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兮
每当开元寺的钟声敲响时,李承乾对长安的思念便如春草般疯长,渐行渐远还生。黔州的风吹痛了眼睛,他又一次望向西北,目光尽头是长安的方向。
他曾是大唐最尊贵的太子,如今不过一身布衣,一介庶人,一缕薄命。他无数次想过,权势多么可怖,让兄弟反目、手足相残,让他沦落至斯。天边隐隐黎明的光映着红日如血,仿佛又回到武德九年那个嗜血的黎明,一支羽箭划破玄武门上空。
那年他七岁,身为大唐长孙,李世民的长子,既有乐游原上策马骑射的孩子气,也有在诸多幼弟小妹面前独当一面的果敢骄傲,可一切都在那个清晨走向不同的命运。
那天父亲和母亲很早便离开王府,平日里端庄有礼的府中人连握着他的手都在忍不住颤抖,高高的院墙将厮杀呐喊和兵戈相击声尽数隔在外面,可他还是依稀猜到了什么。那日,他们从清晓微光等到暮色四合,父亲一身风尘仆仆而来,母亲将他拥入怀里,柔声唤了一声承乾。
府中人都松了口气,感极而泣,弟弟妹妹像平日一样缠着父母撒娇,可他不是孩子了。昏黄的暮色里,仿佛还能嗅到可怕的血腥气。那时他躲在檐下,听他们说大伯和四叔都不在了,那些总和自己混在一块玩的弟弟们也不在了,还听说父亲很快就是太子了,将来还会成为大唐天子。那时他还不懂“太子”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人站在风里冷得发抖。
是年李渊禅位于次子李世民,李承乾被立为太子。他本是个聪敏的孩子,尽得父母的喜爱和先生的夸奖,不到十二岁便随父皇听讼,被无数期望目光注视的他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可上天总不会让人事事顺遂。年岁稍长,正是少年时的他竟突然得了腿疾,连行走都多有不便,他心有不甘,硬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太子身份给他的束缚实在太过沉重,过分的严苛让他不能像弟弟妹妹一样在父母膝下承欢,不能像寻常儿郎一样鲜衣怒马,他时时刻刻被提醒着这身份的尊贵,却也日复一日地感到无以复加的疲累。
后来,母亲的离世带走了这宫城留给他的最后温情,常年被压抑的少年心性终于一点点显露出来。他在声色犬马里放纵,对父亲阳奉阴违,对师长劝勉不耐,骨子里的任性让他像个孩子,一颗心却早已被这个太子之位打磨得面目全非。
从东宫之主到一国之君,这条路到底有多漫长多艰难?
他放纵着自己的心性,却忘记曾经躲在他身后的四弟李泰,早已是能够与他比肩而立的少年。听说他主持编著《括地志》,在府邸设置文学馆广招学士,听说父皇不舍他去封地,特许他住进武德殿。父皇偏爱四弟的才学,常与他四处游幸。
那夜从长梦里惊醒,他仿佛又嗅到那日王府中的血腥味道,玄武门的噩梦如一柄利剑高悬头上。若换作四弟,是否会让悲剧重来?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真是恨透了这个太子之位,让人泯灭亲情,一生只为权势而争。
或许只有在策马奔驰不知疲倦的时候,他才能放松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忘记自己尊贵而讽刺的身份,做回李承乾。东宫里他骑胡马着胡衣与胡人戏耍玩闹,甚至狂言道:“一朝有天下,解发为突厥。”他愿做草原上的将军奔波杀敌,纵马扬鞭便可建功立业,而非身心俱疲的大唐太子,被这身为储君而背负的厚望折磨到发狂。
恰在此时,那名叫称心的乐人来到他面前,以男子的善解人意宽慰他那颗久落尘埃的心,也为他的今后埋下祸根。
这件事还是被天子知道了,李世民大怒之下处死了那名乐人,想太子从此改过自新,好好做个明理识大体的储君,不想却适得其反。悲痛之中的李承乾为那人树冢立碑,日夜命宫人垂泪祭拜,对父皇的不满也更深了一层。
太子的行为越来越荒唐,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劝说废黜太子改立李泰的谏书如雪片般飞来。李世民还是不愿放弃这个寄予太多厚望的长子,命朝中最有威信的魏征为太子少师,想要平息议论。可那时魏征已重病缠身,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留给李承乾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
直到贞观十七年,齐王李佑反于齐州,听闻此事的李承乾一句轻狂的玩笑话,将他从东宫这处是非之地逼上了谋反的绝路,他到底是天真,被所谓的东宫勇士告发,去同父皇当面对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这个太子早已惹得群臣不满、父皇失望,说的人太多,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配那个位子了。
那日,被世人仰望的君王落下泪来,他愤怒痛心,亦觉得悲哀,因为眼前跪着的这个罪人曾是他寄予厚望的长子。那日,李承乾怔怔地看着王座之上的人欲言又止。他是谁呢,沙场上的将军,从谏如流的明君,还是那个曾隔着铠甲抱起自己的父亲?只是一夕之间,英明神武的天可汗竟苍老如斯。
那次参与谋反的人尽数伏诛,太子李承乾贬为庶人,放逐黔州。轻飘飘的一纸制书写好了他最后的结局。这世上多少人败给了权谋,18年的太子之路,他走得实在辛苦。
沉重的车轮缓缓碾过青石路,四月天尚寒,风吹打着他单薄的衣衫,却让人更加清醒。听说四弟并未如愿,被流放均州后一夜之间白了发,听说太子之位传给了自己年少的九弟,朝臣们说他文雅孝顺,真正像个太子的模样。
只是这些也只是听说,永远与他一介庶人无关了。只是在每次听到钟声从不远处的开元寺传来,他还是会忍不住落下泪来,想念长安城的晨钟暮鼓,想念王府中不识人间忧患的岁月,想念那时父亲得胜归来将他抱在怀中,身侧的母亲便温柔地笑着,一声声唤他承乾。
回不去了,武德九年之前的长安,七岁那年的李承乾。他背负了太多承受了太多,到头来却恍然,荒唐任性的太子也不过是个渴望温情的孩子。
一年之后,报丧的人从黔州而来,说废太子抑郁而终,死在黔州。临终前仍道:“吾之身于黔州,魂必之于长安。”
他还是让父亲失望了。从此只得一座坟茔,向西北而望。
王座之上鬓发苍白的帝王听着听着,便悲恸得泪流满面,他的儿子至死也不过27岁啊,是这太子之位害死了他,是自己亲手将他推向深渊。那日,李世民下旨为其罢朝,以国公之礼葬之。
尘埃落定,九九归一。
直到长安城风霜雨雪又是数十年后,李承乾的嫡孙李适之在玄宗朝中为官,上疏请求将祖父归葬昭陵之阙。玄宗将李承乾追封为王,许他长眠昭陵。
终其余生未能再回长安,死后终得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