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舒兰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从动荡摇摆回归永恒
——从《静静的顿河》题名探索肖洛霍夫审美理想的一隅
何舒兰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静静的顿河》迄今以来有过多种解读。本文则希望从小说题名切入,探索其内容与题名的内在关联,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该作品“追求军人荣誉、效忠沙皇,维护国家利益”和“争取阶级权利”等主流历史语境被消解和悬置,“关注个体权利,尊重人的自然吁求”的人性话语被推向舞台的原因。《静静的顿河》的题名是作者审美意识的一种呈现方式。蕴含着哥萨克阶层独特文化心理特征的“静静的顿河”,正是作者提倡的审美价值。主人公在追寻伟大人类真理的艰难过程中最终回归到真实的人的生存,表达了向传统哥萨克精神回归的审美理想,命题之义也由此体现。
静静的顿河 摇摆 回归 真理 审美理想
小说《静静的顿河》描绘了顿河两岸五百万哥萨克在1912年至1922年约十年间在两次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两次战争(一战和国内战争)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道路。肖洛霍夫曾说他的写作动机在于探索陷入当年事变强大漩涡中的个别人的悲剧命运,表现由于战争和革命的结果,在生活和人的心理上所发生的那些巨大变化。①94
我们可以从小说写作的基本主题和动机中看到,作者所重点关注的是对战争与革命的反思,表现这些残暴行为对原本美好生活带来的严重影响,以及对个别的非英雄人物(葛里高利)的悲剧探索。
但是,在阅读作品和相关论文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部小说的思想内涵是十分复杂的。《静静的顿河》自问世以来便有过多重甚至是相反的解读,它也是20世纪唯一获得两个评判标准迥然不同的斯大林文学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有的人将肖洛霍夫看做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突出其迎合主流意识的一面,然而近年来他作品中“不合时宜”的一面又被认为是超越时代的睿智体现。一直以来人们认为《静静的顿河》本身存在着多重话语体系,而它内里所蕴含的不同文化精神与文化传统则可以满足不同读者的阅读期待。
从题名上看,《静静的顿河》应该是一部反映顿河风情的抒情性作品,人们远想不到作者所呈现的画面竟然如此丰富——他在文中不仅反映了动荡不安年代的各种场面,也不遗余力地描摹了哥萨克人民的精神风貌。因此,我开始探究作者这样命题的深层原因,并希望能从中窥视到他审美理想的一隅。
我们先来看作品题名与文中所展现的主要情节的矛盾,也就是动荡与摇摆的世界。这一部分正如前面所说,是以主人公顿河哥萨克葛里高利的个人经历来体现的。肖洛霍夫在文中不仅展现了外部世界的混乱与动乱 (有家庭伦理与情感生活方面的情感纠葛,也有革命战争中国家利益、阶层利益和个人命运相互倾轧的恢弘画面),更为重要的是展现了在历史变革中葛里高利内心世界的摇摆不定。这既是葛里高利身上人性的体现,也是他探索追求真理艰辛过程的体现。作者十分强调葛里高利这个形象的独一无二性,认为他的身上体现了肖洛霍夫想要表达了的某种“人的魅力”,也即人格完整的体现,具体内容包括男性的阳刚之美与哥萨克的野性之美,对人和人性永恒价值的尊重以及始终对探索真理充满激情等等。①97而后两点正是作者在文中重点强调的内容。
葛里高利身上的人性魅力与人格完整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他的身上不仅具有哥萨克勇武好战的精神,更有淳朴向善、宽容大度的优良品质。葛里高利刚入伍时曾因为试图解救一个被强暴的少女遭到众人殴打;第一次上战场时因为杀了一个奥地利军官而终日惶恐不安;或是与残杀俘虏的“锅圈儿”发生激烈冲突;或是在战场上搭救在背后放冷枪的情敌司捷潘;甚至于在重伤力不从心之时,依旧不忘救人:“葛里高利拖着他走,跌倒了,又爬起来,又跌倒。他曾两次扔掉了自己的累赘,可是两次又都回去把他扶起,跌跌撞撞,向前走去,犹如梦中。”②386但是,他性格上的主要特征也正如许多论文中所分析的那样摇摆不定——在爱情生活中三次投入情人怀抱,两次回到妻子身边;在政治生活中两次投入红军,三次投入白军。
加兰扎在医院的鼓动,使他第一次正视阶级差异的问题:“你以为是在为沙皇打仗,可是沙皇——又是什么东西呢?沙皇是个酒鬼,皇后是个窑姐儿,老财们的钱越打仗越多,可是咱们脖子上……却套上了绞索……工厂老板喝白干儿——小兵儿只好抓虱子吃,双方的士兵都在遭殃……可是工厂老板却在发横财儿,工人阶级光屁眼儿,这就是咱们的制度,层层分明……好好干吧,哥萨克,卖命地干吧!你还能捞个十字架,一枚漂亮的,橡木十字架……”。②405获得十字勋章从家乡重返战场,他心里想的是:“这付混着谄媚、尊敬和赞美等各种成分的复杂、灵验的毒药,渐渐地把加兰扎在他心里种下的真理种子毒死,从意识中抹掉。葛里高利从前线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再回到前线去的时候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那种从母亲的乳汁里吸允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萨克气质战胜了伟大的人类真理。”②462
再次重返战场时,他的心变得冷酷麻木了,因为“他意识到,战争初期曾不断折磨他的那种怜惜别人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怀着冷漠、蔑视的心情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他神气地站在久经战火的团旗下;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欢笑了;他知道,他的眼睛陷了进去,颧骨也瘦削地凸出来;他知道,他很难再亲吻孩子,问心无愧地正视孩子那纯真无邪的眼睛了;葛里高利知道,自己曾为这一大串十字章和晋升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②466
人性魅力一旦脱离原生的平和环境,面临战争与政治的抉择考验时,原有价值体认受到冲击,因此他的行为出现不足与缺陷。他之所以这样摇摆不定,作者在书中也给出了一定的解释:一是因为作者赋予他中农出身的阶层身份——相对于利斯特尼茨基的地主身份和科舍沃伊的底层身份,两个人根源于他们所处地位而相应产生的强烈的优越感和强烈的自卑感使他们在变幻莫测的社会转型期一个极力捍卫旧有体制,一个则是想极力推翻它。③67,68反映在当时的整个哥萨克阶层中,就是贫富两极在历史变迁的混乱年代都迫切地寻觅着各自“执著”的价值体认,而相对于处于中间阶层的葛里高利所代表的大部分平民阶层更多则是表现为在政治信条间的“摇摆”。另一个原因是葛里高利内心厌倦打仗与对战争性质的质疑和身上“军人荣誉”的本能追求两相纠结所起的分歧,加剧了他的动摇:“连年征战,使他疲惫不堪。真想避开这个沸腾着仇恨的、敌对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身后的、过去的一切是一本糊涂账,互相矛盾。想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是非常困难的;好像是走在沼泽中的小路上,脚底下的土地在摇晃,路也在消失,而且是不是应该走这条路——也毫无信心。他曾倾心于布尔什维克——跟着走起来,还率领着别人跟着自己走,可是后来却犹豫起来,心灰意冷。”②682,683
从他的摇摆不定中我们也可以体认到葛里高利对人性的看重,以及他在艰辛寻找人生道路时,人性逐渐泯灭的痛苦和挣扎。葛里高利虽然动摇不定,但他在某件事情上的立场却相当坚定,那就是他始终坚持不懈寻找着“出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真理……要和那些想夺取他的生命和生存权利的人进行搏斗……应该和那些打算霸占生活和把持生活的人们进行斗争。”他或许始终没找到那个理想的 “真理”究竟是什么,但是他找到了某种可能,那就是“真理”必须要以人性为基础,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与生存权利。
因而作者以同题名相悖的主要情节反映了动乱年代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或大历史观对于个性的掩埋与倾轧,渴求对个体生命完整的精神的呼唤,他希望为身处于动乱的人们寻找一个长久的稳定的灵魂依护。
当然,作者在描写动荡情节之外也积极表现了的同题名紧密联系的浓厚的乡土情结,这同他从小生活在顿河流域,真挚地热爱着顿河哥萨克那粗野而淳朴、蛮悍而又有真情的生活息息相关。可以说,小说中充满生命活力的顿河草原与村庄生活往往同外部混乱动荡世界形成鲜明对比。在作品中对顿河的景致充满诗情画意的描写比比皆是:
月光在波浪滚滚的顿河上斜铺了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晨雾弥漫,天上却是一片繁星。②22
作品中还随处可见肖洛霍夫对处于战乱中的哥萨克战士依恋家乡和渴望回归的叙述——所有哥萨克的内心都有思乡的情结“故乡在强力地吸引着哥萨克,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扼制哥萨克回老家去的强烈愿望了”。哥萨克民谣民歌中也充斥着对纯真质朴感情的描绘和对残酷战争的控诉:“我驰骋在野外的空地上,/我心里预感到,/噢,我心里预感到,我的心在预言/——漂亮的小伙子再也回不了故乡。”②438我们可以从书中对哥萨克们在战乱年代间的境况描写中看出,他们处于一个十分无奈与尴尬的境地。有学者认为肖洛霍夫文中体现的乡土话语体系,可以将作品中的人物分成哥萨克与外乡人。在革命与战争中,来自“俄罗斯”的革命派、保皇派与哥萨克常常形成矛盾,“外乡人”更多地是从阶级利益的角度来设计俄罗斯未来的出路,而哥萨克则更多掺和着一些“本土主义”的考虑④,例如书中伊兹瓦林谈哥萨克的自治理想,认为哥萨克现如今处于布尔什维克和君主制度两种制度之间,“我们保卫着俄罗斯的利益,根本没有为自己着想”,后来在红军军纪涣散对哥萨克村庄的打砸抢烧中哥萨克们也不堪其扰自己成立了脱离中央政府的独立辖区——顿河上游军区等等。这种还残存着浓厚宗法制原始人伦的价值体认观同当时代表主流意识形态的城市革命格格不入,哥萨克们在各方面都受到边缘化的对待。肖洛霍夫正是企图揭示这一历史现象,一方面渴望发扬传统哥萨克文化中淳朴高尚的优良品质,而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借助葛里高利的经历重新思考未来俄罗斯人民特别是哥萨克阶层的出路与追寻方向。这就涉及了我们之前谈到的话题:追寻“真理”的脚步到底该迈向何处?
我们可以看到,肖洛霍夫在文中葛里高利的人生道路选择中,经常表现出向故土大地、往日淳朴生活与充满生机的大自然的回归,不论何时,不论葛里高利如何变化,他不忘的是 “始终战战兢兢地抓住土地”,甚至在末尾中这一点的暗示更为明显。战败后,葛里高利回到家里又变回原来的人,他怀抱着儿子米沙特卡正是生命繁衍不息、追求真理不止的隐喻。因而我们可以说,“静静的顿河”意味着故土与返璞归真的生活才是强大而永恒的某种“真理”。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题名的设计以及有意安排这两类迥异情节背后,蕴含着他想表达的某种审美理想态度。顿河是流动的,“静静的”强调一种自然、安详与和谐宁静的故土气氛,用“静静”来修饰顿河这片土地,事实上表达了一种深刻的祈愿。顿河流淌着的是哥萨克久远的历史洪流,它遗世而独立,见证了俄罗斯社会在不同世纪的动荡现实,相比之下更有一种深邃的历史洞见和悲悯的人道精神意味。③65在那个年代,所有的东西都在变,书中描写的也并不是如题所示的那样一味祥和宁静的顿河村庄,而是充满着各种形式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场面。最后作者又为艰难探索出路的主人公安排了一个回归宁静故土的结局,轮回般的情节安排以及拟题的深意似乎是要告诉我们,“静”下来的一切才是历史的主流与追寻的真谛。不论外面世界的动荡如何变化,顿河哥萨克的情怀与对生命本真意义的探索与尊重却是永不会改变的。一动一静,一面是纷乱,一面是安详,这样的对峙凸显在作者的叙述中能让人们感受到某种特殊的张力,由此更为鲜明的体会到现代社会生活同传统哥萨克生活的格格不入。蕴含着悠久传统和独特生命体验的哥萨克文化心理特征的“静静的顿河”,正是作者所深深拜服的审美理想的一角,相比于“维护国家利益,追求军人荣誉与争取阶级利益”的主流话语及其世俗价值,他更倾向于“关注个体权利和人格完整的”人性话语与其审美价值。
最后,之所以说这是肖洛霍夫理想的一隅,一是因为他虽然倾向于哥萨克的优良传统,但面临时代的变革他们也免不了自身的局限性所在。二是因为面对文本的复杂性和对话性,没有哪一种观点能够完全概括肖洛霍夫的审美思想,这些都还需要我们进一步的去挖掘和阐释。
注释
①戴屏吉.对革命和战争的历史反思——试论《静静的顿河》的思想倾向[J].外国文学研究,1991(1):94.
②(苏)肖洛霍夫,著.金人,译.静静的顿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③傅星寰.从摇摆到永恒——静静的顿河伦理审美意识形态探析[J].外国文学研究,2006(2).
④何云波.刘亚丁:《静静的顿河》的多重话语[J].外国文学评论,2002(4):46
⑤张炜.丑行或浪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1]戴屏吉.对革命和战争的历史反思——试论《静静的顿河》的思想倾向[J].外国文学研究,1991(1).
[2]傅星寰.从摇摆到永恒——静静的顿河伦理审美意识形态探析[J].外国文学研究,2006(2).
[3]何云波.刘亚丁:《静静的顿河》的多重话语[J].外国文学评论,2002(4).
[4]李志强.《静静的顿河》在20世纪30-40年代苏联评论界[J].俄罗斯文艺,2010(2).
[5]王志耕.与大历史的“一个人的战争”——再论《静静的顿河》[J].外国文学评论,2012(4).
[6](苏)肖洛霍夫,著.金人,译.静静的顿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何舒兰(1992-),女,贵州贵阳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15级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东方文学与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