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孤独者的人生求索之路
——解读鲁迅《孤独者》
孙明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作为“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孤独者》作于鲁迅交“华盖运”的人生彷徨期,小说以先觉者的个人悲剧完成了对孤独者人生之路的求索过程,但求索的终极目的地却没有定论。而《彷徨》集题辞引用屈原的心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恰也是孤独者的精神追求。魏连殳的整个人生,从被动到自觉走上了孤独者由外在关照到内在自省,至自我选择的人生求索之路。
外在关照 内在自省 自我选择 孤独
孤独者魏连殳少有朋友,连本家都对其另眼看待的现实处境直接交待了他孤独的生存状态。他这种“反常”的生活状态并不是本性孤僻、骄恃所致,而是他作为一个先觉者、启蒙者、知识者关照外在现实世界时,自我与外界产生了思想上新与旧的冲突,守旧的群体阻力:无聊、保守、奴性的国民劣根性使先觉的启蒙者只能在以卵击石的徒劳努力中,被动地把自己与群体分隔开来,被动走向孤独。
安于旧思想束缚的群体不允许异端存在,无聊的看客心理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接受拥有新思想的启蒙者。封闭僻远的寒石山村是愚昧思想萌发的天然环境,平庸的生活常态导致无聊的困境,便助长看客猎奇、“看戏”的庸俗心理。正是得知魏连殳是新式知识分子,族长才和亲丁筹划旧式丧葬仪式三式:穿孝、跪拜、法事,想用旧礼俗为难他以引起争斗,以期“出人意料的奇观”供观赏以排解无聊。不料魏连殳顺从了使“打听新闻的村人们很失望”[1]102无知的村人们把他们的领路人作为消遣的对象,魏连殳面对的不仅是几个愚昧小民,而是全社会强大的守旧势力。他的悲剧性处境又不仅在于他与庸众的隔阂,更在于寄寓他希望的青年们对他的伤害:青年们拜访他,多出于把他当做谈资的目的,在他人生顺意时热情登门,在他失业后冷漠离去,前后天壤之别把世人势利的功利心理及发于无聊的国民劣根性披露得无可遮蔽。为亲人送终、关爱青年,本是人基本的社会欲求,却被无聊的国民性所中伤,到头来悼念变成表演,关爱变成消遣,他的爱得到的反馈是冷漠、无聊,而这只是他孤独的开始。
魏连殳成为众人眼中的异己,更源于众人对他用新思想变更社会现实的忌惮:“S城最不愿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暗暗地来叮他”[1]109群体的保守把启蒙者的启蒙批评诬为破坏,魏连殳因这保守的国民性而失业,发表文章被校长停职。试图以破立新的他与得过且过、严禁变更的群体分化为势不两立的两方,由隔膜转为冲突状态,造成魏连殳物质无依的实况。而新与旧冲突的最激烈阶段,是魏连殳成为师长顾问之后。他的希望被庸众的奴性心理挫伤化为悲愤,化为戏谑。庸众对他由不屑到尊敬更多地是出于奴性心理,原本亲切地送花生孩子偏不要,后要求学狗叫、磕头反而更欢喜;老邻居对“老太太”的尊称不屑,更愿意接受“老家伙”的戏谑称呼,把“捡”当做馈赠。魏连殳此刻把自己变为众人眼中普遍愿意接受的形象,表面上融入大众所习惯的世俗交往生活,而实际却是他在精神上对奴性的国民劣根心理做着冷酷的嘲笑与审判。
对外在现实的关照,使魏连殳发现他与现实的格格不入。“五四”落潮期,知识分子启迪民智、疗治国民痼疾的成果还未显现,启蒙者们又个个分离,而群体还是未觉醒的群体。悼念亲人的自然感情被曲解为曲解为无聊的表演,鸣不平被群体势利扼住咽喉,生计无着;爱护孩童、鼓舞青年、尊敬老人反而被他们利用。庸众安于为奴,并自以为乐。“立人”的努力丝毫没有成果,连努力过程本身的意义都被消解掉。新与旧的冲突,提示了孤独者“立人”的理想任重而道远。以旧思想“安身立命”的群体不允许异己存在,魏连殳不可避免要遭遇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理想与现实、新思想与旧惯性的拉锯战。
魏连殳走上孤独的求索之路,有外在现实的被迫挤压,又经历了他自我反省、承受误解与理解的心境转换的深化过程。误解与理解的悖论首先发生于自我与他人之间。《孤独者》主要的孤独者是魏连殳,小说在他回忆祖母的人生遭际时,也提示了另一次要孤独者——祖母。魏连殳与“我”的知心话表明“我”对他的意见就是他之前对祖母的意见,即平常人对孤独者的误解。误解又随人世经历的变化转为理解,但误解到理解的转换,不是以接近真理的方式,而是以谬误的方式来实现。魏连殳自责因误解祖母而疏远她。他先前认为祖母亲手造成孤独,又在嘴里咀嚼一生,祖母外表的冷漠、“机器式”的劳作模样使人厌烦。现在他遭压制、背叛与祖母生前被压迫、奉献却被误解的处境相似,他才理解祖母的孤苦而悔恨自责。无论是祖母的默默奉献的一生,还是魏连殳对孩子的爱、对失意人、青年的关怀,都必须以他们在现实中的行动被贬斥后,才能验证他们行动曾经有的价值,牺牲只有在“贬值”中才能彰显出“升值”的悲壮性。这构成孤独者们由他人的误解来验证理解可能性的悖论处境。
关于误解与理解的相悖处境也发生在魏连殳自身的心境变化上。“精神创伤的描写在于呈现侵蚀自我的外在黑暗,而围困自我的内在黑暗也在文本中得到宣泄”[2]魏连殳“躬行先前所憎恶的一切”“拒斥先前所排斥的一切”,[1]117他到此时背离初衷,只能以恶抗恶才能压制他人、领导他人,这个“引领者”形象伤害了对手也伤了自己。这无疑是他的失败,但又是一种胜利。由少交友到客室颂扬、打牌、打拱声不断,由亲切给孩子买口琴到耍逗他们学狗叫、磕头,对老人由尊称到蔑称,魏连殳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坚守的所有。在看似疯狂的荒谬自述中,他快慰于发泄与报复,而这背后是无言的悲哀,他背叛了自己曾经高尚的信仰,才更深入地理解了国民心理的阴鸷、愚昧、势利与虚伪,通过摒弃知识分子的道德良知才理解了国民痼疾的顽固。快慰过后,又免不了反省自己,于是陷入更痛苦的精神纠结中,他猜测“我”读信后的感受,“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也是他对自我颠覆的感慨。启蒙者先背叛自己后才理解启蒙对象对他的背叛现实,但他又无法摆脱知识分子本身的责任意识伴生的自责心理,明明是审判别人,又免不了审判自己。魏连殳在个人的自省中,承受着悖论现实带来的痛苦。
魏连殳在内省中,通过误解、背叛达到真正理解、认清现实,又无法忽视叛离先驱者使命的愧疚感,精神的苦痛与现实的颓废流俗使他在挣扎中调整着与群体的关系,他的人生求索到此时,走出了先前幼稚地渴望融入群体的虚无之地,又没有完全脱离群体,但却走入了濒于毁灭的可悲境地。悖论的现实使个体要想保持精神的独立,只能自觉与群体分离。
魏连殳由被动到自觉成为孤独者,外在关照和内在自省之后做出他自己的选择,把孤独作为生活常态。他孤独到底的决定源自所寄寓希望对象的伤害,也是受孤独者们同病相怜的感触。他对祖母孤苦的一生有了感同身受的理解后,不为孤独而忧郁,他看到了孤独人生的代代相传,他此刻把绝望与希望并置,执着地与自己为伍,不再困于彷徨无地。“《孤独者》中魏连殳的“复仇”,只不过是“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这个意义上的反抗往往容易被误为悲观主义。然而,鲁迅反抗绝望的意义并不在于反抗的结果,而在于选择这一方式的本身,意义恰恰就在于“绝望的抗争”的过程中,选择本身就是意义。反抗没有终结。”[3]一个孤独者停下,下一位会继续他的路,构成孤军奋战、永不停歇的无限不循环式。
魏连殳在葬礼当哭之时无动于衷,无需时嚎啕痛哭,回想祖母孤苦挣扎而坚毅绝然的一生,他体会到他前面的孤独者终生的艰难与孤独,由自己对祖母迟来的理解也想到孤独者也不会完全没有同路人,他感喟:“人要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呵”[1]114,在此暗示了孤独者也有能理解他们的人,魏连殳自认为是继承了祖母孤独的命运。在这个以悼亡为标志的告别式(魏连殳告别祖母),死没有带来绝望的定局,相反由继任者的理解生成了延续不断的人生反抗的希望。绝望与希望奇怪却又真实地发生了并置。之后魏连殳回信告诉我他的近况,反思了他由物质困顿到精神困顿的历程:“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1]117虽然他纠结于活的价值的矛盾心绪,但前后也有着一致性,即他自己主观想活下去的意志。先前遭冷遇“活不下去”,后来痛恨自我毁灭“无须活”,但结果都是隐忍地活下来,这说明,无论是被伤害还是伤害他人,他都是不承认绝望的。遭现实重重打击,他已不明方向,但仍不放弃反抗。“我只知道要不断地往前走,要不断地‘战斗’,但怎么走,走向哪里,如何战斗,则是‘不知道’的。”[4]孤独者承受着内外交困的苦熬(外界的利用、背叛,内在的自我谴责),仍不承认绝望,爱的奉献和恨的报复,都统一于孤独者的自我定位。
魏连殳一系列的求索历程,呈现了孤独者完整的人生履历。曾经用爱启蒙众生的宏图被启蒙对象、反动当局无情碾碎,被动将自己从群体中分离出来,后来用痛恨与泄愤嘲笑庸众,表面上与厌者为伍,而精神上又受着拷问自我的煎熬,最后在病愤交加中离世。群体的外在因素与个人的内在因素使他最终把自己的归宿定为孤独的跋涉者。他亲历无望,又无视绝望,只想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他明确表达他的意愿,希望“我”忘记他,与“我”不是一路的,他终生要做孤独者。尝试引领多数人走“合理做人”长途宏图的失败,便只好自己“肩住黑暗的闸门”,独自远行,“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默,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5]拒绝陪同,独自面对黑暗,有限的生命在病愤交加中结束。漫漫长路,孤独者关照现实、反省自我、自我定位,完成了艰难求索的一生。
[1]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2]王中.宣泄与拯救——鲁迅《孤独者》的创作心理意图[J].江汉论坛,2005(10):127-129.
[3]刘茸茸.反抗绝望——从《孤独者》看鲁迅的生命哲学[J].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社版.2015(8):175-177.
[4]钱理群.结束奴隶时代.鲁迅作品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01.
[5]影的告别[OL].中国作家网,2016-02-15.
孙明(1995-),女,吉林公主岭人,本科在读,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