就是杨明坤,老坤是村里人给他起的绰号。老坤老实,木讷,遇事半天轧不出一个屁来。老坤不咋地,他老婆陈明月陈老师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陈明月的父亲是抬鼓的“四类”,没人敢娶她,只好嫁了大字不识的老坤。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陈明月到村小学当了老师。村里人以为,陈明月非跟老坤离了不可,可陈明月却给老坤生了一男一女,日子过得倒也平静。两个孩子没一个随爸,都随了妈。村里上点年岁的人都说老坤命好,捡漏儿捡了个漂亮老婆。两个孩子也真争气,姐姐嫁了给县长开小车的男人,弟弟考上了名牌大学。蔫声少语的老坤是村里最牛的人,可大伙没想到,姑爷居然找不到丈人的家门。陆春权告诉他具体位置,男人开着车走了。

到底咋回事呢?

一整天,王大亮的眼前反复闪现那个穿着校毕的男人,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个问题。

不久,王大亮找到了答案。

宅基地丈量工作结束后,正赶上瓜熟的季节,王大亮回家看甜瓜。他爸白天将摘下来的甜瓜用毛驴车运到集上去卖,他就在窝棚里看瓜。

这天晌午,天上悬着棉山般的云朵,远处的布谷鸟发出悠远的叫声,瓜地里一片寂静,王大亮吃了一个瓜,眼皮合上,就睡着了。正做着一个模糊不清的梦,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女人的说话声吵醒。揉眼,走出窝棚,两个女人正在瓜地里看瓜呢。

这两个女人他认识,一个是村小学教师刘素娟,另一个就是她的同事,杨丽颖的妈妈陈明月。

刘素娟走过来说,大亮呀,县进修学校的几位教研员下午要来咱们学校指导工作,校长让我和陈老师到你们这儿来买十斤好瓜。

刘老师,那你们挑吧,看哪个好,就摘哪个。王大亮又看了看陈明月,陈老师好。

陈明月冲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和刘素娟低头挑瓜去了。

从陈明月身上,王大亮看到了杨丽颖的影子。如果换了别人下地挑瓜,王大亮是绝对不允许的。把瓜垄踩实了不说,好瓜都挑走了,那坏瓜卖谁去?可杨丽颖的妈妈陈明月来了,即便她没和他说话,他也让她挑个够。

刘素娟和陈明月一边挑着瓜,一边唠着嗑儿。

陈大姐,你最近怎么心事不宁的?

你不知道,丫头让我不省心呀。

他们不是挺好的吗?

外人都看表面,只有我这个当妈的知道孩子苦。早知这样,我就不该让丫头嫁给他。

到底咋的了?是不是姑爷外头有人了?

刚开始我以为是这回事,可丫头告诉我,男人还是个变态狂,每次做那个事,就将她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除了头和脚,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

那就离了得了。

哪那么容易。她老姑咋给她找了这么个人。

她老姑也不知道呀,她要知道了,也不能把丫头介绍给这个人。

素娟呀,这话儿,哪儿说哪了,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呀,砢碜哪!

我知道。

……

她们的谈话被王大亮听了个清清楚楚,怪不得杨丽疑寻死觅活。看来这人,不能攀高枝,攀得越高,摔得越重。过完了秤,王大亮又分别给了她们一人二斤瓜。陈明月不要,王大亮说,陈老师,虽然你没教过我,可杨丽颖是我的同学,前几天丈量宅基地的时候,我还去过你们家,当时,你没在家。

陈明月说,我当时在上课,我听说了,听说了。

王大亮说,丽颖在人事局上班?

陈明月点头。

王大亮说,在同学们中,她最有出息。

陈明月说谢谢你,和刘素娟走了。

晚上,王义山回来了,说集市上每斤瓜只卖二毛钱。王大亮说,爸,我有个主意。王义山问他啥主意,王大亮说,你去的都是农村,当然价钱偏低了。把最好的瓜挑出来,去县城里卖高价,肯定行。两下一勾,咱家的瓜就能有个好收入。王义山说,你咋卖,走街串巷?王大亮说,我也说不好。明天,我挑两筐试试,卖得好,就由我去县城里卖,瓜棚让我爷来看。王义山鲜有地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儿子一眼,说,中。

第二天,天朦朦亮,王大亮就骑着自行车,载着两筐甜瓜去了三十公里外的县城。王大亮并没有像别的小商贩那样沿街叫卖,而是在县人事局门口摆了个摊。那时没城管,没人撵,太阳没押山,王大亮的瓜被人事局的工作人员抢购一空。其实,王大亮在这儿卖瓜,只是为了能看到杨丽颖。他想不通,这么好的女人,男人咋就舍得在她身上施暴呢?

那晚他跳水为救她的情形无数次在他眼前闪过。她的身子好柔,好软,皮肤也白,白得耀眼,如果不是因为她跳水,他恐怕这辈子也难以这么近距离地接近她。这个年轻美丽身体,曾经无数次鲜活地出现在早晨的梦境中。好白菜让猪拱了。狗日的,穿校毕的李军。

直到甜瓜产期结束,王大亮也没看到杨丽颖。杨丽颖做什么去了?咋没上班呢?不过,却看到了李军。很显然,李军已经不认识他了,可他,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天,快收摊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摊前停下。李军走了下来,还是校毕,军钩。王大亮在心里骂,大热的天,你穿啥校毕?这衣裳就这么好?杨丽颖前辈子做了啥孽,跟你做夫妻。骂归骂,还是将瓜递到了他手里。李军开车远去,他狠狠地吐了口痰,骂道,什么东西?好像那口痰就是李军。

天撒冷了,王大亮回到村里,他爸他妈一个劲儿夸他能干,说他知道过日子,有出息了,可王大亮知道自己去县里卖瓜是咋回事。

入了冬,保媒拉纤的就多了起来,某一天,那个曾给王大亮介绍磕巴姑娘的媒人又来了。媒人说,那个磕巴姑娘还没找婆家,要有意,我就再给你们搭个桥。王义山心里明镜似的,一定是女方看见他们家今年收入不错,又动了心思。他没挑女方家势利,答应媒人,安排个时间看看。

晚上,王义山把这件事跟王大亮说了,王大亮没吱声。王义山说,儿子,咱家这样,有人给介绍就不错了,不就是有点口吃吗,也不算啥毛病。王大亮仍没吱声,王义山又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长得又不出众,差不厘的就行了。王大亮这回说话了,爸,我没心情搞对象。王义山问为啥,王大亮说不为啥,就是不想搞。

王义山不知道儿子断了哪根筋,正好,那天赶集,王义山跟媒人提出,他先看看那姑娘啥模样。集上的人很多,媒人告诉他,那姑娘在卖菜。王义山推车子走了过去,一个拉脚的马车毛了,冲向一个吓呆了小孩,王义山冲过去,把孩子推到一边,轮子却从他腰上轧了过去。王义山瘫了,积蓄花光了不说,还欠下了不少饥荒,自然,给王大亮提亲的媒人再也没登上门来。

王义山对儿子说,大亮,爸现在这样,帮不上你什么了。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

王大亮说,爸,砸锅卖铁,也要治好你的病。

王义山流下了眼泪。

冬天贼拉的冷,天和地都快冻住了,撒尿成棍,石头也快冻酥了。

王大亮在集市上搓着手,跺着双脚,筐里的菜还有一大半没卖掉。天冷,人们不爱出来。为给爸治病还饥荒,王大亮利用冬闲拽起了大筐。“拽大筐”就是一早在市场上批发下菜农们的蔬菜,然后捣腾卖,从中赚几个钱。云隙里飘起了雪花,王大亮抖了抖肩膀,喊了起来,蔬菜呀,蔬菜,新鲜的蔬菜!

还有啥菜?

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过来。王大亮抬头,一个扎着白色拉毛围脖的年轻女子站在菜筐前。女人身材修长,穿件红色的羽绒大衣,只露着双眼睛,看不清脸面。

王大亮听声音有些耳熟,他抬起头,女人说,是你呀。

杨丽颖!王大亮说。

女人动了动围脖,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儿来,还有啥菜,我买点回家。

王大亮说,你家不是在县城吗?

杨丽颖说,我给我爸我妈买。

杨丽颖挑了些黄瓜、芸豆和蒜薹,王大亮说啥也不要钱,杨丽颖说,你要这样,我就生气了。说着,硬把钱放在菜筐上,去旁边的肉案子买完肉走了。看着杨丽颖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王大亮突然觉得不那么冷了。

“拽大筐”只能维持家里暂时的日常开销,春天一到,王大亮还得和妈一起侍弄地。村子里人对王大亮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叫他“落子”的人少了,叫他大亮的多了起来。

这天晚上,几个人在村部打平伙。孙二儿说,落子,杨丽颖离婚了。

离婚?为啥?王大亮端起的酒碗放在了桌子上。

孙二儿说,因为不能生育吧。

你听谁说的?

她妈陈明月说的,她妈托我爸给她介绍对象呢。

她那么漂亮,工作那么好,那得找啥样的?

你不知道吗,她现在村里开理发店,她的工作只是临时的,离婚后,她在那儿没法干下去,就回来了。她妈说了,找个知疼知热的,人本分就好。

那个新月理发店是她开的?

是,去那儿剪头的人可多了。

王大亮早看到了新开的那个叫新月的理发店,没想到是她开的。和孙二儿他们喝完酒,王大亮踏着星星往家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新月理发店前。理发店的灯还在亮着,门还没关,王大亮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没客人,她穿着白大褂,在洗手。

王大亮,来,坐。

头发长了,理理。我才知道这店是你开的。

才开张不到一个礼拜,以后,还得多多捧场呀!来,我给你洗头。

捧啥场?我一个人一年能理几次发?

话可不能这样说,你一个,他一个,大家都替我宣传,我就能挣口饭吃。

他躺在她指定的躺椅上,接受她洗头。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溢散,他深深吸了一口。

你不是在人事局有工作吗,怎么回来开起理发店?

不怕你笑话,我离婚了,工作也是临时的,我一个女人家,总不能在娘家白吃白住吧,就利用这点手艺,讨点生活呗。

离就离了吧。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再找一个就是了。

哪那么容易?你有对象了吗?

就我这条件,谁肯?

可别那么说,你咋的?

……

她绕着他的身子转来转去,他窘迫得将眼闭上,心却慌慌的。时间要是能停下来该多好。他想。理完了发,她说啥也不要钱,他还是将钱硬放在了桌子上走了。

新月理发店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去处,隔三差五的,王大亮也去坐上一会儿。放露天电影的时候,人最多,一些外村的青年也到这儿来,这时候,杨丽颖就忙得脚不沾地。王大亮发现,这些外村青年到这儿来不单是为看电影,更多的是冲着杨丽颖来的。杨丽颖对他们不屑一顾,却又拿他们没办法。其中,窦峰来得次数最勤。

王大亮瞄窦峰有段时间了。初中时,窦峰在他上届,大他两岁。他爹窦见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人物,曾经接受过毛主席的接见。窦峰承包了村里的砖窑场,招来不少外地的女孩儿来砖场干活,被他搞大肚子的有好几个。最近,他又把目光从砖窑场转移到了新月理发店。

这晚,电影散场了,窦峰仍没离开的意思。他不说话,只是直直地打量着杨丽颖,像要把她看化。杨丽颖说,我要关门了。他这才说,离天亮还早着呢。杨丽颖说,你又不理发。他说,我看上你了。杨丽颖说,我不明白你说啥。他说,我听说你离婚了,跟我好吧。杨丽颖说,别胡说八道了,我和你媳妇可是同学。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就和她离,跟你过。说着,手脚不老实起来。王大亮踹门冲进来,和他厮打起来。窦峰身材高大,把王大亮打得口鼻出血,这才骑着摩托车走了。

杨丽颖说,你这是何苦呢!

你没事就好。他抹了抹嘴角的血,开门走了。

谢谢你!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他没回头,消失在黑暗中。

夜里,她睡不着。

陈明月说,小颖呀,有合适的,你就嫁了吧。她没搭话,陈明月又说,我托你孙大爷给你介绍对象,他闺女那村的,叫吴中良,开诊所,条件不错,人也挺好,也是离婚的,前房扔下一个闺女,你要愿意,就相看相看。

那就看看吧。她说。

夜里,一个男人向她走过来,在她身上噬咬着,咬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她使劲地挣扎着,那个男人不见了。是梦,她看了看一旁打着轻鼾的母亲,泪水悄悄流了下来。这个畜牲,这么长时间了,还在时时困扰着她。

想起那年那个夏天,她的心里就像麦芒扎的一样疼。

那天,姑姑对她说,人事局李局长托我给他儿子李军介绍对象哩。李军这孩子长相英俊,给县长开小车,我看你俩挺般配的。

她说,我配不上人家,我是农村户口。

姑姑说,事儿还不是掌握在人的手里?以李局长的能力,给你办个城镇户口,找个清闲自在的工作,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说,姑,我还小,不想这么早找对象。

姑姑说,还小呀!我和你姑父相对象时才十七,比你不小多了?这么好的人家提着灯笼都找不着呀!年龄小,处两年也很好。我已经给李局长打了电话,李局长说,让你们两个人先见见面。没什么事儿下个星期天让你们两个见见面。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不便说什么。

那天,李军早早赶过来了。姑姑给他们介绍完就上街去了。屋里很静。她不禁有些心慌意乱。李军身材挺拔,穿着时髦,头上打着发蜡,虽不英武,却也潇洒,浑身上下流淌着城里人的特有的气质。

我们随便聊点什么。

我听我姑说,你爸是人事局局长,你给县长开车,可我,是农村户口……

只要你同意,我就让我爸解决你的户口问题,并在国营单位给你找份工作。

农转非,找个国营单位的工作,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乃到九十年代中期,对一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来说,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诱惑力。

我可没那么好的命转为吃商品粮的公家人。

你不同意,我也帮你这个忙。我没有妹妹,看到你就有一种亲切感。难得我们相识。我想,这也是一种缘。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做我的妹妹行吗?

只怕我这个农村妹妹高攀不上。

别说些外道话,以后就叫我李哥好了。

……

这天早上,她刚到厂子门口,李军来找她,说,我今天特意请你到家看看的。我爸妈想看看你。

她有些为难地,他说,我给你请了假。走吧,上车。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只好上了他的小车。李军爸妈见到她高兴得嘴都快合不上了。

李军的父母外出办事,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李军,她就有点不自然了,想回去,他说,先别急着走,我已经跟我爸说了你的事,我爸答应了。刚才他和我说今天下午找一下劳动局的周局长。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听我爸的信。

她没想到李军真的把这件事儿搁在了心上,就坐下了。

天热,给,降降温。李军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饮料,扔给了她一瓶。

她喝下饮料,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凌晨。李军的父母还没回来。她发现裙子穿得好好的,昨天午后的印象虽然有些模糊不清,可隐隐作疼的下体却使她知道了什么。当李军涎皮赖脸求饶时,她一声不响地盯着他好大一会儿,一个嘴巴打得他口鼻出血。

她只有认了。李军他爸给将她招到人事局当打字员,不过,只是个临时工,说以后找机会转正。她也想一心一意和他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他是个变态狂,每次做那事的时候,都会将她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事后,又痛哭流啼乞求她的原谅。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因为她没有生育为借口和她离婚。她去检查过,一切正常,她拉着他去检查,他说什么也不去。

这人呀,是扛不过命的。她叹了口气。

一个男人影子浮了上来。

是王大亮。

亲是在孙二儿家相看的。王大亮事先从孙二儿的嘴里得到了这个消息,那天,他帮孙二儿垒大门墙。垒大门墙是假,想看杨丽颖相亲的男人是真。

那男人骑幸福摩托来了,也是校毕军钩,白白净净。孙二儿说,男人在村里当医生。男人来后,杨丽颖一家三口也被孙二儿他爸叫来了。杨丽颖冲他点了点头,和爸妈进屋去了。一个小时后,一家三口出来了,跟随他们出来的,还有那个医生。看样子,亲相成了。

晚上,王大亮去了新月理发店。

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

相亲成功。

谢谢。

啥时候结婚?

不知道。

结婚时告诉我一声。

干嘛?

他挠着脑袋笑了笑,没接话。

杨丽颖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和那个叫吴中良的男人会有什么结果,相亲的时候,觉得挺谈得来。爸和妈对吴中良也满意,让她和人家好好相处。她答应了。你来我往,几个月后,杨丽颖嫁给了吴中良。结婚的前一天,王大亮花了一百块钱,杨丽颖死活不要,王大亮硬塞给她,老同学,你要不收,就瞧不起我。在我王大亮心里,你是最完美的女人。这点钱不多,你稀罕啥就买点啥。九十年代中期的一百块不是个小数目,杨丽颖说,你留着将来给对象花。王大亮说,就我这影响村容的模样,谁能嫁给我呢。杨丽颖说,那可不一定。王大亮说,我现在最羡慕一个人。杨丽颖说,谁?王大亮说,吴中良。杨丽颖说,羡慕他什么?王大亮说,问你个话,你可别生气。杨丽颖说,问呗。王大亮说,我要像吴中良那样有手艺,长得也对得起大伙,你会考虑嫁我吗?杨丽颖说,或许会吧,你怎么问这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呢?

是不着边际。王大亮讪笑了一下,走了。

回门的时候,找你来喝酒。她说。

他回头笑了笑。

不过,三天后,她回门,他没来。她问孙二儿,孙二儿说,他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嫁给吴中良三个多月了,尽管吴中良对她很好,她却感到很压抑,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疑问和不信任。

他不让她管钱。理由很简单,资金要用在诊所的日常周转上,她买什么,得提前告诉他,然后,他再把钱给她。她觉得不是滋味,和李军生活的时候,李军也没在这方面有过什么规定。妈告诉她,你是二婚,人家自然防你。给他生个孩子,有了骨血联系,才能让他的心完全放在你身上。她想了想,妈说得对,也是这个道理。

为此,她悄悄做着努力。又过了半年,月事不来,悄悄到医院做检查,医生告诉她,怀上了。她没马上告诉他,她要等显怀了,再跟他说。

从医院出来往家走。一辆摩托车在她身边停下。

嫂子,到这儿做什么来了?一个卷发的年轻男人说。

我来赶赶集。

我捎你回去吧。

好吧。那谢谢你。她略略迟疑了一下,上了他的摩托车。

卷毛是吴中良的邻居,没事儿就来家坐会儿。卷毛说,嫂子,坐稳了。摩托车荡起一阵烟尘。她有些坐不住,让卷毛慢点,卷毛说,搂着我的腰。她只好搂着他的腰,好几次,因为摩托车开得快,再加上公路有些颠簸,她只好把身子贴在卷毛的后背上。

晚上,他回来得较晚,他喝了酒,醉醺醺的,要做那事。她婉拒了他。他强行把她拥在身下,她挣扎着,他从她身上下来,别以为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她惊讶了,头一次发现他的样子很吓人。她没说话。他说,今天和卷毛去做什么了?她说,我去赶集,卷毛回来捎的我。他说,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搂着卷毛的腰,把身子紧紧地贴在人家身上。她说,摩托车开得快,我怕摔下来。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前夫过日子,就不正派。她说,我咋不正派了?你给我说明白。他说,自己是啥人,还非让我说吗?他下了炕,她拉着他把话说明白,他一推,她坐在了地上。她觉得肚子有些疼,下边有些潮乎乎的,俯身细看,血顺着腿根流了下来。

她流了产,回到了娘家,尽管他再三乞求,她还是和他离了婚。身体复原后,她再次打开新月理发店的门,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真实,虚幻,又不可思议。

那天,吴中良来找她,一进理发店的门,劈头盖脸,指着她,咱俩都离婚了,你为什么还找人打我?

谁打你了?吴中良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弄得她一头雾水。

我没看清,不过,那个人说,是替你教训我。你看看。吴中良指着脸。

吴中良果然鼻青脸肿。吴中良走后,她一直琢磨,是谁替她出的这口气,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这个人是谁来。不过,两天后,有人承认是谁替她惩治了吴中良。

那天晚上,她给王大亮剪头,王大亮说,最近,心情还好吗?

她点了点头。

前天傍晚,我替你惩治了吴中良。

是你?

他点了点头。

你怎么打得过他?

是不是看我长得小?

你没被他打着就好。

就他那样,再来三个也不是我的对手。他挥了挥拳头,你忘了,我可是练过的。

她想起来,上初中那会儿,他没事就在操场上看着武术书上的套路练习。

你为什么要替我出气?

不为什么,我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负你。你说,这么好的女人,这些人咋都不知足呢?换了我,还不得打个板儿供起来?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是说如果。就我这样儿,这辈子也就这命儿了。

她鼻子一酸,心里一暖,说那可不一定。

和吴中良离婚后,有好几个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都让她给拒绝了。她妈说,那你想找啥样的?她说,我想好,这辈子,再也不嫁了。她妈问,现在,村子里议论最多的就是你。女人不嫁人怎么能行?她说,有啥不行的,一个人更清静。她妈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选了?她说,我离过两次婚了,再结就是三婚了,这么硬的命,地扫星,谁肯娶我?

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居然是他。连她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她妈这一问,脑子里怎么第一个闪现的人会是他。他是个手脚不净劳教过的混子,怎么可能呢?

妈,我想去朝阳。

去朝阳做什么?

开理发店呀。

村里不是开得好好的吗?

我想换个环境。

吴中良的确是王大亮打的。

杨丽颖结婚后,理发店虽然关了门,没事的时候,王大亮仍然去那儿转转,似乎,每次都能听到杨丽颖和顾客交谈的声音,可驻足下来仔细一听,才发现门是关着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

这天晚上,他再次经过新月理发店门口时,却发现里边亮着灯。他以为和往常一样是幻觉,及至走近,才发现二队的老德摸着光秃秃的脑袋从里面走出来,差点和他撞一起。

想啥呢,没长眼睛?

光顾低头了。叔,开业了?

今天是头一天。

这时,他看到了开门泼水转身进去的杨丽颖。

叔,她回来了?

听说,离婚了。

为啥?

想知道,问她本人去。

老德腆着肚子走了,他真想问个究竟,又看见进去两个理发的人。他转身去了村部找孙二儿,途中,买了一瓶酒,一包花生米,一瓶肉罐头。孙二儿说,这么晚了,你咋来了?他说,睡不着,和你整两口。

半瓶酒落肚,他说,杨丽颖离婚了?

孙二儿说,是呀,你咋知道的?

他说,新月理发店开门了,我听剪头的老德说的。为啥离?

孙二儿说,男人疑心她在外边有人,把她打流产了。

……

接下来,他就戴上墨镜开始去吴中良那个村踩点。为此,他兴奋好一阵子。终于,他在他们村外的河堤上堵住了他。

你是吴中良?

我是。你是?

是吴中良就好。

没等吴中良看清眼前人,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刚起身,又被一脚踹倒。

你为什么打我?吴中良捂着脸。

打你是轻的。你不是一个男人,杨丽颖,那么好的女人,你也忍心欺负。她不找你麻烦,我找你。

你是谁?

我是谁你没必要知道。以后,做人地道些。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本来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她,可看到了她,也就实话实说。

以后,没事就别老到我这儿来了。

为啥?

长舌头的人多,好说不好听。

知道了。

他多少有些失落,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对他。以后,再路过理发店时,尽量绕着走。有一天,在路上,她把他喊住了。

在叫我?他说。

你看,跟前,还有别人吗?她笑。

啥事?他说,故意将眼睛往旁边看。

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有个在朝阳的表妹,刚刚离婚,各方面条件都可以,我想把你介绍给她。她说。

他没吱声,脸红了。

没吱声就算同意了。那好,过两天我领你去朝阳。对了,别灰头土脸的,穿身好衣裳。

那我穿啥?

她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走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算了算,一身校毕,外加一双军钩,加起来,小一千。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去?她是为他好,以他现在的样子,能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就不错了。更何况,介绍人是她。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相亲,而是能单独和她在一起。朝阳离他们这儿有几百公里,得到锦州捣趟车。来来回回的,总得好几天的时间,能和她单独在一起,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也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

一千就一千吧,过了这关再说。他想。似乎,只有穿上了校币和军钩,他才有资格和她在一起。

他找到了孙二儿,孙二儿说没有,他又找了几个亲戚,只借到了二百块钱,人们知道他借钱是为相对象,大都说好事是好事,别让人给忽悠了。他没说什么,在这些假惺惺的关心中失落地走出门。

一阵猪的嚎叫声传来,一群人正将一头猪抬向一辆三轮车。卖猪的是裴玉桥,正在蘸着口水数着钞票。

表叔,发财了。

发啥财?零钱碰整钱。

他心里一动,有了主意。

点灯的时候,他来到了裴玉桥家。门虚掩着,裴玉桥没在屋里。他喊了几声表叔,没人回应。柜盖上的锁头吸引了他的目光。裴玉桥的二女儿裴玲结婚办酒席,他来帮忙,亲眼看见裴玉桥从这只箱子拿出不少钱。他的心动了一下,快步走到柜子前。他动了动锁头,锁头居然没锁实。他看了看外边,只有无边的暗夜。他快速开柜,在柜底,他摸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边是花花绿绿的人民币。看样子,是今天白天卖猪的钱。

他正要将钱装进口袋,有人说话,小落子,你在做啥?

他抬了一下头,裴玉桥正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把斧子,沉着脸看着他呢!

表叔,我想借点钱。

借钱,怎么把柜撬开了?

我……表叔,你饶了我吧!

狗改不了吃屎。走,跟我到派出所。

裴玉桥过来薅他的衣领,二人撕扯着,他夺下了他手里的斧头。

裴玉桥骂了一句,你爹和你娘咋生出你这个杂种来?

他说,你才是杂种呢!

他看了看那个人,脑子里浮现出她的模样。她冲他笑了笑,不见了。他不及细想,举起了手里的家伙。一道圆弧划过,一声惨叫。一个声音荡进了他的耳鼓。

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他。裴玉桥倒在地上。他试了试鼻息,人已经死了。他扔掉了斧子,逃进了夜色中。他没回家,跑到十里地外的野地里,将血衣埋了起来。深夜,他回到家里,父母并未觉察出他有什么异样。第二天一早,他搭一辆买竹竿的车去了县城。

他买了身校毕,买了双军钩,站在试衣镜前一看,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人是衣服马是鞍呀!中午,他去了饭店,买了半斤水馅包子,喝了两杯高粱烧,然后,又搭那辆买竹竿的车回来了。

村里像锅烧开了的水。裴玉桥家门外拉上了隔离带。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街头,几辆警车闪着警灯,有警察出出进进。人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他从买竹竿的车上下来,挤进了人群中。

是谁干地呢?他对他身后的老坤说。

不知道,早上,裴玲回来拿东西,发现他被害了。玉桥老实巴交的,也没得罪啥人呀。

好人没好命。他说。

他挤出人群回了家。他将买来的校毕和军钩悄悄放在柜里,王义山问他一大早出去做什么去了,他说没事。王义山说,裴玉桥被人用斧子给砍死了。他说,我刚刚听说。王义山说,是谁下得这么狠的手?他说,是不是惹了什么仇家?王义山说,不会,你表叔树叶掉下都怕砸到脑袋的人,哪来的仇家?

天暗了下来,他如一只寒蝉,早早就蜷缩在被窝里。他妈陆英梅问咋的了,他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他闭着眼睛,脑子里乱乱的,眼前里全是裴玉桥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中,惊恐绝望的眼神和满地的鲜血。

他阖上了眼皮。夜半,他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响,紧接着,一双冰凉的大手伸进了他的被窝,把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几双犀利的眼睛。

你们凭啥抓我儿子?他妈说。

你问问,你儿子都干了些什么。其中的一个人说。

陆英梅说,大亮呀,那件事是你干的?

他没说,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个脑袋。

我和你爸上辈子造了啥孽,咋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陆英梅啜泣起来。

他被带到了村部。尽管是后半夜,村部院内外还是围得里外三层。杀人案,让这个有百年历史的村子沸腾起来了。夜半了,人们仍无睡意,纷纷猜测凶手是谁。人们争论的最多的是裴玉桥不争气的女婿老谭大宝。这个女婿,除了长了两片薄薄的会说话的嘴皮以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几年前,黑白电视机还没普遍,彩色电视机刚刚时兴起。供销社里抽奖,他抽了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他乐坏了。供销社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可以以奖品兑换奖券。一等奖是二十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当时,《射雕英雄传》正在热播。他想,如果用彩色电视机看黄蓉和郭靖,该是件多么惬意的事,于是,他就和工作人员提出,将他抽得的这台黑白电视奖换了奖券。他盘腿坐在供销社院内的空地上,刮着帽兜里的奖券,可幸运却并未再眷顾他。黑白电视机被抽回去了,还拉了好几百块钱的饥荒。裴玉桥对这个女婿很不满意,翁婿为些更加不合。

当初,裴玲要嫁他时,裴玉桥说他不务正业,死活也不同意闺女嫁给他,是裴玲偷走了户口簿和他登的记。生米成熟饭,裴玉桥无可奈何。可这个三脚毛女婿却对他这个丈人并不尊重,一次,大伙问他,过年了,给你丈人打酒没?他说,打泡尿吧!所以,当裴玉桥被害,人们第一时间将目光和言论锁在了他身上。

当王大亮被光着脚从被窝里被公安人员拽出押到村部审讯的时候,人们才知道,他们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是不是你干的?

王大亮没吱声,不安地绞动着手指。

把钮襻解开。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这个审讯他的警察,慢慢地解开钮襻。时值初春,他穿着当时流行的红色的打着钮襻的类似唐装的绸面薄棉袄。那个审讯他的警察走到他面前,犀利的眼神似乎穿透他的内心。他没有说话,围着他转了转,突然,快速回过身来,在他的心窝重重打了一拳。他被打坐在地上,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是不是你?他蹲在他身边,盯着他。目光如炬,像要把他烤化。

……是……我。

他供认不讳,承认自己是杀害裴玉桥的凶手。事后,村子里的人们知道,公安局的人早就掌握了他作案的证据。一条猎犬从野地里扒出了他身上的血衣,另有人看见,那天晚上,他慌慌张张从裴家院子走出。公安机关根据举报和他的前科做出分析后,将目标锁定在了他身上。

王大亮被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公审大会那天,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的,透着哀怨的眼睛。他冲她笑了笑,然后将头低下,再也没有扬起来。

两年后。

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锁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最近,他陷入一种嗜睡状态,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掰着手指算,明年的明天就是他的周年。

狱警走进来,将一个包裹放在他面前,说,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谁?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她说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只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狱警走后,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校毕,一双崭新的军钩。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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